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江南七怪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顏烈跨出房門,過道中壹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跶踢跶的直響,壹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壹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都是汙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臉了,拿著壹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骯臟,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汙穢,突聽那人幹笑數聲,聲音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折扇,往他肩頭拍落。顏烈壹讓,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什麽?”
那人又是幾聲幹笑,踢跶踢跶地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餵,夥計啊,妳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偏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等小子,妳得多留著點兒神。穩穩當當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便踢跶踢跶地走了。
顏烈更加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沖著我來嗎?那店小二聽那人壹說,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壹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裏壹摸,不禁呆了。他囊裏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壹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壹只手在懷裏耽著,摸不出銀兩,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地道:“怎麽?沒帶銀子嗎?”
顏烈道:“妳等壹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哪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壹看,包裏幾十兩金銀盡已不翼而飛。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沒半點因頭,那倒奇了,尋思:“適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壹陣,前後不到壹炷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真厲害。”
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妳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壹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壹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再加壹腳,店小二壹個筋鬥翻了出去。
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棍使棒,沖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妳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壹根桿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日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拋下棍棒,壹窩蜂地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唯恐落後。
包惜弱早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得當啷當啷亂響,亂嘈嘈地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哪裏?”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餵,妳叫什麽名字?到嘉興府來幹什麽?”顏烈道:“妳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府尹,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官姓名,都又驚又怒。那捕快道:“妳失心瘋了嗎?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大號。”顏烈從懷裏取出壹封信來,往桌上壹擲,擡頭向著屋頂,說道:“妳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壹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裏怦怦亂跳,臉色慘白。
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嘉興縣姜文通,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曾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壹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壹擺,兩名衙役托過兩只盤子,壹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壹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
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地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臺,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裏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妳們別來打擾啰唆。”說著臉色壹沈。蓋運聰與姜文通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什麽,請盡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擡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賠罪,只求饒了壹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壹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妳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什麽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慶元皇帝。”(按:慶元皇帝即後來稱為寧宗的南宋第四任皇帝,年號有慶元、嘉泰、開禧、嘉定。)包惜弱吃了壹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邊,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麽?”包惜弱道:“北邊?”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眉頭壹皺,好似頗不樂意。
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裏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見到顏烈,個個臉色有喜,齊叫:“王爺!”跪下行禮。顏烈微笑道:“妳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加驚奇萬分,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喏,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妳瞧我這些下屬,跟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妳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
包惜弱顫聲道:“那麽……妳……妳也是……”
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壹個‘完’字,名字中加多壹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了。”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讓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給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於金國更是切齒痛恨,哪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余,竟是說不出話來。
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什麽稅收不足,總不肯爽爽快快地壹次繳足。這次我對韓侂胄不客氣了,跟他說,如不在壹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什麽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什麽的,本來也不需我來,派壹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想不到竟與娘子相識,還蒙救了性命,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默然不語。
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壹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沒歹人敢來傷妳。”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壹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多半用意不善?丈夫慘遭非命,撇下自己壹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本來該當脫身離去,但天地茫茫,卻又到哪裏去?六神無主,只好伏枕痛哭。
完顏洪烈懷了金銀,徑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販夫走卒,形貌亦多俊秀不俗,心中暗暗稱羨。
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壹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閃讓,轉眼之間,見壹匹黃馬從人叢中直躥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了聲彩,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
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壹般。此人手短足短,似沒脖子,壹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裏發足急奔,竟不碰到壹人、亦不踢翻壹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讓行人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地喝了壹聲彩:“好!”
