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嚓嚓嚓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張去。只見雪地裏並肩走來兩個老者，壹胖壹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妳到裏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躺在床上，扯過床邊壹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壹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壹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壹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什麽官人？盡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壹早便得去裝機捉狐貍，我不陪妳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壹變天，胸口更加發悶。”說著大聲咳了壹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壹家三口的獵戶真像得不能再像。楊過走進內室，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什麽地方見過。”壹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壹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壹群道士，便似踏死壹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國師他們大敗而回，那也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北派丐幫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妳個什麽官啊？”
　　楊過聽到這裏，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國師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來兩個家夥都是賣國賊，這就盡快除了，免得在這裏打擾。”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壹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裏的人，還想做什麽官？”他話是這麽說，語調中卻顯然充滿了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妳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妳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妳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妳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壹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閑下來，我自便傳妳。”那瘦丐道：“妳當上了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那裏還會有什麽空閑？”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妳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麽？”那瘦丐不再說話，鼻中哼了壹聲，顯是不信。楊過心想：“天下只有壹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什麽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搞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妳答應了的東西，遲早總得給。妳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妳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麽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壹項絕技傍身，卻跟著妳去幹這種欺騙眾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胸懷大誌，自然心狠手辣。妳這人啊，當真又奸又胡塗。”彭長老哈哈壹笑，道：“這事慢慢商量，妳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壹會，說道：“小小壹只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見那瘦丐壹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壹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擾。”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壹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壹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壹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盡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壹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為壹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幹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妳怎生給他變壹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進房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壹生從不作偽，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她想都沒想過，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鬧。
　　彭長老壹路回來，壹路察看雪地裏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來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不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彭長老臉上肌肉壹動，縮到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麽又有人來？剛壹沈吟，已聽明來者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始驚覺。
　　只聽得屋外壹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壹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裏站著兩個老僧，壹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壹個身裁矮小得多，留著壹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壹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大感驚詫，轉眼看楊過時，見他神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壹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裏窮人，沒床給妳們睡，妳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什道：“罪過，罪過。我們有帶幹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壹皺眉頭，低聲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凈。”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面，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詳，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何以這般兇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壹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壹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麽壹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麽？”黑衣僧道：“弟子壹路上老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什，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話後，低首縮身，壹動不動的跪著，過了壹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後來竟如牛吼壹般，連木屋的板壁也為吼聲震動，檐頭白雪撲簌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尚幹些什麽，從吼聲聽來，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苦楚。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什麽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難接下氣。