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壹回 襄陽鏖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忙閉目不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麽？可有緊急軍情？”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別再驚醒了他，輕輕下床，推門出房，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什麽事？”
　　黃蓉不答，拉著他手走到後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妳和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妳知道麽？”郭靖吃了壹驚，問道：“什麽不懷好意？”黃蓉道：“我聽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黃蓉道：“妳真要毫不隱瞞的跟他說？”郭靖道：“他父親死得這麽慘，我心中壹直自責。楊康兄弟誤入歧途，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沒盡全力想法子挽救。”黃蓉哼了壹聲，道：“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可救的？我只恨殺他不早，否則妳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椿恨事，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神氣中很透著點兒古怪，又說妳和他同榻而眠。我擔心有何意外，壹直守在妳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壹房的好，須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總是因為壹掌啪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說是妳害死他的啊。”黃蓉道：“既然妳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那麽是否咱們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沈思半晌，道：“妳說得對。那麽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蓉兒，妳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己懷有惡意，但她既如此說，也便遵依，伸手扶著她腰，慢慢走向內堂，說道：“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兩次救妳和芙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道：“這樣的少年原本十分難得，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壹是他父親的死因，二是跟他師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可是過兒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此後萬萬分拆不開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妳比過兒更神廣大，怎生想個法子，總之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
　　黃蓉嘆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壹個妳，妳心中也只有壹個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哥兒倆竟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為難。”
　　郭靖送黃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給她蓋好了被，坐在床邊，握住她手，臉露微笑。近月來二人都為軍國之事勞碌，夫妻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對不語，心中甚感安適。
　　黃蓉握著丈夫的手，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低聲道：“靖哥哥，咱們這第二個孩子，妳給取個名字。”郭靖笑道：“妳明知我不成，又來取笑我啦。”黃蓉道：“妳總是說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沒第二個勝得過妳呢。”這兩句話說得意深摯，極是懇切。
　　郭靖俯下頭來，在愛妻臉上輕輕壹吻，道：“若是男孩，咱們叫他作郭破虜，若是女孩呢？”想了壹會，搖頭笑道：“我想不出，妳給取個名字罷。”黃蓉道：“丘處機道長給妳取這個‘靖’字，是叫妳不忘靖康之恥。現下金國方滅，蒙古鐵蹄又壓境而來，孩子是在襄陽生的，就讓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後記得，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麽淘氣，年紀這麽大了，還讓父母操心。”黃蓉微微壹笑，道：“倘若操心得了，那也罷了，就只……”嘆了口氣，道：“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好讓郭門有後。”郭靖撫摸她頭發，說道：“男孩兒、女孩兒不都壹樣？快睡罷，別再胡思亂想了。”給她攏了攏被窩，吹滅燭火，轉身回房，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上床又睡。
　　
　　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都讓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個清楚。郭靖黃蓉走入內堂，楊過仍站著出神，反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黃蓉那幾句話：“我只恨殺他不早……他父親壹掌啪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妳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這黃蓉好生奸滑，對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無如此良機。”回房靜臥，等郭靖回來。
　　郭靖揭被蓋好，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心道：“這孩子睡得真好。”輕輕著枕，只怕驚醒了他。過了片刻，正要朦朧睡去，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但他翻身之際鼾聲依然。郭靖壹怔：“任誰夢中翻身，必停打鼾。這孩子呼吸異常，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麽？這岔子可不小。”卻全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見郭靖仍無知覺，繼續發出低微鼾聲，走下床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出手行刺，但覺相距過近，極是危險，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壹掌，只恐自己難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後出刀，總是忌憚對方武功太強，決意先行下床，壹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躍出，又怕自己鼾聲壹停，讓郭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因此壹面下床，壹面假裝打鼾。
　　這麽壹來，郭靖更給他弄得滿腔胡塗，心想：“這孩子莫非得了夢遊離魂之癥？我若此時出聲，他壹驚之下，氣息逆沖丹田，立時走火入魔。”壹動也不敢動，側耳靜聽他動靜。
　　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壹步步走到床前，突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兒，妳做什麽惡夢了？”
　　楊過這壹驚非同小可，雙足壹點，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覺雙臂壹緊，已給郭靖兩手抓住。楊過萬念俱灰，自知武功遠非其敵，抗拒無用，便閉目不語。
　　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將他放在床上，搬他雙腿盤坐，兩手垂於丹田之前，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楊過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什麽惡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深吸壹口氣，要待縱聲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妳快逃命。”
　　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息，心想：“當此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他小腹。
　　楊過丹田給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竟叫不出聲，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紅耳赤，急想掙紮，苦於丹田遭按，全身受制，動彈不得。
　　郭靖緩緩的道：“過兒，妳練功太急，這叫做欲速則不達，快別亂動，我來助妳順氣歸源。”楊過壹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覺壹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又聽郭靖道：“妳緩緩吐氣，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裏，經巨闕、鳩尾，到玉堂、華蓋，先通了任脈，不必去理會別的經脈。”
