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金庸

修真武俠

《射雕英雄傳》以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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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大鬧禁宮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黃藥師滿腔悲憤,指天罵地,咒鬼斥神,痛責命運對他不公,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上岸後怒火愈熾,仰天大叫:“誰害死了我的蓉兒?誰害死了我的蓉兒?”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是這小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死了,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他素喜遷怒,立時便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兒?不把六怪壹壹斬手斷足,難消我心頭之恨。”
  惱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思索如何找尋江南六怪:“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也必有什麽過人之處,多半是詭計多端。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們六家滿門老幼良賤,殺個壹幹二凈。”當下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黃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駛往陸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槳,黃蓉不住向周伯通詳問騎鯊遊海之事,周伯通興起,當場就要設法捕捉鯊魚,與黃蓉大玩壹場。
  郭靖見師父臉色不對,問道:“妳老人家覺得怎樣?”洪七公不答,氣喘連連,聲息粗重。他被歐陽鋒以“透骨打穴法”點中之後,穴道雖已解開,內傷卻又加深了壹層。黃蓉餵他服了幾顆九花玉露丸,痛楚稍減,氣喘仍急。黃蓉這些九花玉露丸乃師兄陸乘風所贈,陸乘風甚為珍視,盛入瓷瓶,蓋子牢牢旋緊,外包錫紙,是以入海不濕,未遭浸壞。老頑童不顧別人死活,仍嚷著要下海捉魚,黃蓉卻已知不妥,向他連使眼色,要他安安靜靜的,別吵得洪七公心煩。周伯通並不理會,只鬧個不休。黃蓉皺眉道:“妳要捉鯊魚,又沒餌引得魚來,吵些什麽?”
  老頑童為老不尊,小輩對他喝罵,他也毫不在意,想了壹會,忽道:“有了。郭兄弟,我拉著妳手,妳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義兄,雖不知他用意,卻就要依言而行。黃蓉叫道:“靖哥哥,別理他,他要妳當魚餌來引鯊魚。”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鯊魚壹到,我就打暈了提上來,決傷妳不了。要不然,妳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裏引鯊魚。”黃蓉道:“這樣壹艘小船,妳兩個如此胡鬧,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們就下海玩。”黃蓉道:“那我們師父呢?妳要他活不成麽?”
  周伯通扒耳抓腮,無話可答,過了壹會,卻怪洪七公不該給歐陽鋒打傷,說道:“老毒物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妳年紀也不小了,做人這麽不小心,糊裏糊塗的就給他打傷了。”黃蓉喝道:“妳再胡說八道,咱們三個就三天三夜不跟妳說話。”周伯通伸伸舌頭,不敢再開口,接過郭靖手中雙槳用力劃了起來。
  陸地望著不遠,但直劃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灘上睡了壹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勢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淚來。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壹百年,到頭來還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壹個心願,趁著老叫化還有壹口氣在,妳們去給我辦了吧。”黃蓉含淚道:“師父請說。”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來就瞧著不順眼,我師哥臨死之時,為了老毒物還得先裝壹次假死。壹個人死兩次,妳道好開心嗎?老叫化,妳死只管死妳的,放心好啦,只要妳挺住了不復活,那就只死壹次。我給妳報仇,先弄死老毒物,再弄他活轉,再弄死他,叫他死兩次。”
  洪七公笑道:“報仇雪恨麽,也算不得是什麽心願,我是想吃壹碗大內禦廚做的鴛鴦五珍膾。”三人只道他有什麽大事,哪知只是吃壹碗菜肴。黃蓉道:“師父,那容易,這兒離臨安不遠,我到皇宮去偷他幾大鍋出來,讓妳吃個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黃蓉白了他壹眼道:“妳又懂得什麽好不好吃了?”
  洪七公道:“這鴛鴦五珍膾,禦廚是不輕易做的。當年我在皇宮內躲了三個月,也只吃到兩回,這味兒可真叫人想起來饞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個主意,咱們去把皇帝老兒的廚子揪出來,要他好好地做就是。”黃蓉道:“老頑童這主意兒不壞。”周伯通聽黃蓉贊他,甚是得意。洪七公卻搖頭道:“不成,做這味鴛鴦五珍膾,廚房裏的家什、炭火、碗盞都是成套特制的,只要壹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點兒。咱們還是到皇宮裏去吃的好。”那三人對皇宮還有什麽忌憚,齊道:“那當真妙,咱們這就去,大家見識見識。”當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進發。來到市鎮後,黃蓉兌了首飾,買了壹輛騾車,讓洪七公在車中安臥養傷。
  
  黃蓉與郭靖商議,最好是將師父立即送上桃花島,由靖蓉甚或黃藥師相助,在五行八卦密密封閉的地窯中療傷,但怕黃藥師見到郭靖後追究《九陰真經》之事,大動幹戈,洪七公反不得安靜,還是在臨安鄉下另覓靜地治傷較妥。郭靖又記掛著六位師父,與黃藥師有桃花島之約,須得盡早與他們會齊,帶同黃蓉去見他父親,最好能邀得周伯通同上桃花島,說明《九陰真經》的先後玩笑,以釋誤會芥蒂,則洪七公便可安然在桃花島療傷。但周伯通纏夾不清,只怕弄得黃藥師更加生氣,要跟他安排計議,委實極難。
  不壹日過了錢塘江,來到臨安郊外,但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天黑之前是趕不進城的了,要待尋個小鎮宿歇,放眼但見江邊遠處壹彎流水,繞著十七八家人家。
  黃蓉叫道:“這村子好,咱們就在這裏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麽?”黃蓉道:“妳瞧,這風景不像圖畫壹般?”周伯通道:“似圖畫壹般便怎的?”黃蓉壹怔,倒難回答。周伯通道:“圖畫有好有不好,風景若似了老頑童所畫的圖畫,只怕也好不到哪裏。”黃蓉笑道:“要老天爺造出壹片景致來,有如老頑童亂塗的圖畫,老天爺也沒這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嗎?妳若不信,我便畫壹幅圖,妳倒叫老天爺造造看。”黃蓉道:“我自然信。妳既說這裏不好,便別在這裏歇,我們三個可不走啦。”周伯通道:“妳們三個不走,我幹嗎要走?”說話之間,到了村裏。
  村中盡是斷垣殘壁,甚為破敗,只見村東頭挑出壹個破酒簾,似是酒店模樣。三人來到店前,見檐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壹層灰塵。周伯通大聲“餵”了幾下,內堂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來,蓬頭亂服,發上插著壹枝荊釵,睜著壹對大眼呆望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妳這裏酒也沒有,飯也沒有,開什麽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妳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歡笑,說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壹聽可都樂了。
  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上壹張破席,不禁心生淒涼之感,出來問道:“妳家裏就只妳壹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妳媽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作哭泣模樣。黃蓉再問:“妳爹呢?”傻姑搖頭不知。只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汙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壹只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當下黃蓉淘米做飯,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
  黃蓉拿了壹枝松柴,在竈膛點燃了,到櫥裏找尋碗筷。打開櫥門,只覺塵氣沖鼻,舉松柴照時,見櫥板上擱著七八只破爛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竈雞蟲兒。
