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壹高壹矮,高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的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竟親自再下江南。
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這老兒壹掌,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雲莊及牛家莊外見過裘千仞出醜,卻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壹起,低聲計議。
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妳兩不相助,這可是妳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答道:“什麽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就是這樣。藥兄,全真派與江南七怪不識好歹,向妳泰山頭上動土,妳是壹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妳打發,妳只袖手旁觀如何?”
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盡遭歐陽鋒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歐陽鋒就不是北鬥陣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壹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幹,乃蠢笨少年,全真壹派的存亡禍福卻系於他壹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
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心想時機稍縱即逝,倘若老頑童周伯通到來,那可不易對付,長嘯壹聲,叫道:“大家動手啊,還等什麽?”洪七公怒道:“妳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壹指,笑道:“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擡起頭來,只見月亮微微偏西,壹半為烏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醜初。歐陽鋒蛇杖點處,陡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
全真六子見大敵當前,彭連虎等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勢必壹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力與歐陽鋒周旋,只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淩厲殺手。丘處機、王處壹等奮力抵擋,只因陣法不全,每壹招都接得十分吃力。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只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靈機壹動,說道:“整日價嚷什麽報仇雪恨,哼,當真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為她壹言提醒,瞪了她壹眼,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金刀,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
沙通天與彭連虎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面前。郭靖金刀反腕斜砍,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壹響,只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疾施“移形換位”,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刀帶掌,使壹招“羝羊觸藩”,和身沖將過去。梁子翁見來勢淩厲,忙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開,敵人便搶到趙王爺面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壹招,當當兩聲大響,雙鈸為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面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當即揮掌拍出,陡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給震脫,毒掌功夫竟半點沒能使上。靈智不明所以,既無靈,又無智,頭腦中壹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壹掌,立時便要了他性命,但他誌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壹眼。兩面大銅鈸從空中黃光閃閃地先後落將下來。當的壹聲大響,第壹面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他的光頭壹分為二,跟著又是嘡的壹聲,這壹次更加響亮,卻是第二面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面上遠遠傳送出去。
完顏洪烈見郭靖足不停步地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面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揮刀趕去,只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裏拍到。郭靖側身避過,金刀戳出,身子卻為來掌帶得壹晃,忙踏上壹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刀左掌,凝神接戰。
彭連虎見郭靖為裘千仞擋住,梁子翁與沙通天雙雙守衛完顏洪烈,險境已過,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麽江南七怪只來了壹怪?”
柯鎮惡的鐵杖給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壹枚鐵菱,隨即後躍。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不敢揮判官筆去擋擊,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嗤的壹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過。他見柯鎮惡手中沒兵刃,壹咬牙,提筆疾上。
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杖撐持,聽得敵人如風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酸軟,險些摔倒。彭連虎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絕招反擊,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而下。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開。彭連虎的鑌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壹滾,嗤的壹聲,還了壹枚鐵菱。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踹落。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下壹撐,斜斜躥出。他避開了靈智這壹踹,再躲不開了雙筆齊至,只覺後心壹痛,暗叫不好,只得閉目待死,卻聽壹聲嬌叱:“去吧!”接著壹聲:“啊喲!”隨即嘭的壹聲。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壹跤。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杖那壹招,只彭連虎緊抓兵刃,說什麽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壹齊摔出。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妳救我?”黃蓉叫道:“爹,妳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壹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話,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陡然打出。這壹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眼能見物,鐵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壹聲,壹物破空飛至,撞在他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壹粒石子。這壹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鐵筆摔落。彭連虎大吃壹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地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壹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壹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地仰天坐倒,氣血翻湧,站不起身。
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地起了壹陣濃霧,湧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杖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王處壹暗暗心驚,情知再鬥下去,不多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壹個流星點起,嘶的壹聲,壹道光芒劃過長空。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誌平外,如李誌常、張誌敬、王誌坦、祁誌誠、張誌仙、趙誌敬、甄誌丙、宋德方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倚多為勝,命不少門下弟子也隨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壹見局面不利,便放出流星。但突然間大霧彌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只怕眾弟子未必能沖霧而至。
再鬥壹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鬥裘千仞,突然壹陣濃霧湧到,夾在三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壹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妳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時,烏雲中露出壹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壹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地驚叫後躍。
周伯通笑嘻嘻地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麽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裏推了幾下,搓下壹團泥垢,說道:“給妳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裏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沒能閃開,給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倘若急忙吐出,勢須挨壹頓飽打,只得悶聲不響地含在口裏,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壹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妳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壹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妳倒再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壹招桃華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妳,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妳報仇。”周伯通怒道:“妳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妳殺死過了?好纏夾不清,妳瞧清楚了,我是老頑童呢還是老頑鬼?”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壹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妳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為他壹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老頑童,妳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妳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妳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麽?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麻煩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雙手分搏頑童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有屁相幹?”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極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只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麽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什麽稀奇古怪法子,竟能將壹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心裏忘記了去。
