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狐影隨形

　　距離老狐入皇城及那場皇宮大戰的謝幕，時間已然過去了將近兩個時辰。
　　傍晚，陸嫁嫁停下了調息，她走下床榻時，雨漸漸小了，木窗透著淡淡暮色。
　　那場皇宮上空的大戰持續了很久，皇城中的普通人都能察覺到天地的異色，她的感觸自然更深。
　　寧小齡給她端了壹盆熱水，看著她血色漸漸恢復的臉，詫異道：“這麽重的傷，陸姐姐竟恢復得這麽快，神仙的身子骨都是什麽做的？”
　　陸嫁嫁道：“修行之人，體魄便是自己的劍，自然堅韌不尋常”
　　寧小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問：“妳師兄呢？”
　　寧小齡道：“師兄去親王府取藥了，也不知那唐雨姐姐回來了沒。”
　　陸嫁嫁輕輕點頭，並未追問唐雨是誰。
　　此刻夜幕將至，屋內燃著些火，她的臉頰看上去很白，但不是先前那死人般的蒼白，而是胭脂覆雪般的淡色，泛著吹彈可破的柔嫩。
　　她重新彎起長發，戴上玉冠，簪起銀簪，順手將壹綹青絲挽到了耳後，淡淡的光裏，晶瑩小巧的耳垂就像是剔透的琥珀。
　　她望向了那仰慕地看著自己的少女，道：“小齡，可以給我拿份紙筆嗎？”
　　寧小齡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給她取來了壹份，問：“姐姐是要寫信？”
　　陸嫁嫁弱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筆尖潤墨之後便在紙上飛快落筆。
　　寧小齡看著那筆劃連綿卻又端莊秀氣的字跡，問：“姐姐在寫什麽？”
　　陸嫁嫁問道：“妳可曾識字？”
　　寧小齡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小時候家境可不好，再加上又是女孩，哪有去學堂的機會，師父的鬼畫符我反倒是認識壹些的，不過很多都是古字，意義不大。”
　　陸嫁嫁落筆不絕，腦中卻似想起了什麽，另壹手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那粒秀氣的痣。
　　她說道：“這並非大事，諭劍天宗有專門的書塾，裏面的先生學問很高，到時候送妳過去。”
　　寧小齡奇道：“陸姐姐好像很篤定自己能逃出去？”
　　陸嫁嫁道：“把握不大，但至少有五成……好了，寫完了，妳收好。”
　　女子輕輕吹幹墨跡，卷起之後遞給那壹臉疑惑的少女。
　　“這是諭劍天宗的劍息吐納之法，最基礎也最精深，無論怎麽修行都避不開這個，等妳識了字，便可以修行了。”陸嫁嫁儼然已將她看做自己未來的弟子了，“只是這個東西十分珍貴，絕不可外傳，若是被發現了，只會平添幾條無辜人命。”
　　寧小齡有些懵懂地接過了那卷寫滿字條的宣紙，問道：“那我師兄呢？我要不要先給師兄看看。”
　　陸嫁嫁沈默了壹會，道：“其實妳師兄資質很差，這份吐納之法對於根骨要求很高，妳師兄若是貿然修行，只會自損身體，沒有壹點裨益。”
　　寧小齡有些賭氣道：“那豈不是得瞞著師兄……沒意思，我也不學了。”
　　陸嫁嫁道：“我此刻偷偷寫給妳，便是怕他多心，免得妳們兄妹心中生隙。”