　　楊過聽了這幾句話，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壹轉念間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慚愧！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火入魔，以致行為狂悖。”當下暗運內息，故意四下沖走，橫奔直撞，似乎難以克制。郭靖心中擔憂，掌心內力加強，將他四下遊走的亂息收束在壹處。楊過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時內功造詣已自不淺，體中內息狂走之時，郭靖壹時卻也不易對付，直花了半個時辰，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
　　這番沖蕩，楊過固累得有氣無力，郭靖也極感疲困，二人壹齊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復元。郭靖微笑道：“過兒，好了嗎？想不到妳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楊過知他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動，說道：“多謝郭伯伯救護，侄兒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
　　郭靖心道：“妳昨晚昏亂之中，竟要提刀殺我，幸好妳自己不知，否則寧不自愧？”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後過意不去，岔開話題，說道：“妳隨我到城外走走，瞧壹下四城的防務。”楊過應道：“是！”
　　二人各乘壹匹戰馬，並騎出城。郭靖道：“過兒，全真派內功是天下內功正宗，進境雖慢，卻絕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妳都可涉獵，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為宜。待敵兵退後，我再與妳共同好好研習。”楊過道：“昨晚我走火之事，妳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她知道後定要笑我，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郭伯伯辛苦壹場。”郭靖道：“我自然不說。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那是妳自己胡思亂想，未得澄慮守壹之故。”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悉，立時便識破真相，聽郭靖答應不說，心中大安。
　　二人縱馬城西，見有壹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壹聲，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那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喟然嘆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壹般，為善即善，為惡即惡，好人惡人又那裏有壹定的？分別只在心中壹念之差而已。”
　　楊過心下壹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妳這話雖然不錯，但什麽是善？什麽是惡？妳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麽？當真大言炎炎，不知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壹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總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壹陣，到得壹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令我百姓流離失所，實堪痛恨。”遙望漢水彼岸的樊城，幸虧倒尚安靖。
　　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壹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裏。”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
　　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壹夫。”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壹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麽？”郭靖道：“是啊，前幾日妳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妳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壹，自是因他憂國愛民之故。”楊過道：“妳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那麽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壹般。”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壹節，很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壹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由此盡力，那就是真好漢、真豪傑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妳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沈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裏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妳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湧，壹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壹團。郭靖吃了壹驚，道：“幹麽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忙縱馬急奔面前，壹口氣馳到城外，只見壹排守兵彎弓搭箭，指著難民。郭靖大叫：“妳們幹什麽？快開城門。”守將見是郭靖，忙打開城門，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眾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來，否則為禍不小。”
　　郭靖大聲喝道：“便有壹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雖無官職，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煥。（註）
　　眾百姓扶老攜幼，湧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蒙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後守禦。只見城下敵軍之前，當先壹大群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並無壹件真正軍器，亂糟糟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鐵騎卻列在眾百姓之後。
　　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向來趕敵國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又可動搖敵兵軍心，可說壹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驅逼宋民上城。眾百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煥騎了壹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緊，放箭！”眾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中，眾百姓紛紛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壹刀砍去個首級，壹槍刺出個窟窿，逼著眾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文煥叫道：“放箭！”又是壹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錯殺了好人！”呂文煥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錯殺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
　　楊過心中壹動，暗念：“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
　　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著奔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妳昨晚練氣傷身，今日千萬不能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當他們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壹陣，聽了他這話，心中壹怔，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只得回上城頭。
　　郭靖率領眾人，大開西門，沖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軍側翼。在眾百姓之後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郭靖所率領的大半是丐幫好手，另有壹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齊聲吶喊，奮勇當先，兩軍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馬來。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斜刺裏又沖到壹個千人隊，揮動長刀，沖刺劈殺。蒙古軍是百戰之師，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壯士雖身有武藝，壹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被逼攻城的眾百姓見蒙古軍專心廝殺，不再逼攻，發壹聲喊，四下逃散。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馬蹄奔騰，兩個蒙古千人隊疾沖而至，接著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將郭靖等壹群人圍在垓心。
