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金庸

修真武俠

《射雕英雄傳》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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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面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克,只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高手恭恭敬敬地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知道是七公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對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歡,就和他同行。
  “到了嶽州後,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幫主。我又驚又喜,實在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分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是十分敬重,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中人,不能去參與大會,便在嶽州城裏等他,心裏想著,他壹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壹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將來也必能手刃大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壹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只覺事事美滿之極,壹生中極少這樣開心過,直到黎明時分,正要矇眬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壹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他卻低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汙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凈衣派與汙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鬥,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壹驚,問道:‘那怎麽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凈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壹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麽說,便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說是出門去了。我冷眼旁觀,見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到處透著邪門,就對他說:‘妳雖退讓,不做丐幫幫主,可也不能就此壹走了之。我瞧還是去找妳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選壹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妳的重托。’他支支吾吾的,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只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言厲色地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壹場。
  “過了壹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然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只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陪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跟人說話。我從窗縫中張望,見另壹人是個身材矮小的花白胡子老者,身穿黃葛短衫,手裏拿著壹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壹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那老者從懷裏摸了壹個小瓷瓶出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兄弟,妳那位沒過門的夫人不肯就範,這事容易得緊,妳將瓶裏的藥粉在清茶裏放下壹些,給她喝了,我包妳今晚就洞房花燭。’”
  靖蓉兩人聽到這裏,心中都道:“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楊康他居然眉花眼笑,連聲道謝。我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不多時,那老者告辭出來。我悄悄跟在後面,走遠之後,撲上去在他背心上壹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險地,真便要壹刀結果了他。我接連幾拳將他打暈了,在他身上壹搜,這老家夥懷裏的東西也真多,什麽戒指、斷劍、磚塊,古裏古怪壹大套,想來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壹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什麽名堂,便取了揣在懷裏,越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論。
  “我重到楊康房外,不料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地道:‘妹子,請進來吧。’我打定了主意,這晚非壹切說個清楚不可,到了他房裏,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妳猜,這瓶子裏裝的是什麽?’我怒道:‘誰知道是什麽臟東西了。’他笑道:‘壹個朋友剛才送給我的,說道這藥粉只要在清茶裏放上壹些,騙妳喝了,壹切便能如我所願。’這句話倒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消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了出去,說道:‘妳留著幹嗎?’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天人壹般,怎會幹這等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做對了。”穆念慈哼了壹聲,並不答話。黃蓉回想那日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見到楊康坐在床沿,摟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臉含微笑,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後的事。又想:“那多半是妳打倒裘千丈,他在後面瞧見了,就故意向妳賣好。”
  郭靖問道:“後來怎樣?”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人述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後來怎樣?”以助人談興,不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黃蓉叫了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後來妳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
  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黃蓉嚇了壹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妳別見怪。”穆念慈低聲道:“妳沒胡說八道,是我自己糊塗。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定……”說到這裏,淚水簌簌而下。
  黃蓉見她神情淒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安慰,過了好壹會,指著郭靖道:“姊姊,妳不用難過,那也沒什麽。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壹出,郭靖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沒有……沒有做……”黃蓉笑道:“那妳想過沒有呢?”郭靖連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不好。”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頭,柔聲道:“妳想跟我做夫妻,我歡喜得很呢,妳沒有什麽不好。”
  穆念慈嘆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然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小,於男女之事還不大懂。她遇上了這個忠厚老實的郭大哥,真是福氣。”黃蓉問道:“姊姊,後來怎樣?”
  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後來……後來……我聽得窗外有人大聲喝叱與傳呼號令之聲,很是混亂,他叫我別做聲,說是鐵掌幫他們幫裏自己的事,跟我們不相幹。後來有人來到房外的庭中,號令幫眾,說來了敵人,吩咐各人取了兵刃火把,隨他去追趕敵人,我從窗中望出去,指揮幫眾的竟然便是剛才那糟老頭兒。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裏很是不安,怕他來責問我為什麽暗算他。我那時候怎……怎見得人?幸好他匆匆忙忙地號令幫眾,趕了出去,神氣倒挺威風的。”
  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兒不是壹個人。”穆念慈奇道:“不是壹個人?”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兄弟,相貌壹模壹樣。妳打倒的那個叫裘千丈,武功稀松平常,凈會吹牛騙人。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妳打的是假幫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壹揮,妳的小命兒可難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來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幫主,給他壹掌打死了,倒也幹凈。”黃蓉笑道:“咱們的楊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壹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道:“妳別再跟我說這些話。”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好吧,是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兩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詭計。”黃蓉忙站起來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妳別生氣,以後我不敢跟妳胡說了。”穆念慈嘆道:“我不是生妳的氣,是……是我自己傷心。”
  黃蓉道:“怎麽?楊康這小子惹惱妳了?”拉她又坐了下來。
  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後,楊康又來跟我羅唆。我問他,以後我們兩個到底怎麽打算。他說:‘我跟妳已做了夫妻,壹切都不用瞞妳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裏應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了宋朝後,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可限量。
