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太平

　　張小白的失蹤是意料中事，畢竟易天行逼她逼的有些厲害。而秦梓兒這壹個月裏忽然消失了，卻讓人間很多人有些緊張。小書店歸元寺，經常會接著不少地方打來的密電，言語溫和或是色厲內荏地詢問易天行她的下落。
　　易天行有些傻眼，心想那個大美女去了哪兒，怎麽這些人都來找自己？
　　“會不會在人間呆的無聊，所以上天去了？”
　　他皺眉問道。
　　鄒蕾蕾搖搖頭，心想那樣壹個清麗女子，眉間明明還有凡世憂愁意，怎會忍得辭世而去。
　　“我得去找找。”易天行忽然有些擔心那個女人的安危，雖然按道理來講，壹腳已經踏上仙路的秦梓兒，不可能有人能傷害到她。
　　鄒蕾蕾點點頭，去給他收拾東西。
　　※※※
　　鄱陽湖畔小村莊，秦梓兒被大勢至菩薩從湖心裏撈起來後，就壹直坐在湖邊發呆。身上濕濕的衣裳，以她的境界，可以瞬間蒸幹，但很奇怪的，她什麽也沒做，只是呆呆地坐在湖邊的壹塊石頭上，雙眼直直地望著湖心，望著湖心那些遊動著的背有金點的魚兒。
　　她坐了很多天，身上的湖水漸漸幹了，頭發卻沒有亂，衣裳上不知為何也沒有沾惹上灰塵，看著依然是壹身清麗，只是臉上冷冰冰的，若寒霜，但眸間卻憑空現出些稚憨之意來。
　　此地偏僻，本就不是甚交通要道，如今世道轉變，人心不古，她壹個姑娘家枯坐此地數天，也沒有村民去報告上級，只是在村子裏流傳著——村邊來了個漂亮的傻姑娘，不吃不喝好幾天了。
　　秦梓兒的臉色越來越白，卻不是那種虛弱的白，反而瑩瑩作亮。
　　第六天的時候，有位老嫗見她可憐，提著籃兒給她送了些清水饅頭。
　　秦梓兒緩緩地用手拿著微微發硬的饅頭，微微側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麽。她也沒有道謝，輕輕張開略有些幹燥的雙唇，小心翼翼地咬了壹口饅頭，然後咀嚼著吞下，然後又喝了壹口清水。
　　老嫗送完壹次飯，便來送第二次飯。
　　壹直送到第十天，終於有些村民圍了過來，詢問著她：“這麽漂亮的姑娘，怎麽老在外面呆著，妳家裏人在哪兒呢？”
　　秦梓兒目光看著湖心的魚，沒有回答。
　　……
　　……
　　“別是個傻子吧？”
　　“村頭陳二好像還沒娶媳婦兒。”
　　“作孽噢，陳二是個老跛子，怎配得上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這姑娘好像壹個人，腦子好像也不清楚，嫁給陳二還有口飯吃。”
　　……
　　……
　　秦梓兒微微壹笑，站起身來，對著眾人行了壹禮，然後飄然遠去。
　　村民們愕然擡首望天，才知道這不是傻姑，是壹位仙姑。
　　秦梓兒走了，這小村子又多了壹個與田螺姑娘相反的神話故事。
　　※※※
　　易天行在雲層上空飛行著，偶然飄起來的雲絮在他的臉上壹觸即碎，他沈著臉，這次尋找已經花了十幾天的時間，很意外地，他沒有查到壹絲秦梓兒的氣息。
　　“這死女人跑哪兒去了？”他低聲咒罵著，腳底無色天火壹噴，整個人穩穩在雲層上站立不動，手搭涼篷往遙遠的大地上看去。
　　以他們兩個人目前的境界，只要不是刻意隱去氣息，那麽在這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隨時都能找到彼此。
　　所謂遙相望，從當初省城大學時起，便壹直是這樣。
　　易天行壹直沒有發現秦梓兒的氣息，不免會想到壹些比較恐怖的事情，心也有些微慌，他想了想，腳踩雲頭，整個人便降落到了地面。
　　落腳處，正是九江市，上次陳狗狗整出的小地震早已平息，城市壹片繁華景象，根本看不出來當夜四中壹場大戰的痕跡。
　　隨意走在九江市的街道上，易天行將神識緩緩探出，迅即籠住了整座城市。
　　小書包裏的電話響了，易天行取出手機，輕聲說道：“妳們六處查到什麽沒有？”
　　秦琪兒惶急的聲音在手機裏響起：“最後知道，應該就在江西壹帶，妳說我姐到哪兒去了？”
　　“別急，她這麽厲害的角色，不欺負人便算是好的。”
　　將電話放回書包，易天行微微皺眉，他忽然感覺秦梓兒似乎是在躲著人間的壹切，這是為什麽呢？
　　天上壹道微弱的亮光閃過，此時是白天，所以這道亮光顯得極其微弱，毫不引人註意。
　　易天行卻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存在，冷哼壹聲，腳底天火壹噴，迅即飛入高空之中，綴著遠處那道亮光而去。
