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
神雕俠侶 by 金庸
2018-9-4 22:30
周伯通擡頭見桿頂無旗,不禁壹怔,他只道金輪國師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攔截,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大暢心懷,萬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心想晚間旗幟不升,也是常事,放眼四顧,千營萬帳,重重疊疊,卻到那裏找去?
趙誌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轉念壹想:“此時即行上前告知,他見好不深。要先讓他遍尋不獲,無可奈何,沮喪萬狀,那時我再說出王旗所在,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隱身壹座營帳之後,註視周伯通動靜。只見他縱身而起,撲上旗桿,壹手在旗捍上壹撐,又已躍上數尺,雙手交互連撐,迅即攀上旗桿之頂。趙誌敬暗暗駭異:“周師叔祖此時年紀就算未及九十,也已八十,雖是修道之士,總也不免筋骨衰邁,步履為艱,但他身手如此矯捷,尤勝少年,真乃武林異事。”
周伯通躍上旗桿,遊目眺望,見旌旗招展,不下數千百面,卻就是沒那面王旗。他惱起上來,大聲叫道:“金輪國師,妳把王旗藏到那裏去了?”這壹聲叫喊中氣充沛,在曠野間遠遠傳了出去,連左首叢山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國師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通傳全軍,因此軍中雖聽到他呼喝,竟寂靜無聲。
周伯通又叫:“國師,妳再不回答,我可要罵了。”隔了半晌,仍無人理睬。周伯通罵道:“爛臭金輪,狗頭國師,妳這算什麽英雄好漢?這是縮在烏龜洞裏不敢出頭的禿頭烏龜大國師啊!”
突然東邊有人叫道:“老頑童,王旗在這裏,有本事便來盜去。”周伯通撲下旗桿,急奔過去,喝問:“在那裏?”那人壹聲叫喊之後,不再出聲。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竟不知從何處下手才好。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般地大叫:“王旗在這裏啊,王旗在這裏啊!”周伯通壹溜煙般奔去。那人叫聲不絕,但聲音越來越低,周伯通只奔了壹半路程,叫聲便斷斷續續,聲若遊絲,終於止歇,實不知叫聲發自從那壹座營帳。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國師,妳跟我捉迷藏嗎?待我壹把火燒了蒙古兵的大營,瞧妳出不出來?”
趙誌敬心想:“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那可不妙。”忙縱身而出,低聲道:“周師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妳!幹麽放不得火?”趙誌敬信口胡言:“他們要故意引妳放火啊。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妳壹點火,乒乒乓乓,把妳炸得屍骨無存。”周伯通嚇了壹跳,罵道:“這詭計倒也歹毒。”
趙誌敬見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孫探知他們的詭計,生怕師叔祖不察,心裏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這裏。”周伯通道:“嗯,妳倒好心。要不是妳跟我說,老頑童豈不便炸死在這兒了?”趙誌敬低聲道:“徒孫還冒了大險,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師叔祖隨我來就是。”不料周伯通搖頭道:“說不得,千萬說不得!我若找不到,認輸便是。”打賭盜旗,於他是件好玩之極的遊戲,如由趙誌敬指引,縱然成功,也已索然無味,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實乃大忌。
趙誌敬碰了個釘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號稱老頑童,脾氣自然與眾不同,只能誘他上鉤。”便道:“師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盜旗了,瞧是妳先得手,還是我先得手。”說著展開輕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數丈,回頭果見周伯通跟在後面。他徑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語:“他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那裏又有兩株大榆樹了?”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卻不走近國師所說的山洞。忽聽得周伯通壹聲歡呼:“我先找到了!”向那兩株大榆樹之間鉆了進去。
趙誌敬微微壹笑,心想:“他盜得王旗,我這指引之功仍然少不了,何況我阻他放火,他還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這比之國師的安排尤勝壹籌。”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聽得周伯通壹聲大叫,聲音慘厲,接著聽他叫道:“毒蛇!毒蛇!”趙誌敬大吃壹驚,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縮回,大聲問道:“師叔祖!洞裏有毒蛇麽?”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聲音已大為微弱。
這壹著大出趙誌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折點燃了向洞裏照去,只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壹塊布旗,不住揮舞招展,似是擋架什麽怪物。趙誌敬驚問:“師叔祖,怎麽啦?”周伯通道:“我給……給毒物……毒物……咬中了……”說到這裏,左手漸漸垂下,已無力揮動旗幟。
趙誌敬見他進洞受傷,還只頃刻之前,心想以他武功,便傷中要害,也不致立時不支,那是什麽毒物,竟如此厲害?又見周伯通手中所執布旗只是壹面尋常軍旗,實非王旗,更加心寒:“原來那國師叫我騙他進洞,卻在洞裏伏下毒物害他性命。”這時只求自己逃命,那裏還顧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是何毒物,反手拋出火把,轉身便逃。
火把沒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有人伸手接住,只聽那人說道:“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聲音清柔,如擊玉磬,白衣姍姍,正是小龍女。火把照出壹團亮光,映得她玉顏嬌麗,臉上卻無喜怒之色。這壹下嚇得趙誌敬腳也軟了,張口結舌,那裏還說得出話來?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滿心想逃,偏是腿軟不能舉步。
小龍女遠遠監視,趙誌敬壹舉壹動全沒離開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龍女便跟隨其後。周伯通自然知道,並不理會,趙誌敬卻茫然未覺。
小龍女舉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見他臉上隱隱現出綠氣。她取出金絲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壹看,不禁心中突的壹跳,只見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別咬住了他左手三根手指。蜘蛛模樣怪異,全身條紋紅綠相間,鮮艷之極,令人壹見便覺驚心動魄。她知任何毒物顏色越鮮麗,毒性越厲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手指,她拾起壹根枯枝去挑,連挑幾下均沒挑脫,右手壹揚,三枚玉蜂針射出,登時將三只蜘蛛刺死。她發針的勁力恰到好處,刺死蜘蛛,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彩雪蛛”,產於蒙古、回鶻與吐蕃間的雪山之頂,乃天下三絕毒之壹。金輪國師攜之東來,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壹較高下。那日他到襄陽行刺郭靖,沒想到使毒,並未攜帶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後回到大營,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邊,只盼再與李莫愁相遇,便請她壹嘗蒙古毒物的滋味。也是機緣巧合,既與周伯通打賭盜旗,又遇上了這個壹心想當掌教的趙誌敬,便在山洞中放了壹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這彩雪蛛壹遇血肉之軀,立即撲上咬嚙,非吸飽鮮血,決不放脫,毒性猛烈,無藥可治,便國師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貼身攜帶,便怕萬壹給蜘蛛逸出,為禍非淺。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毒性雖不及彩雪蛛險惡,卻也著實厲害,尖針入體,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產出了抗毒的質素。毒蛛捕食諸般劇毒蟲豸,全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噴出,註入周伯通血中,只噴得幾下,已自斃命跌落。幸而小龍女急於救人,又見毒蛛模樣難看,不敢相近,便發射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
小龍女見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紅綠斑斕,仍不禁心中發毛;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顯已斃命。她對周伯通心存感激,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谷,自己便已與公孫止成婚,事後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不料他竟喪命於此,甚是傷感。突然之間,只見周伯通左手舞了幾下,低聲道:“什麽東西咬我,這麽……這麽厲害?”想要撐持起身,上身只仰起尺許,復又跌倒。
小龍女見他未死,心中大喜,舉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見有蜘蛛縱跡,這才放心,問道:“妳沒死麽?”周伯通笑道:“好象還沒有死透,死了壹大半,活了壹小半……哈哈……”他想縱聲大笑,但立時手腳抽搐,笑不下去。
卻聽得洞外壹人縱聲長笑,聲音剛猛,轟耳欲聾,跟著說道:“老頑童,妳王旗盜到了麽?今日的打賭是妳勝了呢,還是我勝了?”說話的正是金輪國師。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壹捏,火把登時熄滅,她戴有金絲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傷。周伯通低聲道:“這場玩耍老頑童輸定了,只怕性命也輸了給妳。臭國師,妳這毒蜘蛛是什麽家夥,這等歹毒?”這幾句話悄聲細語,有氣沒力,但國師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國師暗自駭然:“他給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還不死,這幾句話內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計,去了壹個強敵。他此刻雖還不死,總之也挨不到壹時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趙誌敬小道士,妳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吃裏扒外,太不成話。妳快去跟丘處機說,叫他殺了妳罷!”趙誌敬站在洞外,躲在國師身後,心下驚惶,暗想:“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伯說?”國師笑道:“這趙道士很好啊。咱們王爺要啟稟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這趙道士脫不了幹系,從此終身受我挾制。此人才識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壹個瘋瘋顛顛的人物,輩份雖尊,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怎能憑老頑童幾句話就讓妳當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壹聲吐了口唾沫。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劇毒絕非人所能抗,壹絲壹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人。周伯通真氣略松,又暈了過去。
小龍女道:“金輪國師,妳打不過人家,便用這種毒物害人,像不像壹派宗主?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
國師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只道他毒發而斃,大是得意,暗想憑妳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趙誌敬日間言語相激,說自己曾敗在她手下,決意親手將她擒住示眾,顯顯威風,當即沖向山洞,左掌壹揚,右手探出,向小龍女抓去,說道:“解藥來了,好好拿著。”小龍女右手揮處,玎玲玲壹陣輕響,金鈴軟索飛出,疾往他“期門穴”點去。
國師心想:“今日我若再擒妳不到,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笑話。”晃身避開金鈴,探手入懷,雙輪在手,相互撞擊,當的壹聲巨響。小龍女壹點不中,兜轉軟索,倏地點他後心“大椎穴”,這壹下變招極快極狠。國師躍起數尺,贊道:“如妳這等功夫,女中罕見!”