  “我壹言不發地聽著。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妳就是皇後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壹個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無數幫眾嘍羅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沒人攔阻。經了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只想壹死了之。那時候也不知東西南北,只是亂走。後來見到壹所道院,就闖了進去,剛踏進門,便暈倒了。幸好那裏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壹場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幾天才好了些。我換上了這身道裝,啟程回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裏遇上了妳們。”
  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回桃花島,正好同路。咱三個兒壹塊走吧,道上也熱鬧些。妳若不嫌棄,壹路上我跟妳說幾套武功。”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我……我壹個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壹本冊子,交給郭靖,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關。妳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他老人家,說不定有些用處。”郭靖道:“是。”伸手接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回地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壹排大柳樹後消失,兩人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壹人,千裏迢迢地回兩浙去,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尋常壞人,她也不怕。”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妳我這樣,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嘆道:“二師父常說: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什麽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地比了壹陣。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黃蓉道:“自然要坐。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怎麽能就此算了?老賊打不過,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
  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只見那啞巴艄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到兩人回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壹艘不大不小的篾篷船,載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篾篷木船。只見船上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艄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遊駛去。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嘆,心想:“結義兄弟該當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楊康義弟如今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說什麽也要勸得他改邪歸正才是。”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地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妳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寫著些什麽。”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黃蓉壹頁頁地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妳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裏瞧那冊子。
  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幫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後嶽飛遭害,韓世忠給削除兵權,落職閑住。他部下官兵大半也解甲歸田。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領著壹批兄弟在荊湖壹帶落草,有的到襄陽去投軍守城,上官劍南則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任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二十多年中經他力加整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數年間聲勢大振,在江湖上骎尋已可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身在草莽,卻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復故土,常派遣部屬在臨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時機。事隔多年,鐵掌幫中壹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嶽飛的壹名獄卒交好,得悉嶽飛死後遺物入棺,其中有壹部兵法遺書,輾轉打聽之下,得悉是在皇宮之中。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毫不費力地便將遺書《破金要訣》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在西湖邊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嶽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誌不售,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嘆。他說自己年紀已老,這部兵法上官劍南或許有用,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嶽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壹卷,於是將這壹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嶽武穆遺誌,相率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
  韓世宗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嶽飛這部兵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範周密,以致無法傳出。但想嶽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壹個空?兩人商談之後,上官劍南繪了壹幅鐵掌山的圖形,夾層中又藏壹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十六字。韓世忠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壹首嶽飛的舊詩,心想嶽飛心目中的傳人若非嶽飛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上官劍南再入皇宮,留下圖畫,以便後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研讀武穆遺書,於練兵破敵之道,頗有領會。但此後金兵南侵,鐵掌幫惟能自保,未能聚集義師北上抗金,上官劍南心懷抗金大誌,始終不得施展抱負,數十年後郁郁而終,將幫主之位傳於裘千仞。上官劍南知裘千仞武功甚強,亦富才略,但生平誌在精研武功,於家國興亡大義不甚措心,素來不習兵陣韜略,武穆遺書於他無用,生怕落入不肖者之手,於是依照圖畫中所留線索,臨終時帶入鐵掌山中指峰的洞穴。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嘆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壹位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壹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對他頗為鄙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地拜上幾拜。當年鐵掌幫中大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壹夥奸賊。上官幫主地下有靈,不知要怎麽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艄公駛船在壹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骯臟,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艄公吹須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裝啞巴,既沒法出言相勸,又不便譏刺泄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妙語如珠、伶牙俐齒”,自己無論如何“辯”她不過,只有暗暗咬牙切齒,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後,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
  飯罷,靖蓉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郭靖道:“上官幫主這本記事冊,不知如何會落入裘千丈手中,他拿來又有什麽用?”黃蓉道:“老騙子的相貌和他弟弟壹模壹樣,要偷這本冊子並不為難。他招搖冒充幫主,自須熟知幫中舊事,以免給人拆穿。”過了壹會,又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中建了大功。”郭靖愕然不解。
  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畫的那幅畫,自然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後,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妳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壹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妳爹爹,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給老毒物打傷,妳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妳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不禁黯然,隔了壹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擡頭望著天邊壹彎新月,輕輕地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妳就回蒙古大漠了吧?”
  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望月亮,道:“殺了他之後呢?”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要到六位師父家裏,壹家家地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黃蓉道:“這壹切全辦好之後,妳總得回蒙古去了吧?”