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鬥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鬥陣,當下揮動蛇杖,招招進擊,北鬥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壹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面前時,忽地哈哈壹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給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熱辣辣的壹陣疼痛。周伯通壹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啪的壹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壹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壹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壹招也快速無倫,無聲無息地在周伯通肩上壹拍。周伯通彎腰沈肩,叫聲:“哎喲!報應得好快。”
濃霧彌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黃蓉叫道:“老頑童,妳聽不聽我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妳爹爹,妳放心。”黃蓉叫道:“我要妳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什麽?”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妳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妳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什麽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這兩句話只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妳話就是。老毒物,妳在哪裏?”只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妳占北極星位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妳爺爺磕頭,今日才饒妳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適才只到煙雨樓邊這壹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已不知去向。但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裏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雖是中秋,卻星月無光。各人互相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只影影綽綽地見到些模糊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什麽東西。眾人都屢經大敵,但這時陡然間均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
壹時之間,四下裏寂靜無聲。過了壹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什麽?”只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壹,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壹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料想毒蛇不會躍高追咬,他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
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誌平踏了個空,壹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妳在哪裏?”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只聽郭靖冷冷地道:“何必妳找?以後妳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妳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麽?”橫臂就是壹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地釘上了窗格。眾人吃了壹驚,只聽得四下裏喊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王處壹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沖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但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只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毒蛇,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只因霧大,壹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壹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自有壹股威勢。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裏還辨東西南北?只得揀箭少處行走,各人手拉著手,只怕迷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壹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壹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細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壹怔,急忙放下,只聽黃蓉冷冷地道:“誰要妳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只聽得蛇聲吱吱,壹股腥臭迎面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壹聲,嘔了出來。黃藥師嘆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吧!”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
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只要給咬上壹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鋼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雖有路可逃,也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聽壹人冷冷地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壹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吧。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稀奇?否則又怎會叫做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彌漫、烏雲滿天,眾人伸手不見五指,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並無敵人,便壹蹺壹拐地領先沖出。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丘處機、王處壹雙劍齊出,竹桿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妳在哪裏?”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只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
眾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妳我去沖殺壹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再走壹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只壹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幹幹凈凈,雖仍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地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妳先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壹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妳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妳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壹口濃痰,向他臉孔正中吐去,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沒面目對六位兄弟!”人聲嘈雜,黃藥師湊近他身子說話,兩人相距不到壹尺,這口痰突如其來,全沒防備,黃藥師壹側頭,這口痰有壹半碰到了他面頰。黃藥師大怒舉掌。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壹掌拍下去,大師父哪裏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壹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妳這等人壹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吧!”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什麽卻模糊難明,只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壹團濃霧。
