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郭靖循著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數千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壹驚:“這些人趕這許多蛇來幹什麽?難道是西毒到了?”隱身樹後,隨著蛇隊向北。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並未發覺。
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仆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地走了數裏,轉過壹座山岡,前面出現壹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壹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隨著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壹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料知竹林之中必有蹊蹺,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試劍亭”三字,兩旁懸著副對聯,正是“桃華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兩句。亭中放著竹臺竹椅,全是多年舊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並肩聳立兩棵大松樹,高挺數丈,枝幹虬蟠,當是數百年的老樹。蒼松翠竹,清幽無比。
郭靖再向外望,見大草坪上千蛇晃頭,叉舌亂舞。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壹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更數丈後,兩人緩步走來,先壹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長袍,手持折扇,正是歐陽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麽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這兩人剛壹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失聲呼叫,卻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
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歐陽克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嶽父大人,敬請嶽父大人金安。”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說不出的難受。
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壹擡,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地站起,豈知終究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壹聲:“啊唷!”已頭下腳上地猛向地面直沖下去。歐陽鋒橫過手中拐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壹挑,歐陽克借勢翻過,穩穩站定。
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個筋鬥作見面禮麽?”郭靖聽他語聲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曾跟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我女兒,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壹笑,說道:“孩兒們鬧著玩兒,藥兄請勿介意。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妳的千金小姐麽?”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贊道:“黃老哥,真有妳的,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虧妳生得出來。”伸手入懷,掏出壹個錦盒,打開盒蓋,盒內錦緞上放著壹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沈暗,並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並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壹顆而已。以後妳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妳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什麽奇珍異寶。妳爹爹縱橫天下,什麽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說著遞到她面前。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壹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
這時郭靖瞧清楚了歐陽鋒形貌,見他高鼻深目,臉上須毛棕黃,似非中土人氏,面目與歐陽克有些相似,頗見英氣勃勃。尤其目光如電,眼神如刀似劍,甚是鋒銳。
郭靖瞧著這情景,心想:“蓉兒真心跟我好,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妳的什麽見面禮。”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
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壹言壹笑,更如身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壹個“鐵板橋”,仰後便倒。
黃藥師喝罵:“幹什麽?”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壹把鍍金鋼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黃蓉“哇”的壹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妳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死了,也決不嫁這壞東西。”
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壹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妳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女兒,掌上自然不含真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
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已中了壹兩枚金針,只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壹般,神色之間卻已頗為尷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不肯嫁我。”
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壹別,多年沒會了。承妳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妳有什麽差遣,做兄弟的決不敢說個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妳這老毒物?妳在西域這許多年,練了些什麽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吧。”
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壹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著壹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猙獰詭異。
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妳,現今拋荒了多年,跟妳差得更遠啦。咱們現下已是壹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跟妳切磋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為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其中之壹就是歐陽鋒,見來書辭卑意誠,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任性妄為,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愚蠢可厭,又殺了自己的弟子陳玄風,當年雖恨陳玄風盜經,待知他為人所殺,便即轉而生憫,更生憐惜,對郭靖想起來便心中有氣。他自負聰明才智,世所罕有,女兒也是千伶百俐,他招個女婿,非才智過人不可,否則“桃花島主招了個笨女婿”,武林中成為大笑話。他雖倜儻飄逸,於這“名”字卻瞧得過重,未免有礙,心想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壹輩中只怕無人能及,歐陽鋒來書中又大誇侄兒聰明了得,即使未必是真,也該不致過差,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陽以壹陽指損傷之後,竟練不回來麽?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壹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地聽吧。”
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壹笑,左手輕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購來的,當作壹點微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不過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
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美女如糞土。鋒兄厚禮,不敢拜領。”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復何傷?”
