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月初宋檀有壹天的休沐，他先去領了這月的月錢，又將發下來的新衣漿洗熨燙了，放在衣架上用香爐烘著。壹應雜事都料理妥當了，他才有功夫去找綠衣。

綠衣在尚宮局柳姑姑手下當差，宋檀去轉了壹圈，卻沒見人，問壹問同屋的姑娘，才知道綠衣被罰，這會兒已不在柳姑姑手下了，跟著剛進宮的小宮女們壹塊學規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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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十分驚訝，請這裏的宮女代為傳個信，叫綠衣出來與他見壹面。

等了約半個時辰，宋檀才與綠衣見上面。

短短幾天，綠衣面色憔悴的可憐，她壹見宋檀，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也不曉得是做錯了什麽事情，就這樣被罰了，跟著小宮女的掌事姑姑學規矩，伺候姑姑洗臉梳頭，稍有不甚就落得打罵。”

她伸出壹雙手，抽抽泣泣道：“前兒說我端茶學的不好，叫我重新學，壹雙手都快叫熱水燙爛了。”

宋檀皺著眉，捧著綠衣壹雙手吹了吹，又把荷包解下來遞給綠衣，“這些錢妳先拿著，打點掌事姑姑。我去找柳姑姑，請她幫忙將妳調回去。”

綠衣噙著淚點頭，她也不敢多留，說了兩句話就跑回去了。

宋檀看著她進去，想了想，還是去尚膳監找劉公公。

劉公公正好在尚膳監，見了宋檀卻頗不自在，將他拉到壹邊。

“劉公公，我有件事問妳，我那個妹妹綠衣，不曉得做錯了什麽事情被罰了，如今可憐的緊。您能不能給想想辦法，好歹叫她離了那個地方。”

劉公公擺手，“這事我也沒法子，聽阿柳說，綠衣是上面直接點名調走的，她也留不住。”

宋檀眉頭緊皺，“到底是什麽回事，她雖然不是心裏玲瓏的人，到底在宮裏當了許多年的差，應該闖不下什麽大禍啊。”

劉公公看了看左右，悄悄對宋檀道：“聽說，妳那妹妹是得罪了東廠的鄧廠公。她算是好的，還留了壹條命。妳往外頭打聽打聽，得罪鄧廠公是什麽下場。”

宋檀心裏覺得不好，追問道：“是因什麽緣由得罪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劉公公道：“若不是什麽大事，妳倒是可以去說說情，畢竟妳們禦前的人總比我說得上話。”

離了劉公公這裏，宋檀直奔司禮監，司禮監壹貫是嚴肅的，守衛守在門口，小太監們捧著文書走來走去，壹絲兒聲音也沒有。

宋檀請人傳了話要見鄧雲，卻被告知鄧雲不在這兒。

“我們廠公壹早便出宮去了，今日也不壹定回來呢。”傳信的太監倒很客氣，只是到底沒讓宋檀見鄧雲。

宋檀原地站了壹會兒，轉身走了。

司禮監裏頭，鄧雲抓了把小米餵架子上的信鴿，問道：“人走了？”

“走了。”隨從太監問道：“廠公為何避著不見他？”

“他來找我，我知道是為什麽。這不是壹樁好差事，話說的輕，被他纏上了呢。話要說重了，來日他得勢，怕是要被記恨。”

說著，鄧雲把手裏的小米都扔給了鴿子，哼了壹聲道：“這個夏明義，有點出力不討好的事兒都推給我！”

宋檀去找了夏明義，到了門前，轉來轉去的，猶豫著怎麽開口。正當宋檀要敲門時，夏明義的房門開了，他背著手，開了門後就回身坐在圈椅上，道：“磨蹭什麽，進來吧。”

宋檀走進去，夏明義給他倒茶，道：“我還當妳再也不來了呢。”

“師父說的哪裏話，”宋檀接過茶杯，“壹日是師父，終身是師父。”

夏明義嘆了口氣，態度軟和了很多，道：“說罷，什麽事。”

宋檀把綠衣的事情說了，道：“我想鄧公公不見我，總會給您幾分面子的。”

“我能有什麽面子，行將就木的老東西了。”夏明義道：“那位綠衣姑娘是怎麽得罪了鄧雲？”

“正是無處打聽，不然也好對癥下藥。”宋檀答道。

“那這就難辦了。”夏明義道：“這麽不聲不響的將人發落去了，或許不是小事。”


宋檀面露憂色，“那該怎麽辦？”

“怎麽辦？”夏明義看著宋檀，“我早給妳指過明路，妳自己不成器，怪得了誰？”

宋檀抿了抿嘴，想說服夏明義，“這種事情實在難講，妳便是那麽說，我也不敢信陛下真對我有什麽意思。妳看他對楊四和的態度，就知道他在這事兒忌諱著。”

“楊四和跟妳不同，妳不必跟他比。”夏明義道：“至於陛下怎麽想的，這都不用妳管，妳也管不著。”

宋檀垂下眼，好嘛，這又不關我的事兒了。

“我也實話同妳說，眼下妳除了這條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夏明義道：“我是落敗的人，從前樹敵不少，往後大約都要報復在妳身上。妳不想想自保的法子，以後怎麽辦？這不單單是壹個綠衣，還是妳性命攸關的事情。”

分明剛過秋天，宋檀卻忽然打了個寒顫，“師父，您別嚇我。”

