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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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裏的那個孩子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她嘆息壹聲,“為何壹定要為別人而活。”
  習武練拳壹事,崔誠對陳平安影響之大,無法想象。
  方才那句話,顯然有壹半,陳平安是在與已逝之人崔誠,重重許諾,生死有別,依舊遙遙呼應。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我壹直在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會有牽掛,我得讓壹些敬重之人,長久活在心中。人間記不住,我來記住,如果有那機會,我還要讓人重新記起。”
  她陷入沈思,記起了壹些極其遙遠的往事。
  陳平安走出壹段路後,便轉身重新走壹遍。
  她也跟著再走壹遍回頭路。
  這就是陳平安追求的無錯,免得劍靈在光陰長河行走範圍太大,出現萬壹。
  世間意外太多,無力阻攔,來則來矣。
  但是最少在我陳平安這邊,不會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橫生枝節太多。
  最知我者,齊先生,因我而死。
  他們坐在城頭之上,壹如當年,雙方坐在金色拱橋上。
  陳平安問道:“是要走了嗎?”
  她說道:“可以不走,不過在倒懸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廟請罪了。”
  陳平安說道:“短暫離別,不算什麽,但是千萬不要壹去不回,我可能依舊扛得住,可終究會很難受,難受又不能說什麽,只能更難受。”
  她笑著說道:“我與主人,生死與共萬萬年。”
  陳平安轉過身,伸出手掌。
  她擡起手,不是輕輕擊掌,而是握住陳平安的手,輕輕搖晃,“這是第二個約定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到的,都會做到。”
  她收回手,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遠望那座大地貧瘠的蠻荒天下,冷笑道:“好像還有幾位老不死的故人。”
  陳平安說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說道:“如果我現身,這些鬼鬼祟祟的遠古存在,就不敢殺妳,最多就是讓妳長生橋斷去,重新來過,逼著主人與我走上壹條老路。”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今後我會怎麽想,會不會改變主意,只說當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陳平安突然笑問道:“知道我最厲害的地方是什麽嗎?”
  她想了想,“敢做取舍。”
  就比如當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畫卷當中,向穗山遞出壹劍後,在她和寧姚之間,陳平安就做了取舍。
  若是錯了,其實就沒有之後的事情了。
  壹個諂媚於所謂的強者與權勢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劍。
  人間萬年之後,多少人的膝蓋是軟的,脊梁是彎的?不計其數。這些人,真該看壹看萬年之前的人族先賢,是如何在苦難之中,披荊斬棘,仗劍登高,只求壹死,為後世開道。
  只不過最終這撥人慷慨死後,那種與神性大為不同的人性之光輝,也開始出現了變化,或者說被掩蓋,當年神祇造就出來的傀儡螻蟻們,之所以是螻蟻,便在於存在著先天劣性,不單單是人族壽命短暫那麽簡單,正因為如此,最初才會被高高在天的神靈,視為萬年不移的腳下螻蟻,只能為眾多神靈源源不斷提供香火,予取予奪,除此之外,性命與草芥無異。那會兒,俯瞰大地的壹尊尊金身神祇,其實有壹些存在,察覺到了人間變故,只是憑借人間香火凝聚淬煉金身壹事,涉及神靈長生根本,並且收益之大,無法想象,簡直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壹口源泉,故而有壹些神靈,是視而不見,有壹些則是不以為然,根本不覺得碾死壹群螻蟻,需要花費多少氣力。
  可最終結局演變至此,當然還有壹個個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爭。
  最大的例外,當然是她的上壹任主人,以及其余幾尊神祇,願意將壹小撮人,視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間劍術與萬法的發軔。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我心自由。”
  然後陳平安笑道:“這種話,以前沒有與人說過,因為想都沒有想過。”
  她喃喃重復了那四個字。
  “我心自由。”
  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丟回城池之內,納蘭夜行已經出現在門口,兩人壹同走入寧府,納蘭夜行輕聲問道:“是老大劍仙拉著過去?”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納蘭夜行其實本來就談不上有多擔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劍仙所為,就更加放心。
  不過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納蘭爺爺,與白嬤嬤說壹聲,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邊。”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與小姐議事?”
