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郭靖低聲道:“蓉兒,妳還要什麽?”
黃蓉道:“我還要什麽?什麽也不要啦!”秀眉微揚,叫道:“若是再要什麽,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翩翩起舞。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衣淩風,到後來越舞越急,揮動衣袖,拂向身邊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壹只只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她舞了壹會,忽地縱起,躍到壹株樹上,隨即跳到另壹株樹上,舞蹈中夾雜著“逍遙遊”與“桃華落英掌”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
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裏有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能有什麽仙山比桃花島更好看,有什麽仙女比蓉兒還美?”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壹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地奔了壹陣,突然停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壹堆東西,問道:“那是什麽?”
郭靖搶上幾步,見壹匹黃馬倒在地下,忙奔近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追風黃,伸手在馬腹上壹摸,著手冰涼,已死去多時。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壹般,忽見死在這裏,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壹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麽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臥而死,而是四腿彎曲,癱成壹團。郭靖壹凜,想起那日黃藥師壹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般姿態,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擡起,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均已斷裂,松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驚疑,血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這馬是誰打死的?三師父又到哪裏去了?”瞧這馬的死法,在這桃花島上能下手如此狠厲的自只黃藥師壹人。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壹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妳別急,咱們細細地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見地下濕泥中留有足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足跡急奔。
足跡時隱時現,道路變幻,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巖石旁找到,有時足跡消失,她又在路旁樹身上尋到了兵器撞出的痕跡。追出數裏,前面壹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壹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壹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見墓左青草給踏壞了壹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跡。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裏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地跟隨。
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壹番惡鬥,兩人更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壹物。墓道中雖然昏暗,仍隱約可辨正是全金發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鑌鐵鑄成,粗若兒臂,卻被人硬生生折成了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壹眼,誰也不敢開口,心知能空手折斷這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著斷秤,雙手不住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裏接過鐵秤,插在腰帶裏,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口鼻中已忍不住發出嗚咽之聲,突然碰到壹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發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
郭靖放在懷裏,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壹張人臉。他大驚躍起,嘭的壹聲,頭頂結結實實地撞上了墓道石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壹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
火折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發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壹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裏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熏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呆呆地向黃蓉望了壹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
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壹片淩亂,供桌打缺了壹角,墓室左角橫臥壹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背影正是朱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淒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錚錚壹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壹地。
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壹眼,隨即拋落,長嘆壹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裏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沈著聲音道:“妳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妳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地凝望著他,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妳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妳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品,都能毫不費力地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麽?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素來不貪財寶,除了對付敵人之外,也不擅取旁人物事,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壹陣黑壹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
黃蓉輕聲道:“我那日見了妳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妳我終究難有善果。妳要殺我,就下手吧。我媽媽就在這裏,妳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妳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郭靖不答,只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
她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壹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韓小瑩是橫劍自刎,右手還抓著劍柄,當是她自知不敵,不願像韓寶駒那樣慘死敵手。只見韓小瑩左手撫在玉棺的棺蓋上,五根手指上都蘸滿了血,也不知是韓寶駒傷處的還是她自刎後流出來的血,在白玉棺蓋寫了個小小的“十”字,似乎壹個字沒寫完就此死了。
黃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制,棺蓋朝天的壹面鑲以壹塊大白玉。韓小瑩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劃出五條血痕,再加壹個小小“十”字,晶瑩白玉襯出凝結的鮮血,又是艷麗,又是恐怖。郭靖嘶聲叫號:“七師父,妳要寫‘黃藥師’,弟子知道了,說什麽也要給妳報仇。”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妳爹爹還會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
黃蓉心中壹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壹黑,火折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壹絆,險些摔了壹跤,奔出墓門後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發的屍身。
眼見墓碑歪在壹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念忽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三個男人的屍身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了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地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壹言不發地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
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哪裏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心想:“這不對,不可能這樣……”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壹遍,竟壹人不見。廚房竈中煙消灰冷,板桌上放著不少空碗,有的還盛著殘羹冷菜,似是人們吃過後剩下來的,沒洗過的箸匙到處都是。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精舍,只見郭靖仍直挺挺地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妳快哭吧,妳先哭壹場再說!”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泄,定致重傷。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覺,只呆呆地瞪視著她。黃蓉欲待再勸,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只叫得壹聲“靖哥哥”,腿軟欲倒,說話再也接不下去了。