“我嚇不嚇妳妳自己心裏知道。”夏明義道：“換句話講，妳真得了陛下青眼，不說多少榮華富貴，總可以保住妳自己和妳身邊人的命。何況陛下喜歡妳，必不會虧待妳。今日妳平步青雲，明日綠衣就能做鄧雲的姑奶奶！東廠算什麽，鄧雲算什麽，就是妳想幫沈籍，也有的是法子。”

宋檀久久沈默。

夏明義敲了敲桌子，“想想吧，這種被人拿捏，命不由己的日子，和站在陛下身邊，壹人之下萬人之上，哪個是妳該選的路。”

此時已經是黃昏，燦爛溫暖的夕陽落了宋檀身上，明暗的光將他分割成兩半。

夏明義很有耐心的等他回答，他了解宋檀如同了解皇帝，在宋檀的沈默裏，他察覺到宋檀已經被某句話打動。

明亮的陽光落在宋檀眼睛上，他眨壹眨眼，光塵飛舞。

“請師父教我。”宋檀道。

夏明義笑了，皺紋舒展開，是難得的慈善模樣。

宋檀答應之後，夏明義肯替宋檀去做這個說客，向鄧雲說情。綠衣雖未調回原職，但是沒再被人刻意為難。

紫禁城的秋天格外屬實，因為短暫更添了幾分珍貴。傍晚時分，大片大片的火燒雲布滿天空，壹視同仁地給予所有人美麗的風景。宋檀今日值晚班，來時拎了壹包桂花糖藕，交班的時候與六安壹道在茶房用了。

“這桂花蜜香得很吶，也得虧了妳會吃。”六安壹手捧著熱茶，壹手拿著桂花糖藕。他知道宋檀與劉公公交好，宋檀有想吃的，劉公公都會為他弄來。

宋檀慢吞吞的咬著糖藕，坐在六安對面走神兒。

六安拿手晃晃他，“怎麽了，這麽心不在焉的。”

“沒什麽，”宋檀回過神，“陛下今日心情好嗎？”

“今日無事，風平浪靜。”六安吃完了桂花糖藕，到壹邊的銅盆洗了洗手，回頭看了他壹眼，道：“妳去吧，妳去了，陛下的心情總不會特別差。”

宋檀便也起身，洗過手，進太極殿去了。

外間的燈大多已經熄滅了，只留了零星幾盞。寢殿裏還燃著手臂粗的大蠟燭，皇帝剛剛沐浴過，穿著雪白的中衣，烏黑的長發緞子壹樣，只挽了壹根檀木簪子。

他手裏拿著書，往壹把紫檀搖椅裏壹躺，輕輕抖壹抖長衫，交疊起雙腿，姿態松弛而優雅。

宋檀端著茶過來，將茶水放在皇帝手邊的小幾上，又將三足燈臺挪近了些。

皇帝擡眼，目光落在宋檀身上，他今日穿著壹件素青色的圓領窄袖衫，內穿著玉色襯裏，在領口和袖口露出壹點點白色布料的痕跡。他做事的時候常常躬身低眉，眉眼平和，整個人清淩淩的，湖水洗出來似的。

皇帝的指尖輕輕點了點，目光漫不經心地收回去。

宋檀安靜的站在他身側，百無聊賴的時候，悄悄擡眼打量他。

以往，他對皇帝總是懷著十二萬分的尊敬與畏懼，此時，卻忽然對這個人很好奇。

宋檀幾乎知曉皇帝的所有事情，他知道皇帝的名字叫宣睢，今年二十有六。皇帝十歲的時候登基，到現在已經做了十六年的皇帝。

皇帝沒有特別愛吃的東西，但不喜歡油膩，他用飯時壹定有壹道湯，不拘甜鹹。皇帝不喜歡繁復的衣服，衣飾以簡潔得體為主。皇帝長居太極殿，近幾年都不入後宮，偶爾會出宮在別院過夜，此外不喜歡住在別的地方。皇帝的騎射很厲害，春秋兩季他每天下午會去跑壹個時辰的馬，夏冬則改為早晚出行散步。

而除此之外，宋檀又幾乎對皇帝壹無所知，他不知道皇帝笑著的時候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他也幾乎沒有見過皇帝怒發沖冠的模樣，他想不明白為什麽皇帝吃齋念佛的時候還能面不改色地下殺人的命令，就像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麽能入皇帝的眼。

宋檀看著皇帝的側臉入神，是不是他找不到跟他壹樣厲害的人，才不得不將目光往下看。宋檀想，壹個人能看上壹個沒有自己長得好看的人，大約也算壹種恩賜。

皇帝忽然看過來，宋檀壹窒，眼睛慌亂的顫。可他隨即想起來夏明義的囑托，忍著膽怯，對上皇帝的目光。

宋檀沒有說話，這樣冒犯地直視皇帝。皇帝卻沒生氣，輕輕笑了壹下。

“妳不怕了？”皇帝問道。

“奴婢，”宋檀輕輕吐出壹口氣，“不應當怕。”

皇帝挑眉，饒有興致地看著宋檀，沖他招手。

宋檀走過去，跪在躺椅邊。

“陛下......”

他身上有淺淺的甜蜜的桂花蜜的味道，宣睢忽然摁住他的脖頸，將他拽到近前。

宋檀睜大了眼睛，驚慌的看著近在咫尺的皇帝。他說錯了，他還是好怕好怕。

宣睢摁著宋檀，手掌箍著他的脖頸，他的脖子細細白白，壹只手就能掐住，喉結並不明顯，桂花蜜的氣味卻濃了。

這樣的壹張嘴，能吃進去多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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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猛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