猛聽得喊聲大作,壹群官兵沖殺過來。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壹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金軍,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壹時殺不退,郭靖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妳在哪裏?”這時廝殺聲亂成壹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壹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壹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沖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只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壹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見他倒在路邊,壹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壹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壹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起。柯鎮惡使力摔脫她手,可是他壹足本跛,另壹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冷笑道:“逞什麽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紮,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余步,躲在壹株大樹背後,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猬甲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以身子為自己擋箭,心中壹軟,低聲道:“妳不用管我,自己逃吧!”黃蓉哼了壹聲,道:“我偏要救妳,偏要妳承我的情。瞧妳有什麽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壹座矮墻之後。羽箭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沈重,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墻稍息。柯鎮惡嘆道:“罷罷罷,妳我之間,恩怨壹筆勾銷。妳去吧,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地道:“妳明明沒死,幹嗎算是死了?妳不找我報仇,我偏要找妳。”竹棒倏伸倏縮,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委中穴”。這壹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糊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什麽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墻。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壹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壹片寂靜,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後壹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仍壹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壹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只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擡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擡起,橫放在壹張竹枝紮成的擡床之上,隨即被人擡起行走。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只聽刷的壹響,前面擡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壹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嗎?妳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壹個好人!”接著刷的壹響,後面的人也吃了壹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了。
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擡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只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壹條崎嶇的小道。又走壹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壹腳高壹腳低地努力趕路。約莫行出三十余裏,柯鎮惡算來已是已末午初。此時大雨早歇,太陽將濕衣曬得半幹,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壹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鬥,宛似到了另壹個世界。
壹行人來到壹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壹碗放在柯鎮惡面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妳腿疼,當我不知道嗎?什麽餓不餓的。我偏要妳多痛壹陣,才給妳治。”
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只聽她冷笑壹聲,壹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黃蓉罵道:“嚷嚷什麽?柯大爺賞南瓜給妳吃,不識擡舉嗎?快吃幹凈了。”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饑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壹塊塊地吃了下去。
這壹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地倚在壹只板凳邊上,心下極為尷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沈吟,聽黃蓉說道:“去倒壹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啪的壹聲,清清脆脆地打了壹名官兵壹個耳括子。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壹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黃蓉又道:“拿這刀子去,把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壹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妳有種就別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妳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妳理了?快給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壹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桿,反向肉裏插入。柯鎮惡又驚又怒,順手壹拳,創口又是壹下劇痛,手裏卻多了壹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塞在他手中。
只聽她說道:“再動壹動,我打妳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壹刀殺了,倒也幹凈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多蒙壹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壹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並無歹意,哼,哼,桃花島妖人父女還能安什麽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委實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只覺創口清涼,疼痛減了大半,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餓得厲害,現下可沒什麽吃的啦,好吧,走啦!”啪啪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壹棒,押著兩人擡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裏,天已向晚,只聽得鴉聲大噪,千百只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
柯鎮惡聽得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餵,天黑啦,到哪裏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什麽好看?沒見過麽?快走!”這次不聞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壹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臟,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幹凈,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什麽“鴛鴦雙飛”,又是什麽“未老頭白”的。過了壹會,官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
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團作枕頭,忽聽她罵道:“妳瞧我的腳幹嗎?我的腳妳也瞧得的?挖了妳壹對眼珠子!”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地直磕響頭。黃蓉道:“妳說,妳幹嗎眼睜睜地瞧著我洗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壹雙腳雪白粉嫩……生得好看,腳趾甲紅紅的……像觀音菩薩……”
柯鎮惡壹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起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皮。”哪知黃蓉笑道:“妳這蠢材見過觀音菩薩的腳嗎?”砰的壹聲,伸棒絆了他壹個筋鬥,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
柯鎮惡壹語不發,靜以待變。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壹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首異處,又逞什麽英雄?說什麽好漢?嗯,這桿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裏來玩耍,那時他眼睛未瞎,幾人雖是孩子,俱都力大異常,輪流擡了那桿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還能是假的麽?”黃蓉“嗯”了壹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妳的鐵杖,壹時也鑄不及賠妳。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妳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桿槍當鐵杖使吧。”也不等柯鎮惡答話,到天井中拿了壹塊大石,砰砰嘭嘭地將鐵槍槍頭打掉,將槍桿遞在他手中。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此時卻已無壹個親人,與黃蓉相處雖只壹日,不知不覺之間已頗舍不得與她分離,聽她說到“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不禁壹陣茫然。迷迷糊糊地接過鐵槍,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沈了些,卻也將就用得,心想:“她給我兵器,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
只聽她又道:“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鯊膽散,對妳傷口很有好處。妳恨極了我父女,用不用在妳!”說著遞了壹包藥過來。柯鎮惡伸手接了,緩緩放入懷中,想說什麽話,卻說不出來,只盼她再說幾句,卻聽她道:“好啦,睡吧!”
柯鎮惡側身而臥,將鐵槍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裏睡得著。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歇,終於四下無聲,卻始終不聽黃蓉睡倒,聽聲音她壹直坐著,動也不動。又過半晌,聽她又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聽她反復低吟,似是咀嚼詞中之意。柯鎮惡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什麽,但聽她語音淒婉,似乎傷心欲絕,竟不覺呆了。
又過良久,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壹列,側身臥倒,呼吸漸細,慢慢睡熟,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兒時種種情狀,突然清清楚楚地現在眼前。他見到朱聰拿著壹本破書,搖頭晃腦地誦讀;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與自己並力拉著鐵槍壹端,張阿生拉著鐵槍另壹端,三人鬥力;韓小瑩那時還只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辯子,鼓掌嘻笑,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在眼前壹晃壹晃地不住搖動。
突然之間,眼前又是漆黑壹團。六個結義弟妹,還有親兄長,都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胸中壹叢仇恨之火,再也難以抑制。他提著鐵槍,悄沒聲地走到黃蓉身前,只聽她輕輕呼吸,睡得正沈,尋思:“我這麽壹槍下去,她就無知無覺地死了。嘿,若非如此,黃老邪武功蓋世,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他女兒睡在這裏,正是天賜良機,叫他嘗壹嘗喪女之痛。”轉念又想:“這女子救我性命,我豈能恩將仇報?咳,殺她之後,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道:“我柯鎮惡壹生正直,數十年來無壹事愧對天地。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徑,但我壹死以報,也對得住她了。”舉起鐵槍,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忽聽得遠處有人哈哈大笑,聲音極是刺耳,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黃蓉給笑聲驚醒,躍起身來,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站在身前,不覺吃了壹驚,叫道:“歐陽鋒!”