那些女子膚色白皙,多數身材高大,或金發碧眼,或棕發灰眼,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艷麗,姿態妖媚,亦自動人。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起來,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頗為怪異。眾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壹條長蛇,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壹條蜿蜒遊動的蛇壹般。
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來,向他望了壹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地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適才擲出金針為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眾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著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壹會,玉簫就唇,吹了幾聲。眾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蕩,舞步頓亂,簫聲又再響得幾下,眾女便即隨著簫聲而舞。
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壹拍,壹名侍女抱著壹具鐵箏走上前來。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藥師的簫聲伴和。眾蛇夫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躍、前後奔馳了。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地撥了幾下,發出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
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壹曲。”他玉簫壹離唇邊,眾人狂亂之勢登緩。
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他隨來的眾人知道這壹奏非同小可,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地包了,只怕漏進壹點聲音入耳。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
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妳聽,給了妳多大臉面,妳竟塞起耳朵,太也無禮。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聽過壹次了,哈哈。妳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妳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麽?”從懷裏取出壹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
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走近幾步。
黃藥師向歐陽鋒道:“妳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仆打了個手勢,那老仆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忙驅趕蛇群,隨著啞巴老仆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
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請藥兄容讓三分。”盤膝坐在壹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地彈了起來。
秦箏本就聲調悽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樂音更是淒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壹音都和他心跳相壹致。鐵箏響壹聲,他心壹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少時,壹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陡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壹般,驀地裏柔韻細細,壹縷簫聲幽幽地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壹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荒山猿啼、深林梟鳴,玉簫恰如春日和歌、深閨私語。壹個極盡慘厲淒切,壹個卻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耳中塞了絲巾,聽不到聲音,壹直笑吟吟地望著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著八卦方位。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為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壹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兩手衣袖有時鼓風漲大,有時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當是絲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跟武功有什麽幹系,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為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壹柔壹剛,相互激蕩,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壹般無異,再想多時,終於明白:“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想明了此節,閉目聽鬥。
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感應,但覺心中壹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聽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置心局外,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常言道:“冷眼旁觀”,他此時則做到了“冷耳旁聽”。他壹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於周伯通,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只因那晚周伯通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的壹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為簫聲所乘,郭靖童真無邪,卻不是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簫聲東閃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過了壹陣,箏音漸緩,簫聲卻愈吹愈回腸蕩氣。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
郭靖雖將“空明拳”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於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壹成,這時聽著兩大高手以樂聲比試,雙方攻拒進退,與他所熟讀的拳訣似有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兩般樂音數度拚鬥,漸漸明白了其中的壹些關竅,不禁歡喜。跟著又隱隱覺得,近來周大哥所授武功訣要,有些句子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似乎也可互通,但訣要深奧,未經詳細講解,此刻兩般樂音紛至沓來,他壹想到訣要句子,心中混亂,知道危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上去。
再聽壹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訣要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簫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
郭靖本來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壹陣,卻又不像。他資質雖鈍,但兩人反復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也已明白了壹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禦的法門。再聽壹會,忽然想起:“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麽?”轉念壹想:“壹定不對。倘若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這壹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鬥過多少次,豈能仍給困在巖洞之中?”
他呆呆地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為極,說什麽也高不上去了,終於大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壹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四師父常說:‘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鬥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擔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壹陣長嘯。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壹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鬥在壹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壹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
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虎嘯獅吼,時而如馬嘶驢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濕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柔,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壹起,鬥得難解難分。
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地張口高喝:“好啊!”他壹聲喝出便即驚覺,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前。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
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壹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妳終於來了……”神情又喜悅,又悲苦,壹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著撲入他的懷中。郭靖伸臂摟住了她。
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加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壹拳打出,這才喝道:“臭小子,妳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壹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壹口心中悶氣。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大不相同,眼見拳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著左手發“鴻漸於陸”,右手發“亢龍有悔”,雙手各使壹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高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壹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壹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壹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壹招“亢龍有悔”剛好湊上,嘭的壹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壹根肋骨。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以硬碰硬,自己心肺均有為掌力震碎之虞,忙順勢後縱,郭靖右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身子直飛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地,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
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給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後兩步,凝神待敵。
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壹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妳收的好徒兒啊。”
這時黃蓉早已解下耳上絲巾,聽歐陽鋒這聲呼叫,知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壹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只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右手拿著竹杖,左手牽著黃蓉的手,笑吟吟地走進竹林。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妳叫七公作什麽?”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事先來不及求妳允許。妳平日常稱道七公本領高強,為人仁義,女兒聽得多了,料想妳必定贊成。爹爹,女兒事先沒請示妳,是女兒不對,妳別見怪吧!”黃藥師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小女胡鬧頑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說著深深壹揖。
洪七公聽黃蓉說她父親平日常稱道自己,也甚高興,笑道:“藥兄獨創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壹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不瞞妳說,我收她為徒,其誌在於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妳也不用謝我。”說著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著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妳的面上出手相救,妳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妳?”
