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壹章 再下壹城

　　王弘義心中原還存著壹絲僥幸，希望楊帆只是得到了壹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但是當他看到“雅藏軒”的掌櫃薛平儼，看到薛平儼旁邊的小夥計，看到曾經給他送過三次厚禮、此刻正跪在那裏號啕大哭的趙逾，再看到目睹過他所有受賄經過的管家以及替他保管贓款贓物的小舅子全都被抓了來，王弘義立即崩潰了。
　　如許之多的人物，見過大場面的並不多，對他們根本無須動用大刑，只消分別審訊，稍加恐嚇，無法串供的犯人們就能被套出全部秘密。
　　刑部裏面也非鐵板壹塊，重利之下，已經有人把王弘義鐵證如山的消息透露給了禦史臺的人。匆匆從大理寺趕回禦史臺的萬國俊壹俟得知這個消息，心中便是壹涼，他知道王弘義是救不得了。
　　如果王弘義是落在別人手上，或者他還能運作壹下，向對方施加壓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既然對手是刑部，他們會放過這個打壓禦史臺的機會麽？尤其是主審此案的人是楊帆，此人曾是禦史臺的階下囚，恨禦史臺入骨，他是絕不會網開壹面的。
　　萬國俊嘶嘶地吸著涼氣，好像牙疼似的念道：“楊帆！好壹個楊帆！好壹個刑部！好壹個政事堂！”
　　萬國俊冷笑著，笑得臉龐都扭曲起來，仿佛壹個輸光了籌碼的瘋狂賭徒：“他們寧可放棄三個宰相，也要置我們於死地啊！”
　　侯思止仿佛又變成了那個長安市上賣餅的潑皮，氣急敗壞地道：“咱們抓了三個宰相，他們不過抓了咱們壹個禦史，這筆買賣，劃得來！我就不信朝中百官屁股底下都是幹凈的，身為宰相都要受人好處，那些官員豈能例外，咱們再尋些證據，多抓些人進來，看看誰先吃不消！”
　　萬國俊連連搖頭：“沒那麽容易！妳想得太簡單了！張錫賣官鬻爵，以朝廷公器謀壹己私利，這是天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才會大發雷霆。只要於大局無礙，如果只是施政過程中收受些許好處，天子是不會在意的。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皇帝比妳我更明白，她是不會由著我們狂捕濫殺，把諸多官員全都抓進大牢的。否則，朝政糜爛，誰來收拾？妳，還是我？”
　　萬國俊冷笑道：“皇帝老而不昏，心裏明白得很。她知道我們的用處是什麽，也知道我們能幹些什麽，治理百姓、主持朝政，還是要靠那些讀書人，她是不會倚仗我們的。”
　　衛遂忠瞪眼道：“那妳說咱們該怎麽辦？”
　　萬國俊在房中徐徐踱了幾步，把牙根壹咬，道：“他們這是在盼著咱們自亂陣腳，只要咱們亂了，胡亂攀咬壹番，到時候不需要他們動手，皇帝見咱們鬧得太過分，權衡得失利弊，就得扼殺咱們這些爪牙。”
　　侯思止聽了也不覺驚憂，忙問道：“那依妳之見該當如何？”
　　萬國俊睨了他壹眼，哂然道：“王弘義罪證確鑿，咱們救不來的，他們現在就盼著他們施救，以便抓咱們把柄呢。咱們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哼哼，他們舍得三個宰相，咱們就舍不得壹個禦史？”
　　衛遂忠與王弘義都是潑皮出身，素來交好，萬國俊是讀書人，與他們的關系就沒有那麽親密，聽了萬國俊的話，衛遂忠登時不悅，道：“敢情抓的不是妳萬中丞，是不是只要沒有抓到妳的頭上，我們兄弟不管是誰遭了算計妳都可以袖手旁觀？”
　　萬國俊怒道：“他們抓了王弘義，就是盼著我們出手去救，以便壹壹算計，明知是陷阱，還要往裏沖？何其蠢也！來中丞把禦史臺托付給我，絕不能在我手中毀於壹旦！該忍的時候就要忍！王弘義罪不當誅，大不了貶官流放，我們靜候時機，還怕不能救他回來？”
　　侯思止聽他說得兇險，慮及自家還有壹個禍害來不及處理，忙道：“萬中丞說得也有道理，咱們且靜觀其變。眼下形勢不利於咱們，且蟄伏壹時又算什麽，來中丞如今還不是在同州等待機會麽。”
　　萬國俊見他贊成自己意見，神色好看了些，說道：“不錯，誰沒個三災五難的，壹時挫折算不了什麽，當初楊帆是咱們的階下囚，生死只操於咱們壹念之間，如今還不是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咱們且作隱忍，來日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當初禦史臺大難臨頭，來子珣流配交趾，來中丞貶謫同州，不也忍下來了麽？”
　　衛遂忠想起當初楊帆得以出獄，自己還曾出了大力，萬沒想到今日楊帆卻成了禦史臺的大禍害，心中暗悔，氣勢就弱了些，無奈地問道：“那……牢裏那三位宰相怎麽辦？”