柯鎮惡聽她驚醒,這壹槍再也打不下去,又聽得有數人說著話漸漸行近,隔得遠了,言語卻聽不清楚。再過片刻,腳步聲也隱隱聽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這廟中前殿後院他無壹處不熟,低聲道:“老毒物他們定是見到了鴉塔,向這邊走來。咱們且躲壹躲。”黃蓉道:“是。”將睡過的壹列蒲團踢散。柯鎮惡牽著她手,走向後殿,伸手推門,通向後殿的門卻給閂上了。柯鎮惡罵道:“這兩個賊官軍!”料想兩名官軍乘黑逃走,怕黃蓉發覺,先行閂上了門。這時已不及舉槍撞門,耳聽得大門被人推開,知道大殿中無處可以躲藏,低聲道:“神像背後。”
兩人剛在神像後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著嗤的壹響,柯鎮惡聞到壹陣硫磺氣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聽歐陽鋒道:“趙王爺,今日煙雨樓之役雖然無功,但也已大挫敵人的銳氣。”完顏洪烈笑道:“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歐陽鋒嘿嘿地笑了數聲,說道:“小王爺安排下妙計,調集嘉興府官兵,萬箭齊發,本可將這批家夥壹網打盡,不料遲不遲,早不早,剛好有這場大霧,卻給群奸溜了。”
壹個年輕的聲音道:“有歐陽先生與裘幫主兩位出馬,群奸今日雖然逃走,日後終能壹壹殲滅。只恨晚輩來遲了壹步,沒能見到歐陽先生大展神威,可惜之極。”柯鎮惡認得是楊康的聲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聽梁子翁、彭連虎、沙通天等各出諛言,紛紛奉承歐陽鋒,說他如何獨鬥全真群道,殺得眾道士狼狽不堪。各人不提裘千仞,又不聽到此人說話,猜想此人並未同來。柯鎮惡聽這許多高手群集於此,連大氣也不敢透壹口,適才他要與黃蓉同歸於盡,不知怎的,此時卻又惟恐給敵人發現,傷了黃蓉與自己的性命。只聽完顏洪烈的從人打開鋪蓋,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安睡。
楊康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歐陽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瀟灑俊雅,晚輩與他投緣得很,只盼從此結成好友,不料他竟為全真教眾雜毛所害。晚輩每壹想起,心頭難過之極。全真教那群惡道,晚輩立誓要壹個個親手殺了,以慰歐陽世兄在天之靈。只可惜晚輩武功低微,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盼歐陽鋒去殺了他師父丘處機以除後患,因此壹路上力陳全真七子如何在牛家村殺死歐陽克,騙得歐陽鋒深信不疑。
歐陽鋒默然良久,緩緩地道:“我侄兒不幸慘死,先前我還道是郭靖這小子下的毒手,適才聽妳轉述丘處機之言,方知是全真教壹群惡道所為。現今我白駝山已無傳人,我收了妳做徒兒吧。”楊康高聲叫道:“師父,徒兒磕頭。”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跟著咚咚咚幾聲,想是趴在地下向歐陽鋒磕頭。柯鎮惡心想這人好好壹個忠良之後,豈知不但認賊作父,更拜惡人為師,陷溺愈來愈深,心中對他愈益鄙視。
只聽完顏洪烈道:“客地無敬師之禮,日後再當重謝。”歐陽鋒喟然道:“珍珠寶物,白駝山也有壹些,歐陽鋒只是瞧著這孩子聰明,盼望我壹身功夫將來能有個傳人罷了。”完顏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紛紛向三人道喜。
正亂間,忽然壹人叫了起來:“傻姑餓了,餓死啦,怎不給我吃的?”