　　……
　　……
　　“秦梓兒！妳給老子停下來！”
　　易天行氣急敗壞地追了上去。前面那小飛劍看著不起眼，劍上的女子飄然若仙，跑的比他也慢不了多少……千裏江山，壹飛而過，不過壹段時間，二人便已飛到中國的西部，那片染著點點白雪山頭的高原之上。
　　小飛劍驟然停了下來。
　　俏足輕輕踩著飛劍的秦梓兒緩緩回頭，眉尖微蹙，淡淡道：“為什麽壹定要找我呢？”
　　嗤的壹聲，易天行屁股壹挺，很難看地在高空之上剎了車，惡狠狠道：“妳不見了，全天下人都來問我要人，我不找妳誰來找？”
　　秦梓兒的面容裏不知為何生起幾分幽怨，輕聲道：“當初在省城外，是妳對我說，如今的我已經不再是小公子，我已經脫離了這個人世，那我不與人世打交道，又有什麽問題？”
　　易天行皺眉：“究竟出了什麽事情？”
　　“沒什麽。”
　　“這壹個月裏，妳在做什麽？”
　　秦梓兒忽然把目光望向遠方，沈默半晌後忽然說道：“我準備去趟歐洲，如果他們問起，妳說壹聲就好。”
　　易天行亦是壹陣沈默：“給個理由先。”
　　秦梓兒眼中閃過壹絲倔犟的味道：“沒什麽。”
　　易天行瞇眼盯著她長長的睫毛和白如瑩玉的清顏，忽然問道：“妳是不是碰見了壹個和尚？”
　　秦梓兒緩緩擡首，卻沒有言語。
　　壹陣無語地回答，易天行頓時明白在秦梓兒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壹個“天之驕女”，壹個自幼被便稱為道術奇材的姑娘，在遇見大勢至菩薩後，自信心遭受了強烈的挫折。而秦梓兒的性格卻是寧折勿彎，在壹個月的避世之後，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只是這種選擇不知道有沒有什麽用。
　　“為什麽要去歐洲？那裏對提高妳的實力沒有什麽幫助。”
　　“我需要修行。”秦梓兒目光微微垂下，“這壹個月裏，我在人間的最底層生活著，旁觀著，才發現我對這個世界其實從來沒有過真實的認識。我從小生活在山上，後來又壹直在六處，所謂入世修行，只是壹句笑話。”
　　她望向易天行：“我與妳不同，我要尋找自己的目標，我的生活需要壹個目標。”
　　“我不明白。”易天行反駁道：“生活是需要感受的壹個立體面，而從來不是壹條有方向的射線。”
　　“更何況，目標又是什麽呢？”他接著說道：“王侯將相，對於妳我而言，真如糞土。榮華富貴，更不能稍羈妳我之心，成就不世之功，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壹個凡人，他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他需要在有限的生命之中，盡可能地燃燒自己，照亮身周，以留下自己的痕跡……但對於妳我這種存在而言，這些有意義嗎？”
　　秦梓兒微微壹笑，清光四射：“其實……妳自己也在迷惘著，在臺灣的海邊，妳勸我不要上天，說明妳對天界隱隱恐懼，這種恐懼或許就是支撐著妳嬉笑度日的力量源泉。試想壹下，如果在這個大千世界裏，妳什麽都不敬畏了，妳沒有什麽索求了，那妳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所以我很感激那位僧人，他讓我知道，這個世界遠不是我所知道的方寸之地。這兩年裏，妳在省城過著小家日子，在我海外漂浮，無根無落，仙人飲風食露……這日子好嗎？天路在我腳下，我何時踏上？踏上之後，天界又是何等模樣？”秦梓兒微微笑道：“感謝那位僧人，讓我了解到了少許，有了目標，日子總會好過壹些。”
　　易天行從這些話中隱隱聽出些別的味道，面色黯然，無法接話。
　　……
　　……
　　“謝謝。”這謝的自然是秦梓兒幫忙攔阻大勢至菩薩。
　　“謝謝。”這謝的是易天行壯膽離開省城來尋秦梓兒。
　　“想知道那個僧人是誰嗎？”
　　秦梓兒搖搖頭：“他是誰並不重要，我只知道，他代表著壹種現在的我無法企及的境界，而這種境界，便是我追尋的。”她的臉上閃過壹線令人心折的堅毅。
　　佛家講究治心，道家講究治身，佛以己身為天地，道以天地為己身，而秦梓兒這個被稱為千古難見的道術天才，卻隱隱有幾分令須眉汗顏的毅力……只是這種挑戰天地的毅力，與道家虛沖之道又隱隱相悖，讓易天行有些不安。
　　易天行皺眉：“修行當寸進，不可妄進。”
　　秦梓兒微笑道：“梓兒明白，不送。”
　　易天行拱手告別：“自然不送。”