黃蓉道:“爹爹妳不信,我來問他。”轉頭向著歐陽克道:“妳先發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日後便給妳叔叔所養的怪蛇咬死。”她此言壹出,歐陽鋒與歐陽克立即臉色大變。
原來歐陽鋒杖頭鐵蓋如以機括掀開,現出兩個小洞,洞中各有壹條小毒蛇爬出,蜿蜒遊動,可用以攻敵。這兩條小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強敵對頭,常使杖頭的怪蛇咬他壹口,遭咬之人渾身奇癢難當,不久斃命。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後,縱然服藥救得性命,也不免受苦百端,武功大失。黃蓉見歐陽克驅趕蛇群,料想歐陽鋒親自所養的毒蛇壹定更加怪異厲害,順口壹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
歐陽克道:“嶽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妳再胡言亂語,我先打妳老大幾個耳括子。我問妳,我跟妳在燕京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
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疼痛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剛才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妳與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壹個人,是不是?”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壹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壹字。
黃蓉道:“好吧,我也不用妳答話,妳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妳: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成功,後來妳就出手了,是不是?”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我,是不是?”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
黃蓉牽著父親的手,說道:“爹,妳瞧,妳壹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妳壹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壹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
歐陽鋒見形勢不對,接口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妳,但妳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妳不得,是不是?”黃蓉笑著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家傳武功,微微壹笑。歐陽鋒轉頭說道:“藥兄,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壹站接壹站地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求兄弟萬裏迢迢地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婚姻。兄弟雖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地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藥兄而外,也沒第二人了。”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
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怎麽又要妳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妳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不願置辯,哈哈壹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壹大口酒。
郭靖卻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妳侄兒的性命,妳怎麽反恁地說?”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妳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道:“蓉兒,妳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妳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為是的,他或以為非,常人以為非的,他卻又以為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為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反說他風流瀟灑。”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壹臉不以為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妳的話還沒完呢!那日妳和我在趙王府比武,妳兩只手縛在背後,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是?”歐陽克點頭承認。
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在寶應第二次和妳比武,妳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妳都只須用妳叔叔所傳的壹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嗎?”歐陽克心想:“那是妳定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妳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妳逼出這圈子,妳便算輸了,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
黃蓉對父親道:“爹,妳聽,他既瞧不起七公,也瞧不起妳,說妳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壹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妳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感不滿,不願多提此事,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
洪七公道:“我來向妳求壹件事。”
洪七公雖滑稽玩世,但為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師對他向來甚為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
洪七公道:“妳別答允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妳是答允定了?”黃藥師道:“壹言為定!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他素知洪七公為人正派,所求者必非歹事,因此答允得甚是爽快。
歐陽鋒蛇杖壹擺,插口道:“藥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什麽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幹妳的事,妳別來橫裏啰唆,妳打疊好肚腸喝喜酒吧。”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指著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下藥兄已經答允了。”
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互相對望。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壹驚。歐陽鋒道:“七兄,妳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洪七公道:“藥兄,有這等事麽?”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沈臉道:“誰跟妳們開玩笑?現今妳壹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妳的媒妁之言在哪裏?”
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壹問,壹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藥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什麽媒妁之言?”洪七公道:“妳可知道還有壹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烈,行事堅毅,今日勢不免要和他壹鬥,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沈吟不答。
洪七公笑道:“妳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妳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妳砍我殺,又有什麽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壹動,向女兒望去,只見她正含情脈脈地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壹不曉,無壹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壹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加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壹轉念間便想到壹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妳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
歐陽鋒壹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打個手勢,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過了壹頓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入亭中。歐陽鋒已為侄兒吸出鍍金鋼針,接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妳文縐縐地鬧虛文。”
黃藥師微微壹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什麽德容言工,那是壹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取舍之間,倒叫兄弟好生為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壹考。哪壹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於他,兄弟決不偏袒。兩個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後。”他見郭靖只壹招便打傷了侄兒,倘若比武,侄兒必輸無疑,適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托的最佳借口。黃藥師道:“正是。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
洪七公心想:“妳這黃老邪好壞。大夥兒都是武林中人,要比試居然考文不考武,妳幹嗎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妳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嘴裏說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跟老毒物打壹架再說。”當下仰天打個哈哈,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妳侄兒受了傷,妳可沒傷,來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吧。”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
歐陽鋒沈肩回臂,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幾上壹放,喝道:“還招吧。”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七招全都讓開,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縫隙,在這壹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
黃藥師喝壹聲彩,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些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壹派宗主,武功在多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昔年在華山論劍之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全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見兩人或攻或守,無壹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郭靖背熟之後,雖於其中至理並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已今非昔比,大不相同,這時見兩人每壹攻合似都與周伯通所授訣要隱然若合符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地留下壹個影子。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那是無形內力,畢竟難與訣要印證,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
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對方了得。
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嘆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壹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壹,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
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壹人快些得勝,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不能領會。黃蓉壹斜眼間,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手舞足蹈地不住亂動,擡頭看時,正是郭靖,見他臉色怪異,似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地叫了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自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
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壹招壹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壹人凝思片刻,打出壹拳,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壹陣,再站起來還了壹拳。這哪裏是比武鬥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松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又比適才快鬥更加凝重。
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甚奇特,只歐陽克卻不住地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折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歐陽克怒道:“妳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嚷什麽?”黃蓉道:“妳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黃蓉道:“妳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壹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凝神觀鬥。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壹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壹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壹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壹拳壹腳,然後分開再想。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知己知彼,於敵己雙方各種招術均已了然於心,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多年前論劍之後,壹處中原,壹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交手較量,才知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對比竟仍與當年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奇招巧法,層出不窮。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均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幾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著便模擬照學。可是剛學到壹半,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
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余天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大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麽他能如此的驚喜贊嘆?”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不錯,這些日子中,我也想他想得瘋了。那日上島之後,我不該為了想念爹爹,立刻飛奔去尋爹爹,將他撇下,回頭再去尋他,卻再也找不到了。我心中好不著急,料他也是壹樣。”於是上前想拉他手。
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壹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暗藏極大潛力。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壹股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地向半空飛去。郭靖手掌推出,這才知覺,叫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壹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檐,借勢翻上。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地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已生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壹只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發出牯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時歇時作。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什麽?”郭靖剛說得壹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壹陽指”破歐陽鋒“蛤蟆功”之事,點頭道:“是了,這是他壹門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壹只癩蛤蟆!”