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證覺自此始……”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吼壹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壹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不知有誰能及？”只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念著。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後，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復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為難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裏，猛地想起：“郭伯母給我取名壹個‘過’字，表字‘改之’，說是‘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仍出手傷了三人。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妳割去雙手，妳心中的惡念，卻須妳自行除去。若惡念不去，手足縱斷，有何補益？”黑衣僧全身骨胳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嘆，說道：“妳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為差失，只因少了仁愛，總之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妳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也肅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只母鹿，生了兩只小鹿。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捕，獵人便欲殺卻。母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求，獵人心動，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舔子身體，又悲又喜，向二子道：‘壹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為爾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二鹿幼小，不明母親所言之意。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朝行不吉，誤墮獵者手；即當應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裏，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憐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大為感動。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悲泣戀慕，從後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啊！妳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壹同畢命。我原甘心就死，只因哀憐妳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妳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追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舍生守誓，誌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舍，惻然憫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贊嘆，為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面，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於萬壹。”白眉僧道：“慈心壹起，殺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壹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說著微微嘆息，道：“便是我，壹生之中，何嘗也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沈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制，擡起頭來，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壹怔，覺得曾在什麽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壹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妳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妳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裏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妳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好了，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壹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老道：“妳雙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於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擡起頭來，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壹聲響，黑衣僧雙掌擊出，白雪紛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壹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黑衣僧大吃壹驚，叫道：“雪裏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壹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裏幹什麽？咦，怎麽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心術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只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妳所殺，可也是妳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妳只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妳掌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麽？”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壹會，目光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只這麽壹瞧，彭長老的“攝心術”竟爾消於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妳……妳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於剎那間影蹤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妳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壹燈大師座下為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壹燈大師。裘千仞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只為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制惡行。這壹日壹燈大師在荊湖北路隱居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便帶著慈恩前往絕情谷。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壹人。
　　慈恩出家以來，近二十年中雖有違犯戒律，殺害人命卻為第壹次，壹時心中迷惘無依，只覺過去近二十年來的修為盡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壹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強行制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壹日堤防潰決，壹發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漸趨善徑。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越，卻不認得壹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攝心術”制住裘千仞，便可為所欲為，那知壹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壹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決計逃不了，只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善的言語，不來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壹顆心也越跳越快。
　　楊過聽壹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行止邪惡，死有余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也頗為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壹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妳聽。”慈恩粗聲道：“還聽什麽佛經？妳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後崩斷。