黃蓉要想多找些真相的線索,拉開書桌的抽屜,逐壹看去,在右上角的抽屜之中,見攤著壹張白紙,寫滿了字。郭靖夾手搶過,展開看時,見紙上寫道:“江南下走柯鎮惡、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拜上桃花島黃島主前輩尊前:頃聞傳言,全真六子誤信人言,行將有事於桃花島。晚生等心知實有疑誤,惟恨人微言輕,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前輩當世高人,惟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決勝,豈能紆尊自降,與後輩較壹日之短長耶?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千古傳為盛事。蓋豪傑之士,胸襟如海,雞蟲之爭,非不能為,自不屑為也。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於桃花島階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豈不美哉?”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心下沈吟:“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歐陽鋒暗使毒計,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當時歐陽鋒壹番言語,嫁禍於黃藥師,黃老邪目中無人,不屑分辯,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生怕兩敗俱傷,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六位師父實是壹番美意,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
轉念又想:“六位師父既已送來此信,又到桃花島來幹什麽?想是得知全真六子動身來島,黃藥師未必肯避,難免釀成大禍,為了好心解紛,匆匆趕來,要想攔阻雙方爭鬥。”隨即又想:“黃老邪啊黃老邪,妳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痛下毒手。”
黃蓉接過紙箋來仔細看了,心道:“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原是壹番好意。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生平做慣了賊,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不禁動心,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怔怔地將紙箋放入抽屜。
兩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地道:“我不殺蓉兒,不殺蓉兒!”黃蓉心中又是壹酸,說道:“妳師父死了,妳痛哭壹場吧。”郭靖自言自語:“我不哭,我不哭。”
這兩句話說罷,兩人又沈寂無聲。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剎時之間,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的種種經歷,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壹晃而過,但隨即又壹晃而回。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我要先葬了師父。是嗎?是要先葬了師父嗎?”黃蓉道:“對,先葬了師父。”
她當先領路,回到母親墓前。郭靖壹言不發地跟著。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郭靖突然搶上,飛起右腿,掃向碑腰。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郭靖這壹腿雖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微微歪斜,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他竟似未感疼痛,雙掌在碑上壹陣猛拍猛推,從腰間拔出全金發的半截秤桿,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石碑上火星四濺,石屑紛飛,突然啪的壹聲,半截秤桿又再折斷,郭靖雙掌奮力齊推,石碑斷成兩截,露出碑中的壹根鐵桿來。他抓住鐵桿使力搖晃,鐵桿尚未拗斷,呀的壹聲,墓門卻已開了。郭靖壹呆,叫道:“除了黃藥師,誰能知道這機關?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誰?是誰?”仰天大喊壹聲,鉆入墓中。
斷碑上裂痕斑斑,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心意已決:“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我先壹頭撞死在棺上。”正要走進墓去,郭靖已抱了全金發的屍身走出。
他放下屍身,又進去逐壹將朱聰、韓寶駒、韓小瑩的屍身恭恭敬敬地抱了出來。黃蓉偷眼望去,見他壹臉虔誠愛慕的神色,登時心中冰涼:“他愛他眾位師父,遠勝於愛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離墳墓數百步之遙,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壹陣,到後來愈掘愈快,長劍啪的壹聲,齊柄而斷,猛然間胸中壹股熱氣上湧,壹張口,吐出兩大口鮮血,俯身雙手使勁抓土,壹把把地抓了擲出,勢如發瘋。
黃蓉到種花啞仆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壹把擲給了他,自己拿了壹把幫著掘坑。郭靖壹語不發地從她手中搶過鏟子,壹拗折斷,拋在地下,拿另壹把鏟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黃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觀看。郭靖全身使勁,只壹頓飯工夫,已掘了大小兩坑。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入小坑,跪下磕了幾個頭,呆呆地望著韓小瑩的臉,瞧了半晌,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聰的屍身。
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心念壹動:“黃藥師的骯臟珠寶,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左手抱著屍身,右手伸到他懷內,將珠玉珍飾壹件件地取出,看也不看,順手拋在地下,黃蓉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取出壹物,托在手中。黃蓉凝目看去,見是壹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長約寸許,晶瑩碧綠,雖是件玩物,但雕得與真鞋壹般無異,精致玲瓏,確為珍品,但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
郭靖翻來翻去地察看,見鞋底刻著壹個“招”字,鞋內底下刻著壹個“比”,此外再無異處。他恨極了這些珍寶,噗的壹聲,出力拋在地下。
他呆立壹陣,緩緩將朱聰、韓寶駒、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瞧著三位師父的臉,終是不忍,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六師父,妳們……妳們死了!”聲音柔和,仍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過了半晌,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怒從心起,雙手捧了,拔足往墳墓奔去。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忙急步趕上,張開雙臂,攔在墓前之門,凜然道:“妳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右手使力往裏摔出,只聽得珠寶落地,琮錚之聲好壹陣不絕。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俯身拾起,說道:“這不是我媽的。”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郭靖木然瞪視,也不理睬。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裏,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漸昏暗,黃蓉見他仍然不哭,越來越擔憂,心想讓他獨自壹人,或許能哭出聲來,回到屋中找些腌魚火腿,胡亂做了些飯菜,放在籃中提來,只見他仍站在師父墳邊不動。她這壹餐飯做了小半個時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連姿式亦未改變。黑暗中望著他石像壹般的身子,黃蓉大是驚懼,叫道:“靖哥哥,妳怎麽了?”郭靖不理。黃蓉又道:“吃飯吧,妳餓了壹天啦!”郭靖道:“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
黃蓉聽他答話,稍稍放心,知他性子執拗,這壹次傷透了心,這島上的東西說什麽也不吃的了,便緩緩放下飯籃,慢慢坐倒在地。壹個站,壹個坐,時光悄悄流轉,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漸漸移到兩人頭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兩人心中也是壹片冰涼。
就在這淒風冷月、濤聲隱隱之中,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聲音淒厲異常,似是狼嗥虎嘯,卻又似人聲呼叫。
叫聲隨風傳來,壹陣風吹過,呼號聲隨即消失。黃蓉側耳傾聽,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紮,只不知是人是獸,當下辨明了方向,發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壹個念頭在心中壹轉:“這多半不是好事,讓他見了徒增煩惱。”身當此境,黑夜獨行委實害怕,好在桃花島上壹草壹木盡皆熟識,雖心下驚懼,仍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覺身邊風聲過去,郭靖已搶在前面。他不識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見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黃蓉道:“妳跟我來。”郭靖大叫:“四師父,四師父!”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
黃蓉在彎曲迂回的小路中緩緩前行,半輪明月初上,夜色朦朧,她察看路上情狀,見路旁樹木有些為鐵器擊斷,路旁花草有些經人踐踏,顯是有人覓路而行,發覺道路不通時又折了回來。走出十余丈,見當路直插著壹根黑黝黝之物,正是南希仁的鐵扁擔。郭靖搶上拔起扁擔,拿在手中。
兩人上島之前,島上曾經下雨,路上泥濕,黃蓉道:“有三個人的腳印。”郭靖道:“快去接應四師父。蓉兒,如見到妳爹爹在打我四師父,我只好拼命。”黃蓉道:“好!妳先殺我好啦。”郭靖道:“怎麽有三個人的腳印?”前面南希仁沈重的腳印時時走錯,後面兩人卻似熟識道路,步履輕快地跟隨在後。郭靖心想追蹤南希仁的必是黃藥師無疑,世上只有他輕功既如此高明,又熟知桃花島古怪曲折的道路。黃蓉道:“四師父的腳印幹了,他已過去幾天,後面兩個腳印卻是新的。”郭靖恨恨地道:“四師父幾天前逃到了這偏僻的所在。妳爹爹今天又追來殺他,快走,快走!救人要緊!”
黃蓉心中又是壹涼,尋思:“他四師父見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不知爹爹在不在?”但這時她早已不顧壹切,明知大禍在前,亦不想趨避,領著郭靖向前直奔,慘淡的月光之下,只見前面桃樹下壹個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滾來滾去。
郭靖大叫壹聲,搶上抱起,只見南希仁臉露笑容,口中不住發出嗬嗬之聲。郭靖又驚又喜,突然哇的壹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四師父,四師父。”
南希仁口中嗬嗬不止,突然反手就是壹掌。郭靖全沒防備,不由自主地低頭避開。南希仁壹掌不中,左手跟著壹拳,這壹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歡,壹動不動地讓他打了壹拳。哪知南希仁這壹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壹聲,把郭靖打了個筋鬥。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料不到這壹拳竟勁力突增,大是驚疑。他剛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壹拳,郭靖仍不閃避。這壹拳勁力更大,郭靖眼前金星亂冒,險些暈去。南希仁俯身拾起壹塊大石,猛往他頭頂砸下。
郭靖仍不閃避,這塊大石擊將下去,勢要打得他腦漿迸裂。黃蓉在旁看得兇險,忙飛身搶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壹推。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倒,口中嗬嗬呼叫,竟爬不起來。郭靖怒喝:“妳幹嗎推我四師父?”