　　寧小齡拉攏著腦袋，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陸嫁嫁嘆息道：“命緣如此，既落到此處，妳便不必愧疚。這是大道中的冥冥註定，等妳將來修至長命境，自然會明白更多。”
　　“長命境？”寧小齡微驚：“我將來能和陸姐姐現在壹樣厲害？”
　　陸嫁嫁頷首道：“勤勉修行，或許花不了十年。”
　　寧小齡問：“那師兄怎麽辦？”
　　陸嫁嫁道：“修道本就殘酷，他可以永遠是妳師兄，但不可能是妳永遠的同行者，妳們的腳步會越來越遠，這是必將經歷的事。”
　　寧小齡托著下巴，看著那卷劍意盎然的宣紙，神色掙紮。
　　她忽然想起壹事，問：“陸姐姐的先天靈是什麽呀？”
　　陸嫁嫁壹怔，蹙眉道：“我沒有先天靈……先天靈萬裏無壹，我們宗門擁有者也不超過十位，我師父當年也曾遺憾，若我有先天靈，配上我的天賦根骨，想必已入紫庭初境了。”
　　陸嫁嫁沒有告訴她，她的劍靈同體是比先天靈還要稀有強大的東西。
　　寧小齡點點頭，似是有些失望。
　　陸嫁嫁覺得有些莫名，便問：“妳問這個做什麽？”
　　寧小齡道：“以前聽師父說過，不知那是什麽，便問問陸姐姐。”
　　女子點點頭並未多想也未追問。
　　在寧長久回來之前，她伸指壹彈，將那卷記有劍息吐納的紙彈入了寧小齡袖中，寧小齡微驚，終究沒有出聲，默默地收了下來。
　　……
　　寧長久回來之後將傘拄到了壹邊，神色凝重道：“皇宮外那老妖狐和趙襄兒應該是大戰了壹場，不知勝負如何。”
　　陸嫁嫁沈思片刻，猜測道：“那老狐應該還沒破皇宮，要不然不會是這般動靜。”
　　寧長久道：“我有些奇怪，這頭妖怪，究竟是誰放出來的？”
　　陸嫁嫁蹙眉道：“莫非是那些瑨國趕來的殺手？”
　　寧長久猜到了壹些皇城的秘辛，道：“若真是如此，那他們便是自掘墳墓。”
　　陸嫁嫁不解，道：“有能力做此事的人不多，難道還能是趙襄兒做的？”
　　寧長久問：“為何不能？”
　　陸嫁嫁苦笑道：“她給自己造壹個滅國之災，再將自己陷入壹個必死之地，卻還偏偏要奮力反抗，這如何說得通？”
　　“確實說不通。”寧長久想了壹會，腦海中浮現出那日趙襄兒撐傘而來的身影，問：“不知陸姑娘可曾見過她？”
　　陸嫁嫁道：“修行之時倒是偶有耳聞，今日來此時間匆忙，還未有緣壹見，怎麽了？”
　　寧長久笑了笑：“我有緣見過她壹面，我覺得她就像是……”
　　“像什麽？”
　　“像壹個清醒的瘋丫頭。”寧長久道。
　　寧小齡附和道：“那姐姐生得也是極漂亮的，但不知怎的，明明她在笑，卻總有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感覺。”
　　陸嫁嫁雖不曾謀面，但想著那小姑娘可以獨自壹人守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皇宮，心中肅然，自不會起什麽輕視念頭。
　　“此刻討論是誰做的沒有意義。”她自嘲壹笑，緩緩道：“本以為最多只是壹頭長命境的妖雀作祟，不曾想真到了此地竟是如臨深淵。”
　　寧小齡聽著他們的交談，也緊張地皺起了眉頭。
　　寧長久問：“後悔嗎？”
　　陸嫁嫁神色堅毅：“有何悔？”
　　寧長久看著她，道：“陸姑娘，妳的身體好像很不好。”
　　陸嫁嫁心頭微震，不動聲色道：“哦？哪裏不好？”
　　寧長久道：“妳的氣息重了壹些，身上散發的劍意也有些散，應是連通後背的雲氣、白府兩道竅穴被攪碎震破，若無法盡快疏導，對於今後的修行是極大的隱患。”
　　陸嫁嫁吃驚道：“妳學過醫術？”