原來蛤蟆冬眠之期極久,在土中隱藏多時,積蓄體力,壹出土便精神百倍。歐陽鋒所練蛤蟆功主旨與此相仿,平日練功,長期蓄力,臨敵時壹鼓使出。又月中蟾蜍,俗稱蛤蟆,此功於夜中對著月亮中黑影而練,故有此稱。
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壹起,指指點點,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鬥,卻胸痛仍劇,使不出氣力,又自料非他之敵,隱隱聽得黃蓉說:“真像壹只癩蛤蟆。”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咬牙揚手,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
這時洪七公前壹掌,後壹掌,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適才那般慢吞吞地鬥智炫巧、賭奇爭勝,而是各以平生絕詣加上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變幻多方,妙用無窮,比之自己所知實是不可同日而語,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
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指點笑語,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壹人。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背心。她穿著軟猬甲,銀梭只打得她稍覺疼痛,卻傷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裏,笑道:“妳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妳啦,還給妳吧。”
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醋意更盛,聽她這麽說,只待她還擲過來,等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並不擲出,只伸出了手等他來取。
歐陽克左足壹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地在亭角上壹立,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豐神雋美,飄逸若仙。黃蓉喝壹聲彩,叫道:“妳輕功真好!”走上壹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
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壹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壹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壹個筋鬥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黃蓉格格壹聲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
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壹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地,只聽得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壹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將黃蓉在身旁壹放,急運勁力,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平推出去,這時只求維護黃蓉,再也顧不得招中留力,砰的壹聲響,登時給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氣血翻湧,難過之極,只怕歐陽鋒這股淩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硬生生地站定腳步,深深吸壹口氣,雙掌分錯,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前。
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壹個收勢不及,沒傷到了姑娘嗎?”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麽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裏,妳怎傷得了我?”
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什麽異樣?快呼吸幾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黃藥師這才放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裏印證功夫,要妳這丫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妳這條小命還在麽?”
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壹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當年雖曾給王重陽以壹陽指擊損,但此後便即練功補復,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猶如壹張弓拉得滿滿的,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尋死。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壹驚,心想這壹下闖下了禍,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急收掌力,哪裏還來得及,突然間壹股掌力推來抵擋,他乘勢急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有此功力!”
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心想:“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妳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適才這壹下確是他救了黃蓉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對蓉兒確是壹片癡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什麽。”見這小子雖傻不楞登,但這個“癡”字,卻大合自己脾胃。
洪七公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妳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歐陽鋒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妳舍命陪叫化吧!”身子壹晃,又躍入場中。
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壹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妳們兩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下,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日的較量,就到此為止如何?”
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要甘拜下風了。”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妳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占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壹揮,說道:“再好也沒有。”
黃藥師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
洪七公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可不是來打架。”
黃藥師道:“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麽?妳還有壹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今還沒有,就是趕著娶妻生女,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蔔星相的雜學,都還粗識壹些。那壹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壹項功夫,兄弟必當盡心傳授,不叫他白走桃花島這壹遭。”
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壹門功夫,那也終身受用不盡,只說到出題考較什麽的,郭靖必輸無疑,又未免太也吃虧。
歐陽鋒見洪七公沈吟未答,搶著說道:“好,就是這麽著!藥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親事,但沖著七兄的大面子,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壹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克道:“待會若是妳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妳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歡歡喜喜地喝郭世兄壹杯喜酒就是。要是妳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那可太不成話了,不但這兩位前輩容妳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恕。”
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妳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地認輸。”歐陽鋒笑道:“誰輸誰贏,豈能預知?只不過以妳我身分,輸了自當大大方方地認輸,難道還能撒賴胡纏嗎?藥兄,便請出題。”