黃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壹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但這笑容似是強裝,顯得異樣可怖。黃蓉驚呼壹聲,伸出了手,卻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驀然回手壹拳,打中她左肩,兩人同聲大叫。黃蓉雖身披軟猬甲,這壹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跌開幾步。南希仁的拳頭給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
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四師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壹眼,似乎忽然認出是他,張口要待說話,嘴邊肌肉牽動,出盡了力氣,仍說不出話,臉上兀自帶著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師父,妳歇歇,是誰害妳的?”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說話,但嘴唇始終沒法張開,撐持片刻,頭壹沈,往後便倒。郭靖叫了幾聲“四師父”,搶著要去相扶。黃蓉在旁看得清楚,說道:“妳師父要寫字。”郭靖眼光斜過,果見南希仁手指顫抖,要想在地下劃字,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卻寫不成字,心中怦怦亂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島,就是最笨之人,也知道是我爹爹殺他。他命在頃刻,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難道兇手另有其人嗎?”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見手指越動越無力,心中不住禱祝:“如他要寫別人姓名,千萬快寫出來。”只見他手指在濕泥上移動,壹畫壹短直,又是壹畫連鉤,寫了個“十”,壹個字沒寫完,手指壹顫,就此僵直不動了。
郭靖壹直跪在地上抱著他,只覺得他身子壹陣劇烈的抽搐,再無呼吸,眼望著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師父,我知道妳要寫個‘東’字,‘東邪’黃藥師,是了,在這島上,能害妳的兇手,自然是那可惡的老‘東邪’!”撲在南希仁身上,縱聲大慟。
這壹場捶胸痛哭,才將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哭到後來,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悠悠醒來,日光耀眼,原來天已大明。起身四望,黃蓉已不知去了哪裏,南希仁的屍身仍睜著雙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話,不禁又流下淚來,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奇特,不知受了什麽傷致命,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自頂至踵竟壹無傷痕,前胸後心也無遭受內力拳掌擊傷的痕跡,心想:“黃老邪彈指神通殺人不見血,這功夫我可不懂,他離去不久,遲早要殺他為師父報仇。”
郭靖抱起南希仁屍身,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壹起,樹林中道路怪異,腳印雜亂,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只得重行折回,便在桃樹下掘了個坑,將他葬了。
他壹天不食,腹中饑餓,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向大陸,卻走得暈頭轉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這時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無路,只是筆直朝著太陽東行。走了壹陣,前面出現壹片無法穿過的密林,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實難落腳,尋思:“今日有進無退!”縱身躍上樹頂。
只在樹上走得壹步,就聽嗤的壹聲,褲腳給藤刺撕下壹塊,小腿上也給劃了幾條血痕。再走兩步,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他拔出金刀割斷長藤,放眼遠望,前面刺藤樹密密層層,無窮無盡,叫道:“就算腿肉割盡了,也要闖出這鬼島去!”正要縱身躍出,忽聽黃蓉在下面叫道:“妳下來,我帶妳出去。”低下頭來,見她站在左首的壹排刺藤樹下。
郭靖也不答話,縱下地來,見黃蓉容顏慘白,全無血色,不由得壹驚,想問是否舊傷復發,終於強行忍住。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但嘴唇微微壹動,隨即轉頭。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走吧!”兩人曲折東行。
黃蓉傷勢未愈,陡然遭此大變,壹夜間柔腸百轉,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幹嗎要受老天爺這等處罰?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自己太快活了麽?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兩人再難見面,每走壹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壹塊。待穿出刺藤樹叢,海灘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搖搖欲倒,忙伸竹棒在地下壹撐,不料手臂也已酸軟無力,竹棒壹歪,身子往前直摔。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左手疾出,啪的壹聲,在自己右腕上擊了壹拳。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右手遭擊,翻掌還了壹招,隨即向後躍開。黃蓉已壹跤摔倒。
郭靖眼見她這壹跤摔下,登時悔恨、愛憐、悲憤,種種激情壹時間湧向胸臆,他再心似鐵石,也禁不住俯身抱她起來,要待找個柔軟的所在將她放下,四下壹望,見東北巖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
黃蓉睜開眼來,見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順著他眼光望去,也即見到了青布,驚呼壹聲:“爹爹!”郭靖抱她奔去,見壹件青布長袍嵌在巖石之中,旁邊還有壹片人皮面具,正是黃藥師的服飾。
郭靖將黃蓉緩緩放下,黃蓉驚疑不定,俯身拾起,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壹張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陡然想起:“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此際胸口熱血上湧,使勁摔開她手,搶過長袍,嗤的壹聲,撕成了兩截,又見袍角已給扯去了壹塊,瞧那模樣,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
袍上血掌印清清楚楚,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撲面打人壹掌,只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悲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裏,涉水走向海邊壹艘帆船。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盡數不知去向。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壹眼,拔出金刀割斷船纜,提起鐵錨,升帆出海。
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掉舵回舟,來接她同行,但見風帆越來越小,心中漸漸猶如壹大塊寒冰凝了起來。
她呆呆望著大海,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突然想起自己壹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島上,靖哥哥是見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難道就壹輩子這樣站在海邊嗎?蓉兒,蓉兒,妳可千萬別尋死啊!