  郭靖道:“我不去!”可實在說不出什麽理由,母親在蒙古,總得接她回江南。黃蓉笑道:“靖哥哥,妳很好,妳老是在想拖延時日,妳不舍得跟我分開。唉,我也不舍得跟妳分開。我真傻,盡想這些幹嗎?乘著咱倆在壹塊兒,多快活壹刻是壹刻,這樣的好日子過壹天便少壹天。咱們回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兩人回到船中,艄公和兩個後生已在後梢睡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妳睡吧,我留神著他們。”黃蓉低聲道:“我教妳幾個啞巴罵人的手勢,明天妳做給他看。”郭靖道:“妳自己幹嗎不做?”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女孩兒家說不出口。”郭靖心想:“原來啞巴也會罵人。”說道:“妳先休息壹會,明天再罵他不遲。”黃蓉傷後元氣未復,確也倦了,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她上身穿著軟猬甲,留神不把肩背靠上郭靖大腿。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艄公起疑,當下橫臥艙板,默默記誦壹燈大師所授《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總旨,依法照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歡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地道:“靖哥哥,妳別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給妳的。”郭靖壹怔,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妳什麽,我知道妳心中真的只喜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沈沈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肌膚在月光之下,白得有似透明壹般。郭靖呆呆地望著,過了良久,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如沒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嗎?”
  壹個人在夢中傷心,壹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動,壹艘船從上遊駛了下來。郭靖微感詫異:“沅江水急灘險,什麽船只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座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掌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座船並在壹起。
  郭靖輕輕拍醒黃蓉,只覺船身微微壹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張望,見壹個黑影從自己船上躍往來船,瞧身形正是那啞巴艄公模樣。郭靖道:“我過去瞧瞧,妳守在這兒。”黃蓉點點頭。郭靖矮著身子,躡足走到船首,見來船搖晃未定,縱身躍起,落在桅桿的橫桁之上,落點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壹沈,並未傾側,船上各人絲毫未覺。他貼眼船篷,從縫隙向下瞧去,見船艙中站著三名黑衣漢子,都是鐵掌幫的裝束,其中壹人身形高大,頭纏青布,似是首領。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裝啞巴的艄公雖比他先躍上來船,此時也剛走入船艙向那大漢躬身行禮,叫了聲:“喬寨主。”那喬寨主問道:“兩個小賊都在嗎?”艄公道:“是。”喬寨主又問:“他們可起什麽疑心?”那艄公道:“疑心倒沒有。只是兩個小賊不肯在船上飲食,做不得手腳。”喬寨主哼了壹聲,道:“左右叫他們在青龍灘上送命。後日正午,妳們船過青龍灘,到離灘三裏的青龍集,妳就折斷船舵,咱們候在那裏接應。”那啞艄公應了。喬寨主又道:“這兩個小賊功夫厲害得緊,可千萬小心了。事成之後,幫主必有重賞。妳從水裏回去,別晃動船只,驚醒了他們。”那艄公道:“是。喬寨主還有什麽吩咐?”喬寨主擺擺手道:“沒有了。”那艄公行禮退出,從船舷下水,悄悄遊回。
  郭靖雙足在桅桿上壹撐,回到座船,將聽到的言語悄悄與黃蓉說了。黃蓉冷笑道:“壹燈大師那裏這般的急流,咱倆也上去了,還怕什麽青龍險灘、白虎險灘?睡吧。”
  既知賊人陰謀,兩人反而寬懷,次日在舟中觀賞風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艄公正要收錨開船,黃蓉道:“且慢,先把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龍灘中翻船,送了性命。”那艄公微微變色,假裝不懂。黃蓉雙手揚起,忍不住要“說”幾句粗話罵他,桃花島上的啞仆個個邪惡狠毒,罵人的“言語”自也不凡,黃蓉幼時學會,其實也不明其中含意,這時她左手兩指剛圍成圓圈,終覺不雅,格格幾聲輕笑,放下手來,自與郭靖牽馬上岸。
  郭靖忽道:“蓉兒,別跟他們鬧著玩了。咱們從這裏棄船乘馬就是啦。”黃蓉道:“為什麽?”郭靖道:“鐵掌幫陰險小人,何必跟他們計較?咱倆只要太太平平地廝守在壹起,比什麽都強。”黃蓉道:“難道咱倆當真能太太平平地廝守壹輩子?”郭靖默然,眼見黃蓉松開小紅馬的韁繩,指著向北的途徑。那小紅馬甚有靈性,數次離開主人,這時知道主人又要暫離,便放開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間沒了蹤影。
  黃蓉拍手道:“下船去吧。”郭靖道:“妳身子尚未復原,何必甘冒危險?”黃蓉道:“妳不來就算了。”自行走下江邊斜坡,上了篾篷船。郭靖無奈,只得跟著上船。黃蓉笑道:“傻哥哥,咱們此刻在壹起多些稀奇古怪的經歷,日後分開了,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郭靖道:“咱們日後難道……難道當真非分開不可?我……我說什麽也不跟妳分開!”黃蓉凝視著他臉不答。
  郭靖心頭壹片茫然,如有大鐵錘在心口敲擊。當時在牛家村壹時意氣,答應了拖雷要娶華箏,此後才體會到其中的傷痛慘酷。
  又駛了壹個多時辰,眼見日將當午,沅江兩旁群山愈來愈險峻,料想青龍灘已不在遠。靖蓉二人站在船頭眺望,只見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纖,大船的纖夫多至數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纖夫躬身彎腰,壹步步地往上挨著,額頭幾和地面相觸,在急流沖激之下,船只竟似釘住不動壹般。眾纖夫都頭纏白布,上身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口中大聲吆喝,數裏長的河谷間呼聲此伏彼起,綿綿不絕。下行的船只卻順流疾駛而下,剎那間掠過了壹群群纖夫。
  郭靖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暗心驚,低聲向黃蓉道:“蓉兒,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勢縱險,咱倆也不放在心上。現下瞧這情勢,只怕急灘極長,如座船翻了,妳身子沒好全,或有不測。”黃蓉道:“依妳說怎生處?”郭靖道:“打倒啞巴艄公,攏船靠岸。”黃蓉搖頭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現下怎是玩的時候?”黃蓉抿嘴笑道:“我就是愛玩嘛!”郭靖見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峰之間,湍急已極,心中暗自計議,但他心思遲鈍,又計議得出什麽來?