　　呂文煥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只嚇得心膽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楊過站在城頭觀戰，心中反復念著郭靖那兩句話：“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眼見他身陷重圍，心想：“城頭本來只須不斷放箭，射死壹些百姓，蒙古兵便沒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難，全是為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這些百姓與他素不相識，絕無淵源，他尚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著城下的慘烈廝殺，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著這個難解之謎打轉：“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交情自不尋常，但終於下手害他，難道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麽？”他自小想象父親仁俠慷慨，勇武仗義，乃天下壹等壹的好男兒，突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委實萬萬不能。可是在他內心深處，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當甫動此念，立即強自壓抑，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郭靖壹幹人左沖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朱子柳率領壹隊人馬，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壹隊人馬，均欲出城接應，只聽得號角聲急，蒙古又有四個千人隊沖到城門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尋常，只待城中開門接應，四隊精兵便壹擁而入。呂文煥瞧得心驚肉跳，大聲傳令：“不許開城！”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城門之旁，有敢開啟城門者立斬。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
　　城內城外亂成壹團，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壹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壹時又望他殺退敵軍。突見蒙古軍陣勢亂了，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郭靖手持長矛，縱馬馳出，身後壯漢結成方陣，沖殺而前。這方陣甚是嚴整，片刻間已沖到城門口，郭靖回轉馬頭，親自殿後，長矛起處，接連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蒙古兵將壹時不敢逼近。
　　呂文煥對郭靖倚若長城，見他脫險，心中大喜，忙叫：“開城！只可小開，千萬不能大開！”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僅容壹騎，眾壯漢陸續奔進城來。蒙古軍黃旗招動，兩隊軍馬分自左右沖到。呂文煥大叫：“郭大俠，快進城！咱們不等旁人了。”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馬上前，刺殺了兩名沖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軍既動，猶如潮水壹般，郭靖雖武藝精深，壹人之力，又怎抵擋得了大軍沖擊？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忙垂下壹根長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壹回頭，見最後壹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卻有十余名蒙古兵跟著沖進城門。城門旁的刀斧手壹面抵敵，壹面用力關門，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郭靖大喝壹聲，挺矛刺死了壹名蒙古十夫長，縱身躍起，拉住了長索。朱子柳奮力拉扯，郭靖登時向上升了丈許。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放箭！”霎時之間千弩齊發。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扯下長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壹塊大盾牌，勁力貫袍，將羽箭盡皆擋開，只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竟如刺猬壹般。朱子柳雙手交替，將郭靖越拉越高。
　　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蒙古軍中突然轉出壹個高瘦和尚，身披黃色袈裟，正是金輪國師。他從壹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給擋開，左手移弓轉的，右手壹松，羽箭離弦，向長索中節射去。這壹招甚是毒辣，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壹丈上下，二人無法相擋。金輪國師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壹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壹箭。第壹箭啪的壹聲，將長索斷成兩截，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續向朱郭二人射到。
　　長索既斷，郭靖身子壹沈，那第三箭自射他不著。朱子柳但覺手上壹輕，叫聲：“不好！”羽箭已到面門。這壹箭勁急異常，發射者顯然內力深厚，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這箭定然傷了身後之人，左手伸出二指看準長箭來勢，在箭桿上壹撥，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
　　郭靖壹覺繩索斷截，暗暗吃驚，跌下城去雖不致受傷，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門，我軍若開城接應，敵軍定然乘機搶門。危急中不及細想，左足在城墻上壹點，身子鬥然拔高丈余，右足跟著在城墻上壹點，再升高了丈余。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壹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郭靖少年之時，曾隨馬鈺練“金雁功”，以輕身功夫攀上蒙古懸崖，後來練“上天梯”功夫，因有“金雁功”根柢，基礎更為紮實，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墻上踏步而上，壹步便躍上丈許，武功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萬道目光盡皆註視在他身上。
　　金輪國師暗暗駭異，知道這“上天梯”功夫全憑提壹口氣躍上，只消中間略有打岔，令他壹口氣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竄上。彎弓搭箭，又壹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風，城上城下眾軍齊叫：“休得放箭！”兩軍見郭靖武功驚人，個個欽服，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蒙古人向來崇敬英雄好漢，雖是敵軍，見有人暗箭加害，無不憤慨。
　　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淩厲，暗叫：“罷了！”只得回手將箭撥開。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壹般，這壹箭偷襲竟傷他不得，齊聲喝采。但就在震天響的采聲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壹沈，距城頭雖只數尺，卻再也竄不上去了。
　　當兩軍激戰之際，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壹般，見郭靖身遭危難，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這兩下起伏只片刻間之事，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幾次念頭：“他是我殺父仇人，我殺他不殺？救他不救？”當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將上城頭之際，楊過便想淩空發掌擊落，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定須身受重傷，墮下城去。他稍壹遲疑，郭靖已為國師發箭阻撓，無法縱上。楊過心中亂成壹團，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繩索，撲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手臂。
　　這壹下奇變陡生，朱子柳隨機應變，快捷異常，當即雙臂使勁，先將繩索向下微微壹沈，隨即勁運雙臂，急甩過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將數萬，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輸於他了？望見金輪國師又壹箭射來，左足壹踏上城頭，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準金輪國師發來的那箭射去，半空中雙箭相交，將來箭劈為兩截。國師剛凜然壹呆，突然疾風勁急，錚的壹響，手中硬弓又已斷折。國師與郭靖的武功在伯仲之間，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再加上精湛內力，弓箭之技，天下無雙，國師自瞠乎其後。郭靖連珠三箭，第壹箭劈箭，第二箭斷弓，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這大纛迎風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裏壹箭飛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王旗立時滑落。城上城下兩軍又齊聲發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傳令退軍。