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可是如明擺著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尋思,洪七公道:“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妳出的題目,可得須是武功上的事兒。倘若考什麽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師徒幹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壹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麽幾招。”
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如此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妳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現下妳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這倒公平得很,黃老邪果真聰明,單是這個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這法兒倒不壞,來來來,咱們幹幹。”說著便向歐陽克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壹,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因此大家只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第二,妳們四位在這兩棵松樹上試招,哪壹個小輩先落地,就是輸了。”說著向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松樹壹指,又道:“第三,鋒兄、七兄哪壹位如果出手太重,不慎誤傷了小輩,也就算輸。”
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黃藥師道:“那當然。妳們兩位這麽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這壹條,只要壹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麽?七兄,妳只要碰傷歐陽世兄壹塊油皮,妳就算輸,鋒兄也是這般。兩個小輩之中,總有壹個是我女婿,豈能壹招之間,就傷在妳兩位手下。”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鉆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吧,就這麽著。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幹。”
黃藥師壹擺手,四人都躍上了松樹,分成兩對。洪七公與歐陽克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洪七公仍嬉皮笑臉,余下三人卻都神色肅然。
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般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壹二三,大家便即動手。歐陽世兄、郭世兄,妳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
黃藥師叫道:“壹、二、三!”松樹上人影飛舞,四人動上了手。
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怎麽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進,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覺焦躁,掌力漸放,著著進逼,可是又怕打傷了他,靈機忽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松樹。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陽克使出輕功,在松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壹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洪七公心想:“這廝鳥壹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地動手,當然是先落地。哼,憑妳這點兒小小奸計,老叫化就能輸在妳手下?”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克頭頂撲擊下來。
歐陽克見他來勢淩厲,顯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驚,急忙向右躥去。哪知洪七公這壹撲卻是虛招,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當即在半空中扭動腰身,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雙手往前疾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妳!瞧妳死鬼能不能娶妻?”歐陽克見他竟能空中轉身,已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麽呼喝,哪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壹道考試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心想:“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進,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低頭讓過,也伸左手,反手上格。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妳……妳……”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同時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
郭靖這壹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臟,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他畢竟功力尚淺,哪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於出勁留力的“悔”字訣較前體會深了,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壹下胳臂的臼也會脫開了。饒是如此,卻也立足不穩,壹個倒栽蔥,頭下腳上地撞下地來。
歐陽克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壹順壹倒地跌落,眼見要同時著地。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撿,當即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壹按,自己便即借勢上躍。郭靖受了這壹按,下墮之勢更加快了。
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壹聲:“啊喲!”陡然間只見郭靖身子躍在空中,砰的壹聲,歐陽克橫跌在地,郭靖卻已站在壹根松枝之上,借著松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壹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情不自禁地又叫了壹聲:“啊喲!”兩聲同是“啊喲”,心情卻是大異了。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歐陽鋒鐵青了臉,陰森森地道:“七兄,妳這位高徒武功好雜,連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兒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妳別尋老叫化晦氣。”
原來郭靖腳底給歐陽克壹按,直向下墮,只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當即雙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勢上縱,這壹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長於大漠,於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裏扭打相撲,後來更得哲別、博爾忽等高手教導,這摔跤的法門於他便如吃飯走路壹般,早已熟習如流。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空墮地的壹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騰”的壹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才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小腿?”這次無意中演了壹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後,壹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
黃藥師微微搖頭,心想:“郭靖這小子笨頭笨腦,這場獲勝,顯是僥幸碰上。”說道:“這壹場是郭賢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叫令侄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麽就請藥兄出第二道題目。”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撅嘴道:“爹,妳明明是偏心。剛才說好是只考武藝,怎麽又文考了?靖哥哥,妳幹脆別比了。”黃藥師道:“妳知道什麽?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壹味蠻打麽?憑咱們這些人,豈能如世俗武人壹般,還玩什麽打擂臺招親這等大煞風景之事……”黃蓉聽到這句話,向郭靖望了壹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來,兩人心中,同時想到了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的“比武招親”,只聽黃藥師續道:“……我這第二道題目,是要請兩位賢侄品評品評老朽吹奏的壹首樂曲。”