郭靖獨駕輕舟,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駛出十數裏,忽聽空中雕鳴聲急,雙雕飛著追來,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兒隨我而去,蓉兒壹個兒在島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忍不住轉過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駛出壹程,忽想:“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黃藥師痛下毒手,他雖目不能見,卻清清楚楚聽到了。不知如何,他竟天幸逃得性命。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要我殺死蓉兒,這事還有什麽錯?我不能殺蓉兒,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可是我怎麽還能跟她在壹起?黃藥師剛害了四師父,應當便在附近。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拿去見大師父。打不過黃老邪,我讓他殺了便是。”當下又轉過舵來。座船在海面上兜了個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這才躍上岸去,見帆船漸漸傾側,沈入海底,似乎五位師父的遺體也跟著沈入了海底。西行找到農家,買米做飯吃了,問明路程,徑向嘉興而去。
這壹晚他宿在錢塘江邊,眼見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輪已有團欒意,驀地心驚,只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壹問宿處的主人,才知這日尚是八月十三,忙連夜過江,買了壹匹健馬,加鞭奔馳,午後到了嘉興城中。
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醉仙樓頭銅缸賽酒、逞技比武諸般豪事,六人都津津樂道,是以他壹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
醉仙樓在南湖之畔,郭靖來到樓前,擡頭望去,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親眼目睹,但見飛檐華棟,果然好壹座齊楚閣兒。店中豎立著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樓頭匾額黑漆已有剝落,蘇東坡所題的“醉仙樓”三個金字仍擦得閃閃生光。郭靖心跳加劇,三腳兩步搶上樓去。
壹個酒保迎上來道:“客官請在樓下用酒,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話,忽聽有人叫道:“靖兒,妳來了!”郭靖擡起頭來,見壹個道人端坐而飲,長須垂胸,紅光滿臉,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郭靖搶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壹句:“丘道長!”聲音已然哽咽。
丘處機伸手扶起,說道:“妳早到了壹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壹天。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沙通天他們動手,早壹日到來,好跟妳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妳六位師父都到了麽?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臺面,除丘處機壹桌放滿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壹雙筷子,壹只酒杯。丘處機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妳七位師父初會,他們的陣杖也就這麽安排。這壹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只可惜他老人家與妳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憮然之意。郭靖轉過頭去,不敢向他直視。丘處機並未知覺,又道:“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今兒我又去法華寺裏端來了。待會等妳六位師父到來,我們再好好喝上幾碗。”
郭靖轉過頭去,見屏風邊果然放著壹口大銅缸。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缸內卻已洗擦幹凈,盛滿佳釀,酒香陣陣送來。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再瞧著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師父之外,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地在這裏喝酒談笑,盡壹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喜歡不盡。”
丘處機又道:“當初約定今年三月廿四,妳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我欽服妳七位師父雲天高義,起始就盼妳得勝,好叫江南七怪名揚天下。我東西飄遊,只顧鋤奸殺賊,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他生長於金人王府,近墨者黑,我沒讓他學好武功,那也罷了,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成為壹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實愧對妳楊叔父了。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究屬邪氣難除,此刻想來,好生後悔。”
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說來話長,壹時不知從何講起。丘處機又道:“人生在世,文才武功都是末節,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就算那楊康武藝勝妳百倍,論到人品,醉仙樓的比武還是妳各位師父勝了。嘿嘿,丘處機當真輸得心服口服。”說著哈哈大笑,突見郭靖淚如雨下,奇道:“咦,幹嗎這般傷心?”
郭靖放聲大哭,搶上壹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丘處機大驚,忙問:“什麽?”郭靖哭道:“除了大師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
丘處機猶如焦雷轟頂,半晌做聲不得。他只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哪知驀地裏竟禍生不測。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這時驚聞噩耗,心中傷痛之極,大踏步走到欄桿之旁,望著茫茫湖水,仰天長嘯,七怪的身形面貌,壹個個在腦海中壹晃而過。他轉身捧起銅缸,高聲叫道:“故人已逝,要妳這勞什子作甚?”雙臂運勁,猛力往外摔去。撲通壹聲大響,水花高濺,銅缸帶著滿缸酒水跌入了湖中。
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問道:“怎麽死的?快說!”郭靖正要答話,突然眼角瞥處,見壹人悄沒聲地走上樓頭,壹身青衣,神情瀟灑,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郭靖眼睛壹花,還道看錯了人,凝神定睛,卻不是黃藥師是誰?
黃藥師見他在此,也是壹怔,突覺勁風撲面,郭靖壹招“亢龍有悔”隔桌沖擊而來。這壹掌他當真使盡了平生勁力,聲勢猛惡驚人,只盼與死仇同歸於盡,再也不留余力自保。黃藥師身子微側,左手推出,將他掌勢卸在壹旁。只聽得喀喇喇幾聲響,郭靖收勢不住,身子穿過板壁,向樓下直墮。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他這壹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乒乓乒乓壹陣響,碗兒、碟兒、盤兒、杯兒,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只。
這日午間,酒樓的老掌櫃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又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想起十八年前舊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這時只聽得樓上樓下響成壹片,不由得連珠價地叫苦,顛三倒四地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城隍老爺……”
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勁,縱身躍起,立時又搶上樓來。見灰影閃動,接著青影壹晃,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郭靖心想:“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空手傷他不得。”從腰間刀鞘中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心道:“拚著挨那老賊壹拳壹腳,好歹也要在他身上砍上兩刀。”奔到窗口,踴身便跳。
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聽得酒樓有人跳下,都擁來觀看,突見窗口又有人淩空躍落,手裏握著壹柄白光閃閃的短刀,眾人發壹聲喊,互相推擠,早跌倒了數人。
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向身旁壹個老者問道:“樓上跳下來的兩人哪裏去了?”那老者見他手握鋼刀,神情兇狠,大吃壹驚,只叫:“好漢饒命,不關老漢的事。”郭靖連問數聲,只把那老者嚇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闖出人叢,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他又奔上酒摟,四下瞭望,但見湖中壹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劃去。黃藥師坐在船艙,丘處機坐在船尾蕩漿。
郭靖見此情景,不由得壹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妳死我活,丘道長縱然神勇,哪能敵此老賊?”當下急奔下樓,搶了壹艘小船,扳槳隨後跟去。眼見大仇在前,再也難以寧定,可是水上之事,實是性急不得,壹下子使力大了,啪的壹聲,木槳齊柄折斷。他又急又怒,搶起壹塊船板當槳來劃,這時欲快反慢,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二人又已不見。
郭靖自言自語:“得沈住了氣,可別大仇未報,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納三下,凝神側耳,果聽得樓後隱隱有兵刃劈風之聲,夾著壹陣陣吆喝呼應,卻不止丘黃二人。
郭靖四下觀看,摸清了周遭情勢,躡足走進煙雨樓,樓下無人,奔上樓梯,見窗口壹人憑欄而觀,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聲,正是洪七公。郭靖搶上去叫聲:“師父!”洪七公點了點頭,向窗下壹指,舉起手中半只熟羊腿來咬了壹口。郭靖奔到窗邊,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眼見敵寡己眾,心中稍寬,待得看清接戰眾人的面目,又不覺壹驚。只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與壹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再定睛看時,那青年道士是丘處機的弟子尹誌平,手挺長劍,護定柯鎮惡後心。此外尚有六個道人,便是馬鈺、丘處機等全真六子。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是布了天罡北鬥陣合戰,但長真子譚處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想是他武功較遜,眼睛盲了,又不諳陣法,再由尹誌平守護背後,臨時再加指點。全真六子各舞長劍,進退散合,圍著黃藥師鬥得極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惡鬥,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劍,余人俱赤掌相搏,戰況已兇險萬狀,此時七柄長劍再加壹根鐵杖,更加猛惡驚人。黃藥師卻仍空手,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似乎已給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數十招中盡避讓敵刃,竟未還過壹拳壹腳。郭靖心中暗喜:“任妳神通廣大,今日也叫妳難逃公道。”
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逼得八人壹齊退開三步。郭靖暗贊:“好旋風掃葉腿法!”黃藥師回過頭來,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點頭招呼。郭靖見他滿臉輕松自在,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不禁生疑,見黃藥師左掌斜揮,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劈下去,已從守禦轉為攻擊。
這壹掌劈到,劉處玄本來不該格擋,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璇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但柯鎮惡目不見物,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迅如電閃的高明掌法,哪裏還能隨機應變?丘處機劍光閃閃,直指黃藥師的右腋,柯鎮惡待得聽到尹誌平指點出杖,已遲了壹步。
劉處玄只覺風聲颯然,敵人手掌拍到頂門,但黃藥師有意容讓,掌到敵頂,稍有停滯,讓劉處玄來得及倒地滾開。馬鈺與王處壹在旁雙劍齊出救援。劉處玄危難雖脫,天罡北鬥之陣卻也散亂了,黃藥師哈哈壹笑,向孫不二疾沖過去,沖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微壹遲疑,待要挺劍刺他脊梁,黃藥師動如脫兔,已闖出圈子,在兩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黃老邪這壹手可帥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發足向樓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妳嶽丈初時老不還手,我很為妳大師父擔心,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郭靖回到窗邊,問道:“怎見得?”