  郭靖幫著取碗。黃蓉道:“妳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郭靖應了,拿了幾只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後壹只碗,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壹提,這只碗竟似釘在板架上壹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壹次,仍是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日久,汙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細瞧,碗上生著厚厚壹層焦銹,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壹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過,卻沒聽說過飯碗有用鐵鑄的。”用力壹提,那鐵碗竟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壹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壹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伸中指往板上彈去,只聽得錚的壹聲,果然是塊鐵板。她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全無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松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壹聲響,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壹個洞來。洞中壹股臭氣沖出,中人欲嘔。
  黃蓉“啊”了壹聲,忙不叠地向旁躍開。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壹動:“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裝癡喬呆。”將手中點燃了的松柴交給郭靖,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揮手格開黃蓉的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但覺她這掌來勢竟然似是本門手法,不由得微微壹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鍛骨章》後,功力大進,出手勁急,只聽啪的壹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給打中,但她手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只拆得數招,黃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學的入門功夫“碧波掌法”。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道理,本門家數壹見即知。當下手上並不使勁,要誘她盡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門派。可是傻姑來來去去的就只會得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付梁子翁時只有壹招“亢龍有悔”,似乎略見體面,但她這六七招的威力,卻大大不如郭靖那壹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知。
  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汙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淩厲,傻姑連聲“哎唷”抵擋不住,叫道:“餵,蓉兒,別傷她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他聽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兒”,壹路上早就“蓉兒、蓉兒”的照叫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什麽“黃姑娘、黃小姐”了。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壹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若要傷她,只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饒妳性命。”傻姑叫道:“那麽妳也跪下!”突然間刷刷兩掌,正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兩招,只不過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但掌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黃蓉更沒絲毫懷疑,伸手格開來掌,叫道:“妳這‘碧波掌法’自哪裏學來?妳師父是誰?”傻姑笑道:“妳打我不過了,哈哈!”
  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劃,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四下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壹下仍是虛招,腳下壹鉤卻是實了。傻姑撲地摔倒,大叫:“妳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爬起。黃蓉哪容她起身,撲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功夫豈不是強過妳的?”傻姑只是翻來覆去地叫嚷:“妳使奸,我不來。妳使奸,我不來。”郭靖出門躥上屋頂,四下眺望,並沒人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壹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數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並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只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間,威嚇她道:“誰教妳武功的?快說,妳不說,我殺了妳。”說著將短劍虛刺了兩下。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只是癡癡呆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黃蓉又問壹遍,傻姑笑道:“妳殺了我,我也殺了妳。”
  黃蓉皺眉道:“咱們進洞去瞧瞧,周大哥,妳守著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周伯通叫道:“不,我和妳壹起去。”黃蓉道:“我偏不要妳同去。”周伯通央求道:“好姑娘,以後我聽妳話就是。”黃蓉微微壹笑,點了點頭。
  周伯通大喜,找了兩根大松柴,點燃了伸入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穢臭。黃蓉將壹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只聽嗒的壹聲,在對面壁上壹撞,掉在地下,原來那洞並不甚深。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鉆進。黃蓉隨後入內,原來只是壹間小室。周伯通叫了出來:“上當,上當,不好玩。”
  黃蓉突然“啊”的壹聲,見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壹副死人骸骨,仰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裏又有壹副骸骨,卻是伏在壹只大鐵箱上,壹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臟,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見黃蓉仔仔細細地察看骸骨,耐著性子等了壹會,只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走,再過壹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問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吧,妳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快進去,裏面挺好玩的。”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須得找個“替死鬼”。郭靖便鉆進室去。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妳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啟鐵箱,卻有人從背後偷襲,壹刀刺死他。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給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麽想。可是有幾件事好生費解。”郭靖道:“什麽?”