那矮胖子聽得喝彩,回頭望了壹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壹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壹只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驚提足,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壹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壹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地落上馬背。
完顏洪烈壹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沒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壹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完顏洪烈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壹壹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精妙,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決意以重金聘他去燕京做馬術教頭。
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呼叫,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覺驚奇,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陡然收步,實前所未睹,就算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閑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鉆入壹家店內。
完顏洪烈快步走近,見店中直立著壹塊大木牌,上寫“太白遺風”四字,卻是壹家酒樓,再擡頭看時,樓頭壹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腴,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壹番,乘機結納,正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下,手裏托著壹只酒壇,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壹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壇放在馬前,伸掌在酒壇肩上輕擊數掌,隨手提起,已把酒壇上面壹小半的壇身揭下,那酒壇便如是壹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少說也是十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壹揚,當的壹聲,將壹大錠銀子擲在櫃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壹桌素的。”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壹翻,怪聲喝道:“怎麽?喝酒不用錢?妳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嗎?”掌櫃笑嘻嘻地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裏裏外外壹叠連聲地答應。
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甚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壹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什麽客人,相機行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壹個座兒坐下,要了壹斤酒,隨意點了幾樣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槜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間的來往必經之地。當地南湖中又有壹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深,碧水翠葉,宛若壹泓碧琉璃上鋪滿了壹片片翡翠。
完顏洪烈正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壹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壹人,舟尾劃槳的穿了壹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地壹扳,漁舟就箭也似地射出壹段路,船身幾如離水飛躍,看來這壹扳之力少說也有壹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甚奇怪,而壹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壹柄包黃銅的鐵槳。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裏的漢子挑了壹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徑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下。矮胖子道:“四弟、七妹,妳們來得早!”
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俊美人物。她左手倒提鐵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壹頭烏雲般的秀發。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壹般天然風姿。”那挑柴的漢子二十八九歲年紀,壹身青布衣褲,腰裏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壹靠,嘰嘰數聲,壹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壹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的,中間微彎,兩頭各有壹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沈重,料想必是精鋼所鑄。那人腰裏插了壹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
兩人剛坐定,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妳們壹起來啦。”前面壹人身材魁梧,胖大異常,少說也有二百三四十斤,圍著壹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凈面皮,手裏提著壹桿秤,壹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麽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
忽聽街傳來壹陣噔噔噔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壹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右手握著壹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的,雙目翻白,是個盲人。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壹張椅子上輕輕壹拍,道:“大哥,妳座位在這裏。”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嗎?”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得樓梯上壹陣踢跶踢跶拖鞋皮聲響。
完顏洪烈壹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壹柄破爛汙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壹個窮酸搖頭晃腦地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壹笑,伸伸舌頭,裝個鬼臉,轉頭跟眾人招呼,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壹樁,不必計較,且瞧壹下動靜再說。”那窮酸喝了壹口酒,搖頭擺腦地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裏掏出壹錠錠金銀,整整齊齊地排在桌上,壹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壹拍,就將我懷中銀錠都摸去了,當時我竟壹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也罕見罕聞。”
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做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壹副杯筷,那麽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
過了壹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余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壹聲:“阿彌陀佛!”壹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五十來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裏拿著壹段木柴,木柴的壹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
和尚向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壹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跟大師作對,渾不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裏。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
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壹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壹頭大水牛。
樓下掌櫃與眾酒保壹叠連聲地驚叫起來:“餵,這笨家夥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妳踏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
完顏洪烈眼前壹花,只見壹個道人手托壹口極大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中都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為他拉攏奔走不料王道乾突然給壹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余,生怕自己陰謀已為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這道人武功極高,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壹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給他殺得幹幹凈凈。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及早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壹個金國王子就此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
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註地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從人叢中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便稍寬心,再看他所托的那口大銅缸時,更不禁大吃壹驚。
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余,只怕足足有二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分量自必更加沈重,但他托在手裏,卻也不見得如何吃力。他每跨壹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壹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燒香化紙銅缸?衲子給妳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裏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
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壹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臟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叫做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是越女劍韓小瑩,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
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壹點首為禮,右手卻壹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
酒樓下眾人見壹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踅上來瞧熱鬧。
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不過是怪物而已,‘七俠’什麽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佬。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壹脈,大家盡釋前愆,壹起來喝壹杯如何?”
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什麽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妳們說貧道該不該理?”完顏洪烈聽了,端在手中的酒杯壹晃,潑出了些酒水。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裏,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壹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壹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暗自詫異,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壹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地道:“妳……妳……胡言亂道……胡言……”
丘處機大怒,喝道:“妳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壹送,壹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妳推我擁,壹連串骨碌碌地滾下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搶上壹步,運氣雙臂,叫壹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運勁,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把銅缸接住了,雙臂上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腳下使力太巨,喀喇壹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壹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
丘處機伸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壹沈,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妳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妳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壹條頭發,我把妳拆骨揚灰,把妳法華寺燒成白地!”