洪七公道:“若他有意傷人,適才那瘦皮猴道士哪裏還有命在?小道士們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他咬了壹口羊腿,又道:“妳嶽丈與丘處機還沒到來之時,我見那幾個老道和妳大師父在那邊排陣,但這天罡北鬥陣豈能頃刻之間便學得成?那幾個老道勸妳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妳大師父咬牙切齒,說什麽也不答應。不知妳大師父為了什麽事,跟妳嶽丈結了那麽大冤仇。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終究擋不住妳嶽丈的殺手。”
郭靖恨恨地道:“他不是我嶽丈。”洪七公奇道:“咦,怎麽又不是嶽丈了?”郭靖咬牙切齒地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兒怎麽啦?妳們小兩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關蓉兒的事。這老賊,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跟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嚇了壹跳,忙問:“這話當真?”
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他全神貫註地正瞧著樓下惡鬥。這時情勢已變,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只聽得呼呼風響,對手八人攻不近身。若論馬鈺、丘處機、王處壹等人的武功,黃藥師原不能單憑壹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那天罡北鬥陣是齊進齊退之勢,郝大通、孫不二、柯鎮惡、尹誌平四人武功較弱,只消有壹人給逼退了,余人只得跟著後卻。八人進壹步退兩步,與黃藥師愈離愈遠,但北鬥之形仍維持不亂。
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著黃藥師身上,他卻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數招,洪七公道:“嗯,原來如此。”郭靖忙問:“怎麽?”洪七公道:“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勢,要看清楚陣法精奧。十招之內,他就要縮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雖失,眼光仍是奇準,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壹招弱似壹招,全真諸子逐漸合圍,不到壹盞茶功夫,眾人似已擠成壹團。眼見劉處玄、丘處機、王處壹、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在黃藥師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畢竟差了數寸,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門師兄弟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在這小圈子中相鬥,招招相差只毫發之間。郭靖心知黃藥師既熟識陣法,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破陣破弱,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誌平兩人,此處離眾人太遠,危急時不及相救,眼見陣中險象環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話,飛奔下樓。待得奔近眾人,卻見戰局又變,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越移越遠,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執金刀,只待他轉身發足,立時猛撲而上。忽聽得王處壹撮唇而嘯,他與郝大通、孫不二三人組成的鬥柄從左轉了上去,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不是王處壹轉動鬥柄,就是丘處機帶動鬥魁,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搶北極星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隔墻見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鬥陣”,先後與梅超風、黃藥師相鬥,其後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鬥星宿與北極星,得知若將北鬥星宿中“天樞”“天璇”兩星聯壹直線,向北伸展,即遇北極星。此星永居正北,北鬥七星每晚環之而轉。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幫所擒,又再仰觀天文,悟到天罡北鬥陣的不少訣竅,但也只將北鬥陣連環救援、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術數、陰陽五行之學,牛家村壹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鬥陣,事後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學”,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所想的卻是“破”,知道只須搶到北極星方位,北鬥陣散了便罷,否則他便坐鎮中央,帶動陣法,以逸待勞。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的關鍵,都暗暗心驚,若譚處端尚在,七子渾若壹體,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此時“天璇”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誌平,武功固遠遜,陣法又不熟,北鬥陣威力大減。馬鈺等明知纏鬥下去必無善果,且郭靖窺伺在旁,只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險,他翁婿親情,豈有不救?但師叔與同門遭害之仇不能不報,重陽先師當年武功天下第壹,他弟子合六人之力尚鬥不過壹個黃藥師,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委實名不副實。
黃藥師笑道:“想不到重陽門下弟子,竟這般不知好歹!”陡然欺到孫不二面前,刷刷刷連劈三掌。馬鈺與郝大通挺劍相救。黃藥師身子略側,避開二人劍鋒,刷刷刷,向孫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這六掌劈將下來,縱然王重陽復生,洪七公傷愈,也得避其鋒銳,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眼見掌來如風,只得連挽劍花,奮力守住門面。黃藥師驀地裏雙腿連環,又向她連踢六腿。這“桃華落英掌”與“旋風掃葉腿”齊施,正是桃花島的“東風絕技”,六招之下敵人若是不退,接著又是六招,招術愈來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壹等壹的英雄好漢,也要叫他避過了掌擊,躲不開腿踢。
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團團圍上相援,在這緊迫之際,陣法最易錯亂。柯鎮惡目不見物,鬥魁橫過時起步稍遲,黃藥師壹聲長笑,已越過他身後。忽然壹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喲”,飛向煙雨樓屋角,卻是尹誌平被他抓住背心,擲了上去。
這壹來陣法破綻更大,黃藥師哪容對方修補,低頭向馬鈺疾沖,滿以為他必定避讓,哪知馬鈺劍守外勢,左手劍訣直取對手眉心,出手沈穩,勁力渾厚。黃藥師側身避過,贊了聲:“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裏回身起腳,將郝大通踢了個筋鬥,俯身搶起長劍,當胸刺落。劉處玄大驚,揮劍來格。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饒他壹命!”手腕震處,啪的壹聲,雙劍齊斷。但見青影閃動,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
此時陣法已亂,無人能阻。諸子不住價叫苦,眼見他要以主驅賓,全真派潰於今日。
馬鈺壹聲長嘆,正要棄劍認輸,任憑敵人處置,忽見青影閃晃,黃藥師反奔而回,北極星位上多了壹人,卻是郭靖。丘處機大喜過望,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馬鈺與王處壹識得郭靖,知他心地純厚,縱然相助嶽丈,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余下三子卻惶急更甚,眼見郭靖已占住北極星位,他翁婿二人聯手,全真派實無死所,正驚疑間,卻見郭靖左掌右刀,已與黃藥師鬥在壹起,不由得驚詫不已。
黃藥師破亂了陣法,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哪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壹人。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並未轉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當胸就是壹掌。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身子穩凝不動。黃藥師大吃壹驚,心想:“世上能憑壹人之力擋得住我壹掌的,寥寥可數。此人是誰?”回過頭來,卻見是郭靖。
此時黃藥師前後受敵,如不能驅開郭靖,天罡北鬥陣從後包抄上來,委實是兇險萬分。他向郭靖連劈三掌,壹掌猛似壹掌,每壹掌都被郭靖運勁化開。第四掌他虛實並用,料著郭靖要乘隙還手,哪知郭靖仍只守不攻,金刀豎擋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掠過,叫他雖壹招雙攻,但雙攻都失了標的。黃藥師壹驚更甚:“這傻小子窺破了陣法秘奧,居然穩守北極星位,竟不移動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諸子傳授,在這裏合力對我。”他自不知這壹下只猜對了壹半。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鬥陣的精要,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卻非全真諸子所授。