兩人夾洞相鬥,瞬息間拆了十余招。國師倘真恃力搶攻,小龍女原難抵擋,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足底為冰魄銀針刺傷,險些送命,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壹路,而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他怎敢重蹈覆轍?何況洞中尚有毒蛛,若給咬上了,非立時送命不可,是以雖然焦躁,卻不冒險搶攻。黑夜之中,但聽得鉛輪橐橐,銀輪錚錚,夾著金鈴玲玲之聲,宛似敲奏樂器。
趙誌敬遠遠站著,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心中怦怦亂跳,想起師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總卸不了罪責,這等弒尊逆長之事,武林任何門派均罪不容誅,倘若給小龍女脫身逃走,消息自然傳出,那便如何是好?他壹步步後退,手持劍柄,身子禁不住發顫,聽著雙輪與金鈴之聲越來越密,不由得汗流浹背,濕透道袍。
國師武功雖然遠勝小龍女,但輪短索長,不入山洞,終難取勝,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對方。小龍女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壹動不動,多半是沒命的了,想要設法救助,卻那裏緩得出手來?二人在暗中相鬥,她目能視物,比國師多占了便宜,見國師揮輪向左斜砸,右方露出空隙,當即回轉金鈴軟索,點向他右脅,同時左手揚動,十余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去。
這壹下相距既近,玉蜂針射出時又無聲無息,國師待得發覺,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也虧他武功委實了得,危急中翻轉銀輪,卷住了金鈴軟索,同時雙足力撐,呼的壹響,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倉卒間使力過巨,身子拔高,雙臂上揚,銀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壹齊脫手飛上半空。輪聲嗚嗚,鈴聲玎玎,直響上半空十余丈處。星光下但見壹團灰光,壹團銀光,夾著壹條長索激飛而上。
小龍女不待他落地,又壹把玉蜂針射出。國師身在半空,武功再強,也無法閃避,此時相距雖遠,情勢卻更兇險。
國師躍起之時,早料到對方必會跟著進襲,雙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壹響,長袍撕為兩片,恰好玉蜂針於此時射到,他舞動兩片破衣,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他哈哈壹笑,雙足著地,拋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輪。這兩次脫險,都是仗著絕頂武功加以聰明機變,於千鈞壹發之際逃得性命,更奪得了小龍女的兵刃。
他腳壹落地,立即搶到洞口,笑道:“龍姑娘,妳還不投降?”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不敢便此走進。小龍女卻不知他有所顧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裏扣著壹把僅余的金針,躲在洞口壹旁,默不作聲。
國師等了片刻,不見動靜,心生壹計,雙輪交在右手,左手拾起兩片破衣,突然雙輪著地擲出,壹前壹後,拋進了山洞之內數尺,身子壹晃,雙足已踏在輪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針,跟著破衣飛舞,揮成壹道布障擋在身前。他兩片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已成為壹件厲害兵刃,笑道:“別人有狼牙棒,龍姑娘,妳試試我狼牙布的厲害。”壹言甫畢,突然手上壹緊,半截長袍竟已給小龍女抓住。她戴著金絲手套,莫說狼牙布,便當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來奪。
國師這壹下出其不意,忙運勁回奪,就這麽微微壹頓之間,小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國師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隨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壹擋,跟著壹招“倒踩七星步”,急竄出洞。饒是他壹生數經大敵,但這壹次生死系於壹線,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汗,遠遠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小龍女微微嘆息,心想妳身死之後,屍身還要受罪,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什麽東西又來咬我?”小龍女又驚又喜,問道:“周伯通,妳還沒死麽?”她不懂禮法,出口便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象已經死了,可又活了轉來。不知是沒死得透呢,還是沒活得夠。”小龍女道:“妳沒死便好了,那國師好兇惡,我打他不過。”取出吸鐵石,將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針壹枚枚的吸出。周伯通罵道:“國師這狗賊真不講道理,乘我死了還沒還魂,便用這些瞧不見的細針來紮我。”小龍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針,他便不停口的罵人。
小龍女微微壹笑,道:“周伯通,這些針是我紮妳的。”將適才激鬥的經過簡略說了,又問:“我這玉蜂針上餵有蜂毒,妳身上難不難過?”周伯通道:“舒服的很,妳再紮我幾下。”小龍女還道他是說笑,從懷中取出壹個小小玉瓶,說道:“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金針之毒,妳喝壹點便好啦。”周伯通連連搖手,說道:“不,不!妳這些針紮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但見他堅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強,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連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針自然也是無礙。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毒性厲害,卻能治療多種疾病,於風濕等癥更有神效,是以天下養蜂之人,決無風濕。但小龍女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不知玉蜂針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國師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竟然神完氣足,宛若平時,更覺駭然,暗想此人難道是半個神仙?乘著他元氣未復,當須痛下殺手,否則日後豈能再有這等良機。適才進洞不成,連銀鉛雙輪也失陷在內,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索,叫道:“龍姑娘,我借妳的兵刃使使。”用力壹抖,將軟索揮進洞來。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運轉自如,小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但他當作軟鞭來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風。
小龍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錚的壹聲互擊,叫道:“好,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壹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軟,竟推不到盡頭。這鉛輪圓徑不大,份量卻著實不輕,小龍女壹推出,手力便感不支,當即縮回,將雙輪護在胸前。
國師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長臂倏伸,便來搶奪雙輪。小龍女退了壹步,左手銀輪擲出。她擲輪只是虛招,乘著那壹擲之勢,數十枚玉蜂針又已射出。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射在身上也無大礙。國師這次早有防備,不接銀輪,向旁躍開,數十枚玉蜂針盡數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這賊禿過來,妳便用小針紮他。再過壹會,我元氣壹復,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小龍女道:“唉,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壹枚也不剩了。”周伯通壹愕,搔頭道:“這可有點兒難對付了。”他二人壹老壹小均全無機心,想到什麽,便說了出來。
金輪國師滿腹智謀,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會自暴其弱,心想:“妳說玉蜂針打完了,我怎會上這個當?定是想誘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龍女坦然直說,反使國師不敢貿然搶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了楊過之計,想起自己誤踹銀針之禍、尼摩星自斷雙足之慘,竟加意鄭重起來。
壹耗兩耗,天色漸明。周伯通盤膝端坐,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余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他每壹運氣,胸口便煩惡欲嘔,自頂至踵,每壹處都麻癢難忍,不運氣倒反而無事,連試三次都如此,廢然嘆道:“唉,老頑童這壹次可不好玩了!”