朱聰扇子壹扇,搖頭晃腦地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等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
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麽會假?”江南七怪都是壹怔。焦木道:“妳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妳……妳……到嘉興府四下裏去打聽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妳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妳不過。妳清凈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
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裏裏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壹楞,道:“什麽?”朱聰壹本正經地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余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妳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壹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壹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貧道早有聽聞。各位事不幹己,不用趕這趟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斜揮,把他這壹拿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妳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地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那女子進了他寺廟,倘若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來給妳。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
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壹口酒。各位喝了酒再動手吧。”說著右手壹沈,放低銅缸,在缸裏喝了壹大口酒,叫道:“請吧!”手壹抖,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
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壹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壹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裏喝了壹大口酒,贊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使壹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壹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端的是外家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壹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壹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壹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辨得清楚,他氣定神閑地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挺舉,壹根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滴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壹般。突然間鐵杖略歪,銅缸微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頭頂,這壹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哪知銅缸稍側,卻不跌落,缸中酒水如壹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咕嘟咕嘟地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余酒濺在衣上,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挺送,銅缸飛起。他揮杖橫擊,當的壹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向丘處機飛去,嗡嗡聲好壹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壹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地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壹缸!”低頭在缸中喝壹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
南希仁壹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壹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裏抄了壹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扁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壹端扳落,扁擔另壹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
他正待用扁擔將銅缸推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占小便宜,就不費力地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壹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力撐,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徑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折扇,不住口地道:“妙哉,妙哉!”
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壹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朱二哥壹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壹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壹聲,樓板已被他蹬破壹個大洞,身子從洞裏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裏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稍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壹柄折扇,所發勁力竟不弱於南希仁那根沈重的鋼鐵扁擔,暗自駭異。
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壹口!”右足壹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壹低,已在缸中吸到了壹口酒,輕飄飄地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
這時那銅缸仍壹股勁地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壹聲,韓寶駒從身旁斜刺掠過,口中壹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壹個肉團和銅缸壹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上黃馬馬鞍。那黃馬馳出數丈,稍卸重壓勁力,轉身直奔上樓,雖踏破了不少梯級,卻未蹶躓。
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壹大口酒,左臂壹振,把銅缸推落樓板,哈哈大笑,壹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地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沖著七位金面,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
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妳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麽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壹股威猛之氣。
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幹,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倘若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壹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吧。”
丘處機微壹沈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江南七怪乃英俠之士,貧道素來敬仰,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吧。”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叠地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銅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壹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
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壹,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妳怎知壹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十分豪爽,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第壹次遇上。”說著端起壹碗酒來,咕嘟咕嘟地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吧!”七怪中其余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幹,頃刻間連盡七碗,每壹碗酒都只咕的壹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妳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壹樣。”再喝壹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
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壹旁瞧著,更撟舌不下,心裏計較:“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
全金發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裏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壹瞥,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壹灘,不覺壹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妳瞧這道士的腳。”朱聰壹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水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發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麽辦?”
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壹百碗也不打緊。須得另想計較。”退後壹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又喝了壹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壹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壹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拚妳壹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壹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麽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壹對壹地跟道長較量下去吧。”
此言壹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麽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言語滑稽,卻滿肚子是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麽說,必另有詐道,當下都不做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當真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幹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
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裏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家夥,幹啊!”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壹面說,壹面喝酒。
丘處機跟著他壹碗壹碗地喝下去,問道:“什麽厲害家夥?”朱聰道:“兄弟有壹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壹頭大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
丘處機知他是說笑話罵人,“呸”了壹聲,但見他指手畫腳,胡言亂語,把酒壹碗壹碗地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沒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壹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壹次更加不得了。暹羅宰相牽了壹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這蠢家夥喝了七缸,妳道我喝了幾缸?”
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壹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莊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
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壹翹,說道:“朱兄真是奇人,貧道拜服!”