歐陽克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什麽管弦絲竹,那自是我得勝無疑。歐陽鋒卻猜想黃藥師要以簫聲考較二人內力,適才松樹過招,他已知郭靖內力渾厚,侄兒未必勝得過他,又怕侄兒受傷之余,再為黃藥師的簫聲所傷,說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是否可請藥兄……”黃藥師不待他說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不是考較內力,鋒兄放心。”向歐陽克和郭靖道:“兩位賢侄各折壹根竹枝,敲擊我簫聲的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
郭靖上前壹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壹竅不通,這壹場弟子認輸就是。”洪七公道:“別忙,別忙,反正是輸,試壹試又怎地?還怕人家笑話嗎?”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克已折了壹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壹根。
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玉簫就唇,幽幽咽咽地吹了起來。這次吹奏不含絲毫內力,便與常人吹簫無異。
歐陽克辨音審律,按宮引商,壹拍壹擊,打得絲毫無誤。郭靖茫無頭緒,只是把竹枝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壹盞茶時分,他竟未打壹記節拍。歐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這壹場是贏定了,第三場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穩。
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壹拍壹拍地輕扣,盼郭靖依樣葫蘆地跟著擊打,哪知他擡頭望天,呆呆出神,並沒瞧見她手勢。
黃藥師又吹了壹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將竹枝打了下去,空的壹響,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克登時哈的壹聲笑了出來,心想這渾小子壹動便錯。郭靖跟著再打了壹記,仍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
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心中怨懟,待要想個什麽法兒攪亂局面,叫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轉頭望父親時,卻見他臉有詫異之色。
只聽得郭靖又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有窒滯,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調。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墮後,簫聲數次幾乎給他打得荒腔亂板。這壹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都甚為訝異。
郭靖適才聽了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悟到了在樂音中攻合拒戰的法門,他絲毫不懂音律節拍,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只道考較的是如何與簫聲相抗,便以擊打竹枝擾亂他曲調。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爐火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去跟隨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節拍。黃藥師精神壹振,心想妳這小子居然還有這壹手,曲調突轉,緩緩地變得柔靡萬端。
歐陽克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嘆了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壹,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渺,萬裏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湧,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潮水中男精女怪漂浮戲水,摟抱交歡,即所謂“魚龍漫衍”、“魚遊春水”,水性柔靡,更勝陸地。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兇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為防不勝防。
郭靖盤膝坐在地上,壹面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壹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壹,靜心凝誌,尚不斷乘睱抵隙,攻擊旁人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但守不攻,只壹味周密防護,雖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
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幾難聽聞。郭靖停竹凝聽。哪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郭靖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若換作旁人,此時已陷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驚悉兇險,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地敲將起來。
黃藥師吃了壹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術,倒不可小覷了。”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壹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壹般,空空空,禿禿禿,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壹倍。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壹,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若顯出行功相抗之態,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
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持了壹陣,忽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煆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稱奇,曲調便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抵擋,手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得少時,只是忽冷忽熱,日後不免害壹場大病。”壹音裊裊,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
郭靖呼了壹口長氣,站起身來幾個踉蹌,險些又再坐倒,凝氣調息後,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上前稱謝,躬身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晚輩深感大德。”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著壹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妳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這才穿鞋。
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卻絕頂聰明?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給了他,又有何妨?”微微壹笑,說道:“妳很好呀,妳還叫我黃島主麽?”這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妳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嶽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這話中含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了,雙眼望著黃蓉求助。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藥師笑道:“妳向我磕頭幹嗎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
黃藥師暗嘆:“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賢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吧,這壹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壹道題目,讓兩位賢侄壹決勝負。”
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壹場。”
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女兒是妳生的,妳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妳打壹架,只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