國師在外偷窺,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暗想:“不好,這老頭兒在運內功了!”心念壹動,從懷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掀開盒蓋,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蠕而動,其時朝陽初升,照得盒中紅綠斑斕,鮮艷奪目。國師從金盒旁的圓孔中拔出壹根犀牛角做的夾子,夾起壹根蛛絲,輕輕壹甩,蛛絲上帶著壹只彩雪蛛,粘在山洞口左首。他連夾連甩,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每只毒蛛帶著壹根蛛絲,粘滿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餵食,饑餓已久,登時東垂西掛,結起壹張張蛛網,不到半個時辰,洞口已為十余張蛛網布滿。
當毒蛛結網之時,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幹預,到得後來,壹個直徑丈余的洞口已滿是蛛網,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只瞧得心煩意亂。
小龍女低聲道:“可惜我玉蜂針打完了,不然壹針壹個,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周伯通拾起壹枝枯枝,便想去攬蛛網,忽見壹只大蝴蝶飛近洞口,登時給蛛網粘住。本來昆蟲落入蛛網,定須掙紮良久,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這只蝴蝶軀體雖大,壹碰到蛛絲立即昏迷,動也不動。小龍女心細,叫道:“別動,蛛絲有毒。”周伯通嚇了壹跳,忙拋下枯枝。原來國師放毒蛛封洞,並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倒盼望他們出手毀網,遊絲飛舞,免不了身上沾到壹二根,劇毒便即入體。
小龍女驀地裏想起,那日在古墓中教楊過輕功,楊過以“天羅地網勢”捉到了壹對白蝴蝶,當晚他做夢,夢到捉白蝴蝶,牢牢抓住了自己壹對赤足,想著這些繾綣溫馨的情景,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心中傷痛,珠淚雙垂。
周伯通觀看毒蛛吃蝴蝶,大感興趣,卻覺得有點餓,又盤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壹時不易恢復,多坐壹會倒也不錯。”小龍女卻想:“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問道:“妳運功去毒,再有壹天壹晚可夠了麽?”周伯通嘆道:“別說壹天壹晚,再有壹百天壹百晚也不管用。”小龍女驚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吃,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也沒什麽不好。”
小龍女道:“他不肯送飯的。”嘆了口氣,道:“倘若楊過在這兒,我便在這山洞中住壹輩子也沒什麽。”周伯通怒道:“我什麽地方及不上楊過了?他還能比我強麽?我陪著妳又有什麽不好?”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小龍女卻也不以為忤,只淡淡壹笑,道:“楊過會使全真劍法,我和他雙劍合璧,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劍法有什麽了不起?我是全真派大長老,我難道不會使?楊過能勝得我麽?”小龍女道:“我們這雙劍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劍法,要我心中愛他,他心中愛我,兩心相通,方能克敵制勝。”
周伯通壹聽到男女之愛,立時心驚肉跳,連連搖手,說道:“休提,休提。我不來愛妳,妳也千萬別來愛我。我跟妳說,在山洞中住了幾年也沒什麽大不了。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沒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現今跟妳在壹起,有說有笑,那就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樂,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
小龍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小龍女心中壹動:“若我學會此術,左手使全真劍法,右手使玉女劍法,那豈不是雙劍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劍法?就只怕這功夫非壹朝壹夕所能學會。”說道:“這功夫很難學罷?”周伯通道:“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壹輩子都學不會,有的人只須幾天便會了。妳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麽?”小龍女點點頭。周伯通道:“妳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
小龍女道:“郭夫人聰明之極,我聽過兒說道,當世只怕無人能及。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周伯通笑道:“什麽‘平常得緊’?簡直蠢笨無比。妳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小龍女笑道:“我瞧妳年紀雖然不小,仍然傻不裏幾的,說話行事,有點兒瘋瘋顛顛。”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妳這話壹點兒也不錯。這左右互搏之術是我想出來的,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但他轉教他婆娘,妳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壹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可是這們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那知道她第壹課‘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便畫來畫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壹學便會,有的人壹輩子學不了。好象越聰明,便越加不成。”
小龍女道:“難道蠢人學功夫,反而會勝過聰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妳品貌才智,和那小黃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遠。或許相貌武功,都比她高這麽壹點兒。妳既不信,那妳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麽?妳這壹下便辦不到。”
小龍女微微壹笑,凝神守壹,心地空明,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指,在地下泥沙裏左手畫了壹個方塊,右手畫了壹個圓圈,方者正方,圓者渾圓。
周伯通大吃壹驚,道:“妳……妳……”過了半晌,才道:“妳從前學過的麽?”小龍女道:“沒有啊,這又有什麽難了?”周伯通搔著滿頭白發,道:“那妳是怎麽畫的?”小龍女道:“我也不知道。心裏什麽也不想,壹伸手指便畫成了。”隨即左手寫了“老頑童”三字,右手寫了“小龍女”三字,雙手同時作書,字跡整整齊齊,便如壹手所寫壹般。周伯通大喜,說道:“這定是妳從娘胎裏學來的本領,那便易辦了。”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擊左拒,將他在桃花島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壹古腦兒說了給她聽。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關鍵訣竅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聰明智能之人,心思繁復,壹件事沒想完,第二件事又湧上心頭。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五代間劉鄖用兵,壹步百計;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欲的紮根基功夫,八九歲時已練得心如止水,後來雖癡戀楊過,這功夫大有損耗,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心灰意懶之下,舊日的玄功竟又回復了八九成。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後所創,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感應壹起,頓生妙悟,周伯通壹加指撥,她立時便即領會。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龍女均是淳厚質樸、心無渣滓之人,如黃蓉、楊過、朱子柳輩,那就說什麽也學不會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講指劃,說得津津有味。小龍女不住點頭,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左手使全真劍法,只幾個時辰,心中已豁然貫通,說道:“我全懂啦。”雙手試演數招,竟圓轉如意。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叫:“奇怪!奇怪!”
國師和趙誌敬守在洞外,聽兩人說個不停,有講有笑,側耳傾聽,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全不明其意。
小龍女壹擡頭,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周伯通壹呆,問道:“那裏去?”小龍女道:“出去把賊禿抓來,逼他給妳解藥。”周伯通拉了拉自己大胡子,道:“妳準打贏他了?”