  江水轉了個彎,遠遠望見江邊有數十戶人家,房屋高高低低地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勢逾奔馬,片刻間到了屋邊。岸上有數十名壯漢沿江相候,啞艄公將船上兩根纜索拋上岸去,眾壯漢接住了,套在壹個大絞盤上。十多人扳動絞盤,把船拉到岸邊。
  這時下遊又駛上壹艘篾篷船,三十多名纖夫到這裏都氣喘籲籲,有的便躺在江邊,疲累之極,再也動彈不得。郭靖心道:“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裏更急得多。”又見纖夫中有幾個是花白頭發的老者,有幾個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都面黃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驀地裏覺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後,那艄公拋下鐵錨,郭靖見山崖邊還泊著二十幾艘船。黃蓉問身旁壹個男子:“大哥,這兒是什麽地方?”那男子道:“青龍集。”
  黃蓉點點頭,留神啞艄公的動靜,只見他與斜坡上壹名大漢打了幾下手勢,突然取出壹柄斧頭,兩下猛砍,便斬斷了纜索,跟著伸手提起了鐵錨。那船給湍急的江水壹沖,驀地裏側身橫斜,轉了個圈子,飛也似地往下遊沖去。岸上眾人都大聲驚呼起來。
  壹過青龍集,河床陡然下傾,江水噴濺註瀉。啞艄公雙手掌舵,雙眼目不轉睛地瞪視著江面。兩名後生各執長篙,分站在他兩側,似是預防急流中有甚不測,又似護衛啞艄公,怕靖蓉二人前來襲擊。郭靖見水流愈來愈急,那船如墮峭壁,狂沖而下,每壹瞬間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聲叫道:“蓉兒,搶舵!”說著拔步奔往後梢。兩名後生聽見叫聲,長篙挺起,各守壹舷。郭靖哪把這兩人放在眼裏,疾往右舷沖去。
  黃蓉叫道:“慢著!”郭靖停步回頭,問道:“怎麽?”黃蓉低聲道:“妳忘了雕兒?待船撞翻,咱倆乘雕飛走,瞧他們怎麽辦。”郭靖大喜,心想:“蓉兒在這急流之中有恃無恐,原來早就想到了這壹著。”招手將雙雕引在身旁。那啞艄公見他正要縱身搶來,忽又止步,不知兩人已有避難之法,還道兩個乳臭未幹的娃娃給湍急的江水嚇得手足無措,沒了主意,心中暗暗歡喜。
  轟轟水聲之中,忽然遠處傳來纖夫的齊聲吆喝,剎時之間,已瞧見迎面壹艘篾篷船逆水駛來,桅桿上壹面黑旗迎風招展。啞艄公見了這船,提起利斧,喀喀幾聲,砍斷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過時便即躍上。
  郭靖按著雌雕的背叫道:“蓉兒,妳先上!”黃蓉卻道:“不用急!”心念壹轉,叫道:“靖哥哥,擲鐵錨打爛來船。”郭靖依言搶起鐵錨。這時座船失了舵掌,順水猛往來船沖去。眼見兩船相距已只丈余,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纖夫齊聲大呼,郭靖奮力手揮鐵錨擲出,這壹揮之中,使上了降龍十八掌中的壹招“時乘六龍”,右掌勁發,全身似欲飛起,鐵錨疾飛出去,撞向來船船頭的纖桿。
  那纖桿被七八條百丈竹索正拉得緊緊的,扳成了弓形,鐵錨攔腰撞到,喀喇壹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纖夫正出全力牽引,竹索陡然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時有如紙鷂斷線,在水面上急轉幾圈,便即尾前首後地向下遊沖去。眾人更是大聲驚呼,頃刻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壹片。
  啞艄公出其不意,驚得臉色慘白,縱聲大叫:“餵,餵!救人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聞。”郭靖擲出壹錨,手邊尚有壹錨,見座船與來船並肩順流沖下,相距甚近,吸壹口氣,使出壹招“見龍在田”,雙手舉錨揮了幾下,身子連轉三個圈子,壹半運力,壹半借勢,脫手將鐵錨拋向前船尾舵。
  眼見這壹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艙中躍出壹人,搶起長篙刺出,篙身輕顫,貼在鐵錨柄上,那人勁力運處,竹篙彎成弧形,啪的壹聲,篙身中折,但鐵錨被長篙這麽壹掠,去勢偏了,水花飛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人身披黃葛短衫,壹部花白胡子在疾風中倒卷到耳邊,站在顛簸起伏的船艄上穩然不動,威風凜凜,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見他陡然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壹驚,心念甫轉,只聽喀喇喇壹聲巨響,座船船頭已迎面撞上壹座礁石,這壹下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後心撞在艙門之上。江水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這時要騎上雕背,也已不及。
  當此緊急關頭更無余暇思索,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我來!”壹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這時候生死間不容發,若在敵船別處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勢,便有間隙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
  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壹擺,在空中連刺數點,叫他拿不準刺來方向,虛虛實實,變幻不定。郭靖使壹招“密雲不雨”,雙掌交替連拍,擊向裘千仞頭頂,左臂格開篙頭,身子續向敵船落去。裘千仞縱聲長嘯,竹篙脫手,並掌往郭靖當胸擊去,他足踏實地,敵在半空,掌力壹交上了,非將對手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橫來壹根竹棒在篙上壹搭,借勢躍來壹人,正是黃蓉。她人未至,棒先到,淩虛下擊,連施三下殺手。裘千仞料不到她來勢竟這般迅捷,左眼險為棒端戳中,只得還掌擋格。郭靖乘機站上船艄,“降龍十八掌”中極少使用的壹招“損則有孚”出招夾擊。裘千仞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右腿橫掃,將郭靖逼開壹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
  這鐵掌功夫豈同尋常?鐵掌幫開山建幫,數百年來揚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裏,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術,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但掌法精奇巧妙,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在後艄頭拆了七八招,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聲雖響,卻也蓋不了四張手掌發出的呼呼風聲。
  這時裘千仞的座船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住了舵,慢慢轉過船來,頭前尾後,向下遊急沖。啞艄公所乘那船已碎成兩截,船板、布帆、啞艄公和兩個後生都在壹個大漩渦中團團打轉。啞艄公大聲慘呼,遠遠傳送過來,果然是聲音洪亮。黃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後揮出,做個手勢,終於還是“罵”了他壹句,反正沒旁人見到,不雅也就算了。啞艄公等三人雖竭力掙紮,怎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卷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
  黑旗船順水疾奔。黃蓉回頭望去,漩渦已在兩三裏之外。雙雕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黃蓉揮動竹棒,把船上幫眾逼向船頭,返身正要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眼角間瞥見船艙中刀光閃動,壹名黑衣漢子舉刀猛向什麽東西砍落。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什麽,左手揚處,壹把鋼針飛出,都釘上他手腕手臂。那人手中鋼刀跌落,砍上自己右腿,大聲慘叫。黃蓉搶入船艙,舉腳將他踢開,見艙板上橫臥著壹人,手足受縛,動彈不得。那人壹對眼冷冷地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