　　郭靖站在城頭，見蒙古軍軍形整肅，後退時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後者不懼，不禁嘆了壹口長氣，心想：“蒙古精兵，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想起國事，不由得憂從中來，濃眉雙蹙。朱子柳、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耀武於萬眾之前，竟沒半點驕色，無不深佩。
　　忽必烈退軍數十裏，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陽果是難克。國師道：“殿下親眼所見，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那楊過武功了，誰知竟會反復無常。”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為父報仇，不願假手於人。我瞧他為人飛揚勇決，並非奸滑險詐的小人。”國師不以為然，但不敢反駁，只道：“但願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陽城轉危為安。安撫使呂文煥興高采烈，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這壹次楊過也受邀為席中上賓。眾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奮不顧身，無不交口大贊。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見楊過壹到立時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經此壹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兩兄弟壹言不發，只喝悶酒。
　　筵席過後，壹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溫言嘉贊。楊過遜謝。郭靖道：“過兒，適才妳使力強猛，胸口可有隱隱作痛麽？”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頭使力狠了，只恐傷了內臟。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瞧出破綻，忙道：“沒事，沒事。”隨即岔開話題，道：“郭伯伯，妳這飛躍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獨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這功夫我擱下已久，數年沒練了，不免生疏，這才出了亂子。”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氣，那麽使“上天梯”功夫之際，即使有國師射箭阻撓，也難為不了他。但他於此節自然不提，只道：“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金雁功’，那是‘上天梯’的根基，妳若喜歡，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妳。”
　　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奮身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自無可疑，但終究放心不下，說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妳在這兒照看壹下。”郭靖點頭答應，向楊過說道：“過兒，今日累了，妳早些回去休息罷。”
　　
　　楊過辭別兩人，獨自回房，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心中雜念叢生，忽聽得門上剝啄壹聲，壹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沒睡麽？”正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大喜，壹躍而起，打開了房門，見小龍女穿著淡綠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門外。楊過道：“姑姑，有什麽事？”小龍女笑道：“我想來瞧瞧妳。”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我也正想著妳呢。”
　　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園中花木扶疏，幽香撲鼻。小龍女望了望天上半邊月亮，道：“妳非親手殺他不可麽？時日無多了呢。”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此間耳目眾多，別提此事。”小龍女癡癡的望著他，說道：“等到月亮圓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
　　楊過矍然而驚，屈指壹算，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若不在壹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谷了。他幽幽嘆了口氣，與小龍女並坐在壹塊太湖石上。兩人相對無語，柔情漸濃，靈犀互通，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
　　過了良久，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有兩個人隔著花叢走近。
　　壹個少女的聲音說道：“妳再逼我，幹脆拿劍在我脖子上壹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壹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哼，妳三心兩意，我就不知道麽？這姓楊的小子壹到襄陽，便在人前大大露臉。妳從前說過的話，又怎還放在心上？”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意謂妳到處惹下情絲，害得不少姑娘為妳煩惱。楊過壹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搖手，叫她不可作聲，且聲他二人說些什麽。
　　郭芙聽武修文這麽說，登時大怒，提高了聲音道：“既是如此，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我壹個人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見楊過，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只聽衣衫噗的壹聲，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壹摔。她話中怒意更增，說道：“妳拉拉扯扯的幹什麽？人家露臉不露臉，千我什麽事？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於他，我寧可死了，也決不從。爹爹倘若真迫得我緊，我便逃得遠遠地。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自以為了不起，我偏就沒瞧在眼裏。爹爹當他是寶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妳千萬別生氣。以後我再這樣，教我不得好死，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語音中喜氣洋溢。郭芙噗哧壹笑。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壹笑，壹個意思說：“妳瞧，人家將我損得這樣。”另壹個意思說：“原來我先前想錯了，我心中喜歡妳，旁人卻情有別鐘。”聽郭芙語意，對武修文雖壹時呵責，壹時使小性兒，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顛三倒四，但心中對他實大有柔情。
　　只聽武修文道：“師母是最疼妳的，妳日也求，夜也求，纏著她不放。只要師母答應妳不嫁那姓楊的，師父決沒話說。”郭芙道：“哼，妳知道什麽？爹雖肯聽媽的話，但遇上大事，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武修文嘆道：“妳對我也這般，那就好了。”
　　但聽得啪的壹響，武修文“啊”的壹聲叫痛，急道：“怎麽又動手打人？”郭芙道：“誰叫妳說便宜話？我不嫁楊過，可也不能嫁妳這小猴兒。”武修文道：“好啊，妳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妳不肯做我媳婦，卻肯做我嫂子。我跟妳說，我跟妳說……”氣急敗壞，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說道：“小武哥哥，妳對我好，已說了壹千遍壹萬遍，我自早知道妳是真心。妳哥哥雖壹遍也沒說過，可我也知他對我是壹片癡情。不管我許了誰，妳哥兒倆總有壹個要傷心的。妳體貼我，愛惜我，妳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麽？”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但近年來兩人都癡戀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壹急，竟自掉下淚來。郭芙取出手帕，擲了給他，嘆道：“小武哥哥，咱們自小壹塊兒長大，我敬重妳哥哥，可是跟妳說話卻更加投緣些。對妳哥兒倆，我實在沒半點偏心。妳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壹句，倘若妳做了我，該怎麽說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妳說，倘若妳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別再說了。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要是給爹爹聽到了，大家都討個沒趣。小武哥哥，我跟妳說，妳想要討我爹娘歡心，幹麽不多立戰功？整日價纏在我身旁，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武修文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去刺殺忽必烈，解了襄陽之圍，那時妳許不許我？”郭芙嫣然壹笑道：“妳立了這等大功，我便想不許妳，只怕也不能呢。但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單是壹個金輪國師，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的去睡罷。”