　　壹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慈恩站起身來，向壹燈搖了搖頭，驀地迅速轉身，對著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壹燈不及阻止，砰的壹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壹跳，攜手從內室出來，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兇光，高聲喝道：“妳們瞧什麽？今日壹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於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壹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在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壹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慈恩，妳當真要沈淪於萬劫不復之境麽？”慈恩臉上壹陣青、壹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裏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法”壹擾，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制。眼中望將出來，壹燈大師壹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壹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壹聲，出掌向壹燈大師劈去。壹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壹掌。慈恩怒道：“妳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壹掌，壹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喝道：“妳假惺惺作甚？快還手啊、妳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壹燈大師的壹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壹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余，說到武功，要是出先天功壹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壹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只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壹燈抱著舍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不還手，只盼他終於悔悟。這並非比拼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壹掌掌向壹燈劈去，劈到得第十四掌時，壹燈“哇”的壹聲，壹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壹怔，喝道：“妳還不還手麽？”壹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妳有什麽用？妳打勝我有什麽用？須得勝過自己、克制自己，這才有用。”慈恩壹楞，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制自己！”
　　壹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壹般，轟到了楊過心裏，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隨意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壹聲又拍了出去。壹燈身子搖晃，又是壹口鮮血噴出，白須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壹味挨打，便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壹燈已欽佩無已，明知他要舍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壹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壹撞，兩人身子都微微壹搖。
　　慈恩“咦”的壹聲，萬想不到荒山中壹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壹燈大師瞧了楊過壹眼，也甚詫異。慈恩厲聲喝道：“妳是誰？幹什麽？”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妳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壹路的麽？”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作惡多端，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壹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賣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為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無辜男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麽？”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壹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妳胡說八道些什麽？”
　　這壹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彭格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壹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壹燈大師大吃壹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裏屋中柴光壹暗，板壁破洞中刮進壹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妳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其實乃獨孤求敗的神功絕技，雖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仿佛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壹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劍掌激鬥。
　　壹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余，竟能與當代壹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沈重，亦奇妙之至。壹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閑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壹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壹笑，心道：“妳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壹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壹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壹聲，木板飛脫壹塊，接著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壹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鬥。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壹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壹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二十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為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鬥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壹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敗在周伯通手下，壹直逃到西域，最後仍憑巧計嚇退老頑童。此時去死如是之近，生平從未遭逢，壹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壹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壹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壹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壹樣的悲慘。”
　　壹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在劍刃上壹點，楊過只覺左臂壹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壹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生死大事，原難勘破。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壹燈大師，給他壹指蕩開劍刃，心想這壹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著郭襄，斂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麽？”壹燈淡然壹笑，問道：“妳可好些了麽？”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什麽才好。