說到此處,忽聽得嗡嗡聲響,壹只蜜蜂粘上了蛛網,不住出力掙紮。先前壹只大蝴蝶壹觸蛛絲便即昏暈,這蜜蜂身軀甚小,卻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網竟給撕出了壹個破洞。壹只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眈眈,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過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暈去,那毒蛛撲上便咬。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和蜜蜂終年為伴,驅蜂之術固然甚精,且把蜂兒視作朋友壹般,眼見蜜蜂有難,心中不忍,突然轉念:“毒蛛形貌雖惡,我的蜂兒未必便怕它們了。”從懷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開瓶塞,潛運掌力,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過不多時,壹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周伯通奇問:“妳幹什麽?”小龍女道:“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妳愛不愛瞧?”周伯通大喜,連叫:“妙極!”又問:“那是什麽把戲?”小龍女微笑不答,只催動掌力。
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四下裏采蜜的野蜂極多,聞到這股甜蜜的芳香,登時從各處飛湧而至。壹只只野蜂不住的沖向山洞,壹粘上蛛網,便都掙紮撕扯,有的給毒蛛咬死,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壹針。彩雪蛛雖是天下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漸漸僵硬而死。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金輪國師和趙誌敬卻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初時彩雪蛛尚占上風,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卻有四十余只斃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還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趕來,到後來竟成群結隊,數十只、數百只壹窩壹窩的擁到,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沖爛無余,十余只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趙誌敬吃過蜜蜂的大苦頭,見情勢不妙,忙悄悄溜入樹叢,遠遠避開。國師卻可惜彩雪蛛難得,這壹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還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敵愾,和毒蛛相鬥,卻不知乃小龍女召來,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結果二人性命。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壹點蜂蜜向國師彈去,左手食指向他左邊壹點,右邊壹點,口中呼嘯吆喝。幾千只野蜂轉身出洞,向他沖去。國師壹驚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飛竄。他輕身功夫了得,野蜂飛得雖快,他身法更快,霎時間已竄出十余丈外。但見他猶似壹溜黑煙,越奔越遠,野蜂追趕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龍女連連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什麽?”小龍女道:“給他逃走啦,沒搶到解藥。”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要將國師圍住,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烏合之眾,東壹窩西壹窩的聚在壹起,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要它們壹時追刺敵人,倒還可以,至於左右包抄、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野蜂便無能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深覺這玩兒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鼓掌大贊,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竄出洞去,招手道:“出來罷!”周伯通跟著躍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嘆道:“不成,不成!力氣使不出來。”猛地裏全身打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這壹跌之下,引動彩雪蛛的余毒發作出來,猶似身墜萬丈冰窖,酷寒難當,嘴唇和臉孔漸漸發紫,壹叢白胡子連連搖晃。小龍女驚問:“周伯通,妳怎麽啦?”周伯通不住發抖,顫聲道:“妳……妳快用那針兒紮我……紮我幾下。”小龍女道:“我的針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從地下拾起壹枚玉蜂針,試著在他手臂上刺了壹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龍女連刺幾下,聽他不住的叫好,見針上毒性已失,於是換過壹枚。壹共刺了十余針,周伯通不再打戰,舒了壹口氣,笑道:“以毒攻毒,眾妙之門。”試著壹運氣,卻覺體內余毒仍未去盡,猛地壹拍膝蓋,叫道:“龍姑娘,妳針上的蜂毒不夠,而且不大新鮮。”小龍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來叮妳。”周伯通道:“多謝之至,快快叫罷!”
小龍女揭開玉瓶,先在周伯通身上彈了些蜜漿,再召來野蜂,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頑童笑逐顏開,全身脫得赤條條地,讓野蜂針刺全身,潛運神功將蜂毒吸入丹田,再隨真氣流遍全身。不多時,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蛛毒盡解,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大聲叫道:“夠啦,夠啦!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拾起衣褲穿起。
小龍女微微壹笑,將野蜂驅走,見金鈴軟索掉在壹旁,順手拾起,問道:“我要上終南山去,妳去不去?”周伯通搖搖頭,道:“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妳壹個人去罷!”小龍女道:“啊!是了,妳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她壹提到“郭大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著想到了楊過,黯然道:“周伯通,妳若見到楊過,別提起曾遇見我。”卻見他喃喃自語,不理自己,但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麽,臉上神色詭異,不知在搗什麽鬼。過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擡頭問道:“妳說什麽?”小龍女道:“沒什麽了,咱們再見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點頭揮手。
小龍女轉身走開,過了壹個山坳,忽聲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呼嘯,宛似在指揮蜜蜂。小龍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來,躲在壹株樹後張望,只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正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她伸手懷中壹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飛,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聲音,似是而非,雖有幾只野蜂聞到蜜香趕來,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只繞著玉瓶嗡嗡打轉。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壹笑,從樹後探身出來,叫道:“我來教妳罷!”周伯通見把戲拆穿,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只羞得滿臉通紅,白須壹揮,鬥地竄出數丈,急奔下山,飛也似的逃走了。
小龍女忍不住好笑,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她笑了數聲,空山隱隱,傳來幾響回聲,驀地裏只覺寂寞淒涼,難以自遣,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這壹晚和金輪國師鬥智鬥力,有老頑童陪著胡鬧,倒也熱鬧了半天,此刻敵人走了,朋友也走了,情郎卻去娶別的姑娘,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壹個人。
她壹路跟隨甄誌丙和趙誌敬,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雖將之碎屍萬段,也難解心頭之恨。她只消壹出手,便能將兩人殺了,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語:“我還是找他們去!”走下山來,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棗騮馬。
上得大路行了壹程,忽見前面煙塵沖天,旌旗招展,蹄聲雷震,大隊軍馬向南開拔。小龍女心中躊躇:“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馬上乘著黃衫星冠,正是三個道人。小龍女心道:“怎地多了壹個?”遙遙望去,最後壹人正是甄誌丙,趙誌敬和另壹個年輕道士並騎在前。小龍女壹提韁繩,縱馬跟了下去。
甄誌丙和趙誌敬聽得蹄聲,回頭望去,又見到小龍女,都不禁臉上變色。那年輕道人問道:“趙師兄,這女子是誰?”趙誌敬道:“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妳別出聲。”那道人嚇了壹跳,顫聲道:“是赤練仙子李莫愁?”趙誌敬道:“不是,是她的師妹。”那年輕道人名叫祁誌誠,也是丘處機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師父、師叔們相鬥,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虧,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自然也非善類。
趙誌敬舉鞭狂抽馬臀,壹陣急奔,甄祁二人也縱馬快跑,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後。但小龍女那馬匹後勁極長,腳步並不加快,只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馬奔出四五裏,氣喘籲籲,漸漸慢了下來,棗騮馬又逐步趕上。趙誌敬舉鞭擊馬,但坐騎沒了力氣,不論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數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緩步。
祁誌誠道:“趙師兄,我和妳回頭阻擋敵人,讓甄師兄脫身。”趙誌敬鐵青著臉道:“話倒說得容易,妳不要命了嗎?”祁誌誠道:“甄師兄負掌教重任,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召甄誌丙回重陽宮權攝代掌教。
趙誌敬哼了壹聲,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妳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祁誌誠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說,勒住馬韁,待甄誌丙上前,低聲道:“甄師兄,妳千金之軀,非同小可,還是妳先走壹步。”甄誌丙搖頭道:“由得他去!”