  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雖只會六七招,也沒到家,但招數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為什麽死在這裏?跟傻姑又有什麽關連?”郭靖道:“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做“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在這裏細細地查察壹番,或許會有點眉目。”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見鐵箱腳邊有壹物閃閃發光,拾起壹看,卻是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壹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牌上刻著壹行字:“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禦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壹個大官死在這裏,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的壹端去撥了幾下,塵土散開,露出壹塊鐵盤。黃蓉低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壹聲。黃蓉道:“妳識得麽?”郭靖道:“是啊,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郭靖道:“對!當然不是。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幹幹凈凈,少說也有十年啦。”
  黃蓉呆了半晌,心念壹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火光時,只見刀刃上刻著壹個“曲”字,不由得沖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是曲師哥。”郭靖“啊”了壹聲,不知如何接口。黃蓉道:“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已死在這兒……靖哥哥,妳瞧瞧他的腿骨。”郭靖俯身壹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妳爹爹打折的。”黃蓉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哥武功最強,也有文才,爹爹的各種本事,他學得最多……”說到這裏,忽地搶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來。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妳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壹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捆縛,邀她壹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道:“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妳曲師哥,豈知妳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戳死了他。”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什麽,但過了好壹陣,終於現出了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黃蓉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只是時日久了,卻記不起了。”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
  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於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壹揭箱蓋,應手而起,並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然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抓了壹把珠寶,松開手指,壹件件地輕輕溜入箱中,只聽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悅耳,嘆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歷,爹爹倘若在此,定能說出本源出處。”她壹壹地說給郭靖聽,這是玉帶環,這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郭靖長於荒漠,這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過,心想:“費那麽大的勁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什麽用?”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壹塊硬板,知道尚有夾層,撥開珠寶,果見內壁左右各有個圓環,雙手小指勾在環內,提起上面壹層,見下層盡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似是龍文鼎、商彜、周盤、周敦、周舉罍等物,但到底是什麽,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青銅器更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壹層,卻見下面是壹軸軸的書畫卷軸。
  她要郭靖相幫,展開壹軸看時,吃了壹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壹幅“送子天王圖”,另壹軸是韓幹畫的“牧馬圖”,又壹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余軸,展將開來,無壹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幾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幾軸是時人的書畫,也盡是精品,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神態生動,幾乎便有幾分像是周伯通。黃蓉看了壹半卷軸,便不再看,將各物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沈思,心想:“爹爹積儲壹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之物,曲師哥怎麽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又放在這裏?”其中原因說什麽也想不通。
  每當黃蓉沈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的思路,卻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餵,妳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去也!”郭靖問道:“今晚就去?”只聽洪七公道:“早去壹日好壹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上啦。”黃蓉道:“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今晚說什麽也不能去了,咱們明兒壹早進城。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兒不許他進皇宮。”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賭氣不言語了。
  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壹齊吃了。黃蓉旋轉鐵碗,合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渾不在意,只是拿著那把尖刀把玩。黃蓉取出壹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壹丟。黃蓉道:“妳如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地嘻嘻壹笑。
  黃蓉心中壹陣淒涼,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若非親人,便是弟子,她這六七招“碧波掌法”自是曲靈風所傳,但徒具外形,並非真正本門功夫,料想曲師哥未得爹爹允可,不敢將本門真功夫傳授於人。傻姑學得傻裏傻氣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從小癡呆,還是後來受了什麽驚嚇損傷,壞了腦子,有心要在村中打聽打聽,周伯通卻不住聲地催促要走,只索罷了。當下四人壹車,往臨安城而去。
  
  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這時宋室南渡,建都於此,人物輻輳,更增山川風流。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徑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前。
  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見金釘朱戶,畫棟雕欄,屋頂盡覆銅瓦,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入內。宮門前禁衛軍見壹老二少擁著壹輛騾車,在宮門外大聲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鉞,氣勢洶洶地上來拿捕。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見眾禁軍衣甲鮮明,身材魁梧,更覺有趣,晃身就要上前放對。黃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什麽?憑這些娃娃,就能把老頑童吃了?”黃蓉急道:“靖哥哥,咱們自去玩耍。老頑童不聽話,以後別理他。”揚鞭趕著大車向西急馳,郭靖隨後跟去。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什麽好地方去玩,當下也不理會禁軍,叫嚷著趕去。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駐足不追,哈哈大笑。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住。周伯通問道:“幹麽不闖進宮去?這些酒囊飯袋,能擋得住咱們麽?”黃蓉道:“闖進去自然不難,可是我問妳,咱們是要去打架呢,還是去禦廚房吃東西?妳這麽壹闖,宮裏大亂,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嗎?”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衛兵們的事,跟廚子可不相幹。”這句話倒頗有理,黃蓉壹時難以辯駁,便跟他蠻來,說道:“皇宮裏的廚子偏偏又管做菜,又管拿人。”