　　四人坐在幾株大樹之下。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魚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壹燈道：“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谷。妳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麽？”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倘若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挺安健的。”慈恩嘆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壹向只跟她大哥說得來……”說到這裏，呆呆出神，追憶往事。
　　壹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只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麽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壹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壹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壹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只怕反而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愚不解事，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請大師指點。”
　　壹燈道：“人心變幻難知，他便將我打死了，也未必就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妳救我壹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臟？”楊過聽他壹問，似在沈沈黑暗之中突然見到壹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後正在打通經脈治療，不幸恰在那時中了餵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壹命？”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壹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經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轉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壹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歐陽兄真乃天下奇人，他武功向來極高，開創逆運經脈之法，更加匪夷所思，在武學中另辟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只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沈重，只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人身無常，因緣離合，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妳別太過關懷了。”
　　壹燈自進木屋以來，第壹次聽到小龍女說話，聽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壹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臺明凈，少受物羈，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自當與當年郭靖、黃蓉前來求自己救治時心情相似，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對少年夫婦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參悟生死，更加不易，即是苦修了數十年的老僧老道，也未必有此造詣。郭靖、黃蓉夫婦武功為人，足可和他們比肩，但達觀知命、漠視生死，比之卻有所不如，我那些蠢弟子無壹能及。唉，但她中毒既深，我受傷後又使不出壹陽指神功。”微壹沈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裏，壹顆心不由得沈了下去，雙手冰冷。
　　只聽壹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壹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裏有藥壹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壹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為夭。”說到這裏，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為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木屋倒塌，四人在大樹下避雪，小龍女抱了郭襄，拾塊木板遮在她頭頂擋雪。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壹燈，心想：“龍兒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妳卻不說壹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壹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麽白，多麽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壹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壹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妳懂麽？”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什麽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壹燈對答，自己卻隔了壹層。似乎她和壹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為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禁大感迷惘。
　　壹燈從懷中取出壹個雞蛋，交給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個千古不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小龍女接過蛋來，見是個磁蛋，顏色形狀無壹不像。她微壹沈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壹顆丸藥，金黃渾圓，便如蛋黃。壹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壹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妳傷勢怎樣？”壹燈傷得著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片刻延緩不得，袍袖壹拂，說道：“不礙事。”站起身來，提氣發足，在雪地裏竄出丈余。楊過等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只覺丹田和緩，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壹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壹驚，心想這嬌怯怯的姑娘原來武功竟也這生了得，驀地裏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壹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壹個是號稱“鐵掌水上飄”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清晰。
　　忽聽身後壹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當真難得。師承是誰，能見告麽？”楊過腳步略慢，和他並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壹燈是南傳佛徒，戒律雖多，教中居士並無師徒不得成婚的規矩，於娶師為妻之事不以為奇，只說：“尊夫人可不及妳啊？”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壹燈道：“妳可服了什麽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參、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吃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幹系？”壹燈道：“蛇膽？蛇膽只能驅除風濕，並無增力之效。”