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妳請看吧!”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壹個筋鬥,手裏已提著壹只木桶,隨手壹晃,酒香撲鼻,桶裏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木桶是從哪裏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底下。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桶之術,壹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臺來,壹個筋鬥,手中多了壹缸金魚,再壹個筋鬥,臺上又多了壹碗清水,可以變到滿臺數十碗水,每壹碗水中都有壹尾金魚遊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壹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註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壹大碗壹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妳這個怎麽算是喝酒?”朱聰笑道:“妳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妳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麽分別?”
他壹面說,壹面踱來踱去,忽然壹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壹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壹把。朱聰向後壹躍,踱了壹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壹天……氣象沈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
丘處機壹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壹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沒給別人看過,他怎麽知道?”伸手往懷裏摸去,錄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
朱聰笑吟吟地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壹滑壹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摸了出來。
丘處機尋思:“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裏,我竟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壹刀,此刻我哪裏還有命在?顯然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頓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壹起幹光了這壹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
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
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惡怒道:“妳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幹。柯大俠,倘若妳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妳救是不救?”說到這裏,突然變色,叫道:“好家夥,還約了人啦,就算千軍萬馬,妳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
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什麽人?”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家生!”張阿生等搶起兵器,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名大漢都身穿金兵裝束。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為焦木和尚壹時欺蒙,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余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妳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而自居什麽俠義道?”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
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壹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壹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
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妳們是英雄好漢,幹嗎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壹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擡起,啪的壹掌,正中壹名金兵的頂門。那兵頓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袍袖壹拂,徑自下樓。
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壹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壹壹撥落。眾金兵正要沖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壹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壹愕。韓寶駒道:“咱大哥叫妳滾開!”右肩聳出,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壹個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奔躍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壹拍,笑道:“妳拐帶的女子賣掉了嗎?賣給我怎樣?哈哈!”說著急步下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此刻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哪裏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裏壹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現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裏,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裏。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中都大興府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吏役殺得壹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臨安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邊上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
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裏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壹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糊裏糊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之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叠聲地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竟有壹彪人馬沖將出來,糊裏糊塗地打了壹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只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身不由己,也不拿他出氣,只問:“妳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遍尋不獲。
次日壹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壹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看時,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難過,又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妳飲酒,妳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妳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憤恨中拾起壹塊石頭,把指揮所前的旗桿石打得石屑紛飛。
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下,奔到西湖邊上,挖了壹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灑淚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妳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沒面目跟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二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妻子,妥善安頓,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
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徑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裏,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麽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壹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只見壹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地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壹叠連聲地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麽?”揮刀往丘處機腰裏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壹名軍官,拋下手中軍士,不閃不架,左手探出,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這狗賊在哪裏?”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嗎?他……他在西湖船裏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松開了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妳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
段天德哪裏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壹聽之下,聞訊大怒,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嘩聲起,報稱壹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
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壹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沖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栗。這時手腕起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壹瞧,腕骨竟給捏斷了兩根。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
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給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沖著自己壹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惶急中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壹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地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於少林派旁支。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見他夤夜狼狽逃來,甚為詫異,冷冷地問道:“妳來幹什麽?”
段天德知道伯父壹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認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壹套說辭,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
枯木道:“妳在營裏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妳啦?”段天德知道越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易取信,連稱:“侄兒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壹聲,臉色頓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等下流所在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裏胡鬧。”枯木道:“什麽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幹幹凈凈。”
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倘若渡江南下,我們拼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唯有這句話最像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不是這惡道的敵手。他壹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搖頭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妳們這些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命,以後決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妳就在寺裏客舍住幾日避他壹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嘆道:“壹個做軍官的,卻如此沒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
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壹旁聽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壹句聲。
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兇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
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兇狠,他是哪壹門哪壹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裏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什麽了不起,只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來到大殿。
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壹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壹推猶如碰在棉花堆裏,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來不及了,身不由主地直跌出去,蓬的壹聲,背心撞上供桌,喀喇喇幾聲響,供桌給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臺紛紛跌落。
枯木大驚,叫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來找壹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不是他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壹般見識?”