祁誌誠見他鎮靜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師父要他接任掌教,單是這份氣度,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他卻不知甄誌丙此時心情特異,只盼小龍女能壹劍殺了他,以解他心中無窮無盡的自責自悔。趙誌敬見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獨自逃竄,好在見小龍女壹時也無動手之意,走壹段路便回頭望壹眼,心中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壹後,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這時蒙古大軍南沖蹄聲已漸漸隱沒,偶而隨風飄來壹些金鼓號角之聲,風勢壹轉,隨即消失。百姓躲避敵軍,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簡直是雞犬不留,絕無人跡。那日甄誌丙與趙誌敬慌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還可找到壹家小小飯店,這時沿大路行來,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壹所。
當晚甄誌丙等三人便在壹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趙誌敬和祁誌誠偷偷向外張望,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壹根繩子,橫臥在繩上。祁誌誠見她如此功夫,暗暗心驚。甄誌丙幾次想要走向大樹間,求小龍女殺己,總是給趙誌敬拔劍攔住,自思雖然自刎容易,但遠不如死在小龍女手下。
次晨四人又行。趙誌敬連晚未睡,全神阻攔甄誌丙接近小龍女,自知甄誌丙壹死,自己圖謀全盤落空,加之受驚過甚,騎在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誌誠和甄誌丙並騎而行,落後了七八丈,祁誌誠忍不住說道:“甄師兄,妳和趙師兄的武功,每年大較小較,我都見識過的,兩位可說各有所長,難分高下。但說到胸中器度,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甄誌丙苦笑了壹下,問道:“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妳可知要有多少時日?”祁誌誠道:“師父說快則三月,慢則壹年,因此要急召甄師兄去權攝代掌教之職。”甄誌丙呆呆出神,自言自語:“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不知還須修練什麽?”祁誌誠低聲道:“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鉆研,創制壹門高強武功,重振全真派聲威。”甄誌丙“哦”了壹聲,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壹眼。
當年小龍女生日,江湖群邪聚集終南山,達爾巴與霍都兩人輕易攻入重陽宮,霍都數招之間就將郝大通打得重傷,若非郭靖適時到援,全真教非吃大虧不可。饒是如此,全真教總壇重陽宮,仍讓霍都等人燒成壹片瓦礫。全真教自重陽真人威震天下以來,壹直號稱武學正宗,全真七子修為深湛,也確不墮祖業,但蒙古密宗武功如此高深,金輪國師壹出手便震動中原,郝大通與孫不二回觀說起,兀自心有余悸,使得丘處機等人深感憂慮。大勝關英雄大會之中,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國師師徒,武功精絕,郝大通、孫不二和甄趙二道都親眼得見。楊過在郭靖書房之中,手不動、足不擡,便制得趙誌敬狼狽不堪,後來小龍女只壹招之間,將趙誌敬震得重傷。他二人使何手法,孫不二雖在近旁,竟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壹擊,思之實足心驚。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將金輪國師殺得大敗虧輸,全真派上下更大為震動。
全真七子之中,譚處端早死,馬鈺也已謝世,只剩下了五人。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處機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人才,眼下蒙古南侵,國難深重,日後金輪國師率弟子重來,古墓派再上山尋仇,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還可抵擋得壹陣,但如大敵十年後再來,外患內憂齊臨,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壹敗塗地不可。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要鉆研壹門厲害武功出來,以保天下武功正宗的令譽,不僅興教,抑且保國衛民。教中俗務,暫且置之度外,是以趕召甄誌丙回山權攝代掌教之位。
甄誌丙等朝行晚宿,壹路向西北而行。小龍女總是相隔裏許,不即不離的在後相隨。這日到了陜西境內,祁誌誠向甄誌丙道:“甄師兄,咱們是回重陽宮去。難道這龍姑娘孤身壹人,竟也敢涉險追來麽?”
甄誌丙“嗯”了壹聲,實是猜不透她用意。這壹路之上,日日夜夜,只翻來覆去的尋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麽?要仗劍大殺全真教,以出心中惡氣麽?或許,她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難道……又難道……她憐我壹片癡心,終究對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後壹節,總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這自是癡心妄想,比之長生升仙,尤為渺茫,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既求死不得,恐懼之心倒也淡了。
又過數日,到了終南山腳下。祁誌誠取出壹枝響箭,使手勁甩出,嗚的壹聲響,沖天而起。過不多時,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向甄誌丙躬身行禮,說道:“沖和真人,您回來啦,大家等候多時了。”甄誌丙道號“沖和”,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向來無人如此稱呼。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壹直師兄弟相稱,其中壹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
這四人突然改口,甄誌丙極感過意不去,忙下馬還禮,謙道:“四位師兄如此相稱,小弟何以克當。”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說道:“五位師叔法旨,只待沖和真人壹到,即便權攝代掌教,處理教中壹應大小事務。”甄誌丙道:“師父和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麽?”那道人道:“已閉了二十多天。”
說話之間,只聽山上樂聲響亮,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鐵缽等法器,見甄誌丙來到,壹齊躬身行禮,前後護擁,向山上而去,竟把趙誌敬冷落在後。趙誌敬又氣惱,又羨妒,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手中,再瞧妳們的嘴臉卻又如何?”
傍晚時分,壹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余丈處,只聽得銅鐘鏜鏜,皮鼓隆隆,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甄誌丙本來委靡頹唐,不禁精神為之壹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向七張空椅叩拜,然後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處機的大弟子李誌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命甄誌丙權攝代掌教。甄誌丙下拜聽訓,感愧交集,瞥眼見趙誌敬站在壹旁,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心中驀地大震。
甄誌丙聽訓已畢,站起身來,待要向群道謙遜幾句,忽見外面壹名道士進來,朗聲說道:“啟稟掌教真人,有客到。”甄誌丙壹呆,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事到臨頭,要逃也逃不過,只得硬著頭皮道:“請罷!”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兩個人進來。群道壹見,均大感詫異,甄誌丙更是奇怪。進來的兩個人壹個是蒙古官員打扮,另壹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
那蒙古貴官阿不花朗聲說道:“大汗陛下聖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說著在大殿上居中壹站,取出壹卷黃緞,雙手展開,宣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玄門掌教,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掌管諸路道教所……”宣讀到這裏,見沒人跪下聽旨,大聲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甄誌丙上前躬身行禮,說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現由小道權攝代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對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領。”
阿不花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誰是全真教掌教,便榮受敕封。”甄誌丙道:“敝教掌教仍為丘真人,現坐關修煉,未克迎接大人聽旨。小道並非掌教,謹為權攝代掌教,無德無能,不敢拜領榮封。”阿不花笑道:“不用客氣啦,快快領旨罷。”甄誌丙道:“榮寵忽降,倉卒不意。請大人後殿休息片刻,小道和諸師兄商議商議。”
阿不花神色不快,卷起了聖旨道:“也罷!卻不知要商量什麽?”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陪著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
甄誌丙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說道:“此事體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
趙誌敬搶先道:“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自當領旨。可見本教日益興旺,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說著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誌常搖頭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國土,殘害百姓,咱們怎能受他敕封?”趙誌敬道:“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萬裏迢迢的前赴西域,代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誌常道:“那時蒙古和大金為敵,既未侵我國土,且與大宋結盟,此壹時彼壹時,如何能相提並論?”趙誌敬道:“終南山受蒙古管轄,咱們各處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倘若不領受敕封,眼見全真教便是壹場大禍。”
李誌常道:“趙師兄這話不對。”趙誌敬提高聲音,道:“什麽不對,要請李師兄指點。”李誌常道:“指點是不敢。請問趙師兄,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什麽人?妳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什麽人?”趙誌敬愕然道:“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乃三清教中的高人。”李誌常道:“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愛國憂民,每人出生入死,都是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趙誌敬道:“是啊。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誰不欽仰?”