　　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舍的望了幾眼，說道：“好，那妳也早些睡罷。”他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步回頭，問道：“芙妹，妳今晚做夢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倘若做夢，妳猜會夢到什麽？”郭芙微笑道：“我多半會夢見壹只小猴兒。”武修文大喜，跳跳躍躍的去了。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相對微笑，均想他二人壹個癡戀苦纏，壹個心意不定，比起自己兩人的壹往情深、死而無悔，心中的滿足喜樂自必遠遠不及。
　　武修文去後，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長嘆了壹聲。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壹人，說道：“芙妹，妳嘆什麽氣？”正是武敦儒。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壹驚，想是武修文和郭芙來到花園，他壹直悄悄跟在後面。
　　郭芙微嗔道：“妳就總是這麽陰陽怪氣的。我跟妳弟弟說的話，妳全都聽見了，是不是？”武敦儒點點頭，站在郭芙對面，和她離得遠遠的，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兩人相對不語，過了好壹陣，郭芙道：“妳要跟我說什麽？”武敦儒道：“沒什麽。我不說妳也知道。”說著慢慢轉身，緩緩走開。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竟壹次也沒回頭，心想：“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世間倘若只有壹人，豈不是好？”深深嘆了口氣，獨自回房。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妳是她，便嫁那壹個？”小龍女側頭想了壹陣，道：“嫁妳。”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喜歡我。我說倘若妳是她，二武兄弟之中妳嫁那壹個？”小龍女“嗯”了壹聲，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終於又道：“我還是嫁妳。”楊過又好笑，又感激，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旁人那麽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卻只愛我壹人。”
　　二人相倚相偎，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
　　
　　眼見朝暾東升，二人仍不願分開。忽見壹名家丁匆匆走來，向二人請了個安，說道：“郭爺請楊大爺快去，有要事相商。”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心知必有要事，當即與小龍女別過，隨那仆人走向內堂。那仆人道：“我到處都找過了，原來楊爺在園子裏賞花。”楊過道：“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麽？”那仆人低聲道：“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那裏，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幾次啦！”楊過壹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兒倆為了爭娶師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來到內堂，見黃蓉穿著寬衫，坐在壹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郭芙紅著雙目，泫然欲泣。桌上放著兩柄長劍。
　　郭靖壹見楊過，忙道：“過兒，妳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什麽？”楊過向郭芙望了壹眼，道：“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麽？”郭靖道：“不錯，妳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妳事先可曾瞧出壹些端倪？”楊過道：“小侄沒曾留心。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什麽。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心中憂急，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如能得手，倒是奇功壹件。”郭靖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兩把劍，道：“便算存心不錯，可是太過不自量力，兵刃都給人家繳下，送了回來啦。”
　　這壹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能，焉能在國師、尹克西、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壹封書信，交給楊過，與黃蓉對望壹眼，兩人都搖了搖頭。楊過打開書信，見信上寫道：“大蒙古國第壹護國法師金輪大喇嘛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昨宵夜獵，邂逅賢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門必出高弟，誠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俠風采，神馳想象，蓋有年矣。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壹會，匆匆未及深談。茲特移書，謹邀大駕。軍營促膝，杯酒共歡，得聆教益，洵足樂也。尊駕壹至，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
　　信中語氣謙謹，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為質，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楊過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豈能不知？她邀我來此相商，唯壹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國師、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但要殺他擒他，卻也未必能夠。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設法脫身。”隨即想到：“但如我和姑姑突然倒戈，壹來出其不意，二來強弱之勢更加懸殊，那時傷他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假手於國師諸人取他性命，豈不大妙？”微微壹笑，說道：“郭伯伯，我和師父陪妳同去便是。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國師，三人同去，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
　　郭靖大喜，笑道：“妳的聰明伶俐，除了妳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難及。妳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楊過心道：“黃蓉啊黃蓉，妳聰明壹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筋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我和師父扮作妳的隨身僮兒，更顯得妳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
　　郭靖道：“好！”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妳不用擔心，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便是龍潭虎穴，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他壹整衣衫，說道：“相請龍姑娘。”
　　黃蓉搖頭道：“不，我意思只要過兒壹人和妳同去。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涉險，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
　　楊過壹怔，立即會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要留姑姑在此為質，好教我不敢有甚異動。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尋思：“妳們想扣住姑姑，未必能夠。襄陽城中郭伯伯既然不在，又有誰勝得了我的媳婦兒？”當下並不言語。
　　郭靖卻道：“龍姑娘劍術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黃蓉懶懶的道：“妳的破虜、襄兒，就快出世啦，有龍姑娘守著，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塗了。過兒，咱們去罷。”楊過道：“讓我跟姑姑說壹聲。”黃蓉道：“回頭我告知她便是，妳爺兒倆去敵營走壹趟，半天即回，又不是什麽大事。”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於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回來與小龍女會合不遲，於是略壹結束，隨同郭靖出城。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楊過乘了黃毛瘦馬，兩匹馬腳力均快，不到半個時辰，已抵達蒙古大營。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又驚又喜，忙叫請進帳來。
　　郭靖走進大帳，只見壹位青年王爺居中而坐，方面大耳，兩目深陷，不由得壹怔：“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壹模壹樣。”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此時卻已陰陽相隔，不禁眼眶壹紅，險些兒掉下淚來。