  黃蓉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救了她性命,當即拾起艙板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繩索。瑛姑雙手脫縛,右手陡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從黃蓉手裏奪過鋼刀。黃蓉猝不及防,但見刀光閃動,瑛姑已壹刀將那黑衣漢子砍死,這才彎腰割斷她自己腳上繩索,說道:“妳雖救了我,可別盼我將來報答。”黃蓉笑道:“誰要妳報答了?妳救過我,今日我也救妳壹次,正好扯直,以後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說著後半句時,已搶到船艄,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倒也支持得住。但聽得撲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壹壹逼入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與郭靖對掌,本已漸占上風,但黃蓉使打狗棒法上來加攻,他以壹敵二,十余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繞著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著江面,叫黃蓉攻不到他後背。郭靖連使狠招,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壹般,再也逼不動他半寸,這時只消退得壹步,立時身墮江心。黃蓉心道:“妳雖然外號‘鐵掌水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不過妳自吹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便湖平如鏡,畢竟也不能在水面飄行。除非學了妳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幾千幾百根木樁。”又見他出掌沈穩,目光不住向江面上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只駛來援手,心想:“妳武功雖高,但今日咱們以三敵壹,若再奈何不了妳,咱們也算膿包之至了。”
  這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盡數驅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壹人,見靖蓉二人壹時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讓開了,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中意存輕視,不禁有氣,竹棒前伸,連攻兩招,這是以進為退,待裘千仞側身相避,便即躍後兩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說道:“讓她來打。”郭靖收掌護身,退了下來。
  瑛姑冷笑道:“裘幫主,妳在江湖上也算名氣不小,卻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般下三濫的勾當,虧妳也做得出來。”裘千仞道:“妳給我手下人擒住,還說什麽嘴?若是我自己出馬,只憑這雙肉掌,十個神算子也料理了。”瑛姑冷冷地道:“我什麽地方得罪鐵掌幫啦?”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峰聖地,妳幹嗎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妳放人,妳竟敢謊言包庇,妳當我裘千仞是好惹的嗎?”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個小賊。妳有本事盡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些閑事呢。”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倒在船舷,神情閑逸,竟存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瑛姑當時行刺壹燈大師,為郭靖以身相代,又見壹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來,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憤怨糾結,於神不守舍之際,竟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這時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泄,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於盡。
  黃蓉心道:“好,我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妳瞧些好的。”向郭靖使個臉色,兩人壹使竹棒,壹發雙掌,並肩向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觀鬥,見裘千仞掌力雖然淩厲,終難勝二人,但見他不住移動腳步,似是要設法出奇制勝。
  郭靖怕黃蓉重傷初愈,鬥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妳且歇壹會,待壹忽兒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壹生之中,幾時曾有人對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地站起,叫道:“以二敵壹,算什麽本事?來來來,咱四人兩對兩地比個輸贏。”雙手在懷中壹探,取出兩根竹籌,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點橫打,向她攻去。黃蓉罵道:“失心瘋的婆娘,難怪連老頑童也不愛妳。”
  瑛姑雙眉倒豎,攻勢更厲。她這壹出手,船上形勢立變。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畢竟不及她功力深厚,何況重傷之後,內力未復,身法頗減靈動,只得以“封”字訣勉力擋架。瑛姑滑溜如魚,在這顛簸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黃蓉只得出言引她心神恍惚,說道:“妳愛上老頑童,可不用學他的瘋瘋癲癲,我跟妳說,他不愛瘋癲婆娘。”
  那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壹時未分勝敗。郭靖自得壹燈大師指點武學精要,這些日子來內力雖未能速增,掌法循環牽引之道卻領悟了不少,勉力支撐,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見瑛姑先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忽又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好,精神壹振,掌力更為沈狠,料得定時候稍長,對手終究會抵擋不住,見郭靖揮掌猛擊而來,當即側身,避過正面鋒銳,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壹招“損則有孚”,四掌相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壹聲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後艄,拿住了勢子。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壹絆,險些跌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壹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
  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壹聲長笑,踏步再上。