李誌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個個不畏強禦,立誌要救民於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咱們又怕什麽了?要知道頭可斷,誌不可辱。”這幾句話大義凜然,甄誌丙和十多名大弟子都聳然動容。
趙誌敬冷笑道:“便只李師兄不怕死,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祖師爺創業艱難,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這時交付下來,咱們如處置不善,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壹旦,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於地下?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又怎生交代?”這番話言之成理,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趙誌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滅了金國,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正不知有多歡喜呢。”
丘處機的另壹名弟子王誌坦道:“蒙古人滅金之後,倘若與我大宋和好,約為兄弟之邦,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倘若敕封,咱們自可領受。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急攻襄陽,大宋江山危在旦夕,妳我都是大宋之民,豈能受敵國敕封?”轉頭向甄誌丙道:“代掌教師兄,妳若受了敕封,便是賣國求榮的漢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誌坦縱然頸血濺地,也決不能跟妳幹休。”說到此處,已聲色俱厲。
趙誌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壹拍,喝道:“王師弟,妳想動武不成?對代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王誌坦厲聲道:“咱們自己師兄弟,便只說理。若要動武,又豈怕妳來?”眼見雙方各執壹詞,互不為下,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拔劍相鬥。
壹名須發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說道:“各位師弟,有話好好說,不用恁地氣急。”王誌坦道:“依師兄說該當如何?”那道人說:“依我說啊,唔,唔……出家人慈悲為懷,能多救得壹個百姓,便助長壹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們如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不可濫施殺戮。當年丘師叔,豈非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麽?”有幾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壹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今日情勢非昔可比。小弟隨師父西遊,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咱們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紂為虐,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但蒙古勢力壹大,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八弟子之壹。
趙誌敬冷笑道:“妳見過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這位王爺禮賢下士,豁達大度,又那裏殘暴了?”王誌坦叫道:“好啊,原來妳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細來著!”趙誌敬大怒,喝道:“妳說什麽?”王誌坦道:“誰幫蒙古人說話,便是漢奸。”趙誌敬突然躍起,呼的壹掌便往王誌坦頭頂擊落。斜刺裏雙掌穿出,同時架開他這壹擊,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其中壹人便是祁誌誠。趙誌敬怒火更熾,大叫:“好哇!丘師伯門下弟子眾多,要仗勢欺人麽?”
正鬧得不可開交,甄誌丙雙掌壹拍,說道:“各位師兄且請安坐,聽小弟壹言。”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他任代掌教,全教須得奉命。眾道人當即坐下,不敢再爭。
趙誌敬道:“是了,咱們聽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說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妳我,吵些什麽?”他想甄誌丙有把柄給自己拿在手裏,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李誌常、王誌坦等素知甄誌丙秉性忠義,心想憑他壹言而決,的確不必多事爭鬧,各人望著甄誌丙,聽他裁決。
甄誌丙緩緩道:“小道無德無能,權攝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壹天便遇上這件大事。”說著擡起頭來,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壹齊註視著他,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過了良久,甄誌丙緩緩的道:“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至馬真人、劉真人、丘真人而發揚光大。小弟暫攝代掌教,只不過暫代此位,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五位真人出關之後,大事便由五真人決策。諸位師兄,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侵我疆土,殺我百姓。倘若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他們是受這敕封呢,還是不受?”
群道聽了此言,默想王重陽、馬鈺、劉處玄、丘處機平素行事:王重陽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馬鈺謙和敦厚,處事旨在清靜無為;劉處玄城府甚深,眾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意;但丘處機卻是性如烈火、忠義過人。眾人壹想到他,不約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趙誌敬卻大聲道:“現下掌教是妳代任,可不是丘師伯。”
甄誌丙道:“小弟才識庸下,不敢違背師訓。又何況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說到這裏,垂首不語。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除趙誌敬外,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只覺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點兒不倫不類。趙誌敬“哼”的壹聲,站起身來,說道:“如此說來,妳是決定不受的了?”
甄誌丙淒然道:“小弟微命實不足惜,但我教令譽,卻不能稍有損毀。”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傑之士,正結義以抗外侮。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群道轟然喝采,李誌常、宋德方、王誌坦、祁誌誠等大聲道:“代掌教師兄言之有理。”
趙誌敬袍袖壹拂,怒沖沖的走出道院,在門邊回過頭來,冷笑道:“代掌教師兄,妳說話倒好聽得緊啊,嘿嘿!此事後果如何,妳也料想得到。”說著大踏步便行。
群道紛紛議論,都贊甄誌丙決斷英明。四五個附和趙誌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訕訕的走了。
甄誌丙黯然無語,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趙誌敬受此挫折,決不幹休,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醜行。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壹死,數月來擔驚受怕,受盡折磨,這時想到死後壹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既不能死於小龍女之手,自盡便了,閂上丹房房門,冷然壹笑,抽出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突然書架後轉出壹人,伸手壹鉤壹帶,甄誌丙毫沒防備,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壹驚之下回過頭來,見奪劍的正是趙誌敬,只聽他冷冷的道:“妳敗壞我教清聲,便想壹死了事,什麽都不理了?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待會她進來理論,教咱們如何對答?”甄誌丙道:“好!那麽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趙誌敬道:“妳便算自刎,此事還是不了。五位師長開關出來,定要追問。全真教令譽掃地,妳便是千古罪人。”
甄誌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著腦袋喃喃道:“妳叫我怎麽辦?怎麽辦?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適才他在眾道之前侃侃而談,這時和趙誌敬單獨相處,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趙誌敬道:“好,妳只須依我壹件事,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妳彌縫,本教和妳的聲名均可保全,決無半點後患。”甄誌丙道:“妳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趙誌敬說道:“不,不!我決不要妳受蒙古大汗的敕封。”甄誌丙心頭壹松,喜道:“什麽事呢?快說,我壹定依妳。”
半個時辰之後,大殿上鐘鼓齊鳴,召集全宮道眾。李誌常吩咐丘處機壹系門下眾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生怕甄誌丙拒受敕封,趙誌敬壹派人或有異圖。大殿上黑壓壓的擠滿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極緊張。
只見甄誌丙從後殿緩步而出,臉上全無血色,居中壹站,說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權攝代掌教,豈知突患急病,無法可治……”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群道中有十余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聲來。甄誌丙續道:“代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負荷,現下我命玉陽子座下大弟子清肅真人趙誌敬,權攝代掌教!”
這句話壹出,大殿上立時寂然無聲。但這肅靜只是壹瞬間的事。接著李誌常、王誌坦、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丘真人要甄師兄任代掌教,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代掌教師兄好好的,怎會患上不治之癥?”“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代掌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第四代的眾弟子不敢大聲說話,但也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大殿上亂成壹片。李誌常等怒目瞪視趙誌敬,只見他不動聲色,雙手負在背後,對各人的言語便似全然沒有聽見。
甄誌丙雙手虛按,待人聲靜了下來,說道:“此事來得突兀,難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臨大禍,小道又做了壹件極大的錯事,此刻追悔莫及,縱然殺身之謝,也已難以挽救。”說到這裏,神色極是慘痛,頓了壹頓,又道:“我反復思量,只有趙誌敬師兄才識高超,能帶領本教渡過難關。各位師兄弟務須捐棄成見,出力輔佐趙師兄光大本教。”
李誌常慨然道:“人孰無過?代掌教師兄當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稟明領責便是。代掌教讓位之舉,我們萬萬不能奉命。”甄誌丙長嘆壹聲,說道:“李師兄,妳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請妳體諒愚弟不得已的苦衷,別再留難了罷。”李誌常滿腹疑團,瞧甄誌丙的神色確有極重大的難言之隱,他言語中竟極意求懇,倒也不便再爭,當下低頭不語,暗自沈思方策。
王誌坦朗聲道:“代掌教師兄便真要謙讓,也須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稟明而行,那才不誤了大事。”甄誌丙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誌坦道:“好罷,就算如此,咱們同輩師兄弟之中,德才兼備,勝過趙師兄的並非沒有。李誌常師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師弟任事幹練,何以要授給大眾不服的趙師兄?”