　　忽必烈下座相迎，壹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侄仰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生平之願。”郭靖還了壹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說著不禁淚下。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也不由得傷感，便與瀟湘子、尹克西等壹壹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國師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麻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面壹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壹把。麻光佐“啊喲”壹聲，叫道：“幹什麽？”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麻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
　　郭靖坐下後飲了壹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給用牛筋繩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壹聲：“師父！”都低下了頭不敢擡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壹個大亂子，郭靖本來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淩亂，身有血汙，顯是經過壹番劇鬥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壹片為國為民之心，溫言說道：“武學之士，壹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什麽。”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斥道：“我命妳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松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壹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壹分，波的壹響，牛筋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壹手功夫瞧來輕措淡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國師、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壹眼，均暗贊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武爺賠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壹番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裏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妳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述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妳……”他昨晚行刺不成，為瀟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手壹揮，道：“快些走罷！妳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侄，郭叔父諒必不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青州，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國師、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過胸口壹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妳壹生之中，從沒做過什麽錯事麽？”想到此處，壹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妳多了壹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便更加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那知他辭鋒竟極為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麽，口中便說什麽，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淩厲。國師等見他孤身壹人，不攜兵刃，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竟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淳佑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眾人又都壹怔，萬料不到他竟會公然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壹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壹碗。”說著舉起碗來，將馬乳酒壹飲而盡。隨侍眾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為郭靖言辭打動，竟將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陪飲了壹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
　　忽必烈道：“貴邦有壹位老夫子曾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當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身於水深火熱之中，無人能解其倒懸，這才吊民伐罪，揮軍南征，不憚煩勞。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來，咱們再來幹壹碗。”說著又舉碗飲幹。
　　國師等舉碗放到口邊。郭靖大袖壹揮，勁風過去，嗆啷啷壹陣響處，眾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聲怒道：“王爺，妳說‘民為貴’，真正半點兒不錯。妳蒙古兵侵宋以來，殘民之逞，白骨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妳蒙古兵刀槍之下，說什麽吊民伐罪，解民倒懸？”
　　這壹下拂袖雖然來得突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但國師等人人身負絕藝，竟讓他打落碗，均覺臉上無光，壹齊站起，只待忽必烈發作，立時上前動手。
　　忽必烈仰天長笑，說道：“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將提及，無不欽仰，今日親眼得見，果真名下無虛。小王不才，不敢傷了先父之義，今日只敘舊情，不談國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氣度寬宏，蒙古諸王無壹能及，他日必膺國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聽否？”忽必烈道：“願聽叔父教誨。”
　　郭靖叉手說道：“我南朝地廣人多，崇尚氣節，俊彥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來，從不屈膝異族。蒙古縱然壹時疆界逞快，日後定被逐回漠北，不免元氣大傷，悔之無及，願王爺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謝明教。”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言不由衷，說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忽必烈將手壹拱，說道：“送客。”
　　國師等相顧愕然，壹齊望著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魚兒入網，豈能縱虎歸山？”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眾人也不便動手。
　　郭靖大踏步出帳，心中暗想：“這忽必烈舉措不凡，果是勁敵。”向楊過使個眼色，加快腳步，走向坐騎之旁。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當先壹人說道：“妳是郭靖麽？妳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王爺放妳走，我們卻容妳不得。”壹聲吆喝，八名大漢同時擁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原來忽必烈不願親自下令捉拿郭靖，傷了故人情誼，但在帳外伏有兵馬，待和他告別後這才擒拿。
　　摔跤之術，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壹等壹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騎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見八人抓到，雙手連伸，右腿勾掃，霎時之間，四名大漢給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給他勾掃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術，只是有了上乘武功為底，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忽必烈王帳外駐著壹個親兵千人隊，壹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跤，見郭靖手法利落，以蒙古人慣用手法壹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摔倒，快速無倫，神技從所未見，不約而同的齊聲喝采。
　　郭靖向眾軍壹抱拳，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這是蒙古人摔角獲勝後向觀眾答謝的禮節，眾官兵更加歡聲雷動。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望著郭靖呆呆發怔，不知該縱身又上呢，還是就此罷手？
　　郭靖向楊過道：“走罷！”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和，四下裏千人隊來往奔馳，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已將郭楊二人團團圍困。郭靖暗暗吃驚，心想：“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壹人，竟如此興師動眾。”他怕楊過膽怯，臉上神色自如，說道：“我二人馬快，只管疾沖，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以防敵軍亂箭射馬。”又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向南沖，隨即回馬向北。”