  周伯通覺得不通,卻瞠目不知所對,隔了半晌,才道:“好吧,又算是我錯啦。”黃蓉道:“什麽算不算的,壓根兒就是妳錯。”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轉頭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兇得緊,因此老頑童說什麽也不娶老婆。”黃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會對他兇。”周伯通道:“難道我就不好?”黃蓉笑道:“妳還好得了嗎?妳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妳行事胡鬧,凈愛闖禍。妳說,到底為什麽妳娶不到老婆?”周伯通側頭尋思,答不上來,臉上紅壹陣,白壹陣,突然間竟似滿腹心事。黃蓉難得見他如此壹本正經的模樣,心下倒感詫異。
  郭靖道:“咱們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進宮去。”黃蓉道:“是啊!師父,住了店後,我先做兩味小菜給妳提神開胃,晚上再放懷大吃。”洪七公大喜,連聲叫好。
  當下四人在禦街西首壹家大客店錦華居住了。黃蓉打疊精神,做了三菜壹湯給洪七公吃,果真香溢四鄰。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周伯通惱了黃蓉說他娶不到老婆,賭氣不來吃飯。三人知他小孩脾氣,付之壹笑,也不以為意。
  飯罷,洪七公安睡休息。天時正早,郭靖邀周伯通出外遊玩,他仍賭氣不理。黃蓉笑道:“那麽妳乖乖地陪著師父,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妳。”周伯通喜道:“妳不騙人?”黃蓉笑道:“壹言既出,駟馬難追。”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曾在杭州城玩了壹日,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生怕父親尋來,不敢多留,未曾玩得暢快,這時日長無事,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
  她見郭靖郁郁無歡,知他掛懷師父之傷,說道:“師父說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許我問,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但段皇爺在大理國做皇帝,萬裏迢迢,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郭靖喜道:“蓉兒,那真好,能求到麽?”黃蓉道:“今天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他正要說,可惜便知覺了,立時住口。我終究要探他出來。”郭靖知她之能,大為寬懷。黃蓉又道:“要不然,咱們就去桃花島,照著真經中‘療傷章’所說的法兒,以內力助師父調息,周行經脈,多半也能治好。”
  說話之間,來到湖邊的斷橋。那“斷橋殘雪”本是西湖名勝之壹,這時卻當盛暑,但見橋下盡是荷花。黃蓉見橋邊壹家小酒家甚是雅潔,道:“去喝杯酒看荷花。”郭靖道:“甚好。”兩人入內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兩人飲酒賞荷,心情暢快。黃蓉見東首窗邊放著壹架屏風,上用碧紗罩住,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好奇心起,過去察看,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壹首《風入松》,詞雲:“壹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裏秋千。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香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黃蓉道:“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壹遍,越聽越覺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哼!兩位知道什麽,卻在這裏亂說。”兩人壹齊轉身,只見壹人文士打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不住冷笑。郭靖作個揖,說道:“小可不解,請先生指教。”那人道:“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見了這詞,大大稱許,即日就賞了俞國寶壹個功名。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兩位焉得妄加譏彈!”黃蓉道:“這屏風皇帝瞧過,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那人冷笑道:“豈但如此?妳們瞧,屏風上‘明日重扶殘醉’這壹句,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郭黃二人細看,果見“扶”字原是個“攜”字,“醉”字原是個“酒”字。那人道:“俞國寶原本寫的是‘明日重攜殘酒’。太上皇笑道:‘詞雖好,這壹句卻小家氣’,於是提筆改了兩字。那真是天縱睿智,方能這般點鐵成金呀。”說著搖頭晃腦,嘆賞不已。
  郭靖聽了大怒,喝道:“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檜、害死嶽爺爺的昏君!”飛起壹腳將屏風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撲通壹聲,酒香四溢,那人頭上腳下地栽入了酒缸。黃蓉大聲喝彩,笑道:“我也將這兩句改上壹改,叫做‘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沈醉!’”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地探起頭來,聽到最後壹句,說道:“‘醉’字仄聲,押不上韻。”黃蓉道:“‘風入松’便押不上,我這首‘人入缸’卻押得!”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跟著掀翻桌子,壹陣亂打。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紛紛逃出店外。兩人打得興起,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奮力幾下推震,打斷了店中大柱,屋頂塌將下來,壹座酒家霎時化為斷木殘垣。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向北。眾人不知這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瘋子,哪敢追趕?
  郭靖笑道:“適才這壹陣好打,方消了胸中惡氣。”黃蓉笑道:“咱們看到什麽不順眼的處所,再去大打壹陣。”郭靖道:“好!”兩人自離桃花島後,諸事不順,雖得相聚,但師父重傷難愈,壹直心頭郁郁,此刻亂打酒家,卻也得聊以遣懷泄郁。
  兩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見石上樹上、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若非遊春之辭,就是贈妓之什。郭靖雖看不懂,但見都是些“風花雪月”的字眼,嘆道:“咱倆就是有壹千雙拳頭,也是打不完呢。蓉兒,妳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幹嗎?”黃蓉笑道:“詩詞中也有好的。”郭靖搖頭道:“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
  談談說說,來到飛來峰前。峰前建有壹亭,亭額書著“翠微亭”三字,題額的是韓世忠。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心中喜歡,快步入亭。
  亭中有塊石碑,刻著壹首詩雲:“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黃蓉道:“這也是韓世忠所書寫的。”郭靖贊道:“這首詩好。”
  郭靖原不辨詩好詩壞,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又有“征衣”、“馬蹄”字樣,自然是好的了。黃蓉道:“那是嶽爺爺嶽飛做的。”郭靖壹怔,道:“妳怎知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紹興十壹年冬天,嶽爺爺給秦檜害死,第二年春間,韓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將這首詩刻在碑上。只是其時秦檜權勢熏天,因此不便書明是嶽爺爺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將,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畫模寫。
  正自悠然神往,黃蓉忽地壹扯他衣袖,躍到亭後花木叢中,在他肩頭按了按,兩人蹲下身來,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入亭中,過了壹會,聽得壹人說道:“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後來擂鼓督戰,助夫制勝,也算得是女中人傑。”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壹時卻想不起是誰。又聽壹人道:“嶽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奪他的兵權,韓、嶽二人也只好聽命,可見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不覺壹怔,心想他怎麽會在此處?