趙誌敬性格暴躁,強忍了許久不語,這時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還有敢作敢為的王誌坦師兄呢?”王誌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諸位師兄差得太遠。可是跟趙師兄相比,自忖還略勝壹籌。”趙誌敬嘿的壹聲冷笑,擡頭望著屋頂,神情極是傲慢。王誌坦大聲道:“小弟的武功劍術,自非趙師兄敵手,但我至少不會去做漢奸。”趙誌敬面色鐵青,喝道:“妳有種便把話說清楚些,誰做漢奸了?”兩人言語相爭,越說越激烈。
甄誌丙道:“兩位不須爭論,請聽我壹言。”趙王兩人不再說話,但仍怒目對視。甄誌丙道:“本教向來規矩,掌教之位,由上壹代掌教指任,並非由本教同道互推,代掌教也是如此,這話可對麽?”眾人齊聲應道:“是!”甄誌丙道:“我現在下指命趙誌敬為本教下壹任代掌教,眾人不得爭論。趙師兄,妳上前聽訓罷。”趙誌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禮。
王誌坦和宋德方還待說話,李誌常壹拉兩人袍袖,使個眼色,兩人素知他處事穩當,必是別有所見,於是不再爭議。李誌常低聲道:“甄師弟定是受了趙誌敬的挾持,無力與抗。咱們須得暗中查明趙誌敬的奸謀,再抖將出來。現下甄師兄已有此言,若再爭辯,反顯得咱們理虧了。”王宋二人點頭稱是,隨著眾人參與交接代掌教的典儀。
全真派壹日之間竟有兩人先後接任代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納罕。
接任典儀行畢,趙誌敬居中壹站,命自己的嫡傳弟子守在身旁,說道:“有請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這“天使”兩字壹出口,王誌坦忍不住又要喝罵,李誌常忙使眼色止住。過不多時,四名知賓道人引著那蒙古貴官阿不花和瀟湘子走進殿來。
趙誌敬忙搶到殿前相迎,笑道:“請進,請進!”阿不花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見甄誌丙並不出迎,臉色更是難看。壹名知賓的道人知他心意,說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這位趙真人接任。”阿不花壹怔,轉惱為喜,笑道:“原來如此,恭喜,恭喜!”說著拱手為禮。瀟湘子站在他身後兩步之處,臉上始終陰沈沈的不顯喜怒之色。
趙誌敬側著身子引阿不花來到大殿,說道:“請大人宣示聖旨。”阿不花微微壹笑,心想:“原該由妳這般人來代掌教才象樣子。先前那道人死樣活氣,教人瞧著好生有氣。”取出聖旨,雙手展開。趙誌敬跪倒在地,只聽阿不花讀道:“敕封全真教掌教為……”他會說漢語,讀得倒也字正腔圓。
李誌常、王誌坦等見趙誌敬公然領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個眼色,唰唰幾聲,寒光閃動,各人從道袍底下取出長劍。王誌坦和宋德方快步搶上,手腕抖處,兩柄長劍的劍尖已指住趙誌敬的背心。李誌常朗聲喝道:“本教以忠義創教,決不投降蒙古。趙誌敬背祖滅宗,天人共棄,不能攝任代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長劍,將阿不花和瀟湘子圍住。
這壹下變故來得突然之極。趙誌敬雖早知李誌常等心中不服,但想代掌教的威權極大,自來無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領,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師長也不能貿然反對,萬料不到對方竟敢對代掌教動武。這時他背心要害給兩劍指住了,又驚又怒,大聲道:“大膽狂徒,竟敢犯上作亂嗎?”王誌坦喝道:“奸賊!敢動壹動,便教妳身上多兩個透明窟窿。”
趙誌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時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時給人制住,已全然處於下風。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親信在旁護衛,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誌常、王誌坦等都是丘處機的親傳弟子,武功高強,平素在教中頗具威望,突然壹齊出手,趙誌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動彈。有幾人想取兵刃,均壹伸臂便給人點了穴道。給孫婆婆擲傷了臉的張誌光、在豺狼谷曾與陸無雙相鬥的申誌凡、趙誌敬的弟子鹿清篤均在其內。
李誌常向阿不花道:“蒙古與大宋已成敵國,我們大宋子民,豈能受蒙古封號?兩位請回,他日疆場相見,再與兩位周旋。”這幾句話說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不少人大聲喝采。
阿不花白刃當前,竟無懼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輕舉妄動,不識好歹,全真教大好基業,眼見毀於壹旦,可惜啊可惜。”李誌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殘破難全,我們區區壹個教門又何足道?閣下再不快走,難免有人無禮。”
瀟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無禮?倒要見識,見識!”猛地伸出長臂,左抓壹把,右抓壹把,隨手便將王誌坦與宋德方手中長劍都奪了過來。趙誌敬立時躍起,雙臂使招“白雲出岫”護住後心,站在阿不花身旁。瀟湘子將左手中長劍交了給他,右手劍唰的壹聲向李誌常刺去。李誌常舉劍擋架,只覺手臂微微壹麻,急運內功相抗,嗆啷壹響,雙劍齊斷。
瀟湘子奪劍、震劍,快速無倫,只壹瞬間之事,接著袍袖拂動,雙掌齊出,將身邊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長劍壹齊震開。他連使三招,挫敗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數百道人無不駭然,瞧不出這僵屍壹般的人武功竟如此了得。
趙誌敬素來瞧不起王誌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這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兩人制得跪在地下擡不起頭來,心中如何不怒,這時壹劍在手,順勢就向王誌坦刺去。這壹招“大江東去”乃全真劍法中極淩厲的招數,劍刃破空,嗤嗤作響,直指王誌坦小腹。
王誌坦向後急避。趙誌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劍尖又挺進了兩尺有余,眼見王誌坦這壹下大限難逃,殿上眾人壹時驚得寂無聲息,鬥然間斜刺裏壹只袍袖揮出,卷住劍刃向旁壹拉,嗤的壹聲,袍袖割斷,就這麽頓得壹頓,王誌坦向後躍開,旁邊兩柄長劍伸過來架住了趙誌敬的劍,瞧那斷袖之人時,卻是甄誌丙。
趙誌敬大怒,指著他喝道:“妳……妳……竟敢如此!”甄誌丙道:“趙師兄,妳親口答應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代掌教之位讓妳,為何轉眼之間,即便出爾反爾?”趙誌敬道:“嘿,適才妳問我道:‘妳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決不要妳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怎麽說話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妳。”甄誌丙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妳好狡獪!”