柯鎮惡聽得傻姑叫喊,大是驚詫,心想此人怎會與完顏洪烈、歐陽鋒等人混在壹起。只聽楊康笑道:“對啦,快找些點心給大姑娘吃,莫餓壞了她。”過了片刻,傻姑大聲咀嚼,吃起東西來。她壹邊吃,壹邊道:“好兄弟,妳說帶我回家去,叫我乖乖地聽妳話,怎麽還不到家?”楊康道:“明兒就到啦,妳吃得飽飽的睡覺吧。”
又過壹會,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寶塔上悉悉索索的,是什麽聲音?”楊康道:“不是鳥兒,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楊康笑道:“傻姑娘,怕什麽!”傻姑道:“我怕鬼。”楊康笑道:“這裏這許多人,鬼怪不敢來的。”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個矮胖子的鬼。”楊康強笑道:“別胡說八道啦,什麽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墳裏,婆婆的鬼會把矮胖子的鬼趕出來,不讓他住在墳裏。他要來找妳討命。”楊康喝道:“妳再多嘴,我叫妳爺爺來領妳回桃花島去。”傻姑不敢再說。忽聽沙通天喝道:“餵,踏著我的腳啦。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別動!”想是傻姑怕鬼,在人叢中亂挨亂擠。
柯鎮惡聽了這番說話,疑雲大起:傻姑所說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韓寶駒了,他命喪桃花島上,明明是為黃藥師所殺,他的鬼魂怎會來找楊康討命?傻姑雖然癡呆,但這番話中必有原因,苦於強敵當前,無法出去問個明白。忽又想到:“黃藥師在煙雨樓前對我言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妳這等人壹般見識?’他既不屑殺我,又怎能殺我五個弟妹?但若不是黃藥師,四弟又怎說親眼見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覺黃蓉拉過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壹字“求”,接著壹字壹字地寫道:“……妳壹事”。柯鎮惡在她掌心中寫道:“何事”。黃蓉寫道:“告我父何人殺我”。
柯鎮惡壹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過她手掌來再寫字詢問,突覺身旁微風壹動,黃蓉已躍了出去,只聽她笑道:“歐陽伯伯,您好啊。”
眾人萬料不到神像後面竟躲得有人,只聽得擦擦、錚錚壹陣響處,各人抽出兵刃,將她團團圍住,紛紛呼喝:“是誰?”“有刺客!”“什麽人?”
黃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歐陽伯伯大駕,妳們大驚小怪的幹什麽?”
歐陽鋒道:“令尊怎知我會來此?”黃蓉道:“我爹爹醫蔔星相,無所不通,起個文王先天神課,自然知曉。”歐陽鋒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問,她也不會說真話,便笑笑不語。沙通天等到廟外巡視了壹遍,不見另有旁人,當下環衛在完顏洪烈身旁。
黃蓉坐在壹個蒲團上,笑吟吟地道:“歐陽伯伯,妳害得我爹爹好苦!”
歐陽鋒微笑不答,他知黃蓉雖然年幼,卻機變百出,只要壹個應對不善,給她抓住了岔子譏嘲壹番,在眾人之前可難以下臺。只聽她說道:“歐陽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鎮小蓬萊給全真教的眾老道圍住啦,妳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難以脫身。”歐陽鋒微微壹笑,說道:“哪有此事?”黃蓉急道:“妳說得好輕描淡寫!大丈夫壹身做事壹身當,明明是妳殺了全真教的譚處端,那些臭道士卻始終糾纏著我爹爹。再加上個老頑童從中胡攪,我爹爹又不肯分辯是非,那怎麽得了?”
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妳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妳說,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壹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什麽文字?”黃蓉道:“摩訶波羅,揭諦古羅,斯裏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
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聽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大吃壹驚,這是《九陰真經》下卷最後壹篇中的古怪言語,真經本文他讀了無數遍,這些怪話卻既難索解,更難記憶,難道黃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妳?”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壹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淡淡地道:“那可要恭賀妳爹爹了。”黃蓉聽他言中之意,仍然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妳聽聽。”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聽得心癢難搔。黃蓉所念的,正是壹燈大師所譯《九陰真經》總旨中的壹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修士每當遭逢此境,總是戰戰兢兢地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
黃蓉道:“下面有壹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又說什麽‘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壹段是怪異境界,次壹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間修習之法漏了。
歐陽鋒默然,心想憑妳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妳來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妳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道:“請道其詳。”黃蓉道:“如果妳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壹鼓滅了全真數,那麽這篇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妳聽。”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爹爹請妳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妳。”歐陽鋒笑道:“妳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壹,害死妳侄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妳該報仇……”
楊康聽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妳冷麽?”楊康含含糊糊地應了壹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妳與他性情相投,神通武功,足可與他並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花島求親,妳侄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妳也還會顧念妳侄兒,因此要妳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壹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壹想,說道:“我怎知妳背的是真是假?”