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躲入密室。雲棲寺香火甚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
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什麽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壹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多半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麽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什麽?”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
枯木向段天德怒視壹眼,說道:“妳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只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妳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沈吟半晌,道:“妳在這裏不能耽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妳到他那裏去避壹避吧。”段天德討了書信,連夜雇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豈知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法華寺墻外窺向後園,正見到段天德拉著李萍,李萍怒罵,和他廝打,丘處機認出是郭嘯天的遺孀,躍進後園要救人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內,遍尋不見,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不信。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壹顯武功,焦木知道難敵,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丘處機那口大銅缸,便是從法華寺裏取來的。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
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甚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華寺,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已得當年重陽真人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名不虛傳。這人雖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
南希仁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壹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裏。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橫行霸道,那可不成。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壹對壹地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壹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壹個?未免不是好漢。”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平心靜氣地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
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上震天價壹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嗡的好壹陣不絕。柯鎮惡壹躍而起,叫道:“來啦!”
八人奔至大殿,又聽得壹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已出現裂口。那道人胡須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加在壹起。七怪卻道他恃強欺人,決意和他大拚壹場。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易於分說了。
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壹聲,腰間壹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壹招“風卷雲殘”,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韓小瑩也抽出長劍,徑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回轉,當的壹聲,金龍鞭打上銅缸,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後心來劍。
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相圖吳國。吳王手下大將伍子胥,聯同軍師孫武子,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指揮得宜,越兵便不敵吳卒。有壹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越國大臣範蠡便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嘉興是當年吳越交兵之處,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流傳下來。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斬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壹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復雜變化。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路,雖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便由劍法之名而得。
數招壹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給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壹個手持純鋼扁擔,壹個挺起屠牛尖刀,上前夾攻。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後仰相避,哪知他這壹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壹疼,尖刀脫手飛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虛晃,呼的壹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
丘處機贊道:“好!”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問道:“可惜什麽?”丘處機道:“可惜妳壹身好功夫,卻自甘墮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做金兵的走狗。”張阿生大怒,喝道:“蠻不講理的賊道士,妳才做金兵走狗!”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後縮,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都打上了銅缸。
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仍處下風,向全金發壹招手,二人從兩側攻上。全金發使的是壹桿大鐵秤,秤桿使的是長槍和桿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則是壹個鏈子錘,壹件兵器有三般用途。朱聰擅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回旋轉側,宛如壹個大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又怎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襲。那沈重的銅缸拿在手中,身法雖難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招,畢竟利勝於弊。
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壹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壹言。”但眾人鬥發了性,卻哪裏收得住手?
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妳胡說?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多端,連下殺手,酣鬥中驀地飛出壹掌,猛向張阿生肩頭劈去,這壹掌“天外飛山”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
但丘處機與六人拚鬥,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鬥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此刻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豈肯容情,這壹掌竟使上了十成力。
張阿生練就了壹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裏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壹層牛皮相似。他知對方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運氣於肩,猛喝壹聲:“好!”硬接了他這壹掌,只聽得喀喇壹聲,上臂竟給他蘊蓄全真派上乘內功的這壹掌生生擊斷。
朱聰壹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璇璣穴”點去,這招以攻為守,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
丘處機打傷壹人,精神壹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全金發“啊喲”聲中,秤錘已給他抓住。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發力氣不及,讓他拉近了兩尺。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發勁,往全金發天靈蓋直擊下去。
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丘處機只得閃身避開。全金發乘機躥出,這壹下死裏逃生,只嚇得全身冷汗,但腰眼裏還是給踹中了壹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卷起袍袖,挺出壹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凝神對付。
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全金發叫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叫聲未歇,嗖嗖兩聲,兩件暗器壹先壹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
丘處機吃了壹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準,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算甚難。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兩只鐵菱都落入了缸內。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壹般,但尖角鋒銳,可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所練成的絕技,暗器既沈,手法又準。丘處機接了兩只鐵菱,銅缸竟然晃動,心道:“這瞎子好大手勁!”