　　楊過壹怔：“襄陽在南，何以向北？”隨即會意：“啊，是了，忽必烈軍馬必集於南，防他逃歸襄陽，北邊定然空虛。先南後北，沖他壹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機突圍。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
　　楊過心念甫動，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幾個起落，已攔住去路，跟著嗚嗚之聲大作，壹個銅輪壹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正是國師出手阻擋二人脫身。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為剛猛，不敢伸手去接，頭壹低，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壹按，兩匹馬前足跪下，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在空中打了壹個轉，回入國師手中。就這樣微壹耽擱，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國師與瀟湘子跟著趕到，四人團團圍住。
　　金輪國師、瀟湘子等均是壹流高手，與人動手，決不肯自墮身分，倚多為勝，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壹勇士”的封號，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但見白刃閃動，黃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尹克西手執壹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瀟湘子拿著壹條哭喪棒模樣的桿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壹條鐵鑄的靈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盤旋吞吐，宛似壹條活蛇。國師所持是個金輪，他的金輪在大勝關英雄大會中為楊過所奪，自覺少了金輪，與自己名號不符，於是命高手匠人重鑄壹個，形狀重量，與前無異。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當即雙掌拍出，擊向瀟湘子面門。瀟湘子桿棒壹立，棒端向他掌心點來。郭靖見桿棒上白索纏繞，棒頭拖著壹條麻繩，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樣，必有特異之處，當下右手回轉，壹招“神龍擺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擊，鞭梢已入敵手，當即順著對方壹扯之勢，和身向郭靖撲去，左手中已多了壹柄明晃晃的匕首。這壹招以攻為守，乃從十八式小擒拿手中化出來的絕招。
　　郭靖叫道：“好！”雙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徑來奪他匕首。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左手奪他左手兵刃，雙手已成交叉之勢。尹克西滿擬這壹匕首刺出，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豈知他能雙手分擊，連匕首也要壹並奪去。
　　就在這時，國師的金輪和瀟湘子的桿棒已同時攻到。郭靖壹扯金龍鞭不下，大喝壹聲，壹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尹克西胸口猶如給大鐵錘重重壹擊，眼前金星亂舞，哇的壹聲，噴出壹口鮮血。郭靖已放脫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慢慢退開，在地下盤膝而坐，氣運丹田，忍住鮮血不再噴出。國師與瀟湘子、尼摩星三人不敢冒進，嚴密守住門戶。
　　郭靖見招拆招，察看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那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但除沈重堅實之外，壹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古怪，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軟屈折，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蛇頭蛇尾指向何方，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忽而盤旋打滾，變幻百端，靈動萬狀。
　　四人拆得數招，突聽壹人虎吼連連，大踏步而至，魁梧奇偉，宛似壹座肉山，正是麻光佐到了。他手挺壹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在尼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鬥正酣，各人嚴守門戶，絕無半點空隙，郭靖的掌風、國師的金輪、瀟湘子的桿棒、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織成了壹道力網，麻光佐這壹棍砸將下去，給四人合組的力網壹撞，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他壹覺不對，大喝壹聲，勁貫雙臂，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饒是如此，雙手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他高聲大叫：“邪門，邪門！”手上加力，更運剛勁，猛擊而下。
　　楊過在側瞧得明白，他愛這渾人心地質樸，又曾數次回護自己，眼見他這壹棍擊下，定然遭殃，大叫：“麻光佐，看劍！”君子劍出手，往他後心刺去。麻光佐壹呆，銅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楊兄弟，妳幹麽跟我動手？”楊過罵道：“妳這渾人，在這兒瞎攪什麽？快給我回去！”長劍顫動，連刺數劍，只刺得麻光佐手忙腳亂，不住倒退。楊過長劍急刺，迫得他壹步步退後。麻光佐腿長腳大，壹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離郭靖等甚遠。他見眼前劍光閃爍，全力抵禦都有所不及，更無余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己施展辣手。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收劍指地，低聲道：“麻大哥，我救了妳壹命，妳知不知道？”麻光佐大聲道：“什麽？”楊過低聲道：“妳說話小聲些，別讓他們聽見了。”麻光佐瞪眼道：“為什麽？我不怕這個郭靖。”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於他不過是平常語氣，在常人卻已似叫喊壹般。楊過道：“好，那妳別說話，只聽我說。”麻光佐倒真聽話，點了點頭。楊過道：“那郭靖會使妖法，口中壹念咒語，便能取人首級，妳還是走得遠遠的好。”麻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將信將疑。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輸，但說他會使妖法，這渾人多半會信，又道：“妳壹棍打他的頭，棍子沒撞上什麽，卻反彈上來，這豈不古怪？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怎麽壹上手便給他傷了？”麻光佐信了七八成，又點了點頭，卻向國師、瀟湘子等望了壹眼。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什麽，說道：“那大和尚會畫符，他送了給僵屍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沒給妳？”麻光佐憤憤的道：“沒有啊。”楊過道：“是啊，這賊禿不夠朋友，也沒給我，回頭咱們跟他算帳。”麻光佐大聲道：“不錯，那咱們怎麽辦？”楊過道：“咱們袖手旁觀，離開得越遠越好。”麻光佐道：“楊兄弟妳是好人，多虧妳跟我說。”收起熟銅棍，遙望郭靖等四人相鬥。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降龍十八掌”。國師等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淩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十招後，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生出至柔的妙用，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而且乘隙反撲，越鬥越揮酒自如。
　　楊過在旁觀鬥，驚佩無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九陰真經”，只乏人指點，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於斯。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法，登時悟到了不少深奧拳理，默默記習，壹時忘了身上負著血海深仇，立意要將郭靖置於死地。
　　金輪國師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郭靖雖然屢得奇遇，但國師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單打獨鬥，非到千招之外，難分勝敗，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壹流好手相助，國師本來不難取勝，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鬥陣的陣法，鬥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壹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壹般；又因他壹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這壹下先聲奪人，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擊，是以雖然以三敵壹，也只打了個平手。