  瑛姑已把黃蓉逼得氣喘籲籲,額頭見汗,正感快意,突然間聽到笑聲,不由得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左手竹籌發出了竟忘記撤回。黃蓉見此空隙,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向她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驀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壹聲:“原來是妳!”勢若瘋虎般直撲裘千仞。
  裘千仞見她雙臂猛張,這壹撲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惡狠狠地露出壹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住,再咬下幾口肉來,他雖武功高強,見了這般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驚,忙旁躍避開,叫道:“妳幹什麽?”
  瑛姑更不打話,壹撲不中,隨即雙足力蹬,又向他撲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落,滿擬她定要伸手相格,豈知瑛姑不顧壹切,對敵人來招絲毫不加理會,仍然向他猛撲。裘千仞大駭,心想只要給這瘋婦抱住了,只怕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壹掌,自己哪有命在?當下顧不得掌擊敵人,先行逃命要緊,忙矮身躥向左側。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讓在壹邊,見瑛姑突然發瘋,甚感驚懼,但見她狂縱狠撲,口中嗬嗬發聲,張嘴露牙,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委實奈何她不得,只得東閃西避,眼見她臉上肌肉扭曲,神情猙獰,心中愈來愈怕,暗叫:“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手。”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要噴血,壹抓仍然不中,手掌起處,嘭的壹聲把掌舵漢子打入江中,接著飛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壹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人都難逃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雕下來救命。就在此時,那船突然打橫,撞向岸邊巖石,砰的壹聲巨響,船頭破了壹個大洞。
  裘千仞見瑛姑踢斷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己同歸於盡,眼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陡然提氣向岸上縱去。這壹躍雖使全力,終究還差了丈許,上不了岸,撲通壹聲,跌入水裏,立時沈至江底,他身子壹冒上來,立時給急流沖走,幸好毀船之余,江中漂浮不少斷桅碎木,裘千仞抓住壹根斷木,牢牢抱住,乘流而下。他不通水性,但內功深厚,在急流中壹面閉氣,壹面拼命向岸邊劃去,雖吃了十多口水,終於爬上了岸。他筋疲力盡,坐在石上喘氣,已在下遊十余裏之遙,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壹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哪裏去?”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這時那船又已給急流沖回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不忍她送命,奔上抓住她後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郭靖忙低頭避過。
  黃蓉見雙雕已停在艙面,叫道:“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咱們快走。”
  江水洶湧,轉瞬間便要浸到腳面,郭靖松開了手,見瑛姑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不住慘呼:“兒啊!兒啊!”黃蓉連聲催促。郭靖想起壹燈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妳快乘雕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道:“那來不及啊。”郭靖道:“妳快走!咱們不能負了壹燈大師的托付。”
  黃蓉想起壹燈的救命之恩,登感躊躇,正自仿徨無計,突然轟的壹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壹塊大礁,身受劇震,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間沈下數尺。黃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點點頭,躍過去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癡,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腋下,叫道:“跳!”三人壹齊躍上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約有尺許,江水在三人身周奔騰而過,濺得衣衫盡濕,待得三人穩穩站定,那艘篾篷船已沈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掠身瀉註,也不禁頭暈目眩,擡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雙雕下來背人。不料雙雕怕水,盤旋來去,始終不敢停上浸在水面下的礁石。黃蓉四下張望,見左岸挺立著壹棵大柳樹,距礁石不過十來丈遠,心生壹計,道:“靖哥哥,妳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咕咚壹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見她向水下沈船潛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盡量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鉤住礁石上壹塊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勁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沖擊之力太強,壹個脫手,那她可永遠不能上來了。
  黃蓉潛向沈船桅桿,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船上的帆索收了上來。待收到二十余丈,說道:“靖哥哥,妳短劍給我!”郭靖將腰間短劍遞了給她。黃蓉拔劍出鞘,割斷繩索,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頭。這時雙雕身量已長得頗為沈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
  黃蓉將繩索壹端縛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樹壹指,打手勢叫它飛去。雌雕托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又飛回。黃蓉急道:“唉,我是叫妳在樹上繞壹轉再回來。”可是那雕不懂言語,只急得她不住嘆氣。到第八次上,黃蓉將雕身放低,那雕才碰巧繞了柳樹壹轉回來。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用力拉緊,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兒,妳先上岸吧。”黃蓉道:“不,我陪妳,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了壹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