這時李誌常已從弟子手中接過壹柄長劍,大聲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們仍奉甄真人為代掌教。大家把這姓趙的漢奸擒下了,聽由代掌教真人發落。”說著挺劍上前,和趙誌敬鬥了起來。王誌坦、宋德方與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鬥陣法,登時將瀟湘子圍住。瀟湘子武功雖強,但這陣法壹經催動,威力非常,他急從袍底取出鋼棒招架,但見陣法變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虛實互易,不由得眼花繚亂。
那貴官阿不花早退在大殿角落,見情勢不對,忙從懷中取出號角,鳴都都的吹了起來。兩名道人搶上前去,奪下號角,將他反手擒住,但遲了壹步,號角聲已經傳出。
甄誌丙知他呼召外援,危難當頭,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誌誠師弟,妳看住這蒙古官兒。於道顯師兄、王誌謹師兄,妳們帶同三位師兄,快到後山玉虛洞去幫孫師兄守護,以防外敵騷擾五位師長靜修。陳誌益師弟,妳帶六個人防守前山;房誌起師弟,妳帶六個人防守左山;劉道寧師弟,妳帶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後左右的,都是丘處機門下他的同門師弟。守護玉虛洞的於道顯是劉處玄門下,王誌謹是郝大通門下。劉處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虛洞中靜修,於王二人武功均高,為人正直,縱有異心,也決不會危害親師。甄誌丙於片刻之間,便分派得井井有條,各處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應救援,便有大批軍馬到來,壹時也難攻打得進。眾弟子見他目光如電,指揮若定,發號施令中自有壹股威嚴,竟無人敢予違抗,壹壹領命而出。
忽聽得門外喝罵喧嘩,兵刃撞擊之聲大作,群道正錯愕間,墻頭壹聲呼哨,跳進數十個人來。東邊是尹克西領頭,西邊是尼摩星領頭,正面是麻光佐領頭,所率領的都是蒙漢西域武士中的好手。原來忽必烈猛攻襄陽,連月不下,最後壹陣猛攻無效,隨即退兵。金輪國師奉忽必烈之命收拾全真教,他先請準忽必烈,呈請蒙古大汗下旨敕封全真派掌教,先行分化教眾,再由金輪國師率領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終南山周圍,若全真教違抗詔命,便以武力壓服。
終南山本來守護周密,但壹日之中變易代掌教,重陽宮裏亂成壹團,派在外面守衛的道人都撤了回來參與易立代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來到重陽宮的宮墻之外,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知覺。這時敵人突然現身,甄誌丙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壹大半還未離殿。但見前後左右均是外敵,全真教道眾雖多,壹來大都未攜兵刃,二來處在包圍之中,擠成壹團,四下裏要害全落人手,眼見壹敗塗地之勢已成。
那前來宣讀敕封的蒙古貴官阿不花本已給祁誌誠拿住,這時高聲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長,快擲下兵器,聽由代掌教趙真人發落。”
甄誌丙喝道:“趙誌敬背祖叛師,投降外敵,身負大罪,已非本教代掌教。”他雖見情勢極其不利,仍決意壹拚,指揮群道迎敵。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鬥不多時,已有十余人屍橫就地。接著甄誌丙、李誌常、王誌坦、宋德方、祁誌誠等壹壹失手,或兵刃被奪,或受傷倒地,或被點中穴道,余下眾道為尹克西率領的武士逼在大殿壹隅,無法反抗。
阿不花官階甚高,尹克西、瀟湘子等均須聽他號令。他見已獲全勝,向趙誌敬道:“趙真人,瞧在妳的面上,全真教教眾謀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為隱瞞,不予啟奏。”趙誌敬躬身連連道謝,猛地裏想起壹事,忙向瀟湘子低聲道:“有件大事尚須前輩相助。我的師父師伯叔等五個在後山靜修,他們如得訊趕來,這……這……”瀟湘子陰惻惻的道:“趕來便趕來,我給妳打發便是。”趙誌敬不敢再說,心中頗感不滿,壹面又暗自擔憂:“妳別小覷了我師父、師伯,他們當真來此,妳有得苦頭吃了。但若五位師長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命難保。”
阿不花道:“趙真人,妳先奉領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後發落為首的叛徒。”趙誌敬道:“是!”跪下聽旨。
甄誌丙、李誌常等手足遭縛,耳聽得阿不花讀敕封,趙誌敬磕頭謝恩,大呼萬歲,不禁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誌常的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李師哥,妳解開我手上的綁縛,我沖出去稟告師長。”李誌常與他背脊靠著背脊,潛運內力,指上使勁,解開了縛在他手腕的牛筋,低聲道:“可千萬要緩緩稟報,裝作若無其事,別讓五位師長受驚,以致岔了真氣內息……”宋德方緩緩點頭。
宣敕已畢,趙誌敬站起身來,阿不花和瀟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見眾人都圍著趙誌敬,突然躍起,搶到三清神像之後。尼摩星叫道:“站住的!站著不動的!”宋德方那裏理他,發足急奔。尼摩星雙足已斷,沒法追趕,左手壹揚,壹枚蛇形小鏢激射而出,噗的壹聲,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睡覺的!”宋德方身子壹晃,卻不躺下睡覺的,而是忍痛奔跑的。重陽宮房舍重重疊疊,他只轉了幾個彎,幾名追趕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見了他影蹤。
宋德方奔到了隱僻之處,起出小鏢,包紮好傷口,到丹房中取出壹柄長劍,奔向後山。他轉過壹排青松,剛望到玉虛洞洞門,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見數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運山石,堵塞洞門。壹個高瘦僧人站著督工,另有僧俗兩人在旁指揮,宋德方認得這兩人是曾來攻打重陽宮的達爾巴和霍都,武功與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僧人形貌清奇,顯然輩份武功尚在這二人之上,見玉虛洞門已給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師長性命如何,心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師長有難,自須舍命相救。”
他明知沖上攔阻只不過白送性命,決不能解救師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難,義不能獨自求全,從松樹後竄出,運劍如風,向那僧人身後刺去。他想擒賊擒王,這壹劍若能僥幸得中,敵黨勢必大亂。
那僧人正是金輪國師。他已向趙誌敬問明全真教中諸般詳情,是以壹上山便堵塞玉虛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無可與抗。
宋德方劍尖離他背心不到壹尺,見他仍渾然不覺,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閃動,當的壹聲,那僧人手中壹件圓圓的奇形兵刃回掠過來,與他劍刃壹碰。宋德方虎口劇痛,長劍脫手飛出,只這麽壹震,牽動真氣,哇的壹口鮮血噴出,迷迷糊糊之中,隱隱聽得前面不少人雜聲吶喊,不知又出了什麽事,心中壹陣憂急,便昏暈過去。
金輪國師也聽到大殿上的叫聲,但想瀟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場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施展不出什麽古怪,也不在意,只催促眾武士趕搬大石,及早將玉虛洞堵塞,以防丘處機等人忽然沖出,不免大費手腳。
大殿上自宋德方壹走,情勢又變。阿不花向趙誌敬道:“趙真人,貴教犯上作亂之輩,人數可不少啊,我瞧妳這掌教之位,有點兒坐不安穩呢。”
趙誌敬也知眾道心中不服,只要瀟湘子等壹去,群道立時便要反擊,壹不做,二不休,此時騎虎之局已成,大聲說道:“按照本教教規,叛教犯上者該當何罪?”群道默然不應,心中大都說道:“妳自己才叛教犯上。”趙誌敬又問壹聲,眼望弟子鹿清篤,要他回答。鹿清篤答道:“當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斷。”
趙誌敬道:“不錯!甄誌丙,妳知罪了嗎?服不服了?”甄誌丙道:“不服!”趙誌敬道:“好,帶他過來!”鹿清篤推甄誌丙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趙誌敬又問李誌常、王誌坦諸人,人人都大聲回答:“不服。”壹壹問去,遭擒眾道之中只三人害怕求饒,趙誌敬便下令松綁。其余二十四人個個挺立不屈,王誌坦等性子火爆的,更罵聲不絕。
趙誌敬道:“妳們倔強如此,本代掌教縱有好生之德,也已無法寬容。鹿清篤,妳為祖師爺行法罷!”鹿清篤道:“是!”提起長劍,將站在左首第壹個的於道顯殺了。
於道顯為人謹厚和善,全教上下個個和他交好。眾道見鹿清篤將他刺死,都大聲鼓噪起來。宋德方和金輪國師在後山聽到的喊聲,便是眾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將手壹擺,數十名蒙古武士各執兵刃,攔在眾道之前。
鹿清篤見眾人叫得猛烈,頓感害怕。趙誌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幹什麽?”鹿清篤應道:“是!”手起劍落,又刺死了兩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甄誌丙,鹿清篤提起長劍,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聽得壹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許動手!”
鹿清篤回過頭來,只見壹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口,卻是小龍女。只聽她說道:“妳站開!這個人讓我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