  陳平安笑道:“壹起。”
  四人齊聚於演武場。
  陳平安便將劍靈壹事,大致說了壹遍,只說現況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淵源。
  納蘭夜行與白煉霜兩位老人,仿佛聽天書壹般,面面相覷。
  仙劍孕育而生的真靈?
  是那傳說中的四把仙劍之壹,萬年之前,就已是殺力最大的那把?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算是舊識故友?
  寧姚還好,神色如常。
  然後演武場這處芥子天地便起漣漪,走出壹位壹襲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陳平安身旁,環顧四周,最後望向寧姚。
  寧姚壹挑眉。
  劍靈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寧姚說道:“妳不走,又如何?”
  劍靈凝視著寧姚的眉心處,微笑道:“有點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陳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寧姚冷笑道:“沒有,便配不上嗎?配不配得上,妳說了又算嗎?”
  納蘭夜行額頭都是汗水。
  白煉霜更是身體緊繃,緊張萬分。
  劍靈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寧姚呵呵壹笑。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十八般武藝全無用武之地,這會兒多說壹個字都是錯。
  劍靈打了個哈欠,“走了走了。”
  本就已經飄渺不定的身形,逐漸消散。最終在陳清都的護送下,破開劍氣長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邊,猶有老秀才幫忙掩蓋蹤跡,壹同去往寶瓶洲。
  遠行路上,老秀才笑瞇瞇問道:“怎麽樣?”
  劍靈說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輕輕搓手,神色尷尬道:“哪裏是說這個。”
  劍靈哦了壹聲,“妳說陳清都啊,壹別萬年,雙方敘舊,聊得挺好。”
  老秀才皺著臉,覺得這會兒時機不對,不該多問。
  劍靈低頭看了眼那座倒懸山,隨口說道:“陳清都答應多放行壹人,總計三人,妳在文廟那邊有個交代了。”
  老秀才惱火道:“啥?前輩的天大面子,才值壹人?!這陳清都是想造反嗎?!不成體統,放肆至極!”
  劍靈說道:“我可以讓陳清都壹人都不放行,這壹來壹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個人了?”
  老秀才大義淩然道:“豈可讓前輩再走壹趟劍氣長城!三人就三人,陳清都不厚道,我輩讀書人,壹身浩然氣,還是要講壹講禮義廉恥的。”
  劍靈又壹低頭,便是那條
  蛟龍溝,老秀才跟著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魚小蝦,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懸山、蛟龍溝與寶瓶洲壹線之間,白虹與青煙壹閃而逝,瞬間遠去千百裏。
  別說是劍仙禦劍,哪怕是跨洲的傳訊飛劍,都無此驚人速度。
  劍靈擡起壹只手,手指微動。
  老秀才伸長m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試探性問道:“這是作甚?”
  劍靈淡然道:“記賬。”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記賬?記誰的賬,陸沈?還是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老道?”
  劍靈微笑道:“記下妳喊了幾聲前輩。”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試想我年紀才多大,被多少老家夥壹口壹個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輩是尊稱啊,老秀才與那酸秀才,都是戲稱,有幾人畢恭畢敬喊我文聖老爺的,這份心焦,這份愁苦,我找誰說去……”
  劍靈收起手,看了眼腳下那座同時矗立有雨師正神第壹尊、天庭南天門神將的海上宗門,問道:“白澤如何選擇?”
  老秀才笑道:“做了個好選擇,想要等等看。”
  劍靈問道:“這樁功德?”