  黃蓉笑道:“小的時候壹套玩意兒,郭大爺,妳多賞賜吧!”壹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壹般,揮舞竹棒穩定身子,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面,到了柳樹枝上。
  郭靖沒練過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樣葫蘆,也如瑛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數丈,忽聽黃蓉叫道:“咦,妳到哪裏去?”聽她語氣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亂子,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躍下地來。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說道:“她心神已亂,壹個人亂走只怕不妥,咱們追。”黃蓉道:“好吧!”提足要跑,突然雙腿酸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
  郭靖知她傷後疲累過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說道:“妳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向瑛姑奔跑的方向發足急趕,轉過壹個山坳,前面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已人影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此處亂石嵯峨,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生怕黃蓉遇險,只得廢然而返。
  
  兩人在亂石中忍饑過了壹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壹家小飯店打尖,買了三只雞,壹只自吃,兩只餵了雙雕。
  雙雕停在高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食,驀地裏雌雕昂首長鳴,拋下半只沒吃完的公雞,振翅向北疾飛。雄雕跟著飛起,鳴聲啾急,隨後急趕。郭靖道:“兩頭雕兒的叫聲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什麽?”黃蓉道:“瞧瞧去。”
  兩人跑上大路,只見雙雕在遠處盤翔兩周,突然同時猛撲而下,壹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郭靖道:“遇上了敵人。”兩人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裏,只見前面房屋櫛比鱗次,是個市鎮,雙雕卻在空中交叉來去,似是失了敵蹤。
  二人趕到鎮外,呼哨命雙雕下來,雙雕卻不理會,只四下盤旋找尋。郭靖道:“雕兒不知跟誰有這麽大的仇恨。”過了好壹陣,雙雕才先後下來。只見雄雕左足上鮮血淋漓,壹條刀痕著實不淺,若非筋骨堅硬,那只腳已給砍下來了,再看雌雕,卻見它右爪牢牢抓著壹塊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時,原來是塊人的頭皮,帶著壹大叢頭發,想來是讓它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的,頭皮的壹邊鮮血斑斑。
  黃蓉給雄雕在傷足上敷了金創藥。郭靖將頭皮翻來翻去地細看,沈吟道:“這對雕兒自小十分馴良,若不是有人相犯,決不會輕意傷人,怎會突然跟人爭鬥?”黃蓉道:“其中必有蹊蹺,只要找到這失了壹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聽。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郭靖道:“我到處找尋沒了壹片頭皮之人,始終找不到。”黃蓉微笑道:“那人沒了頭皮,想必要戴上頂帽兒遮住。”郭靖大叫壹聲:“咦!”恍然大悟,想起適才在鎮上所見,戴帽之人著實不少,卻也無法再去壹壹揭下他們的帽子來察看。
  次晨雙雕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兩人記掛洪七公的傷勢,又想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武之約,雙雕與人結仇,也非大事,便啟程東行。
  兩人同騎共馳,小紅馬奔行迅速,雙雕飛空相隨。壹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不肯安睡。郭靖見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卻只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的話頭,跟他有壹搭沒壹搭地胡扯。
  這日從江南西路到了兩浙東路境內,縱馬大奔了壹日,已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只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
  郭靖勸道:“妳累了壹天,將就吃些店裏的飯菜算啦。”黃蓉道:“我是做給妳吃,難道妳不愛吃我做的菜麽?”郭靖道:“自然愛吃,不過我要妳多歇歇,待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也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籃,左腳跨在門檻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下菜籃,道:“是啊,待咱們找到師父,壹起吃妳做的好菜。”
  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睡著了,臉上卻有淚水。
  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躍起身來,笑道:“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妳跟我來。”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到鎮上。
  黃蓉揀壹家白墻黑門的大戶人家,見大門大開,有不少賓客進去,裏面鼓吹相迎,當即繞到後墻,躍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徑向前廳闖去,只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
  黃蓉大喜,叫道:“妙極!這可找對了人家。”笑嘻嘻地走向前去,喝道:“通統給我滾開。”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十余人壹齊吃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黃蓉順手揪住壹個肥胖客人,腳下壹勾,摔了他個筋鬥,笑道:“還不讓開?”眾客壹轟而起,亂成壹團。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
  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刀使棒,打將入來。黃蓉笑吟吟地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壹把鋼刀,舞成壹團白光,假意向前沖殺。眾莊客發壹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壹把扯住他胡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道:“女……女大王……好……姑娘……妳要金銀,立時……馬上取出獻上,只求妳饒我壹條老命……”黃蓉笑道:“誰要妳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左手揪著他胡子提了上來。那主人吃痛,卻不敢叫喊。
  黃蓉壹扯郭靖,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叫道:“大家坐啊,怎麽不坐了?”手壹揚,壹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沒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妳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聽了,紛紛擁上,妳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分別在三張桌邊坐定了。