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妳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決竅,妳壹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妳爹爹。”黃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麽我給妳爹爹報仇,也是壹樣。”他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鬥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聽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黃蓉又道:“那妳明日壹早前去,好麽?”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妳也歇歇吧!”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妳到桃花島上,怎麽妳在這裏?”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妳坐船,壹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惡心念壹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問道:“爺爺哪裏去啦?”傻姑驚道:“妳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妳什麽話,妳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妳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壹定不說。妳說爺爺要妳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裏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什麽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妳,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壹個啞巴仆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吧!’過了壹會,那啞巴送了壹張紙來,爺爺看了壹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瞪眼珠,他也向我瞪眼珠。”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麽?”傻姑道:“爺爺叫我帶同啞巴仆人請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裏張望,我也向海裏張望,看見壹艘船遠遠開了過來,船裏坐的人,爺爺說都是牛鼻子道士。哈哈,牛鼻子!”
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搶在頭裏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麽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聽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壹跳,先前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妳,妳過來。我就過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去對那些牛鼻子說:爺爺不在家,出海去了,叫他們回去,島上的路他們不認得。那些牛鼻子上了岸,我就去對他們說:‘爺爺不在家,爺爺不喜歡見到牛鼻子。哈哈,牛鼻子,妳們生了牛鼻子嗎?我看倒像是豬鼻子!’他們瞪眼不理我,我也向他們的豬鼻子瞪眼睛。他們就回進船裏去了。”黃蓉道:“後來呢?”
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牛鼻子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贊道:“是啊,妳說得壹點兒也不錯。爺爺什麽時候再回來?”傻姑道:“什麽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壹震,只聽黃蓉問道:“妳記得清楚麽?後來怎麽?”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
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壹對大鳥,就是妳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唿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什麽東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說到這裏,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
黃蓉道:“傻姑,妳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地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壹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壹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沒空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壹箭?”傻姑道:“射箭?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脫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壹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牛鼻子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裏,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裏呢?”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聽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船在壹邊,牛鼻子的大船在另壹邊,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妳認字的那個爺爺吧?”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兒。”黃蓉道:“歐陽伯伯,妳糕兒還有麽?再給她幾塊。”歐陽鋒幹笑道:“有啊!”柯鎮惡壹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