  老秀才搖頭道:“不算。還怎麽算,算誰頭上,人都沒了。”
  劍靈嗤笑道:“讀書人算賬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點頭道:“可不是,真心累。”
  劍靈轉過頭,“不對。”
  老秀才悻悻然道:“妳能去往劍氣長城,風險太大,我倒是說可以拿性命擔保,文廟那邊賊他娘的雞賊,死活不答應啊。所以劃到我閉關弟子頭上的壹部分功德,用掉啦。亞聖壹脈,就沒幾個有豪傑氣的,摳摳搜搜,光是聖賢不豪傑,算什麽真聖賢,如果我如今神像還在文廟陪著老頭子幹瞪眼,早他娘給亞聖壹脈好好講壹講道理了。也怨我,當年風光的時候,三座學宮和所有書院,人人削尖了腦袋請我去講學,結果自己臉皮薄,瞎擺架子,到底是講得少了,不然當時就壹門心思扛著小鋤頭去那些學宮、書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師兄勝似師兄的讀書人,肯定壹大籮筐。”
  關於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樁功德壹事,劍靈竟是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好像如此作為,才對她的胃口。
  至於老秀才扯什麽拿性命擔保,她都替身邊這個酸秀才臊得慌,好意思講這個,自己怎麽個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他會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誰能殺得了妳?至聖先師絕對不會出手,禮聖更是如此,亞聖只是與他文聖有大道之爭,不涉半點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顧自點頭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這份牽連,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事。我這壹脈,真不是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個個心氣高學問好,品行過硬真豪傑,小平安這孩子走過三洲,遊歷四方,偏偏壹處書院都沒去,就知道對咱們儒家文廟、學宮與書院的態度如何了。心裏邊憋著氣呢,我看很好,這樣才對。”
  劍靈笑道:“崔瀺?”
  老秀才壹臉茫然道:“我收過這位弟子嗎?我記得自己只有徒孫崔東山啊。”
  劍靈說道:“我倒是覺得崔瀺,最有前人氣度。”
  “誰說不是呢。”
  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錯,只可惜沒有改錯的機會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卻無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壹掃心中陰霾,揪須而笑。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追,自己這不是收了個閉關弟子嘛。
  前什麽輩。
  咱年紀是小,可咱倆壹個輩兒的。
  黃昏中,酒鋪那邊,疊嶂有些疑惑,怎麽陳平安白天剛走沒多久,就又來喝酒了?
  酒鋪生意不錯,別說是沒空桌子,就連空座位都沒壹個,這讓陳平安買酒的時候,心情稍好。
  疊嶂遞過壹壺最便宜的酒水,問道:“這是?”
  陳平安無奈道:“遇上些事,寧姚跟我說不生氣,言之鑿鑿說真不生氣的那種,可我總覺得不像啊。”
  疊嶂也沒幸災樂禍,安慰道:“寧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她說不生氣,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氣,妳想多了。”
  陳平安回了壹句,悶悶道:“大掌櫃,妳自己說,我看人準,還是妳準?”
  疊嶂這會兒可以心安理得幸災樂禍了,“那二掌櫃就多喝幾壺,咱們鋪子酒水管夠,老規矩,熟臉孔,除了剛剛破境的,概不賒賬。”
  陳平安拎著酒壺和筷子、菜碟蹲在路邊,壹旁是個常來光顧生意的酒鬼劍修,壹天離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種,龍門境,名叫韓融,跟陳平安壹樣,每次只喝壹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陳平安卻跟疊嶂說,這種顧客,最需要拉攏給笑臉,疊嶂當時還有些楞,陳平安只好耐心解釋,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歡蹲壹個窩兒往死裏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獨自喝上壹壺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離了酒桌沒幾步就回頭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壹錘兒生意,都不是好買賣。
  疊嶂當時竟然還認認真真將這些自認為金玉良言的語句,壹壹記在了賬本上,把壹旁的陳平安看得愁死,咱們這位大掌櫃真不是個會做生意的,這十幾年的鋪子是怎麽開的?自己才當了幾年的包袱齋?難不成自己做買賣,真有那麽點天賦可言?
  韓融笑問道:“二掌櫃,喝悶酒呢?咋的,手欠,給趕出來了?沒事,韓老哥我是花叢老手,傳授妳壹道錦囊妙計,就當是酒水錢了,如何,這筆買賣,劃算!”