  正感詫異,另壹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只聽那人道:“不錯,只要昏君在位,權相當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又聽先前壹人道:“但若明君當國,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傑,就可大展抱負了。”郭靖聽了這兩句話,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語,是以壹時想不起來。那三人說笑了幾句,出亭去了。
  郭靖待他們走遠,問道:“他們到臨安來幹什麽?康弟怎麽又跟他們在壹起?”黃蓉道:“哼,我早就瞧妳這把弟不是好東西,妳卻說他是英雄後裔,什麽只不過壹時糊塗,後來已經深明大義。他若真是好人,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壹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這可給弄糊塗了。”黃蓉提到當日在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道:“完顏洪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家夥,為的是要盜嶽武穆的遺書,他們忽然到這裏來,說不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若給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大害。”郭靖凜然道:“咱們決不能讓他成功。”黃蓉道:“難就難在西毒跟他做了壹路。”郭靖道:“妳怕嗎?”黃蓉反問:“難道妳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咱們……咱們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著不理。”黃蓉笑道:“妳要幹,我自然跟著。”郭靖道:“好,咱們追。”
  出得亭來,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只得在城中到處亂找。那臨安城好大的去處,壹時之間哪裏尋找得著?走了半天,天色漸晚,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黃蓉見壹家店鋪門口掛著許多面具,繪得眉目生動,甚是好玩,想起曾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於是花了五錢銀子,買了鐘馗、判官、竈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個面具。
  那店伴用紙包裹面具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黃蓉問道:“那是什麽酒樓?”那店伴笑道:“原來兩位初到京師,是以不知。這三元樓在我們臨安城裏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壹,兩位不可不去試試。”黃蓉為他說得心動,接過面具,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
  只見樓前彩畫歡門,壹排的紅綠叉子,樓頭高高掛著梔子花燈,裏面花木森茂,亭臺瀟灑,果然好壹座酒樓。兩人進得樓去,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壹道走廊,揀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黃蓉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燈燭之下,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妓女坐成壹排,暗暗納罕,正要詢問,忽聽得隔壁閣子中完顏洪烈的聲音說道:“也好!這就叫人來唱曲下酒。”郭靖與黃蓉對望壹眼,均想: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店小二叫了壹聲,眾女中便有壹人娉娉婷婷地站起身來,手持牙板,走進隔壁閣子。
  過不多時,那歌妓唱了起來,黃蓉側耳靜聽,但聽她唱道: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幙,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獻清佳,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地唱些什麽,但覺牙板輕擊,簫聲悠揚,甚是動聽。壹曲已畢,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贊道:“唱得好。”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喜氣洋洋地與樂師出來,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
  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孩兒,柳永這壹首‘望海潮’詞,跟咱們大金國卻有壹段因緣,妳可知道麽?”楊康道:“孩兒不知,請爹爹說。”
  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做“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相互望了壹眼。郭靖又氣惱,又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
  只聽完顏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我大金主上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於是在派遣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壹個著名畫工,摹寫壹幅臨安城的山水,並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題詩道:‘萬裏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壹峰!’”楊康贊道:“好豪壯的氣概!”郭靖聽得惱怒之極,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洪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誌雖然不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誌向!”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幹笑數聲,說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誌定然可酬了。”
  完顏洪烈悄聲道:“但願如先生所說,這裏耳目眾多,咱們且只飲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只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
  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兩人溜出閣子,來到後園。黃蓉晃動火折,點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壹刻,火頭躥起,剎那間人聲鼎沸,大叫:“走水啦!”“救火!”只聽得銅鑼當當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給他們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地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洪烈這奸賊!”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大吃壹頓,然後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才好對付另外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酒樓中出來。兩人遠隨在後,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冠蓋居”客店。
  兩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見完顏洪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住在這家店中。黃蓉道:“回去吧,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當下回到錦華居。
  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壹跳,只怕師父傷勢有變,急步上前,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擲錢,使出發暗器的手法,大嬴特嬴,有的孩兒耍賴,不肯賠錢,他說什麽也不依,是以吵鬧。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黃蓉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歡喜,戴上了做壹陣判官,又做壹陣小鬼。
  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壹口答應,說道:“妳放心,我兩只手使兩種拳法鬥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自行縛住了雙手,因而為她爹爹所傷,說道:“這西毒壞得很,當年妳師哥就曾打過他。妳就是用真經上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妳師哥遺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壹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禦廚之內。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徑往大內而來。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四人已悄沒聲地躍進宮墻。
  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護衛發見?洪七公識得禦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後的禦廚。那禦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嘉明殿乃供進禦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甚是森嚴。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禦廚中支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來到禦廚,見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小太監正各自瞌睡。
  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梁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壹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裏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兒烹調的?妳巴巴地趕來,甚是無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壹味。那廚子不知到了何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妳嘗嘗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兒的手段。”黃蓉壹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是以連聲誇贊。
  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妳既沒興頭,就和靖兒倆先出宮去吧,只蓉兒在這裏陪我,明晚妳們再來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妳。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家夥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蓉兒,妳們去瞧著老毒物,別讓他偷偷去盜了嶽飛的遺書。”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妳們快去,可要小心。”兩人同聲答應。周伯通道:“今晚別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黃蓉道:“我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與郭靖溜出禦廚,要出宮往冠蓋居去察看完顏洪烈等人動靜,黑暗中躡足繞過兩處宮殿,忽覺涼風拂體,隱隱又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陣陣幽香,深宮庭院,竟忽有山林野處之意。
  黃蓉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禁宮內苑必多奇花佳卉,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壹條花徑,只見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贊賞,心想這裏布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頗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壹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註入壹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並不滿溢。
  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壹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三字。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阇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後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堂中桌上放著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幾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在這裏乘涼。
  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妳也來做壹下皇帝吧。”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壹枚枇杷,笑道:“請起。”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壹人大聲喝道:“什麽人?”兩人壹驚,躍起身來,躲在假山之後,只聽腳步沈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兩人壹聽,便知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為意。只見兩名護衛各舉單刀,奔到堂前。
  那兩人四下張望,不見有異。壹人笑道:“妳見鬼啦。”另壹人笑道:“這幾日老是眼花。”說著退了出去。黃蓉暗暗好笑,壹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護衛“嘿、嘿”兩聲,聲音雖極低沈,但聽得出是給點中穴道後的吐氣之聲,兩人均想:“是周大哥膩煩了,出來玩耍?”只聽得壹人低聲道:“按著皇宮地圖中所示,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到那邊去。”這聲音正是完顏洪烈。
  郭靖和黃蓉這壹驚非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壹捏,藏身假山之後,壹動也不敢動,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身影,除了完顏洪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壹齊到了。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幹什麽?總不成也是來偷禦廚的菜肴吃?”