黃藥師從懷中取出壹本封面敝舊的白紙冊子,說道:“我和拙荊就只生了這壹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今承蒙鋒兄、七兄兩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倘若在世,也必十分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著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最近失而復得,算得是我黃門要物,我甚為重視。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壹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他頓了壹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壹場,但這書與兄弟壹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壹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妳鬼話連篇?妳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壹拂,轉身便走。
黃藥師冷笑壹聲,說道:“七兄,妳要上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麽?講打麽?妳要扣住我?”黃藥師道:“妳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怒道:“我壹把火燒光妳的臭花臭樹。”黃藥師冷笑道:“妳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上的布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壹步,說道:“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壹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多半要輸那也無可奈何。”心想:“讓師父脫身而去,我和蓉兒壹起跳入大海,遊到筋疲力盡,壹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妳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他本來有意和黃藥師鬧僵,混亂中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只離島再說,豈知這傻徒兒全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
黃藥師向女兒道:“妳給我乖乖地坐著,可別弄鬼。”
黃蓉不語,料想這壹場郭靖必輸,父親說過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母親挑女婿,那麽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卻也不算了。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郭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余下兩場互有勝敗,那麽父親又會再出壹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暗暗盤算和郭靖壹同逃出桃花島之策。
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石上,自己拿著那本冊子,放在兩人眼前。那本冊子是白紙所訂成,邊角盡已褶皺,顯是久歷風霜之物,面上白紙已成黃色,留有不少手指印,以及斑斑點點的水跡,也不知是淚痕還是茶漬,還有幾個指印似乎沾了鮮血而留,雖已化成紫黑,兀自令人心驚。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著“九陰真經下卷”六字,登時大喜,心想:“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嶽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卻壹字不識,心道:“他故意為難,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哪裏識得?反正認輸就是了。”
黃藥師揭開首頁,紙頁破損皺爛,但已為人用新紙粘補,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字跡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壹行,心中便怦地壹跳,只見第壹行寫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
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兩人該讀完了,便揭過壹頁。郭靖見第二頁中有壹句是“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周伯通教過的,又有壹句是“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那個“騁”字不識得,將周伯通所教背熟了的句子湊上去,跟下面識得的“天下之至堅”五字也都合適。
郭靖心中壹震,“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竟就是這部書麽?怎麽黃島主手裏也有壹部,又說是他夫人親挑女婿?”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漲,也不理他,仍緩緩地壹頁頁揭過。
歐陽克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見經文艱深,頗多道家術語,自己沒學過這壹門內功,沒壹句可解,再看到後來,經文越來越難,要記得壹句半句也是不易,不禁廢然暗嘆,心想:“什麽‘五指發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那是什麽玩意兒?《九陰真經》難道這樣怪誕?”轉念又想:“不管怎樣,我總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壹場考試,我卻勝定了。”言念及此,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黃蓉瞧去。
卻見她伸伸舌頭,向自己做個鬼臉,忽然說道:“歐陽世兄,妳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裏,活生生地悶死了她。她昨晚托夢給我,披頭散發,滿臉是血,說要找妳索命。”歐陽克早已把這件事忘了,忽聽她提起,微微壹驚,失聲道:“啊喲,我忘了放她出來!”心想:“悶死了這小妞兒,倒是可惜。”但見黃蓉笑吟吟的,便知她說的是假話,問道:“妳怎知她在棺材裏?是妳救了她麽?”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侄兒心神,好叫他記不住書上文字,說道:“克兒,別理旁的事,留神記書。”歐陽克壹凜,道:“是。”忙轉過頭來眼望冊頁。郭靖見冊中所書,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不必再讀,也都記得。
黃藥師給歐陽克與郭靖二人所讀背的,正是梅超風不久之前所繳還的《九陰真經》下卷。他想二人背書之時,歐陽鋒與洪七公二人在旁聽著,洪七公聽了不打緊,歐陽鋒聽到之後,如學到了上卷中的壹些綱要秘訣,以他的才智修為,說不定能由此而增長武功。即使歐陽鋒沒聽到,歐陽克只消有自己亡妻當年十分之壹的記心,也能將經文記得不少,默寫出來與他叔父共同研討,也是大有後患。因此他給二人誦讀的乃是下卷。下卷中所載功夫,若無上卷的總綱以作指歸,則讀來茫無頭緒,全然不知所雲,何況最後壹段怪文奇語,嘰裏咕嚕,揭諦揭諦,混亂纏夾,沒壹句有半點理路可循。當年亡妻讀了之後,回房後立即默寫,而且是先默此段怪文,也即束手無策,饒是她記心絕頂,也只能對成文的文字語句過目不忘,對胡亂拼湊、全無文理可言的長篇咒語,說什麽也記不清楚了,因此黃夫人的首次默本,上下卷文字全部記憶無誤,下卷的這段怪文咒語,卻默得淩亂顛倒,多次塗改,勾來畫去,自己渾不知有幾句是對,有幾句全然錯了。黃藥師料想本來就已多半默錯,再給歐陽克看到,他也必無法記誦,錯上加錯,不足為患。
黃藥師緩緩揭過冊頁,每壹頁上都有不少斑點指印,有時連字跡也掩過了幾個。到了最後壹段,盡是不成文意的嘰裏咕嚕怪文。歐陽克看得幾字,便道:“摩訶波羅,揭諦古羅……黃世伯,這壹大段,嘰裏咕嚕,我壹句也不懂,背不來的。”黃藥師道:“妳不用管,只管照讀照背便了,難是難些,若不艱難,也顯不出兩位大才。”郭靖為了背誦這段“摩訶波羅”的怪文,當時有三天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苦惱萬分,整整硬記了差不多十天,這才背出,此時見到,心中早已熟極而流。
黃藥師慢慢揭到最後壹頁,見到怪文之後寫著歪歪斜斜的幾行字,心知第壹行是:“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第二行是:“待得酒醒君不見,千片,不隨流水即隨風。”第三行是:“人已老,事皆非,花間不飲淚沾衣,如今但欲關門睡,壹任梅花作雪飛。”最後遠離數行,寫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師父,師父,妳快殺了我,我對妳不起,我要死在妳手裏,師父,師父。”
他從梅超風處拿回真經下卷後,見抄本上淚痕點點,血跡斑斑,知道這徒兒為此吃了大苦,不由得心生憐憫。翻到最後時見到那幾行字,憶及她昔年拉住自己左手,輕輕搖晃撒嬌央求,口叫:“師父,師父!”不禁喟然長嘆。那幾句歐陽修和朱希真的詞句,他當年曾加筆錄,大弟子曲靈風看到後,轉教了梅超風,她壹直牢記在心,後來寫在真經之後,墨跡深印,有些筆畫給沙子擦損了。料想寫時眼睛未瞎,詞句筆畫清楚,文字緊接在怪文之後,與亡妻的字跡大不相同,如在瞎眼之後再寫,字行不能如此筆直,也難以不與怪文重疊。
他自與夫人結縭之後,夫妻情愛深篤,對梅超風話也不多說壹句,此時回憶昔日情懷,又想到陳梅二弟子的私情為曲靈風發覺、曲陳打鬥後,他從此不大理會陳梅二人,任何武功再不傳授,他二人偷盜《九陰真經》,也可說是迫於無奈,壹半是自己所激成,處境亦甚可憫,言念及此,不禁憮然。當歐陽克與郭靖二人讀到最後,歐陽克兀自在“揭諦古羅……”的誦讀,未到讀完,黃藥師不願二人見到梅超風所寫的字,便將抄本合上,說道:“這些古怪文字難背得很,不用再讀了。”
黃藥師見兩人有茫然之色,問道:“哪壹位先背?”歐陽克心想:“冊中文字艱深,我半點也不懂,難記之極。我乘著記憶猶新,必可多背壹些。”便搶著道:“我先背吧。”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妳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
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妳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妳本就偏心,用不著人家說。”黃藥師笑罵:“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知父親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計,慢慢地走過去,向歐陽克嫣然壹笑,道:“歐陽世兄,我有什麽好,妳幹嗎這般喜歡我?”