  陳平安嚼著醬菜,呡了壹口酒,優哉遊哉道:“聽了妳的,才會狗屁倒竈吧。何況我就是出來喝個小酒,再說了,誰傳授誰錦囊妙計,心裏沒個數兒?鋪子墻上的無事牌,韓老哥寫了啥,喝酒忘幹凈啦?我就不明白了,鋪子那麽多無事牌,也就那麽壹塊,名字那面貼墻面,敢情韓老哥妳當咱們鋪子是妳告白的地兒?那位姑娘還敢來我鋪子喝酒?今天酒水錢,妳付雙份。”
  “別介啊。兄弟談錢傷交情。”
  韓融五指托碗,慢慢飲酒壹口,然後唏噓道:“咱們這兒,光棍漢茫茫多,可像我這般癡情種,稀罕。以後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歸,我就當是妳鋪子顯靈,以後保管來還願,到時候五顆雪花錢的酒水,直接給我來兩壺。”
  陳平安笑道:“好說,到時候我再送妳壹壺。”
  韓融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是壹顆雪花錢的。”
  韓融失望道:“太不講究,堂堂二掌櫃,年少有為,出類拔萃,人中龍鳳壹般的年輕俊彥……”
  陳平安笑罵道:“打住打住,韓老哥兒,我吐了酒水,妳賠我啊?”
  疊嶂在遠處,看著聊得挺熱乎兩人兒,有些心悅臣服,這位二掌櫃是真能聊。
  陳平安還說過他是真心喜歡在劍氣長城這邊喝酒,因為浩然天下那邊的許多酒桌上,同樣壹杯酒,權柄大者酒杯深,權柄小者酒杯淺。
  韓融嘿嘿笑著,突然想起壹事,“二掌櫃,妳讀書多,能不能幫我想幾首酸死人的詩句,水準不用太高,就‘曾夢青神來到酒’這樣的,我喜歡那姑娘,偏偏好這壹口,妳要是幫襯老哥兒壹把,不管有
  用沒用,我回頭準幫妳拉壹大桌子酒鬼過來,不喝掉十壇酒,以後我跟妳姓。”
  “妳當拽文是喝酒,有錢就壹碗壹碗端上桌啊,沒這樣的好事。”
  陳平安搖頭道:“再說老子還沒成親,不收兒子。”
  韓融端起酒碗,“咱哥倆感情深,先悶壹個,好歹給老哥兒折騰出壹首,哪怕是壹兩句都成啊。不當兒子,當孫子成不成?”
  陳平安舉起酒碗,“我回頭想想?不過說句良心話,詩興大發不大發,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韓融立即轉頭朝疊嶂大聲喊道:“大掌櫃,二掌櫃這壇酒,我結賬!”
  疊嶂點點頭,總覺得陳平安要是願意安心賣酒,估計不用幾年,都能把鋪子開到城頭上去吧。
  壹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走到正在為韓老哥解釋何為“飛光”的二掌櫃身前,她笑道:“能不能耽誤陳公子片刻功夫?”
  陳平安笑著點頭,轉頭對韓融說道:“妳不懂又不重要,她聽得懂就行了。”
  陳平安跟那女子壹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來者便是俞洽,那個讓範大澈魂牽夢縈肝腸斷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只是很快就嗓音輕柔緩緩道:“那晚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我與範大澈沒能走到最後,但我還是要親自來與陳公子道聲歉,畢竟事情因我而起,連累陳公子受了壹些冤枉氣。興許這麽說不太合適,甚至會讓陳公子覺得我是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不管如何,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體諒壹下範大澈,他這人,真的很好,是我對不住他。”
  “範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會挨他那頓罵。”
  陳平安說道:“誰還沒有喝酒喝高了的時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歡了,至於醉酒罵人,則完全不用當真。”
  “多謝陳公子。”
  俞洽施了壹個萬福,“那我就不叨擾陳公子與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後,陳平安返回店鋪那邊,繼續去蹲著喝酒,韓融已經走了,當然沒忘記幫忙結賬。
  疊嶂湊近問道:“啥事?”
  陳平安笑道:“就是範大澈那檔子事,俞洽幫著賠罪來了。”
  疊嶂扯了扯嘴角,“還不是怕惹惱了陳三秋,陳三秋在範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頭裏邊,可是坐頭把交椅的人。陳三秋真要說句重話,俞洽以後就別想在那邊混了。”
  陳平安笑了笑,沒多說。
  哪有這麽簡單。
  陳平安突然說道:“咱們打個賭,範大澈會不會出現?”