　　楊過道：“這是壹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壹燈沈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壹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吃的。”壹燈贊嘆：“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壹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壹燈和楊過相視壹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奔馳，最後決於內力深厚。再看前面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後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壹個山坳，楊過指著前面道：“咦，怎地有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後不遠又有壹人快步而行。楊過壹瞥之間，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見他背上負著壹件巨物，似是壹口箱子，但仍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壹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連遇高人，昨晚遇到壹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後，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只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妳追上去試試。”身後壹個聲音笑道：“妳到箱子上來歇壹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壹看，見壹人白發白須，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小龍女認得木箱是重陽宮藏經閣中用來藏裝全真教道藏經書之用，不知他為什麽這般巴巴的背負出來。小龍女微微壹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晃動，搶到她身邊，壹伸臂便托著她腰，將她放上了箱頂。這壹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眾道人打不過我，只因沒學到師門武功的精髓而已。”
　　這時楊過和壹燈也均已認出是周伯通，只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全神貫註的疾走，不知身後已多了壹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後，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著輕聲問：“妳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鬥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裏跑了下來，那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道：“老頑童，妳為什麽幫我？”周伯通道：“妳模樣兒討人歡喜，又不似黃蓉那麽刁鉆古怪。我偷了妳蜜糖，妳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放慢。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余，她養足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壹笑。慈恩壹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壹個休憩已久，壹個卻壹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
　　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壹日壹夜之間，鐵掌輸於楊過，輕功輸於小龍女，不由得大為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壹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壹直怔忡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加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屬不可思議。
　　楊過在後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妳啊。”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地越老越胡鬧，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壹燈大師為師，妳不知道麽？”說著向後壹指。周伯通大吃壹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麽？”回頭遙遙望見壹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裏竄出，鉆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什麽，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想：“這人行事之怪，當真天下少有。”
　　壹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委頓，適才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妳對勝負之數，仍這般勘不破麽？”慈恩惘然不語。壹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妳武功之強，若非壹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後多了壹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壹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請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為要。此去絕情谷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谷中，說什麽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壹燈微笑道：“我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壹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後，壹行人來到谷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明身份，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壹怔，尚未回答，忽聽得谷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掛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壹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制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沖。他不識谷中道路，楊過壹路指點。
　　四人奔到鄰近，見七八名綠衣弟子各執兵刃，守在壹叢密林之外，兵刃聲從密林中傳將出來，卻不見相鬥之人。綠衣弟子突見又有外敵攻到，發壹聲喊，沖將過來，奔到近處，認出了楊過和小龍女，壹齊住足。領頭的弟子上前兩步，按劍說道：“主母請楊相公辦的事，大功已成麽？”
　　楊過反問道：“林中何人相鬥？”那綠衣弟子不答，側目凝視，不知他此來居心是善是惡。楊過微笑道：“小弟此來，並無惡意。公孫夫人安好？公孫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幾分敵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問：“這兩位大和尚是誰？各位和林中四個女子可是壹路麽？”楊過道：“四個女子，那是誰啊？”那弟子道：“四個女子分作兩路闖進谷來，主母傳令攔阻，她們大膽不聽，現已分別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們壹見面，自己卻打了起來。”
　　楊過聽到“情花坳”三字，不禁壹驚，猜不出四個女子是誰，倘是黃蓉、郭芙、完顏萍、耶律燕，四人怎會互鬥？說道：“便煩引見壹觀，小弟倘若相識，當可勸其罷鬥，壹同叩見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這四個女子已經被困，讓妳見識壹下，也可知我絕情谷的厲害，便引四人走進密林。果見四個女子分作兩對，正自激鬥。
　　楊過和小龍女壹見，暗暗心驚。原來四個女子立足處是壹片徑長兩丈的圓形草地，外邊密密層層的圍滿了情花，此時正當冬季，情花早謝，花枝上只剩下千百枝尖刺，不論四女從那個方位出來，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滿情花。任妳輕功再強，也決不能壹躍而出，縱然躍至半路也必難能。
　　小龍女道：“是師姊！”南向而鬥的兩個女子壹是李莫愁，另壹個是她弟子洪淩波。兩人各持長劍，想是李莫愁的拂塵在古墓中折斷後，倉卒間不及重制。
　　敵對的兩女壹個手持柳葉刀，另壹個兵刃是壹根銀色短棒，兩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總是不及。楊過壹驚：“是她們表姊妹倆？”這時洪淩波略側，穿淡黃衫子的少女回過半面，穿淺紫衫的少女跟著斜身，正是程英和陸無雙。
　　四人局處徑長兩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臺比武或鬥室惡鬥壹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錯半步，這麽壹來，武功較差的更縛手縛腳。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順手，洪淩波對陸無雙顧念師姊妹之情，不痛下殺手，而程英得黃藥師真傳，玉簫劍法好生了得，程陸二女雖處下風，還在勉力支持。
　　楊過問那領頭的綠衣弟子道：“她們四人好端端的，怎會闖到這圓圈中去打架？”那綠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這是公孫谷主布下的奇徑。我們把奸細逼進情花坳，再在進口處堆上情花，怎麽還能出來？”楊過急道：“她們都中了情花之毒麽？”那綠衣人道：“就算這時沒中，也不久了。”
　　楊過心想：“憑妳們的武功，怎能將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帶刀漁網陣絕惡的法門。倘若程陸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無藥可救。”朗聲說道：“程姑娘，陸姑娘，楊過在此。妳們身周花上有刺，劇毒無比，千萬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樣詭異，綠衣弟子既用花樹攔路，其中必有緣故，因此壹入情花坳後，便低聲囑咐洪淩波小心，須得遠離花樹。程英和陸無雙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來？四人見到花枝上無數尖刺，早覺厲害，這時聽楊過壹叫，對身周花樹更增畏懼，向草地中心擠攏，近身而搏，鬥得更加兇了。