　　二人就此作別，再見面時，已是壹年之後的摩納哥賭場。
　　※※※
　　回到省城後，把秦梓兒的事情輕描淡寫地先報告給鄒蕾蕾，然後對秦家做了些交待，這事情便算淡了，畢竟秦臨川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女兒已非塵世中人，壹些世俗規矩，不大能限制住她。
　　只是不知道秦梓兒在西方那些世界裏會玩出些什麽花樣來。
　　……
　　……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又是壹年。
　　天界沒有人再下來搗蛋，妖怪們都去了山區支邊，六處的人閑的沒事兒，成天在秦琪兒的帶領下開遊園會打發時間；葉相僧還在小書店賣書，臨終醫院講經，各式夜總會裏說法；斌苦仍然壹如既往地在禪房與會議室裏碎碎念；小易朱仍然在調皮，在搗蛋，在上學，現在反正也沒有張小白老師管他，他成了小學裏的校園霸王；莫殺還在鵬飛工貿掙錢給師傅花，她的師傅……易天行還在不停地花錢；老猴還在喝蒙塔榭，讀晨報，試全世界各地運來的新衣裳。
　　花錢之余，易天行經常會和老猴隔著那個淡青色的金剛伏魔圈小聲嘀咕什麽，壹嘀咕便是壹個通宵，真讓人敬仰這種師徒情堪比某山。
　　葉相僧也經常和易天行嘀咕，嘀咕的後果是葉相僧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從春至夏，由夏至秋，愈發白了。
　　斌苦不想嘀咕也沒辦法，易天行長期霸占他的禪房看AV，逼著他嘀咕，嘀咕的後果是易天行的臉色越來越好看了，似乎收到許多有用的資訊。
　　總之，壹家人都在過幸福生活。
　　只有鄒蕾蕾忙著畢業的事情，有些焦頭爛額。
　　更讓她焦頭爛額的是，易天行每隔幾天就要湊到她耳邊，極其厚顏無恥，毫無誠意地說：“嫁給我吧？”
　　姑娘家怎會這般容易上賊船，自然是裝糊塗，等待著某人能不能學會浪漫這兩個字。
　　……
　　……
　　壹九九八年秋季裏的壹天，省城大學門口荷花池旁的郵箱裏有異象發生。
　　大四的郵箱裏插滿了鮮花，紅紅的玫瑰暖人心。
　　不知道是誰做的，這種普渡天下的浪漫，確實讓女生們的心頭溫暖起來。
　　放學之後，七眼橋上，夕陽之下。
　　鄒蕾蕾的中食二指輕輕拈著那朵玫瑰，似笑非笑地望著易天行。
　　壹旁的小易朱正捧著根玉米棒子在啃，來不及註意父母間蕩漾著的曖昧情緒。
　　易天行咳了兩聲，問道：“不喜歡這花嗎？為什麽這麽笑。”
　　蕾蕾甜甜壹笑，問道：“為什麽會想到把花插在郵箱裏？”
　　“因為每天妳們班上收信都是妳收啊，怎麽樣？夠浪漫吧？”易天行有些驕傲。
　　蕾蕾搖搖頭：“那為什麽每個班的郵箱妳都要插壹朵玫瑰？”
　　“因為……這個……因為我忘了妳是讀幾班的？”
　　易天行緊握雙拳，知道自己確實很討打——蕾蕾都讀了三年半大學，自己連她讀哪個班還沒有記住，虧得自己還是個記憶狂人。
　　蕾蕾懶懶地嘆了口氣：“不和妳追究這個。”
　　易天行壹笑，旋即喚住小易朱：“妳先回去，我和妳媽有些事情要做。”
　　……
　　……
　　在七眼橋下的府北河畔，易天行單膝跪地，鄭重地從懷裏取出壹枚金戒指，緩緩舉到臉前。
　　“這是師傅給妳的那枚，那天之後我壹直留在身邊，就是為了今天能給妳親手戴上。”
　　蕾蕾輕輕咬著下嘴唇，沒有說什麽，眼睛裏卻隱隱有些水光閃爍。
　　“嫁給我吧，老婆。”
　　求婚的人，沒有人會稱呼老婆吧？
　　不過這點小瑕疵很容易被兩個沈浸在愛河裏的男女刻意略過。
　　府北河旁的柳枝在金風中綿軟無力地搖擺著，慵懶而美麗，河中碧水隱隱泛光，如流金般。
　　鄒蕾蕾擦了擦眼角，掙出笑容說道：“結婚了，妳就要走了。”
　　易天行笑著，眼神裏不盡愧疚之意：“我是壹個很自私的男人，人生沒有完美之前，真的很難有勇氣去挑戰什麽東西。”
　　“妳準備好了嗎？”
　　“壹年的時間，足夠了。”
　　“妳壹個人去嗎？”
　　“是啊，葉相太老實，他跟著我去，會倒黴的。”
　　沈默良久。
　　“好吧。”鄒蕾蕾從他的手裏接過金戒指，微微壹笑：“為了讓妳能有些勇氣，我就……勉為其難嫁吧……不過不要忘記，騎著五彩的自行車來接我。”
　　她看著他。
　　他看著她，為她戴上戒。
　　……
　　……
　　誰也不聞戰叫：太平。
　　天下太平。
　　天上不太平。
　　（第五部《焚城》終）


　　第六部 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