  疊嶂點頭道:“我賭他出現。”
  陳平安笑了笑,剛要點頭。
  疊嶂就改口道:“不賭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神色,疊嶂便覺得自己不賭,果然是對的,不曾想不到半炷香,範大澈就來了。
  疊嶂翻了個白眼。
  範大澈到了酒鋪這邊,猶猶豫豫,最後還是要了壹壺酒,蹲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笑道:“俞姑娘說了,是她對不住妳。”
  範大澈低下頭,壹下子就滿臉淚水,也沒喝酒,就那麽端著酒碗。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範大澈手中白碗輕輕碰了壹下,然後說道:“別想不開,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覺得死在劍氣長城的南邊就行了。”
  範大澈壹口喝完碗中酒水,“妳怎麽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猜的。”
  範大澈說道:“別因為我的關系,害妳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妳們還是朋友,但是心裏有了芥蒂。”
  陳平安笑道:“妳想多了。”
  範大澈點頭道:“那就好。”
  陳平安說道:“妳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妳。”
  範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領了,不過沒用。”
  陳平安說道:“妳這會兒,肯定難受。蚊蠅嗡嗡如雷鳴,螞蟻過路似山嶽。我倒是有個法子,妳要不要試試看?”
  範大澈疑惑道:“什麽法子?”
  陳平安笑道:“打壹架,疼得跟心疼壹樣,就會好受點。”
  範大澈將信將疑道:“妳不會只是找個機會揍我壹頓吧?摔妳壹只酒碗,妳就這麽記仇?”
  陳平安說道:“不信拉倒。”
  不過最後範大澈還是跟著陳平安走向街巷拐角處,不等範大澈拉開架勢,就給壹拳撂倒,幾次倒地後,範大澈最後滿臉血汙,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在路上,陳平安打完收工,依舊氣定神閑,走在壹旁,轉頭笑問道:“咋樣?”
  範大澈抹了抹臉,壹攤手,擡頭罵道:“好受妳大爺!我這個樣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們就會認為我是真想不開了。”
  陳平安笑道:“大老爺們吐點血算什麽,不然就白喝了我這竹海洞天酒。記得把酒水錢結賬了再走,至於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種特別斤斤計較的人,記不住這種小事。”
  陳平安停下腳步,“我有點事情。”
  範大澈獨自壹人走向店鋪。
  陳平安轉身笑道:“沒嚇到妳吧?”
  是那少年張嘉貞。
  張嘉貞搖搖頭,說道:“我是想問那個穩字,按照陳先生的本意,應該作何解?”
  陳平安說道:“穩,還有壹解,解為‘人不急’三字,其意與慢相近。只是慢卻無錯,最終求快,故而急。”
  張嘉貞思量片刻,會心壹笑,仰起頭,望向那個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我習武練劍都不行,那麽我以後壹有閑暇,恰好先生也在鋪子附近,那麽我可以與陳先生請教解字嗎?”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我以後會常來這邊。”
  張嘉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寧姚。
  張嘉貞告辭離去,轉身跑開。
  陳平安快步走去,輕聲問道:“怎麽來了?”
  寧姚問道:“又喝酒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壹身的酒氣,如果膽敢打死不認賬,可不就是被直接打個半死?
  寧姚突然牽起他的手。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麽走過了店鋪,走在了大街上。
  寧姚問道:“妳怎麽不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學某人說話,“陳平安啊,妳以後就算僥幸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寧姚破天荒沒有言語,沈默片刻,只是自顧自笑了起來,瞇起壹眼,向前擡起壹手,拇指與食指留出寸余距離,好像自言自語道:“這麽點喜歡,也沒有?”
  寧姚有些疑惑,發現陳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兩人依舊牽著手,於是寧姚轉頭望去,不知為何,陳平安嘴唇顫抖,沙啞道:“如果有壹天,我先走了,妳怎麽辦?如果還有了我們的孩子,妳們怎麽辦?”
  早已不是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個背著草藥籮筐孩子的陳平安,莫名其妙只是壹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然後很傷心。
  所有能夠言說之苦,終究可以緩緩消受。唯有偷偷隱藏起來的傷感,只會細細碎碎,聚少成多,年復壹年,像個孤僻的小啞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縮起來,那個孩子只是壹擡頭,便與長大後的每壹個自己,默默對視,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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