　　寧長久搖頭道：“沒有，我只是能看出癥結的所在，但是幫不了妳。”
　　陸嫁嫁依舊困惑，她不信普通人可以看出自己身體的問題，問：“妳的眼力天生很好？”
　　寧長久道：“我不擅長這個，只是讀過些這方面的書，剛才陸姑娘打坐調息，我看了許久，才敢初步下這個結論。”
　　“妳已然不凡。”陸嫁嫁贊了壹聲，好奇問道：“那妳擅長什麽？”
　　寧長久想了想，道：“我擅長垂釣。”
　　“垂釣？”陸嫁嫁面露困惑。
　　寧長久沒有多作解釋，他沈默了壹會，忽然道：“陸姑娘，妳本已半步紫庭，如今跌回長命中境，可能兜兜轉轉此生無法通達，作何感想？”
　　陸嫁嫁這次神色真的變了，她聲音微寒：“妳還說妳眼力不好？”
　　寧小齡聽她語調森寒，連忙勸解道：“師兄妳又說什麽胡話，盡惹人生氣。”
　　寧長久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好像還在等待回答。
　　陸嫁嫁神色傲然，道：“長命境留不住我，將來紫庭也是，我會為此刻的生死擔憂，但不會為未來的長遠苦惱。”
　　寧長久頷首，繼續問：“若陸姑娘不慎從長命境跌回入玄，亦或是直接變成壹個無法修行的廢人，那時妳會作何感想？”
　　陸嫁嫁壹怔，聽到他說出長命跌回入玄時，她心中竟有些痛，那是只有修行者才能感同身受的痛。
　　過了好壹會兒，她才開口：“如果可以，我會重來壹遍，只是人生不過百歲長，時不我待是我唯壹擔心的事情。”
　　話語間，她以劍目審視眼前的少年，卻沒有發現絲毫的異樣，心道難道真只是這少年天賦使然？
　　寧長久的眼眸深處，痛苦與悲傷之色壹閃而過，他沈默了壹會，才微笑贊嘆道：“陸姑娘真是劍心通明，令人敬佩。”
　　陸嫁嫁從來高高在上不問俗世，如今被壹個比自己小了十來歲的普通少年誇獎，心中有些奇怪滋味，道：“我有些看不懂妳，我能看出妳心中有清傲之氣，我雖不知這源自哪裏，卻絕非俗常。”
　　寧長久道：“這世上有很多怪人怪事，若是此次可以脫身，陸姑娘不妨多下山走走看看。”
　　陸嫁嫁頷首道：“師父以前雖與我說，修行者不宜入世，但這次之後，我願意試試。”
　　寧小齡默默聽著，感覺壹句話也插不上，等他們聊得差不多了，寧小齡才抓住寧長久的手臂，道：“師兄，妳還是與我講講故事吧，上次妳說要給我講壹個貧寒少年退婚故事，嗯……對了，妳之前說的那個小道士的故事，好像也沒成親，強扭的瓜真的不甜嗎？”
　　陸嫁嫁微微愕然後，只是淡淡壹笑，眉目重回清冷。
　　對於這些人間事，她向來不感興趣，更何況是情情愛愛的小道。
　　寧長久卻壹臉有感而發的神情，道：“若是那小道士可以重新選擇，興許會答應那莊婚事。”
　　寧小齡問：“為什麽？”
　　寧長久道：“因為他嘗過了二十多載修道的寂寞，遠看人間煙火久了，總會厭煩。”
　　事實上，上壹世的記憶裏，有時是暑氣蒸騰的夏日，有時是大雪紛飛的寒冬，在無數個修道苦悶的夜晚，他確實曾很多次想過回到十六歲的節點，重新做壹次選擇。
　　好歹能多壹人相伴。
　　只是雲煙已過，那個與他素未謀面的女孩也再無音訊。
　　如今他僥幸在這具身體中蘇醒，時間又不知已過去了多久。
　　現在最讓他不得其解的，便是這座皇城之中，為何會有那觀門之中，若有若無卻獨壹無二的熟悉氣息？
　　難道是師父新收取的關門弟子，恰好路過皇城？
　　若真是如此，那真是無巧不成書……
　　也不知那新弟子比起自己當年如何……
　　寧長久沈浸在思緒裏。