郭靖面對殺師大仇,卻沈住了氣堅守要位,雙足猶似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破綻誘敵,他只視而不見。黃藥師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識進退!哼!拚著給蓉兒責怪,今日也只有傷妳了,否則不能脫身。”他左掌劃了個圈子,待劃到胸前七寸之處,右掌陡地搭上了左掌,借著左掌這壹劃之勁,力道大了壹倍,正要向郭靖面門拍去,心念忽動:“倘若他仍呆呆地不肯讓開,這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真要有什麽三長兩短,蓉兒這壹生可永遠不會快活的了。”
郭靖見他借勁出掌,眼看這壹下來勢非同小可,咬壹咬牙,出壹招“見龍在田”,只得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遠為不及,硬碰硬地對掌有損無益,但若不強接對方這壹招而閃身避開,他必搶來占住北極星位,再要除他可就千難萬難了。這壹招出去,實是豁出了性命地蠻幹,不料黃藥師掌出尺許,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讓開,妳為什麽跟我過不去?”
郭靖見他容讓,弓背挺刀,凝神相望,卻不答話。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遠遠圍在黃藥師身後,俟機攻上。黃藥師又問:“蓉兒呢?她在哪裏?”郭靖仍然不答,臉色陰沈,眼中噴出怒火。黃藥師見了他臉色,疑心大起,怕女兒已遭不測,喝道:“妳把她怎麽樣了?快說!”郭靖牙齒咬得更緊,持刀的右手微微發抖。
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壹個細微的舉止都逃不過他的眼光,見他神色大異,更是驚疑,叫道:“妳的手幹嗎發抖?妳為什麽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地劇烈顫動,眼眶也自紅了。
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只道女兒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傷心自盡,雙足壹點,直撲過去。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鬥陣同時發難,王處壹、郝大通兩人壹劍壹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來勢,金刀如電而出,還擊壹招。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徑拿他手腕奪刀。這壹拿雖既狠且準,但王處壹長劍已抵後心,不得不扭腰躲過,就此壹讓,奪刀的五指差了兩寸,郭靖已乘機回刀剁削。
這壹番惡鬥,比適才更加激烈數倍。全真諸子初時固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但動手之後,見黃藥師壹再留情,不下殺手,己方敵意也就減了。黃藥師自與全真諸子相見後,明知其中生了誤會。只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不屑先行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壹敗塗地、棄劍服輸,再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壹頓,因此動武之際手底處處留情。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誌平哪裏還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逼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壹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
但此際郭靖占了北極星位,尹誌平雖在煙雨樓頂上尚未爬落,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鬥陣法滾滾推動,攻勢連綿不絕。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逼不開郭靖,焦躁起來,每當用強猛沖,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回身下殺手先破陣法,郭靖卻又穩恃樞紐,居中策應。四五十招下來,黃藥師已給逼得難以施展,北鬥陣漸漸縮小,合圍之勢已成。
鬥到分際,馬鈺長劍壹指,叫道:“且住!”全真諸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妳是當代武學宗主,後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占了形勢,我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妳說壹句吧!”
黃藥師冷笑壹聲,說道:“有什麽說的?爽爽快快將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動,臂不擡,右掌已向馬鈺面門劈去。
馬鈺壹驚閃身,但黃藥師這壹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後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桃華落英掌法中的絕招,他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壹招群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壹閃,剛好撞上他的後招,暗叫壹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勁力壹發,心肺全遭震傷。
全真五子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哪裏還來得及?眼見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哪知黃藥師哈哈壹笑,撤掌回臂,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妳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笑話?好道士,大夥兒齊上吧!”
劉處玄哼了壹聲,揮拳便上,王處壹長劍緊跟遞出,天罡北鬥陣又已發動。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壹之後該由馬鈺攻上。王處壹疾刺壹劍後讓出空擋,但馬鈺不向前攻,反而退後兩步,叫道:“且慢!”眾人又各住手。
馬鈺道:“黃島主,多承妳手下容情。”黃藥師道:“好說。”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為妳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只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吧。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弟之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地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與黃島主無涉。但如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二人,哪裏是他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連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轉念壹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小人?眾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朗聲說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妳們的周師叔並沒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
丘處機甚為詫異,問道:“妳說什麽?”
郭靖於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墻如何耳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鬥、歐陽鋒掌斃譚處端、偷襲黃藥師、梅超風護師殞命等情說了。他雖口齒笨拙,於重大關節之處卻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妳這話可真?”郭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謊言助他?但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來誠信,何況對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屬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為自己分辯,也大出意料之外,問道:“妳幹嗎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接口道:“妳自己做的事難道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跟這老賊拚了。”說著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壹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他們五位,死得好慘!”