　　程英和陸無雙聽得楊過到來，心下極喜，急欲和他相見，苦於敵人相逼極緊，難以脫身。李莫愁卻想只有殺了兩女，鋪在情花上作墊腳石，方能踏著她們身子出去。楊過和小龍女之來，原讓她大吃壹驚，好在中間有情花相隔，他們不能過來援手，厲聲喝道：“淩波，妳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這兒了。”洪淩波忙應道：“是！”劍上加勁，並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舉短棒擋架，她使的鐵棒外鍍純銀，雕出幾個假孔，有如壹只銀簫，形狀顏色都頗美觀，使的是師傳玉簫劍法。李莫愁長劍向她咽喉疾刺。陸無雙搶上提刀橫擋。李莫愁冷笑壹聲，長劍微晃，飛起左腳，踢中她手腕。陸無雙柳葉刀脫手飛出，跌入情花叢中。李莫愁長劍閃動，向程英連刺三劍。程英招架不住，只得急退。她只要再退壹步，左腳便得踏入花叢，陸無雙驚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罷！”說著斜後讓開壹步。程英明知她決無善意，但自己所站處實在過於危險，只得跟著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膽子！”長劍抖動，閃出十余點銀光，劍尖將她上半身盡數罩住了。
　　楊過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劍法的厲害招數，叫做“冷月窺人”，倘若不明這壹招的來龍去脈，十九會盡力守護上身，小腹便非中劍不可，眼見程英舉棒在自己胸前削下，忙從地上拾起壹塊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颼的壹聲，彈了出去，石子去勢勁急，直取李莫愁雙目。便在此時，李莫愁劍尖驀地下指，離程英的小腹已不過數寸。她鬥見石子飛到，不及挺劍殺敵，只得回劍擊開石子。
　　楊過所使的正是黃藥師傳授的彈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聲東擊西，引敵回救。倘使黃藥師親自出手，這顆石子便擊在李莫愁劍上，將長劍震落或是震開，那就萬無壹失，但也虧得他傳了楊過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性命，縱然如此，楊過和程英都已嚇出壹身冷汗。
　　李莫愁見程英這壹下死裏逃生，本來白嫩的面頰嚇得更全無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來了！”長劍抖動，仍是這壹招“冷月窺人”。程英學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盤是虛而擊中盤是實，當即棒護丹田。那知李莫愁詭變百出，劍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著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點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壹呆之際，李莫愁左腳橫掃，先將陸無雙踢倒，跟著足尖又點中了程英膝彎外側的“陽關穴”，這幾下變招快速無比，霎時間程陸二人齊倒，楊過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奮力遠拋，跟著又將陸無雙擲去，喝道：“淩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話猶未畢，楊過已縱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著又向前躍。程英胸口與腿上雖給點了穴道，雙臂無恙，當即抱住了陸無雙，叫道：“楊大哥，妳……”她對楊過本來壹往情深，此時見他不惜踏入情花叢中，舍身相救，更難以自己。
　　楊過接住二女後倒退躍出，將她們輕輕放落。程英左腳麻木，小龍女給她解了穴道。三女壹齊望著楊過，見他褲腳給毒刺扯得稀爛，小腿和大腿上鮮血淋漓，不知多少毒刺刺傷了他。程英眼中含淚，陸無雙急得只說：“妳……妳……不用救我，誰教妳這樣？”楊過壹笑，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壹點少壹點沒什麽不同。”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自然大有分別，他這麽說，只是安慰眼前這三個姑娘而已。
　　程英含淚瞧著楊過右手空袖。陸無雙又叫：“傻蛋，妳……妳的右臂呢？怎麽斷了？”小龍女見二女對楊過極是關懷，頃刻間已將她二人當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妳怎麽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陸無雙“啊”了壹聲，歉然道：“對不起！我叫慣了，壹時改不過口。”和程英對望壹眼，道：“這位姊姊是？”楊過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龍女前輩了。”陸無雙道：“是了。我早該想到，這樣仙女般的人物。”程陸二女以前見楊過對小龍女情有獨鐘，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壹見，不由得自慚形穢，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陸無雙又問：“楊大哥，妳手臂是怎生斷的？可還痛麽？”楊過道：“早就好了。是給人斬斷的。”陸無雙怒道：“是那個該死的惡賊？他定然使了卑鄙奸計，是不是？是那萬惡的女魔頭麽？”
　　忽然背後壹個女子聲音冷笑道：“妳背後罵人，便不卑鄙麽？”陸無雙等壹驚，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劍柄，怒容滿面，身旁站著好幾個人。陸無雙奇道：“我又沒罵妳，我是罵那斬斷楊大哥手臂的惡賊。”
　　唰的壹響，郭芙長劍從鞘中抽出了壹半，說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斬斷的。我賠不是也賠過了，給爹爹媽媽也責罰過了，妳們還在背後這般惡毒的罵我……”說到這裏，眼眶壹紅，心中委屈無限。
　　
　　武三通、郭芙、耶律齊、武氏兄弟等在小溪旁避火，待火勢弱了，才緣溪水而下，和黃蓉及完顏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絕情谷來。壹行人比壹燈、楊過等早到了半日，只因在谷前谷後遍尋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處不獲，耽擱了不少時光。至於李莫愁師徒和程英姊妹進入絕情谷，卻均因周伯通童心大發而分別引來，要為絕情谷多增對頭、鬧個天翻地覆。周伯通見絕情谷中事事死樣活氣，有神沒氣，瞧著壹百個不順眼，因此壹上來便跟他們搗蛋為難。
　　當下黃蓉、武三通等向壹燈行禮，各人互相引見。程英先前在亂石陣外不及拜見黃蓉，久聞這位師姊的大名，壹直十分欽仰，當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頭，叫了聲：“師姊！”黃蓉從早知父親暮年又收了個女徒，這時見這小師妹豐神秀美，謙恭有禮，忙即還禮，拉住了她好生親熱，問起父親，得知身體安健，更是歡喜。
　　林旁的綠衣弟子見入谷外敵會合，聲勢甚盛，不敢出手攔阻，飛報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陸無雙怒目對視，心中互相惱恨。郭芙聽母親吩咐，竟要對程英長輩稱呼，更為不喜，那壹聲“師叔”叫得異常勉強。
　　楊過和小龍女攜手遠遠的站著。楊過向小龍女臂彎中抱著的郭襄瞧了壹眼，說道：“龍兒，把這女孩兒還給她母親罷。”小龍女舉起郭襄，在她頰上親了親，走過去遞給黃蓉，說道：“郭夫人，妳的孩兒。”很舍不得離手。黃蓉稱謝接過，這女孩兒自出娘胎後，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穩穩的抱在懷裏，喜悅之情自不可言喻。
　　楊過對郭芙朗聲說道：“郭姑娘，妳妹子安好無恙，我可沒拿她去換救命解藥。”郭芙怒道：“我媽媽來了，妳自然不敢。妳若無此心，抱我妹妹到此來幹麽？”她只逞壹時意氣，於楊過先前救她性命之恩盡數不理。按照楊過往日的脾性，立時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來叠遭生死大變，於這些口舌之爭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壹笑，便和小龍女攜手走開。
　　陸無雙向郭襄看了壹眼，對程英道：“這是妳師姊的小女兒嗎？但願她長大以後，別要橫蠻刁惡才好。”郭芙如何聽不出這句話是譏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是不是橫蠻，幹妳什麽事？妳說這話是什麽用意？”陸無雙道：“我又沒跟妳說話。橫蠻刁惡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幹我事？”在陸無雙心坎兒裏，念茲在茲的便只楊過壹人。她和程英見楊過手臂被郭芙斬斷，原是壹般的心痛惱怒，但她不如表姊沈得住氣，雖在眾人之前，仍然發作了出來。
　　郭芙大怒，按劍喝道：“妳這跛腳……”黃蓉喝道：“芙兒，不得無理！”陸無雙壹來劇憐楊過斷臂，二來見小龍女秀美若仙，世所罕見，不由得神往，雖見楊過對小龍女情重親熱，不免嫉妒，但隨即見到楊過腿上鮮血淋漓，全是為救自己表姊妹而致，嫉妒小龍女之心全轉而去惱怒郭芙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啊”的壹聲大叫，眾人回過頭去，但見情花叢中，李莫愁將洪淩波的身子高高舉起，這壹聲喊叫乃洪淩波所發。眾人忙於廝見，壹時把隔在情花叢中的李莫愁師徒忘了。陸無雙驚叫：“不好，師父要把師姊當作墊腳石，快，快想法子救……”眾人壹楞之間，見李莫愁已將洪淩波擲出，摔在情花叢中，跟著飛身躍出，左腳在洪淩波胸口壹點，人又躍高，雙腳甩起，右手卻抓住洪淩波又向外擲了數丈，然後再落在她身上。
　　她兩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躍起便可落在情花叢外，她生怕黃蓉等上前截攔，躍出的方位和眾人站立之處恰恰相反。她縱身又要躍起，洪淩波突然大叫壹聲，跟著躍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壹沈，空中無從用力，右腳飛出，砰的壹聲，踢中洪淩波的胸口，這壹腳好不厲害，登時將她踢得臟腑震裂，立時斃命，但洪淩波雙手仍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兩人壹齊摔下，跌落時離情花叢邊緣已不過兩尺。然而終於相差了這兩尺，千萬根毒刺壹齊刺進了李莫愁體內。
　　這壹變故淒慘可怖，人人驚心動魄，眼睜睜的瞧著，說不出話來。陸無雙感念師姊平素相待的恩情，傷痛難禁，放聲大哭，叫道：“師姊，師姊！”楊過想起當日戲弄洪淩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傷。