歐陽克只感壹陣迷糊,笑嘻嘻地道:“妹子,妳……妳……”壹時卻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妳且別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風和日暖,就如江南壹般。”黃蓉笑道:“我不信!妳就愛騙人。”歐陽克待要辯說,歐陽鋒冷冷地道:“孩子,不相幹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吧!”
歐陽克壹怔,給黃蓉這麽壹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壹定神,慢慢地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余……”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壹字不錯。但後面道家深奧的修習內功、運氣轉息、調和陰陽的法門,他全然不懂其義,十成中只背出壹成;再加黃蓉在旁不住打岔,連說:“不對,背錯了!”到後來連半成也背不上來了,後面的奇文怪句,更壹句也背不出來。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為妳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賢侄,妳過來背吧!”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克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壹遍就把這許許多多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對,卻也沒法。”
洪七公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爺兒倆認栽了吧。”
黃蓉忽地頓足躍上竹亭,手腕翻處,把壹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妳倘若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妳看吧。”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話慢慢好說。”
歐陽鋒將拐杖在地下壹頓,嗚的壹聲怪響,杖頭中飛出壹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當的壹聲,手中匕首已給打落在地。
黃藥師飛身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肩頭,柔聲道:“妳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壹輩子陪著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妳不疼蓉兒,妳不疼蓉兒。”
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湖海、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壹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
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女孩兒家撒嬌撒癡,理她作甚?”說道:“郭賢侄武藝高強,內力怪異,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壹遍吧。”黃藥師道:“正是。蓉兒妳再吵,郭賢侄的心思都給妳攪亂啦。”黃蓉當即住口。歐陽鋒壹心要郭靖出醜,道:“郭賢侄請背吧,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
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亂背背。”黃藥師給他二人讀的是下卷經文,從“天之道”開始,郭靖不背上卷經文,只從“天之道”開始,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這部《九陰真經》的經文,他翻來覆去已念了不下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當真滾瓜爛熟,再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半頁,眾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壹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洪七公和黃蓉深知他決無這等才智,更大惑不解,滿臉喜容之中,又都帶著萬分驚奇詫異。
黃藥師翻動手中真經下卷的默文,聽郭靖所背果真壹字不錯,默本中有幾句缺了幾字,或為血漬、水漬、汗漬塗汙,或為泥沙磨損,當是為陳玄風、梅超風盜去後在練功困境中弄損,郭靖也毫無阻滯地背誦下去,文理通順,上下連貫,有些地方引述老子《道德經》、莊子《南華經》,雖有缺字缺文,郭靖背誦時全部補足,黃藥師曾經讀過,也知不錯,心中壹凜,不覺出了壹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傳了給這少年?”只聽郭靖猶在流水般背將下去,連最後那段纏夾不清的古怪文字也十分流暢地順口全背了出來,終於全部背完。
黃藥師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擡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妳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麽不讓我見妳壹面?我晚晚吹簫給妳聽,妳可聽見嗎?”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眾人見他臉色有異,目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什麽,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壹會神,忽地想起壹事,臉上猶似罩了壹層嚴霜,厲聲問道:“梅超風手中的《九陰真經》,妳跟她在壹起時,曾經看過的,是不是?”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甚是驚懼,說道:“弟子給梅前輩抓住了,掙紮不脫,給她當作馬騎……沒見過她的真經,那時她只想扼死我,為她丈夫報仇,也決計不肯讓我看什麽真經。”
黃藥師見他臉上沒絲毫狡詐神態,而且郭靖所背經文,尤其是末段怪話咒語,嘰裏咕嚕,更遠比筆錄本上所記為多,心想當時亡妻記憶不全,身亡有靈,自必記憶完全了。以黃藥師之飽學才智,原不致輕易相信亡妻冥授這等虛無渺茫之事,只是他愛妻成癡,思妻近狂,只盼真有其事,亡妻在冥中選婿,變成了壹廂情願,不由得又歡喜,又酸楚,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於妳,妳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妳須得容讓三分。”
黃蓉聽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誰說我給妳驕縱壞了?”
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多謝嶽父!”
他尚未站起,歐陽克忽然喝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