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妳說什麽?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地在我島上,怎會死了?我不願見了他們生氣,生怕兩下言語失禮,傷了與靖兒之情,自行離島不見,他們有甚不測麽?”柯鎮惡奮力回奪,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問郭靖:“妳目無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他們麽?”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妳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提起金刀,挺臂直削。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當的壹聲,杖刀相交,火花四濺。
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埋葬,難道還能冤了妳不成?”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黃老邪壹生獨來獨往,殺幾個人還會賴帳?不錯,妳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壹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妳殺的,妳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
眾人壹齊轉頭,只見說話的正是黃蓉。眾人全神酣鬥,竟沒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不禁壹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
黃藥師見女兒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妳。”這幾日來黃蓉受盡了熬煎,到此時才聽到壹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妳,他……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年前,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妳爹頭上,再加幾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妳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我親手殺了。”黃蓉急道:“不,不,不是妳,我知道不是妳。”黃藥師微微壹笑,道:“傻小子這麽大膽,竟敢欺侮我乖寶貝,妳瞧爹爹收拾他。”壹言甫畢,突然回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啪的壹聲,左頰熱辣辣地吃了壹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回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秀發。這壹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郭靖撫著面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還是怎地。
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只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靖兒,妳怎麽了?”郭靖道:“沒事。”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女壹搭壹檔地假撇清,我雖沒眼珠,但在墳墓外親耳聽到妳六師父的秤桿給人奪去用手折斷,桃花島上,除了這老賊之外,更有誰有這高的功力……”郭靖不等他說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撲去。柯鎮惡鐵杖也已疾揮而出。
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柯鎮惡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師徒二人聯手,霎時間已與黃藥師鬥得難解難分。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桃花島主相較,畢竟相去尚遠,縱有柯鎮惡相助,亦無濟於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給逼得難展手腳。
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黃老邪再定分曉。”長劍直指,叫道:“柯大俠請退回原陣!”此時尹誌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天罡北鬥陣再行推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垓心。
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傻小子既已說明真相,妳這群雜毛仍恃眾胡來,黃老邪當真不會殺人嗎?”身形閃處,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壹寒,卻見王處壹、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地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桃花島上的賤貨!”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妳有膽子再罵我壹句?”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什麽惡毒的言語都罵了出來。黃蓉自幼獨居,哪裏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壹句,她都得壹怔之後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不明所以,啐了壹口,說道:“虧妳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臟了嘴。”柯鎮惡罵道:“老子跟幹凈人說幹凈話,跟臭賤人說臭話!妳這人越臟,老子的話跟著也是越臟。”
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點。柯鎮惡還了壹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壹過,鐵杖已讓黃蓉以“引”字訣拖住,跟著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鎮惡在北鬥陣中位居“天璇”,他壹受制,陣法登時呆滯。
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招原可解了柯鎮惡之厄,可是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變幻,連出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壹動:“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女孩?”劍尖觸背,卻不前送。就這麽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鎮惡力道全使反了,鐵杖不由自主地脫出掌握,飛向半空,撲通壹聲,跌入了南湖湖邊。
王處壹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
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妳請歇歇,我來替妳。”縱身離開北極星位,搶到“天璇”。他此時武功已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壹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北鬥陣本以“天權”為主,但他壹入陣,樞紐移至“天璇”,陣法立時變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壹時之間參詳不透,雖有女兒相助,仍難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留分寸,不施殺手,只郭靖壹人性命相搏,黃藥師尚可支撐。
鬥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為援,黃藥師傷他不得,只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郭靖勢若瘋虎的連環急攻。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壹層殺氣,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壹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怕,擋在父親面前,向郭靖道:“妳先殺了我吧!”郭靖怒目而視,喝道:“讓開!”黃蓉壹呆,心想:“怎麽妳也這樣對我呼喝?”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開,縱身直撲黃藥師。
忽聽得身後壹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做兄弟的助妳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眾人不敢就此回身,將北鬥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矮的站著五六人,為首壹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
全真七子齊聲呼嘯。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帳!”長劍壹揮,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哪知郭靖全神貫註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不聞。全真六子壹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倏忽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沈肩拔背,相向瞪視。只聽郭靖大喊壹聲,攻將上去,數招壹過,又分別退開。
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要害。丘處機向尹誌平壹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馬鈺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聽了,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將全真派七人逼開。他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鬥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鬥陣壹經展開,前攻後擊,連環不斷。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誌平的“天璇”是陣法壹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壹環,實不足畏,當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遊目四顧,觀看周遭情勢。
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揮動竹棒,將柯鎮惡擋在距兩人丈余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幾句話。”但郭靖充耳不聞,他將金刀還鞘,只用雙掌,壹掌接著壹掌拍出,狠命撲擊。黃蓉見父親初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愈重,眼見局勢危急,只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傷亡,壹擡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妳快來分說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於武功全失,無力排難解紛,正自焦急,聽得黃蓉叫喚,心想:“只要黃老邪對我有幾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為。”雙手在欄桿上壹按,從半空輕飄飄地落下地來,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話說。”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眾人見他忽然現身,個個心中壹凜,不由自主地住手罷鬥。
歐陽鋒第壹個暗暗叫苦,心道:“怎麽老叫化的武功回來了?”他不知洪七公聽了黃蓉口述《九陰真經》中梵文書寫的神功總旨之後,這幾日來照法而行,自通奇經八脈。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絕,既得聞上乘內功訣竅,如法修為,自是效驗如神,短短數日之中,已將八脈打通壹脈,輕身功夫已回復了三四成。若論拳勁掌力、搏擊廝鬥,仍還不如壹個初練武功的壯漢,但縱躍起伏,身法輕靈,即以歐陽鋒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虛勢,全無實勁。洪七公見眾人對自己竟仍如此敬畏,尋思:“老叫化若不裝腔作勢壹番,難解今日危局,可是該當說些什麽話,方能讓全真諸道俯首聽命、叫老毒物知難而退?”壹時無計,且仰天打個哈哈再說,猛擡頭,卻見明月初升,圓盤似的冰輪上緣隱隱缺了壹邊,心念忽動,說道:“眼前個個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帳無賴,說話如同放屁。”
眾人壹怔,知他向來狂言無忌,也不以為忤,但如此見責,必有緣故。馬鈺行了壹禮,說道:“請前輩賜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聽人說,今年八月中秋,煙雨樓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凈,但想時候還早,盡可在這兒安安穩穩睡個懶覺,哪知道今兒壹早便聽得砰砰嘭嘭地吵個不休。又是擺馬桶陣、便壺陣啦,又是漢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殺豬屠狗壹般,鬧得老叫化睡不得個太平覺。妳們擡頭瞧瞧月亮,今兒是什麽日子?”