　　萬國俊微微瞇起了眼睛，陰沈地道：“原來的計劃怕是行不通了，暫且放下，關著他們，看看風色再說。如果王弘義真的被處置了……”
　　衛遂忠惡狠狠地道：“那就讓三位宰相為王禦史陪綁！”
　　……
　　牢房裏，蘇味道不再只是長籲短嘆了。
　　大概是因為王弘義被抓對他三人的案件卻沒有任何轉機，蘇味道已經徹底絕望，他常常盤坐於地，黯然垂淚，每天家裏送來的盡量豐美的飲食他也不動幾口，後來更是央求王德壽給他取來紙筆，寫下壹封遺書。
　　遺書中蘇味道對四個兒子諄諄教誨壹番，言辭懇切，盡是對自己觸犯國法的悔恨，留下家訓要幾個兒子立身要正，今後好好報效朝廷，為自己贖過。
　　因為蘇味道不是謀反要案，傳遞壹份家書也不是特別為難的事，他是宰相，這個面子王德壽還是要給的，王德壽滿口答應幫他這個忙，等他寫完之後便揣了書信離開。
　　很快，蘇味道的遺書便出現在武則天的禦案上。
　　武則天把蘇味道的家書仔細看了壹遍，輕輕撂在案上，對王德壽道：“他們三人在獄中，壹向表現如何？”
　　王德壽欠身道：“回聖人，蘇味道每日裏長籲短嘆，常垂淚不止。張錫面壁而坐，不言不語，除了吃飯的時候，連頭也不回壹下。崔元綜痛罵過張錫幾次，偶爾也有籲嘆，自楊帆從推事院鎖了王弘文離開之後，崔元綜似乎寬懷許多，常在獄中走動，偶爾還會吟詠幾首詩詞，這幾天飯量也大了些。”
　　“妳做得很好！”
　　武則天點點頭，對王德壽嘉許地道：“只要妳忠心於朕，勤勉做事，何愁不能升遷，前番逼迫狄國老攀咬大臣，卻是妳的大錯，何止有錯，簡直愚蠢之極！”
　　王德壽壹聽有門，趕緊跪倒在地，垂淚道：“聖人教訓的是，臣壹時利令智昏，之後每每思及都羞愧得無地自容。臣有罪，臣慚愧啊！”
　　武則天擺擺手，淡淡地道：“罷了！看妳誠心悔過，還算是個可造之材。如今禦史臺日見雕零，貪官汙吏固然要懲治，可是禦史臺不能倒，朕有心提拔妳做個侍禦史，今後好生為朝廷效力！”
　　王德壽壹聽又驚又喜，他原來是判官，原指望能官復原職就好，不想竟還升了官，頓時叩頭如搗蒜壹般，賭咒發誓地表了壹番忠心，武則天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蘇味道這封家書妳拿回去，使人送回蘇家便是。”
　　王德壽連忙答應，畢恭畢敬地接過書信離去。
　　上官婉兒看著他的背影莞爾壹笑，對武則天道：“大家可是有意對三位宰相做個處斷了？”
　　武則天頷首道：“三位宰相身陷獄中，久久不做處治，百官不安，已無心公事，也該做個處斷才是。”
　　她沈吟了壹下，道：“婉兒，擬旨吧，張錫身為天官選事，有負朕望，收受錢財，賣官鬻爵，罪不容赦，流放循州（今廣東惠州）；崔元綜為其同謀，冥頑不靈，不知悔悟，流放振州（海南三亞）；蘇味道壹代詩宗，惜乎壹時受人蒙蔽，朕念其才學，網開壹面，貶為集州刺史，希望他能體會朕意，洗心革面！”
　　上官婉兒欠身道：“大家仁慈！”
　　蘇味道得楊帆壹語點化，雖然丟了宰相之位，卻是貶到地方做了壹州首領，張錫和崔元綜就比較慘了，尤其是崔元綜，他跟蘇味道壹樣，都是受了張錫牽累，結果發配得比張錫還遠。
　　誰讓他是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壹的鄭州崔氏呢，山東貴族當初反對李治立武則天為皇後，力保王皇後。等武則天做了太後又反對武則天登基稱帝，力保李唐壹脈，武則天早已恨之入骨，壹旦得著機會，焉有不加打壓的道理。
　　三位宰相被明確處治，也就意味著禦史臺失去了與刑部對峙的憑仗，消息壹傳開，官場中人人都知道，王弘義也完了。朝廷這是寧可舍了三位宰相，也不肯對禦史臺網開壹面。
　　照理說，不要說三位宰相，哪怕壹位宰相，分量也比王弘義壹個侍禦史貴重，可是這些年來，朝中王侯將相倒了無數，盡皆出於酷吏之手，這些酷吏官職不高，權柄卻重，滿朝文武為之則目，實不可僅憑他們的官職來衡量他們的能量。
　　上壹次東宮投書案動靜鬧得太大，又有七大臣入獄，政事堂幾乎被壹網打盡，就留下李昭德這壹條漏網之魚，壹旦事敗，來俊臣和來子珣不能不予嚴懲，否則誰動得了他們？因此這壹次雖是用三個宰相換了壹個王弘義，卻代表著文官集團的勝利。
　　就算是對耗，以文官集團數量之龐大，禦史臺也耗不過他們，更何況禦使臺後勁不足，他們再想抓百官把柄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而這些年來禦史臺眾官員肆無忌憚，其把柄卻是壹抓壹把。
　　有鑒於此，禦史臺壹班酷史又開始做偃伏之態，扮起了無害的小白兔。
　　三天後的午後，楊帆用罷午餐，在刑部司各房散了散步，聊了會天，回到自己的簽押房剛剛睡下，袁寒就興沖沖地趕來了：“郎中，侯思止動了！”
　　“哦？這廝倒真能忍，忍了三天才有動作！”楊帆翻身坐起，冷笑道：“走！咱們抓他個人贓並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