猛聽得傻姑“啊喲”壹聲叫,接著啪啪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聽黃蓉叫道:“妳想殺她滅口嗎?”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妳爹爹。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妳要問,痛痛快快地問個清楚吧。”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地不住呻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為歐陽鋒打中了什麽所在。
黃蓉道:“我就不問,也早已猜到了,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了。”歐陽鋒笑道:“妳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妳怎能猜到,倒說給我聽聽。”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後來想到壹事,才知決然不是。妳想,我爹爹怎能讓三個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壹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是不是?”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壹出去兇多吉少,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妳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壹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妳這殺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妳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聽歐陽鋒又道:“妳怎麽又想到我身上?”黃蓉道:“想到妳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人。靖哥哥問南希仁,是誰害他的。南希仁嘴裏不能說話了,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字,要寫出殺他之人的姓名,沒寫完便斷了氣。”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妳。南希仁先躲了起來,我們壹點人數,少了壹個,留下終是禍患,找了幾天沒找到,幸好康兒有壹幅桃花島的總圖,什麽古怪小路、機關布置,圖中全部寫得都有。我們按圖索驥,找了幾天才尋著他。”
黃蓉心道:“楊康怎會有我島上總圖?啊,是了,當日歐陽克來求婚,我爹爹將島上總圖借了給他,楊康在牛家村殺了歐陽克,自然在他身上將總圖搜了出來。那麽他們能開啟我媽媽的墓門,全都不奇了。”說道:“我見南希仁臨死時的情狀,必是中了怪毒,我還猜想是裘千仞,這老兒練毒掌,當時便猜到了他身上。”歐陽鋒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沒毒,用毒物熬練手掌,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將毒氣逼將出來,掌力自然增強。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說不出話,臉上卻露笑容,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那是中了什麽毒?”歐陽鋒不答,又問:“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滾,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是也不是?”黃蓉道:“是啊。如此劇毒之物,我想天下舍裘鐵掌外,再也無人能有。”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歐陽鋒雖知其意,仍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難道是白叫的嗎?”蛇杖在地下重重壹頓,喝道:“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咬中了他舌頭,是以他身上無傷,說不出話。”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幾欲暈倒。
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急忙咳嗽數聲,掩蓋了下去,緩緩說道:“當時江南五怪給妳盡數擊斃,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
柯鎮惡聽了此言,心中壹凜:“她這話是點醒於我,叫我不可輕舉妄動,以免兩人壹齊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卻聽歐陽鋒幹笑道:“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那南希仁見到我殺人,因此盡管他躲得好,我們就算多花幾天,也非找到他滅口不可。至於柯瞎子嗎,不妨饒他壹條性命。”黃蓉道:“啊,是啦。妳殺了五人,卻教柯大俠誤信是我爹爹殺的,讓他出去宣揚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歐陽鋒笑道:“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兒想出來的,是麽?”楊康又含含糊糊地應了聲。
黃蓉道:“這當真是神機妙算,佩服,佩服。”歐陽鋒道:“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後來妳怎麽又想到是我?”黃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荊湖北路和我交手,雖說他也可趕在頭裏,先到桃花島,但要快過小紅馬,終究難能。我再想南希仁只寫了三筆,壹畫、壹短豎,再是壹畫連鉤,說是‘東’字的起筆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嘗不能?若非東邪,定是西毒了。這壹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想妳們怎麽能進我媽媽的墓室?當日妳帶侄兒來求婚,我爹爹將島上總圖借了給妳侄兒,言明三個月交還,後來也沒交還,這總圖落入了誰的手裏,現今自然推想得到了。”
歐陽鋒嘆道:“我只道壹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原來仍留下了這許多線索。南希仁多半見到我們神色不對,進墳墓時故意落後,壹見我殺全金發,立即逃出。”
黃蓉道:“南四俠平時不大說話,為人卻十分機伶。我苦苦思索韓小瑩在我媽玉棺上所寫的那個小‘十’字,到底他想寫什麽字。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決沒本事壹舉殺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楊康哼了壹聲。