　　李莫愁俯身扳開洪淩波的雙手，但見她人雖死了，雙眼未閉，滿臉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藥定須在這谷中尋求。”待要繞過花堆，覓路而行，忽聽黃蓉叫道：“李姊姊，請妳過來，我有句話跟妳說。”李莫愁壹愕，微壹躊躇，走到數丈外站定，問道：“什麽？”暗盼她肯給解藥，至少也能指點尋覓解藥的門徑。
　　黃蓉道：“妳要出這花叢，原不用傷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長劍，冷冷的道：“妳要教訓我麽？”黃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妳壹個乖，妳只須用長劍掘土，再解下外衫包兩個大大的土包，擲在花叢之中，豈不是絕妙的墊腳石麽？不但妳能安然脫困，令徒也可絲毫無傷。”
　　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又自紅泛白，悔恨無已，黃蓉所說的法子其實簡易之極，不過惶急之際來不及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壹親人，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不由得恨恨的道：“這時再說，已經遲了。”黃蓉道：“是啊，早就遲了。其實，這情花之毒，妳中不中都是壹樣。”李莫愁瞪視著她，不明她言中之意。黃蓉嘆道：“妳早就中了癡情之毒，胡作非為，害人害己，到這時候，嗯，早就遲了。”
　　李莫愁傲氣登生，森然道：“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黃蓉道：“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殺死兒女，何況旁人？”
　　武修文仗劍上前，喝道：“李莫愁，妳今日惡貫滿盈，不必多費口舌、徒自強辯了。”跟著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齊、耶律燕、完顏萍、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程英和陸無雙也各踏上兩步。陸無雙道：“妳狠心殺我全家，今日只要妳壹人抵命，算是便宜了妳。不說妳以往過惡，單是害死洪師姊壹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壹眼，冷笑道：“妳拜的好師父！”陸無雙瞪眼以報，說道：“壹人便有天大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妳別學這魔頭的榜樣！”
　　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靠山”兩字，心中壹動，提聲叫道：“小師妹，妳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麽？”她壹生縱橫江湖，任誰都不瞧在眼裏，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實因自知處境兇險無比，而殺洪淩波後內心不免自疚，終於氣餒。
　　小龍女壹時不知如何回答。楊過朗聲道：“妳背師殺徒，還提什麽師門之情？”李莫愁嘆了壹口氣道：“好！”長劍壹擺，道：“妳們壹齊上來罷，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雙劍齊出，程英、陸無雙自左側搶上。陸無雙手中沒了兵刃，只空手在表姊身旁回護。武三通、耶律齊等兵刃同時遞出。適才見了她殺害洪淩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極為憤恨，連壹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只有多傷人命。但聽得兵刃之聲叮當不絕，李莫愁武功再高，轉眼便要給眾人亂刀分屍。
　　突然之間，李莫愁左手壹揚，叫道：“看暗器！”眾人人均知她冰魄銀針厲害，壹齊凝神註目，卻見她縱身躍起，竟然落入了情花叢中。眾人忍不住出聲驚呼。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劇毒，反正我已遍體中刺，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別人卻不敢追來。她這壹回入花叢，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但見她對穿花叢，直入林中去了。
　　楊過在地下拾起壹塊小石塊，扣在中指，對準花叢中陸無雙的柳葉刀彈出，小石塊飛將過去，將柳葉刀彈得飛出花叢，陸無雙躍起接住，對楊過道：“楊大哥，多謝！”
　　武修文道：“大夥兒追！”長劍壹擺，從東首繞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盤旋曲折，只跑出數丈，眼前出現三條歧路。他正遲疑間，忽見前面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當先壹人手提花籃，身後四人卻腰配長劍。
　　當先那少女問道：“谷主請問各位，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楊過遙遙望見，叫道：“公孫姑娘，是我們啊。”
　　這少女正是公孫綠萼。她壹聽到楊過的聲音，矜持之態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楊大哥，妳大功告成了罷？快見我媽媽去。”楊過道：“公孫姑娘，我給妳引見幾位前輩。”於是先引她拜見壹燈，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
　　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行了壹禮，也不以為意，但聽楊過稱黃蓉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楊過非但沒殺她，反而將她引入谷來，不覺疑心大起，退後兩步，不再行禮，說道：“家母請眾位赴大廳奉茶。”暗想此中變故必多，壹切當由母親作主，於是引導眾人來到大廳。
　　
　　裘千尺坐在廳上倚中，說道：“老婦人手足殘廢，不能迎客，請恕無禮。”
　　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前的閨女，當時盈盈二十，嬌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皺面的醜陋老婦，回首前塵，心中壹陣迷惘。
　　壹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不由得為他擔憂。壹燈生平度人無算，只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悔惡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當年又是壹幫之主，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過便愈難。他以往二十年隱居深山，倒還安穩，這時重涉江湖，所見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但若壹見可欲，其心便亂，那裏談得上修為自恃？壹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谷來，固是為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歷磨難、堅其心誌的深意。
　　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發而死，突然見他鮮龍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問道：“妳還沒死麽？”楊過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藥，早把妳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壹聲，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這倒奇了。”突然心念壹動，冷笑道：“撒什麽謊？倘若真有解毒良藥，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又巴巴的趕來作甚？”楊過道：“裘老前輩，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妳關在什麽地方？晚輩既已親到，請妳放了他們罷！”裘千尺冷笑道：“縛虎容易縱虎難！”她這話倒也不假。她四肢殘廢，全憑壹項漁網陣才檎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釋放，天竺僧不會武功，倒也罷了，朱子柳必要報復，絕情谷眾弟子可沒壹個是他對手。
　　楊過心想只要他跟親兄長見面，念著兄妹之情，諸事當可善罷，微笑道：“裘老前輩，妳仔細瞧瞧，我給妳帶了誰來啦？妳見了壹定歡喜不盡。”
　　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裝，她雖知兄長出家，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乃是個剽捷勇悍的青年，壹時之間那裏認得出這個老僧？她聽了女兒稟報，知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眼光從眾人臉上逐壹掃過，終於牢牢瞪住黃蓉，咬牙道：“妳是黃蓉！我哥哥是死在妳手裏的。”
　　楊過吃了壹驚，本意要他兄妹相見，她卻先認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輩，這事暫且不說，妳先瞧瞧還有誰來了？”
　　裘千尺喝道：“難道郭靖也來了嗎？妙極，妙極！”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齊瞧瞧，只覺壹個太老，壹個太少，都似乎不對，心中惘然，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鬥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縱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二哥！”二人心有千言萬語，真是壹時不知如何說起。過了半晌，裘千尺問道：“二哥，妳怎麽做了和尚？”慈恩問道：“三妹，妳手足怎地殘廢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慈恩驚道：“公孫止？是妹丈麽？他到那裏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妳還說什麽妹丈？這奸賊狼心狗肺，暗算於我。”