　　聽著他的話，陸嫁嫁輕輕搖頭。
　　“我才不覺得嫁人有什麽好。”寧小齡嘟囔著，她看著師兄忽然發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寧長久道：“想起了壹些別的事。”
　　寧小齡皺了皺小臉，道：“師兄總是神神秘秘的……”
　　“對了，陸姐姐渴嗎，我去給妳沏壺茶。”
　　陸嫁嫁才想回絕。
　　寧小齡卻已起身，向著房門外走去。
　　……
　　……
　　國師府外，殘屍斷骸，血水成河，腥味沖天。
　　自昨日得知國璽被竊之後，昏迷了整整壹日的老國師，終於醒了過來。
　　侍女將他顫顫巍巍地扶起，老人邁過門檻，看著那似乎永不放晴的天空，起了壹卦，神色悲痛。
　　他知道那地宮的老妖已經被放出來了，因為他能察覺自己承載的那份國運移到了別處，自己的身體倒像是搬去了壹座大山，輕松了許多。
　　只是局勢已如此，他心情越發沈重。
　　他醒來的時候，國師府外的那場屠殺已經落幕，侍衛將戰戰兢兢地將門外發生的事情大致傳達來的時候，哪怕老人已經歷了這麽多事，依舊忍不住感到震撼。
　　“妳說的那些人……全死了？身份不會弄錯，連那彩衣鬼都死了？”國師覺得自己還沒徹底醒來。
　　那侍衛道：“不會有錯，據說是被……壹團火焰殺死的。”
　　“火焰……”老人沈思了壹會，道：“巫主可還活著？”
　　侍衛答道：“地上有壹具身體，難以分辨，但初步斷定，是巫主大人的。”
　　國師露出壹絲苦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諷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如今本該是運勢加身迎風直上，卻沒想到先我壹步去了……對了，其他人呢，可有傷亡？”
　　侍衛答道：“死的都是瑨國的刺客和榮國的修士，其他人上至王公貴戚下至平民百姓，安然無恙。”
　　國師點了點頭，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確定，那把古傘也被吞了下去了。
　　三條神魂了啊……
　　按照古籍記載，若是讓那老妖四魂壹體，那力量便會再次質變，屆時整個南州，怕是都沒有人能阻止這次災難了。
　　“襄兒，妳究竟想怎麽殺啊……”老人喟然長嘆，不由再次想起了壹個月前乾玉宮的那場大火。
　　這場火在他心中陰魂不散，也是這場火，讓許多人就此瘋了。
　　老人嘆了口氣，道：“去清點壹下屍體，然後把國師府大陣撤了，別浪費趙國氣運了，給襄兒省點是點。”
　　侍衛領命下去。
　　屍橫遍地的府外，那老妖狐早已不見了蹤影。
　　壹座高樓檐角脊獸的魚唇上，老狐的身影再次出現，這次，他選擇的是那佩刀男子的身軀。
　　這是他分出的壹道神魂，剩余兩道，選了那副女子殺手的身軀，守在皇城外的適當位置，與那趙襄兒默然對峙。
　　此刻這道立在檐頂的身影，遙遙望著陰霾籠罩的城池，嘴角笑容殘忍。
　　他心底殺性壓抑了五百年，雖然殺光了那些名頭響亮的刺客，但如何又能真正宣泄？
　　今日這座城中，所有趙國之外的人，都得死。
　　當然，首當其沖的，還要是那個入了皇城之後，似泥牛入海，不知所蹤的仙宗女子。
　　藏的真好，不過……
　　“我找到妳了。”
　　老狐咧嘴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