　　又拆數十招，國師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尼摩星的鐵蛇也是攻勢漸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纏鬥下去，我終究要抵敵不住。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那大個兒武功平平，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須得盡快跟過兒會合，共謀脫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楊過與麻光佐在十余丈外觀鬥，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
　　忽聽得怪嘯壹聲，瀟湘子雙腳僵直，壹竄數尺，從半空中將哭喪棒點將下來。郭靖側身避過，突覺眼前壹暗，哭喪棒的棒端噴出壹股黑煙，鼻中微聞腥臭之氣，頭腦微微壹暈。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瀟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竟不暈倒，不禁大異，二次竄起，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曾見壹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毒砂，將壹條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煉制而成毒砂，藏於哭喪之中。棒尾裝有機刮，手指壹按，毒砂便激噴而出，發射時縱躍竄高，毒砂威力更增。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當者立暈，豈知郭靖內力深厚，竟能強抗劇毒。
　　國師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雖非首當其沖，但聞到少些，也已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在黑氣中直穿而前，揮棒追擊。郭靖壹掌“見龍在田”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瀟湘子收棒擋格，未及發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飄開五尺。
　　郭靖斜過身子，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當下壹掌“潛龍勿用”擊出。尼摩星忙橫過鐵蛇，右手握蛇尾，左手執蛇頭，在胸口壹擋，豈知郭靖這壹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四周，掌心雖對準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壹擋擋了個空，情知不妙，面門與小腹上已感到掌力，總算他身子矮小，行動敏捷，急忙往地下壹撲，隨即幾個小筋鬥，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
　　郭靖見有隙可乘，叫道：“過兒，咱們去罷！”向空曠處躍出數步。金輪國師見他脫出包圍，飛竄趕來。郭靖身後與蒙古兵將相距已不過數丈，十余枝長矛指向他背心。郭靖雙臂壹振，架開長矛，反手抓住兩名軍士向國師投去，叫道：“接住了！”國師倘若伸手接住，這麽壹延緩，勢必給郭靖走得更遠，當即側過左肩壹撞，兩名軍士飛出丈余，金輪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還得壹招，立時給他纏住，數招壹過，放開腳步，鉆入了蒙古軍陣中。
　　郭靖藏身軍馬之中，猶如入了密林，反比曠地上更易脫身。他幾個起伏，奔到壹個百夫長馬前，伸手將他拉下馬來，隨即躍上馬背，在眾軍中東沖西突，繞出陣後，放馬急奔，口中長哨。那汗血寶馬站在遠處，聽得主人招呼，如風馳至。
　　楊過遠立觀望，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壹乘上寶馬，忽必烈便盡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喲，痛死我了！”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隨即低聲向麻光佐道：“別說話，快走開！越遠越好。”他那壹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雖在眾軍雜亂之中，郭靖必能聽見，料得他聽見後定然來救，麻光佐倘若在旁，說不定給他壹掌送了性命。麻光佐很肯聽楊過的話，雖不明白他用意，還是撒開長腿，向王帳狂奔。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果然大為憂急，不等紅馬奔到，立刻回過馬頭，又沖入陣，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國師念頭壹轉，已明楊過用意，讓郭靖在身邊掠過，不加阻攔，卻回身擋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馳到楊過身前，急叫：“過兒，怎麽啦！”楊過假意搖晃身子，說道：“那大漢不是我敵手，但不知怎的，我壹運真力，壹股氣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絞。”這番謊話全無破綻，麻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壹棍，郭靖已然看出，楊過如說給麻光佐打傷，不免令他生疑，但說運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卻決計瞧不出。何況前壹晚郭靖誤認楊過練功走火，此時激鬥之下舊傷復發，事極平常。郭靖眼見他左手按住小腹，額上全是大汗，傷勢不輕，忙道：“妳伏在我背上，我負妳出去。”楊過假意道：“郭伯伯妳快走，小侄性命無足重輕，妳卻是襄陽的幹城。合郡軍民，盡皆寄望於妳。”郭靖道：“妳為我而來，豈能撇下妳不顧？快快伏上。”
　　楊過猶自遲疑，郭靖雙腿蹲下，將他拉著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時，搶來的那匹馬接連中箭，長聲哀鳴，倒斃於地。郭靖壹生經歷過無數兇險，情勢越危急，越加鼓足勇氣，沈著應付，說道：“過兒，別怕，咱們定須沖殺出去。”長身站起，徑往北沖。
　　此時國師、尼摩星、瀟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軍馬雲集，比適才圍得更加緊了。王帳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與壹個和尚站著指指點點的觀戰，顯見勝算在握，神情極是得意。
　　郭靖大喝壹聲，負著楊過向忽必烈撲去，只三四個起伏，已竄到他身前。左右衛護親兵大驚，十余人挺著長刀長矛上前阻攔。郭靖掌風虎虎，當者披靡，壹名親兵被他掌力掃得向外跌開，只須再搶前數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眾親兵舍命來擋，又怎敵得住郭靖的神勇？國師眼見危急，金輪飛出，往郭靖頭頂撞去。郭靖低頭讓過，腳下絲毫不停。
　　楊過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勢必放他脫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時？”稍壹遲疑，百忙中陡然想起答允過程英的話，又問壹句：“郭伯伯，我爹爹當真罪大惡極，妳非殺他不可麽？”郭靖壹怔，此時那裏還有余暇細想，順口答道：“他認賊作父，叛國害民，人人得而誅之。”
　　楊過這壹下問得清清楚楚，更無絲毫遲疑，提起君子劍，便要往他後頸插落。其時郭靖正全力奔跑，楊過只感到他背上熱氣壹陣陣傳到自己小腹胸口，立時想到前晚他大耗真元，以內力為自己調氣順息的原意，而此刻他明明已可乘小紅馬脫出重圍，只因聽得自己壹聲乎叫，便不顧性命的沖過來相救。楊過從來沒有父親，遇到危難之時，內心總盼有個愛護自己、能保護自己的父親，此刻身在郭靖背上，情不自禁的生出壹股孺慕之情，只覺得郭靖便是自己所盼望的父親，他可放棄自己壹切來維護自己。至於親生之父，只不過是壹個虛無渺茫的意念，既從來沒見過他面，也不知他是否愛惜自己，為了“報殺父之仇”這五個空泛字眼，是不是該將這個自己背負在身、拼命救護、猶如父親之人壹劍殺死？
　　白影閃動，瀟湘子哭喪棒擊向郭靖後腦，郭靖正以掌法與國師的金輪、尼摩星的鐵蛇兩般兵刃周旋，楊過自然而然的挺劍格開哭喪棒。兩人棒劍相交，拆了數十招，郭靖叫道：“小心，他棒頭會放毒！”瀟湘子轉身到楊過身後，挺棒點疾楊過後心要穴，這時他身在郭靖背上，既難回劍招架，又不易閃避。郭靖左掌“神龍擺尾”向後擊出，砰的壹聲，正中桿棒，只震得瀟湘子全身發燒，壹張白森森的臉登時通紅。
　　便在此時，尼摩星著地滾進，鐵蛇挺上，蛇頭已觸到郭靖左脅。郭靖全身內勁有七成正在對付金輪國師，三成震開瀟湘子的桿棒，全無余力抵禦鐵蛇，危急中左脅鬥然向後縮了半尺，總算避過了敵招最厲害的鋒芒，但鐵蛇蛇頭還是刺入他脅中數寸。
　　郭靖壹運氣，肌肉回彈，鐵蛇進勢受阻，難再深入，跟著飛起左腿，將尼摩星踢了個筋鬥。尼摩星眼見鐵蛇刺中要害，這壹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壹勇士”的榮號已經到手，大喜之下，萬料不到敵人竟有敗中求勝的厲害功夫，這壹腿正中胸口，喀喇壹響，三根肋骨齊斷。
　　金輪國師乘虛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脅氣門已破，再也抵擋不住，只覺壹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至，再行硬拚，非命喪當場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內功強接了這壹招，身子連晃，哇的壹聲，噴出壹口鮮血。他命雖垂危，還是顧念楊過，叫道：“過兒，快去搶馬，我給妳擋住敵人。”
　　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胸口熱血上湧，那裏還念舊惡？心想郭伯伯義薄雲天，我若不以壹命報他壹命，真是枉在人世了。當即從他背上躍下，將君子劍舞成壹團劍花，護住了郭靖，勢如瘋虎，招招都是拚命。郭靖道：“過兒快別理我，自己逃命要緊。”楊過只道：“郭伯伯，今日我和妳死在壹起。”劍光霍霍，只護著郭靖，全然不顧自身。
　　國師與瀟湘子提起兵刃，壹齊攻向郭靖身前。楊過劍招靈動，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數千軍馬四下裏圍住，呼聲震動天地，眼望著三人激鬥。
　　郭靖連聲催楊過快逃，卻見他壹味維護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觸動內傷，再也支持不住，雙膝壹軟，坐倒在地。
　　尼摩星斷了三根肋骨，強忍疼痛，提著鐵蛇慢慢走近，想來刺殺郭靖。楊過狂刺數劍，俯身將郭靖負在背上，向外猛沖。他武功本就不及國師，這時負著郭靖，怎能支持？又鬥數合，嗤的壹聲，左臂被金輪劃破了壹道長長的口子。
　　
　　註：鎮守襄陽城之安撫使原為呂文德，因守城有功，升為宋朝樞密副使（相當於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受宰相賈似道拉攏，與其結黨，襄陽改由其弟呂文煥任安撫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