  黃蓉自斟自飲,喝了杯酒,問主人道:“妳幹嗎請客,家裏死了人嗎?死了幾個?”主人結結巴巴地道:“小老兒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黃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來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所插的鋼刀,卻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人,側頭道:“壹點也不像,只怕不是妳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全身顫抖,只道:“是,是!”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己生的,還是說:“姑娘之言甚是。”眾賓客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裏掏出壹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壹點見面禮吧。”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面面相覷。那主人自喜出望外,連聲稱謝。
  黃蓉道:“來,敬妳壹碗!”取壹只大碗來斟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晚輩量淺,阿姨恕罪則個。”他聽黃蓉對他兒子自稱“外婆”,料來她喜自居長輩,便將“姑娘”叫成了“阿姨”。黃蓉秀眉上揚,伸手壹把扯住他胡子喝道:“今天咱們辦喜事還是辦喪事?妳喝不喝?”主人無奈,只得端起碗來,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黃蓉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拗?但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哪有壹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地胡謅,黃蓉壹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壹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只聽得咕咚壹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了。
  黃蓉哈哈大笑,自與郭靖飲酒談笑,旁若無人,讓眾人眼睜睜地站在壹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郭靖勸了幾次,這才盡興而歸。
  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靖道:“無端端地累人受驚擔怕,卻又何苦來?”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活。”郭靖壹怔,覺得她語氣頗不尋常,但壹時也體會不到這言語中的深意。黃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妳去不去?”郭靖道:“這陣子還到哪裏?”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幾天,再還給人家。”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壹笑,已縱出房門,越墻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妳已玩了這麽久,難道還不夠麽?”黃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壹頓,又道:“要妳陪著,我才玩得有興致。過幾天妳就要離開我啦,妳去陪那華箏公主,她壹定不許妳再來見我。跟妳在壹起的日子,過得壹天,就少了壹天。我壹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來使。這樣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晚間我不肯安睡休息,卻要跟妳胡扯瞎談,妳現下懂了吧?妳不會再勸我了吧?”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裏糊塗,壹直不明白妳對我這番心意,我……我……我不能離開妳……”說到這裏,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黃蓉微微壹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什麽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著我那去世了的媽媽,因此盡愛念這些話。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只壹忽兒時光,愁苦煩惱才是壹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淺淺壹彎新月,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靖心中本來壹直渾渾噩噩,雖知黃蓉對自己壹片深情,卻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壹切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跟蓉兒分別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但總也能熬得下來。可是她呢?她壹個人在桃花島上,只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隨即又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去世的,那時只有幾個啞巴仆人陪著她,她小心眼裏整日就愛想心思、轉念頭,這可不活活地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她手,癡癡望著她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妳壹輩子!”
  黃蓉身子壹顫,擡起頭來,顫聲問道:“妳……妳說什麽?”郭靖道:“我再也不理什麽成吉思汗、什麽華箏公主,這壹生壹世,我只陪著妳。”黃蓉低呼壹聲,縱體入懷。郭靖伸臂摟住了她,這件事壹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壹橫,不顧壹切地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兩人摟抱在壹起,壹時渾忘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妳媽呢?”郭靖道:“我接她到桃花島上住。”黃蓉道:“妳不怕妳師父哲別、義兄拖雷他們麽?”郭靖道:“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黃蓉道:“妳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丘道長他們又怎麽說?”郭靖嘆了口氣道:“他們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蓉兒,妳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妳呢。”
  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壹輩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找不到妳來責罵。”
  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籌妙策,忽聽十余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聽得壹人說道:“老頑童已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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