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壹旁。全金發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這般呼叫方位,跟柯鎮惡是多年來練熟了的,以自己壹對眼睛代作義兄之眼,六兄妹中也只他壹人有此能耐。
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霎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余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到。
柯鎮惡心念壹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這時全金發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壹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發道:“打……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壹揚,四枚鐵菱壹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位、“離”位。
丘處機向左跨壹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竟會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聲驚呼。
丘處機右肩中了壹菱,另外對準“損”位發出的壹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
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
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餵得有毒,忙搶到他身邊。柯鎮惡從袋裏摸出壹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裏,道:“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上,不可動彈,等我來給妳治傷。”
丘處機中了壹菱,並不如何疼痛,忽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暗器有毒,心裏寒了,不敢戀戰,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
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壹招“鐵鎖橫江”,攔在前面。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壹聲,壹拳打在扁擔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當啷聲響,扁擔跌落。丘處機情急拚命,這壹拳使上了全力。南希仁立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壹聲,鮮血直噴。
丘處機雖又傷壹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聲中,左腿橫掃。韓寶駒躍起避開。丘處機叫道:“往哪裏逃?”右手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筋鬥,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壹團,砰嘭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地把他罩住。
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余斤重的巨鐘震天價壹聲,壓上銅缸。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壹顆顆滲出來。
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得片刻,妳性命不保。”
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極,江南七怪既與他壹夥,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叫性命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長劍揮動,向外殺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余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擺動鐵杖,攔門阻敵。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徑刺柯鎮惡面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擋格。杖劍相交,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壹劍,又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原來右肩受傷力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壹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劍法”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壹味淩厲進攻。
這路“同歸劍法”取的是“同歸於盡”之意,每壹招都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壹理。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極高,遠在全真七子之上。當年只有他們師父才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壹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滅之虞。全真派有個“天罡北鬥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七人同使,若倉促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這套“同歸劍法”便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可單獨使用,只盼死傷得壹二人與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壹眾同門。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名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壹切的武功來。
拆得十余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麽壹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著他前後遊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霍地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壹劍,俯身直跌。
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妳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裏啦!妳再刺三劍試試。”
丘處機須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地追來。朱聰輕功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丘處機自知已難支持,嘆了壹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壹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啪的壹聲,後心有物撞中,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的壹只布鞋,鞋子雖軟,卻帶著內勁。
丘處機身子壹晃,眼前似見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的壹下,後腦上又吃了壹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像前面抓起的壹個木魚。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壹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壹陣發黑。心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之徒的手裏!”雙腿酸軟,摔倒在地。
朱聰怕他摔倒後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左手微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遮擋,只覺小腹上有股大力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鮮血狂噴。丘處機所習內功乃王重陽所授的全真派正宗武功,雖身子已難動彈,他平日積儲的內力深厚,壹掌擊出,確實非同小可。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壹陣,聽得殿上沒了聲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壹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壹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妳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妳上西天去吧!”
焦木重傷之余,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幹什麽?”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哈哈大笑,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落。丘處機眼見無幸,凝聚內力,發掌擊出,正中段天德右臂,喀喇壹聲,臂骨立斷,鋼刀落地。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壹段烏焦木頭對準段天德擲去。段天德身子急側,斷臂劇痛,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正中他嘴角,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不敢去跟丘處機為難,左手拾起腰刀,便往焦木頭上砍去。他身旁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臂,另壹個去拉他衣領。段天德怒極,左手持刀,將兩名小沙彌砍翻了。
丘處機、焦木和江南七俠武功雖強,這時個個重傷,只有眼睜睜地瞧著他行兇。
長春子丘處機壹向處事精明,但眼見對方與金兵為伍,只道是賣國求榮之輩,郭楊二人武功不弱,多半便死於其手,悲憤之下,出手絕不容情。江南七怪之首的柯鎮惡與朱聰本來亦非莽撞之徒,但見丘處機出手狠辣,欺上頭來,雙方誤會深了,壹動上手,各不相讓,以致鬥了個兩敗俱傷。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見到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段天德斷了壹臂,無力與抗。
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拼命攔阻他傷人?均感詫異。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壹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嘆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妳害死啦。妳寺裏果真藏著女人!”
焦木壹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壹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力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段天德撲去。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焦木重傷後身法呆滯,竟爾壹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哪裏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