  
  只聽完顏洪烈抑低了嗓子說道:“小王仔細參詳嶽飛遺下來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乃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眾人的眼光壹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壹片瀑布,再無別物。完顏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必是在這個所在。”
  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極佳,說道:“待我鉆進瀑布去瞧個明白。”語聲甫畢,兩伏三縱,已鉆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躥出。眾人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洞口有座鐵門關著。”
  完顏洪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隨來眾人有的攜有寶刀利刃,聽得此言,都想立功,當即湧到瀑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低頭穿過急流,突覺勁風撲面,他適才曾過來察看,壹無動靜,怎想得到忽有敵人?急忙閃避,左腕已為人叼住,只覺壹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地倒飛出來,剛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兩人武功都高,遇力卸避,均未受傷。
  眾人盡皆錯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後又是壹拳飛出。他舉左手擋格,右手還了壹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躍入了水簾之後。驀地裏壹棒橫掃而至,來勢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給棒端掃中腳脛,立足不定,登時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後仰,被水力在胸上沖落,腳下再給棒壹勾,身不由主地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給壹股淩厲掌力逼出了水簾。
  三頭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沖進去。
  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黝黝的壹個身影從頭頂飛過,砰的壹聲,跌在地下。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麽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摔成四塊啦。”彭連虎又驚訝,又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壹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兩塊,但也不便細摸深究,眼見情狀有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裏面是些什麽人?”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壹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混帳王八蛋!”
  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嘩嘩水聲中,但聽得他又叫又喝,正與人鬥得甚是激烈。眾人面面相覷,盡皆愕然。沙通天與梁子翁給人逼了出來,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簾之後是壹男壹女,男的使掌,女的則使壹根桿棒。這時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乎吃到了苦頭。完顏洪烈皺眉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這般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轉眼便來,咱們還盜什麽書?”
  說話甫畢,眾人眼前紅光閃動,靈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紅袈裟順著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當壹聲響,他用作兵器的兩塊銅鈸從水簾中飛將出來。彭連虎怕銅鈸落地做聲,驚動宮衛,急忙伸手抄住。只聽得瀑布聲中夾著壹片咒罵聲,壹個肥大的身軀沖水飛出。但靈智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畢竟不同,落地後穩穩站住,屁股安然無恙,料來仍是兩片,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頭。”
  
  郭靖與黃蓉在假山後聽到完顏洪烈命人進洞盜書,心想《武穆遺書》若是為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嶽武穆的遺法南下侵犯,這件事牽涉非小,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蒼生遭劫?黃蓉本來想使個計策將眾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後,只盼能俟機伏擊,打歐陽鋒壹個出其不意。瀑布水聲隆隆,眾人均未發覺。
  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經中的《易筋鍛骨章》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奇幻,妙用無窮,只纏得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郭靖乘虛而上,掌勁發處,都將他們推了出去。
  兩人知道沙通天等壹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那可萬萬敵他不過。黃蓉道:“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他們就動不了手。”郭靖道:“不錯,妳出去叫喊,我在這裏守著。”黃蓉道:“千萬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黃蓉正要從瀑布後鉆出,卻聽得“格”的壹聲叫喊,壹股巨力已從瀑布外橫沖直撞地推將進來。兩人哪敢抵擋,分向左右躍開,騰的壹下巨響,瀑布為歐陽鋒的蛤蟆功猛勁激得向內橫飛,打正鐵門之上,水花四濺,聲勢驚人。
  黃蓉雖已躍開,後心還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側擊,只感呼吸急促,眼花頭暈,她微壹凝神,猛地躥出,大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高聲叫喊,向前飛奔。
  她這麽壹叫,翠寒堂四周的護衛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裏都是傳令吆喝之聲。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乒乒乓乓地亂拋。彭連虎罵道:“先打死這丫頭再說。”展開輕身功夫,隨後趕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顏洪烈甚是鎮定,對楊康道:“康兒,妳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簾,蹲在地下,又是“格”的壹聲大叫,發勁急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
  他正要舉步入內,忽見壹條人影從旁撲來,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式險招“飛龍在天”。歐陽鋒昏暗中雖瞧不清來人面目,壹見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壹動:“那《九陰真經》的經文奧妙異常,十句裏懂不到兩句,今日正好擒這小子回去,逼他解說明白。”側身避開他這壹擊,倏地探手,抓向他後心。
  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挨得片刻,宮衛大至,這群奸徒武功再高,終究也非逃走不可,見歐陽鋒不使殺手,卻來擒拿,微感詫異,左手揮格,右手以空明拳法還擊,勁力雖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但掌影飄忽,手法精奇。歐陽鋒叫聲:“好!”沈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
  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不對勁。他哪知經文已給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雲,只道經義精深,壹時不能索解。後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地大念怪文,更以為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他每與郭靖交壹次手,便見他功夫進了壹層,自不免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自是靠了真經之力,委實可畏;喜的是真經已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加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鬥是以壹敵二,性命相撲,這次穩占上風,卻可從容推究,以為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壹招壹式地拆解。《武穆遺書》能否到手,他也不怎麽關懷,心中唯壹大事只是真經中的武學。
  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護衛壹批批地擁來。完顏洪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簾久久不出,而宮中侍衛雲集,眼見要糟,幸好眾護衛都仰頭瞧著屋頂上黃蓉與彭連虎、梁子翁追奔相鬥,不知水簾之後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間終究不免給人知覺,只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住口地叫道:“快,快。”
  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搖動左掌擋在身前,又鉆進了水簾。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郭靖在洞口拆招換式,楊康數次要搶進洞去,卻哪裏通得過兩人的拳勢掌風?靈智上人只看了數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這裏慢條斯理地跟人練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歐陽先生,我來助妳!”