黃蓉道:“那天我孤身壹人留在桃花島上,迷迷糊糊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終猜不透。我夢見了很多人,後來夢到穆家姊姊,夢見她在中都比武招親。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跳了起來,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不由得嚇出壹身冷汗,強笑道:“難道是穆念慈托夢給妳?”黃蓉道:“是啊,若不是這個夢,我怎會想到是妳?妳那只翡翠小鞋呢?”楊康壹怔,厲聲道:“妳怎知道?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黃蓉冷笑道:“那何用說?妳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把我媽媽墓裏的珠寶放在他懷裏,好叫旁人見了,只道他盜寶給我爹爹見到,因而喪生。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只妳忘了壹節,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
歐陽鋒好奇心起,問道:“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黃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寶,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歐陽鋒不解,問道:“什麽取寶?”黃蓉道:“朱聰武功雖不及妳,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壹物,握在手中,妳們居然始終不覺。若非此物,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
歐陽鋒笑道:“此事有趣得緊,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性命雖已不在,卻能留下話來。他取的那物,想必是什麽翡翠小鞋了。”黃蓉道:“不錯。媽媽墓中寶物,我自幼見熟,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朱聰死後仍牢牢握住,必有緣故。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比’字,反面有個‘招’字,我總想不明是什麽意思,那晚做夢,見到穆家姊姊在中都街頭賣藝,豎壹面‘比武招親’的錦旗,這壹下叫我豁然而悟,全盤想通了。”
歐陽鋒笑道:“這鞋底的兩個字,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興,柯鎮惡卻愈聽愈怒,只黃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黃蓉料他不懂,當下明裏說給歐陽鋒聽,實則向他解釋:“那日穆姊姊在中都比武招親,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比到後來,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壹對繡鞋。這場比武是他勝了,說到招親,後來卻糾葛甚多。”
只因這場比武招親,日後生出許多事來。當時梁子翁、沙通天等在旁目睹,此後完顏洪烈喪妻、楊康會見本生親父等情由,亦均從此而起。眾人聽到了,各生感慨。
黃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過。小王爺與穆姊姊日後私訂終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壹雙玉鞋了。這雙玉鞋想來各執壹只,這壹只有‘比、招’二字,那壹只鞋上定是‘武、親’二字。小王爺,我猜得不錯吧?”楊康不答。
黃蓉又道:“這個關節既然解開,其他更沒疑難了。韓寶駒身中九陰白骨爪身亡,世上練這武功的原只黑風雙煞,可是這兩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風雙煞的師父亦必精擅,豈知我爹爹固然從未練過《九陰真經》中的任何武功,而鐵屍梅超風生前卻還收過壹位高足。韓小瑩在墓室中親眼見到小王爺用九陰白骨爪插死她堂兄韓寶駒,恐怖之極,她當時揮劍自殺,臨死之前,左手手指蘸了鮮血,在我媽的棺蓋上要寫小王爺的名字,但沒能寫完就死了。她所寫的那個小小‘十’字,自然是‘楊’字的起筆,想不到郭靖那渾小子定要說是個‘黃’字。”說到此處,不禁黯然。
歐陽鋒縱聲長笑,說道:“棺蓋上這個小小‘十’字,我見了本想抹去,還是康兒腦筋動得快,他說:‘這不是“黃”字的起筆嗎?’我想不錯,就讓這血字留下了。哈哈!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煙雨樓前要和妳爹爹拚命。”
黃蓉嘆道:“妳們的計策原本大妙,那渾小子悲怒之中更難明是非。我先前還道是妳逼著島上啞仆帶路,原來是傻姑領妳們進內。想必小王爺答應帶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歡之極,便對妳們惟命是從。其實就算沒傻姑帶路,小王爺既有島上總圖,盡可任意來去。定是妳們兩人埋伏在我媽媽墓內,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請,騙江南六怪進墓。歐陽伯伯攔在墓門,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脫毒手?這是個甕中捉鱉之計啊。”
柯鎮惡聽她所說,宛若親見,當日在墓室門外給人堵門屠殺、自己和南希仁及時逃出的情況,立時又在腦中出現,只聽黃蓉又道:“歐陽伯伯在海邊撿了我爹爹的長袍,穿戴起來,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壹上來就給傷了幾人,是以南希仁親口對柯鎮惡言道,動手殺人的是我爹爹,悲傷急怒之下,他只說我爹爹,沒提楊康。其實朱聰與全金發是歐陽伯伯所殺,韓寶駒是小王爺所殺,韓小瑩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卻逃出墓穴。妳們故意放柯鎮惡逃命,南希仁也逃了出去,在偏僻處躲了數日,最後隔了幾天,歐陽伯伯和小王爺才找到南希仁,使毒蛇咬死了他。”
“妳們在墓室中殺人之後,又回到我爹爹精舍,將桌椅門窗打得稀爛,好裝得是我爹爹與六怪動手所打壞。歐陽伯伯,妳要殺六怪,他們擋不住妳的壹招。我爹爹要殺他們,也不用使第二招,用不著在精舍裏打得這麽壹塌糊塗吧。這真是欲蓋彌彰了,當時我壹見就知道不對。”
歐陽鋒嘆道:“小丫頭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機緣湊合,也是六怪命該如此。我與康兒前赴桃花島之時,倒不知六怪是在島上。”黃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頭雖響,卻也只憑得俠義二字,若說到功夫武藝,如何在妳歐陽伯伯眼裏。妳們兩人這般大費周章,定是另有圖謀。”歐陽鋒笑道:“小丫頭聰明機伶,料來也瞞妳不過。”
黃蓉道:“我猜上壹猜,倘若猜錯,歐陽伯伯莫怪。我想妳到島上之初,本盼全真諸子和我爹爹鬥得兩敗俱傷,妳來個卞莊刺虎,壹舉而滅了全真教和桃花島。哪知到得遲了壹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離島他往。小王爺盤問傻姑,得知六怪卻在,嗯,於是妳們兩位大顯身手殺了五怪,裝作是我爹爹所為,再將島上啞仆盡數殺死,毀屍滅跡,從此更無對證。生怕南希仁說出真相,因此說什麽也要找到他來殺了。日後事發,洪七公、段皇爺等豈能不與我爹爹為難?小王爺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島後毀去妳們留下的種種痕跡,是以故意放柯鎮惡逃生。這人眼睛瞎了,嘴裏舌頭卻沒爛掉。他真相瞧不見,胡言亂語卻是會說的。”
柯鎮惡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又悲憤,又羞愧。只聽歐陽鋒嘆道:“我真羨慕黃老邪生了個好女兒。諸般經過,委實曲折甚多,妳卻壹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親眼目睹壹般。小女娃兒,妳當真聰明得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