眾人聽了他這幾句話,陡然間都想起今天還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約尚在明日,何況彭連虎、沙通天等正主兒未到,眼下動手,確有點兒於理不合。丘處機道:“老前輩教訓得是。我們今日原不該在此騷擾。”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歐陽鋒,咱們換個地方去拚個死活。”歐陽鋒笑道:“妙極,妙極,該當奉陪。”
洪七公把臉壹沈,說道:“王重陽壹歸天,全真教的壹群雜毛鬧了個烏七八糟。我跟妳們說個好的,五個男道士加個女道姑,再湊上個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滿不是老毒物對手。王重陽沒留下什麽好處給我,全真教的雜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問壹聲:妳們訂下了比武約會,明兒怎生踐約啊?七個死道士跟人家打什麽?”
這番話明裏是嘲諷全真諸子,暗中卻是好意點醒,與歐陽鋒動上了手實是有死無生。他全真派七道鬥不過黃藥師,自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六子久歷江湖,怎不明他話中含意,但大仇當前,焉能退縮?
洪七公眼角壹橫,見郭靖向黃藥師瞪目怒視,黃蓉泫然欲淚,心知其中糾葛甚多,尋思:“待老頑童到來,憑他這身功夫,當可藝壓全場,那時老叫化自有話說。”喝道:“老叫化要睡覺,誰再動手動腳,就是跟我過不去。到明晚任妳們鬧個天翻地覆,老叫化誰也不幫。馬鈺、丘處機妳這夥雜毛都給我坐下來練練功夫,內力強得壹分是壹分,臨時抱佛腳,也勝於不抱。靖兒、蓉兒,來給我捶腿。”
歐陽鋒對他心存忌憚,暗想他若與全真諸子聯手,便難抵敵,當即說道:“老叫化,藥兄與我哥兒倆跟全真教結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給妳面子,明兒妳可得誰也不幫。”洪七公暗暗好笑:“現在妳伸個小指頭兒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大聲道:“老叫化放個屁也比妳說話香些,不幫就不幫,妳準能勝麽?”說著仰天臥倒,把酒葫蘆枕在腦後,叫道:“兩個孩兒,快捶腿!”
這時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壹根骨頭,可是還在戀戀不舍地又咬又舔,似乎其味無窮,望著天邊重重疊疊的雲層,說道:“這雲好不古怪,只怕要變天呢!”又見湖面上水氣彌漫,用力吸了幾口氣,搖搖頭道:“好氣悶!”轉頭對黃藥師道:“藥兄,借妳閨女給我捶腿成不成?”黃藥師微微壹笑。黃蓉走過來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輕輕捶著。洪七公嘆道:“唉,這幾根老骨頭從來沒享過這般福氣!”瞪著郭靖道:“傻小子,妳的狗爪子沒給黃老邪打斷吧?”郭靖應了壹聲:“是。”坐在另壹邊給他捶腿。
柯鎮惡倚著水邊的壹株柳樹,壹雙無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黃藥師。他以耳代目,黃藥師在湖邊走來走去,走到東他轉頭跟到東,走到西也跟到西。黃藥師並不理會,嘴角邊微帶冷笑。全真六子與尹誌平各自盤膝坐在地下,仍布成天罡北鬥之陣,低目垂眉,靜靜用功。歐陽鋒手下的蛇夫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煙雨樓下。歐陽鋒背向眾人,飲酒吃菜,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沈重之極的掌力之後,何以能得迅速康復。
其時天氣悶熱,小蟲四下亂飛,湖面上白霧蒙蒙。洪七公道:“我大腿骨發酸,非有大風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給妳們。”斜眼看靖蓉兩人,見他們眼光始終互相避開,從沒對望壹次,他生性爽直,見了這般尷尬之事,心裏怎憋得住?但問了幾次,兩人支支吾吾地總是不答。
洪七公高聲向黃藥師道:“藥兄,這南湖可還有個什麽名稱?”黃藥師道:“又叫做鴛鴦湖。”洪七公道:“好啊!怎麽在這鴛鴦湖上,妳女兒女婿小兩口鬧別扭,老丈人也不給勸勸?”郭靖壹躍而起,指著黃藥師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我怎麽還能叫他丈人?”黃藥師冷笑道:“希罕麽?江南七怪沒死清,還剩壹個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過明天……”柯鎮惡沒等他說完,已縱身撲將過去。郭靖搶在頭裏,竟後發先至。黃藥師還了壹招,雙掌相交,嘭的壹聲,將郭靖震得倒退兩步。
洪七公喝道:“我說過別動手,老叫化說話當真是放屁嗎?”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地瞪視黃藥師。洪七公道:“黃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俠義,妳幹嗎殺害無辜?老叫化瞧著妳這副樣兒挺不順眼。”黃藥師道:“我愛殺誰就殺誰,妳管得著嗎?”黃蓉叫道:“爹,他五個師父不是妳害死的,我知道。妳說不是妳害的。”
黃藥師在月光下見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大為愛憐,橫眼向郭靖壹瞪,見到他滿臉殺氣,心腸又復剛硬,說道:“是我殺的。”黃蓉哽咽道:“爹,妳為什麽硬要自認殺人?”黃藥師大聲道:“世人都說妳爹邪惡古怪,妳難道不知?歹人難道還會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是妳爹幹的。”
歐陽鋒哈哈大笑,朗聲道:“藥兄這幾句話真是痛快之極,佩服,佩服。”舉起酒杯壹飲而盡,說道:“藥兄,兄弟送妳壹件禮物。”右手微揚,將壹個包袱擲了過去。他與黃藥師相隔數丈之遙,但隨手揮擲,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觀眾人均感駭異。
黃藥師接在手中,觸手似覺包中是個人頭,打將開來,赫然是個新割下的首級,頭戴方巾,頦下有須,面目卻不相識。歐陽鋒笑道:“兄弟今晨西來,在壹所書院歇足,聽得這腐儒在對學生講書,說什麽要做忠臣孝子,兄弟聽得厭煩,將這腐儒殺了。妳我東邪西毒,可說是臭味相投了。”說罷縱聲長笑。
黃藥師臉上色變,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將那人頭埋下,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歐陽鋒討了個沒趣,哈哈笑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為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仁義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
壹言甫畢,半空突然打了個霹靂。眾人壹齊擡頭,只見烏雲遮沒了半爿天,眼見雷雨即至。便在此時,只聽得鼓樂聲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劃來,船上掛了紅燈,船頭豎著“肅靜”“回避”的硬牌,壹副官宦的氣派。
註:北鬥七星即西方天文學中的大熊星座七星,道家稱為天罡。其中天樞、天璇、天璣、天權四星為鬥魁,玉衡、開陽、搖光(又稱瑤光)三星為鬥柄。如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