  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靈智上人心想:“這當口妳還逞什麽英雄好漢,擺什麽大宗師的架子?”矮身搶向郭靖左側,壹個秘刀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歐陽鋒大怒,右手伸出,壹把又已抓住他的後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靈智上人又給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但他剛“巴呢米哄……”地罵得半句,壹股激流已從嘴裏直灌進去,登時叫他將罵聲和水吞服。原來這次他給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沖下,灌滿了他壹嘴水。
  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雲駕霧般直摔出來,當啷啷、忽喇喇幾聲響過,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壹大片,暗叫不妙,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忙撩起袍角,也沖進了瀑布之內。他雖也會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壹沖,腳底滑溜,登時向前直跌進去。楊康忙搶上扶住。完顏洪烈微壹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勢,叫道:“歐陽先生,妳能把這小子趕開麽?”
  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般輕描淡寫地問壹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謂“遣將不如激將”,果然歐陽鋒壹聽,答道:“那有什麽不能?”蹲下身來,“格”的壹聲大叫,運起蛤蟆功勁力,雙掌齊發,向前推出。
  蛤蟆之為物,出生後長期在土中蟄伏,積蓄養分,培厚氣力,出土之後飲食反少。歐陽鋒的蛤蟆功也是先行長期厚積功力,臨時使出來時勢不可擋,並非臨時發力,因此縱然內力強於他甚多之人,也不能與之以力硬拼。這壹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也不能正面對他這壹推強擋硬拚,郭靖如何抵擋得了?
  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壹招招地使將出來,但見招數精微,變化奇妙,不由得暗暗稱賞,只道是《九陰真經》上所載的武功,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法使完,以便觀摩印證,完顏洪烈卻闖了進來,只壹句話,便叫歐陽鋒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
  豈知郭靖已發了狠勁,決意保住《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己側身避過,此際洞門大開,遺書必落敵手。外面衛士雖多,又怎攔得住歐陽鋒這等人?眼見這壹推來勢兇猛,擋既不能,避又不可,便雙足壹點,躍高四尺,躲開了這壹推,落下時卻仍擋在洞口。只聽身後騰的壹聲大響,泥沙紛落,歐陽鋒這壹推的勁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歐陽鋒叫聲:“好!”第二推又已迅速異常地趕到,前勁未衰,後勁繼至。郭靖猛覺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壹招“震驚百裏”,也是雙掌向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壹招。這壹下是以硬接硬,剎那之間,兩下裏竟然凝住不動。郭靖明知己力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別無他途。
  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躥、大起大落地搏擊,突然間變得兩具僵屍相似,連手指也不動壹動,似乎氣也不喘壹口,不禁大感詫異。
  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歐陽鋒知道再拚下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不料郭靖掌力中留有余力,前力再加後力,歐陽鋒胸口突然壹緊,對方的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壹下已吃了大虧。歐陽鋒吃了壹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竟如此厲害,立時吸壹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將來力擋了回去。倘若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令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也未必難能,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於己手?心想只有再耗壹陣,待他勁力衰退,再行手到擒來。
  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壹消壹長,但完顏洪烈與楊康站著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其實兩人相持,也只頃刻間之事,只因水簾外火光大盛,喧聲加響,在完顏洪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
  猛聽得忽喇壹響,瀑布中沖進來兩名衛士。楊康撲上前去,嗒嗒兩聲,雙手分別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骨爪”壹舉奏功,壹股血腥氣沖向鼻端,登時殺心大盛,從靴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間刺去。
  郭靖正全力抵禦歐陽鋒的掌力,哪有余暇閃避這刺來的壹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動,勁力略松,立時就斃於西毒的蛤蟆功之下,明明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只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地握拳擊下,正中楊康手腕。
  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壹拳下來,只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壹半刃鋒插在郭靖腰裏。就在此時,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壹聲,俯身跌倒。
  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揮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大是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無法救活,不必再理,只好去搶《武穆遺書》,向楊康怒瞪壹眼,心道:“妳這小子壞我大事。”轉身跨進洞內,完顏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
  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湧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壹個個地隨手擲出。他背著身子隨抓隨擲,竟沒有壹個衛士進得了洞。
  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地擺著壹張石幾,幾上有壹只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更無別物。
  楊康將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顏洪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裏。”楊康大喜,伸手去捧。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輕輕壹推,楊康站立不住,踉踉蹌蹌地跌開幾步,錯愕之下,見歐陽鋒已將石盒挾在脅下。完顏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夥兒退!”歐陽鋒在前開路,三人退了出去。
  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壹動不動地與幾名衛士壹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妳就不識好歹,愛管閑事,可別怪我不顧結義之情。”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簾外壹個人影躥了進來,叫道:“靖哥哥,妳在哪裏?”