　　慈恩怒氣難抑，大叫：“這奸賊那裏去了？我將他碎屍萬段，跟妳出氣。”裘千尺冷冷的道：“我雖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卻已給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妳空有壹身本領，怎地到今日尚不給大哥報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驚，喃喃道：“為大哥報仇？為大哥報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妳先將她殺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著黃蓉，眼中異光陡盛。
　　壹燈緩步上前，柔聲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何況妳兄長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頭沈吟，過了片刻，低聲道：“師父說得是，三妹，這仇是不能報的。”
　　裘千尺向壹燈瞪了壹眼，怒道：“老和尚胡說八道。二哥，咱們姓裘的壹門豪傑，大哥給人害死，妳全沒放在心上，還算是什麽英雄好漢？”慈恩心中壹片混亂，自言自語：“我算得什麽英雄好漢？”裘千尺道：“是啊！想當年妳縱橫江湖，‘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有多大威風，想不到年紀壹老，變成個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妳說，妳不給大哥報仇，休想認我這妹子！”
　　眾人見她越逼越緊，都想：“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黃蓉當年中了裘千仞壹掌，幸蒙壹燈大師仗義相救，才得死裏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時之間，心中已盤算了好幾條脫身之策。郭芙卻已忍耐不住，喝道：“我媽不過不跟妳壹般見識，難道便怕了妳這糟老太婆？妳再啰唆不休，姑娘可要對妳不客氣了。”黃蓉正要喝阻，轉念壹想：“眼見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兒出來壹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又道：“我們遠來是客，妳不好好接待，卻如此無禮，還誇什麽英雄好漢？”裘千尺冷冷的望著她，說道：“妳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郭芙道：“不錯，妳有本事便自己動手。妳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別人打打殺殺？”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妳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妳是郭靖和黃蓉……”那“的女兒”三字尚未說出，突然“呼”的壹聲，壹枚鐵棗核從口中疾噴而出，向郭芙面門激射過去。她上壹句說了“妳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下句再說“妳是郭靖和黃蓉”這七個字，人人都以為她定要再說“的女兒”三字，那知在這壹霎之間，她竟會張口突發暗器。這壹下突如其來，而她口噴棗核的功夫更神乎其技，連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也給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別說抵擋，連想躲避也沒來得及想。
　　眾人之中，只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龍女沒料到她會暴起傷人，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壹剎那間曾離開她的臉，見她口唇壹動，不是說“的女兒”三字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當的壹聲，接著嗆啷壹響，長劍竟給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截劍掉在地下。
　　眾人齊聲驚呼，黃蓉和郭芙更嚇得花容失色。黃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足不擡、手不揚、頭不晃，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棗核打斷長劍，勁力之強，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楊過這麽壹擋，郭姑娘那裏還有命在？他出手之快，也真令人驚詫。”
　　裘千尺瞪視楊過，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冷冷的道：“妳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縱然未發，決計挨不過三日。世上僅有半枚丹藥能救妳性命，難道妳不信麽？”
　　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在那電光石火般的壹瞬間怎有余裕想到此事，這時經裘千尺壹提，不由得氣餒，上前壹躬到地，說道：“裘老前輩，晚輩可沒得罪妳什麽，若蒙賜予丹藥，終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錯，我重見天日，也可說受妳之賜。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報，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妳應承取郭靖、黃蓉首級來此，我便贈藥救妳。豈知妳非但沒遵約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話說？”
　　公孫綠萼眼見事急，說道：“媽，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無幹。妳……妳就發壹次慈悲罷。”裘千尺道：“我這半枚丹藥是留給我女婿的，不能輕易送給外人。”公孫綠萼壹聽，滿臉脹得通紅，又羞又急。
　　郭芙連得楊過救援，心中兀自怦怦亂跳，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為懷，實無以妹子來換解藥之意，回思自己壹再損傷於他，而他始終以德報怨，大聲道：“楊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請妳見諒。”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這句話剛說過，立時便想：“妳壹再救我，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要我服妳，感激妳，顯得妳雖只壹條手臂，仍比我有兩條手臂之人強得多，哼，好了不起嗎？”
　　楊過微微壹笑，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心想：“妳出言認錯，容易不過，卻不知我和龍兒為妳受了多大苦楚。”但見裘千尺壹雙眼睛牢牢的瞪著自己，顯然若不允娶她女兒，她決不肯給那半枚救命的靈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綠萼和小龍女為難，朗聲道：“我已娶龍氏為妻，楊過死就死了，豈能作負義之徒？”說著便即轉身，攜了小龍女的手，走向廳門，尋思：“讓妳們在廳中爭鬧，我正好去救天竺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妳自願送命，與我無幹。”轉頭對慈恩道：“二哥，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咱們鐵掌幫不敢得罪她罷。”慈恩道：“鐵掌幫？早就散了夥啦，還有什麽鐵掌幫？”裘千尺說道：“怪不得，怪不得，妳無所依仗，膽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發言相激，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只眼望著楊過壹步步的出廳。她突然奔出，叫道：“楊過，妳這般無情無義，算我瞎了眼睛。”楊過愕然停步，心想這位姑娘向來斯文守禮，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婚，因而恚怒難當麽？他微感歉仄，回過頭來，說道：“公孫姑娘……”綠萼罵道：“好奸賊，我叫妳入谷容易出谷難……”她口中雖罵，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同時連使眼色。楊過壹見，早知別有緣故，也大聲喝道：“我怎麽了？諒妳這區區絕情谷也難不了人。”他面向大廳，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間不敢絲毫有異。
　　綠萼罵道：“我恨不得將妳壹劈兩半，剖出妳的心來瞧瞧……”口壹張，噗的壹聲，吐出壹枚棗核，向楊過迎面飛去。楊過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給我回去，我便不來傷妳，諒妳這點雕蟲小技，能難為得我了？”綠萼使個眼色，命他快走，忽地雙手掩面，叫道：“媽，他……他欺負人！”奔回大廳。她壹番相思盡成虛空，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這份傷心卻半點不假。裘千尺見她淚流滿面，喝道：“萼兒，這成什麽樣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難保。”綠萼伏在她膝頭，嗚咽不止。
　　這壹番做作，廳上眾人都給瞞過，只有黃蓉卻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惱恨楊過，好叫母親不防，便可俟機盜藥。想不到楊過這小子到處惹下相思，竟令這許多美貌姑娘為他顛倒。”想到此處，向程英和陸無雙望了壹眼。
　　楊過接了棗核，快步便行，只覺綠萼的話很是奇怪，壹時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龍女見了綠萼的臉色和眼神，也知她喝罵是假，道：“過兒，她假意惱妳，是不是叫她母親不防，以便偷盜丹藥？”楊過道：“似乎是這樣。”
　　兩人轉了個彎，楊過見四下無人，提手看掌中棗核，卻是個橄欖核兒，中心隱隱有條細縫。楊過手指微壹用力，欖核破為兩半，中間是空的，藏著壹張薄紙。小龍女笑道：“這姑娘的話中藏著啞謎兒，什麽‘壹劈兩半，剖出心來瞧瞧’，原來是這個意思。”
　　楊過打開薄紙，兩人低首同看，見紙上寫道：“半枚丹藥母親收藏極密，務當設法盜出相贈，天竺僧及朱前輩囚於火浣室中。”字旁繪著壹張地圖，通路盤旋曲折，終點寫著“火浣室”三字。楊過大喜，道：“咱們快去，正好此時無人阻攔。”
　　
　　註：民間醫藥以蛇膽治風濕，當代西醫認為，此法未能以實驗證實，但壹般蛇膽中多寄生蟲及各種細菌，服用不當即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