  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壹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急急鉆出水簾,隨著歐陽鋒等去了。
  
  黃蓉東奔西躥,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不久宮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久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洪烈出來。眾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
  黃蓉掛念郭靖,鉆進水簾,叫了幾聲不聽到應聲,慌了起來,亮火折照著,驀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這壹下嚇得她六神無主,手壹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聽得洞外眾護衛高聲吶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護衛為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但身負宮衛重任,眼下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幾聲,不聞應聲,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躲到假山之後。此時翠寒堂壹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信息,也都紛紛趕到。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現,高聲叫喊,追將過來。她心中暗罵:“妳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負著郭靖咬牙拔足飛奔,幾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追得近了,她發出壹把鋼針,只聽得後面“啊喲”連聲,倒了數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睜睜地瞧她躍出宮墻,逃得不知去向。
  眾人這麽壹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宮衛、禦林軍、禁軍無不驚起,統軍將領沒壹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壹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審到後來,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只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壹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
  當晚黃蓉負著郭靖逃出皇宮,慌不擇路,亂奔了壹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步,躲入壹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火折已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此時城門尚閉,生怕郭靖傷重,不能耽擱,幸好繞著城墻急奔,找到個缺口,立即沖出,趕到傻姑店中。
  饒是黃蓉壹身武功,但背負了郭靖奔馳半夜,心中又擔驚吃慌,待要推開傻姑那酒店店門坐定,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紮著過去點燃壹根松柴,往郭靖臉上照去,只嚇得她比在宮中時更是厲害。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壹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執著松柴呆呆站著,忽然壹只手從旁伸過來將松柴接去。黃蓉緩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
  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壹人,膽子大了些,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的壹截,是個匕首的烏木刀柄,低頭看時,壹把匕首端端正正地插在他左腰之中。
  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刀鋒深入肉裏約有數寸。她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久了,更加難救,咬緊牙關,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亂,不由自主地又將手縮回,接連幾次,總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抓住刀柄,猛力拔出。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壹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湧,傻姑卻尚在呆笑,驚怒之下,反手壹掌,將傻姑打了個筋鬥,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傻姑壹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壹片黑暗。傻姑大怒,搶上去猛踢壹腳,黃蓉也不閃避,這壹腳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壹腳後立即逃開,過了壹會,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壹根松柴,問道:“我踢痛了妳嗎?”
  匕首拔出時壹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忙問:“嶽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嗎?”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妳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郭靖低聲道:“妳幹嗎哭了?”黃蓉淒然壹笑,道:“我沒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羞?妳瞧,她臉上還有眼淚。”
  郭靖道:“蓉兒,妳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陡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壹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痛了妳嗎?”傻姑心中卻還是記著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妳哭過的,妳賴不掉。”黃蓉微笑道:“好吧,哭過了。妳沒哭,妳很好。”傻姑聽她稱贊自己,大為高興。
  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壹枚金針,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後給他洗凈傷口,敷上金創藥,包紮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幾顆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這壹劍雖刺得不淺,但……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只是須得辛苦妳七日七晚。”黃蓉嘆道:“就是為妳辛苦七十年,妳知道我也樂意。”
  郭靖心中壹甜,頓感壹陣暈眩,過了壹會,心神才又寧定,道:“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後,老毒物和他侄兒同在島上糾纏不清,以致沒法靜下來治傷。否則縱然蛇毒厲害,內傷也能治好。”
  黃蓉道:“治妳傷勢的法門,就跟那日在島上所說那樣,是嗎?”郭靖道:“是啊,得找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兩人各出壹掌相抵,以妳的功力,助我治傷。”他說到這裏,閉目喘了幾口氣,才接著道:“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當內息運轉大小周天之時,兩人手掌不可離開,兩人合而為壹,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壹句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壹般打坐修煉練到要緊關頭時道理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內心魔障幹擾,稍有把持不定,不但前功盡棄,而且小則受傷,大則喪生,最是兇險不過。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往往是在荒山野嶺人跡不到之處,或閉關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她想:“清靜之處壹時難找,治傷要我相助,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萬萬不能,她只有反來滋擾不休。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七夜,老頑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便如何是好?”沈吟多時,轉眼見到那個碗櫥,心念壹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裏治傷。當日梅超風練功時沒人護持,她不是鉆在地窖之中嗎?”
  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黃蓉道:“靖哥哥,妳養壹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心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於是到村中去買了壹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妳壹嘗就知道。”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壹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聽到後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幾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沈沈睡去,腰間包紮傷口的布帶上也沒鮮血滲出。
  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壹擔西瓜壹個個搬進去,最後壹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裏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傻姑雖不懂她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答應,說道:“妳們要躲在裏面吃西瓜,不給人知道,怕人搶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來。傻姑不說。”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傻姑連聲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餵郭靖喝了壹大碗粥,自己也吃了壹碗,於是扶他進了密室,當從內關上櫥門時,見傻姑純樸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傻姑不說。”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在櫥裏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殺了她,方無後患。”
  她自小受父親熏陶,什麽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壹回事,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那柄匕首,便要出櫥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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