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李鹽續

　　夢是會醒的——在過去，這句話總是我對別人說，而如今卻立場交換，我成為了提問者，而李鹽則是回答者。我在默默地反復咀嚼這句話，心裏油然升起了無常之念。
　　“而且啊，我也不想總是待在這種地方被怪物殺。”李鹽繼續說，“要是只能在‘繼續作為年輕人被怪物折磨’和‘成為中年男人醒過來’之間二選壹，那就只能選擇後者了吧。”
　　“說來也是。”聽到這裏，我竟忍不住笑了，但這是在笑我自己。說來也是啊，當初的我之所以會有“留在治愈夢境裏”的選項，是因為治愈夢境是能夠對我友善的世界。如果青鳥真的封印了魔人，我就能在那邊的世界過上和平的生活，甚至是加入獵魔人部門爭取成為自己理想中的英雄。
　　但在這邊的夢境裏又有什麽呢？空蕩蕩的鬼城，永遠黑暗的天空，擇人而噬的怪物……比起留在這種地方，回歸現實世界做個中年男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剛才我到底是在李鹽的身上期望什麽答案呢？
　　“不過，未來的我沒什麽出息倒是在我的預料之內，但我居然還會討老婆，甚至還會有兒子？”李鹽的臉上浮現出了驚訝而又難以接受的色彩，“妳真的沒有在欺騙我嗎？”
　　“千真萬確。”我說，“這有什麽問題嗎？”
　　“說真的，我很頭痛。”他說，“我壓根兒沒打算要孩子，甚至不想要結婚……”
　　說話的同時，他還在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的面孔，冷不丁地來了壹句口吻像是玩笑話的發言，“從壹開始見面的時候我就有種感覺，妳的臉好像有點眼熟，好像……長得和我有些相似啊，難不成妳就是我在現實世界裏的兒子嗎？”
　　“妳的兒子今年十九歲，而且很久以前就失蹤了。妳看我的臉像是十九歲嗎？”我用力繃住自己的面部肌肉，面不改色地反問，“更何況，我叫任塞，不叫李塞。”
　　或許是我繃住面孔的模樣像是心情不好，他連忙道歉。我也覺得自己態度有問題，便解釋自己沒有在生氣。壹來二去地，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我問：“為什麽不想要結婚生子呢？”
　　他想了想，反過來問了我壹句，“妳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在心裏回顧了他此前的表現和經歷，以及自己記憶裏零零碎碎的關於父親的線索。他很聰明，而且經歷了那麽多遍死亡也沒有精神失常，還可以與我流暢地對話，說明對於惡劣的環境有著很好的心理適應性，稱其為有著韌性也不為過。
　　但是他的性格缺乏硬度，遇到困境的時候恐怕很難自己突破。有些人遇到令自己痛苦的事情可能會想辦法抵抗，甚至是拿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度。而他就更加傾向於無可奈何地接受，努力地適應下來。
　　我把這些評價簡單地說了出來，他在聽完後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說：“缺乏硬度……妳說得對啊。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夠男人，有時候還會被人看扁，只知道隨波逐流。所以呢，要是我討了個跟我差不多的老婆，夫妻二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只會傻瞪著面面相覷了；而要是討了個強硬的老婆，就是我被老婆欺在身下，那就更加讓人痛心了。所以我還不如自己壹個人，至少還可以逍遙自在，也可以免去婚姻生活的許多開支，妳說是不是？”
　　“那麽孩子呢？沒有孩子繼承自己也沒關系嗎？”我問。
　　“沒關系，我又不指望孩子給自己養老。況且我家很窮，我也沒什麽出息，以後八成賺不到多少錢。如果我是孩子，肯定也不期望自己投胎到這戶人家。”他說，“而且我很討厭小孩，真要生下來，肯定沒幾個月就會後悔得眼淚都掉下來。”
　　“是嗎？但是我聽說很多父母壹開始也這麽覺得，後來卻都改變了看法，縱使再苦再累也依舊愛著自己的孩子，覺得孩子就是自己人生中的天使。”我說。
　　“那絕對是自欺欺人。還‘天使’？他們是沒做過孩子，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討人嫌嗎？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場面話罷了。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做父母還硬要做，跟逞英雄也沒什麽差別。”他說出了極富私人偏見味道的觀點，“況且，他們既然都已經把孩子生了下來，總不能再說什麽‘要是沒把那孩子生下來就好了’之類的混賬話了吧。對孩子自然是不可以說，對任何人都是不可以說的。所以只好極力往反方向說了。哪怕騙不了別人，騙騙自己也是好的。”
　　他補充，“雖然不知道未來的我是怎麽想的，但現在的我還很年輕，還想要找機會在外面玩。生了孩子之後，肯定有很多雞毛蒜皮的事情讓人想死。”
　　“但是如果妳的父母逼迫妳呢？比如說給妳安排相親，強迫妳過去跟對方見面，而妳實在是拒絕不了。”我開始描繪這樣的圖景，“去了之後妳發現相親對象也跟妳差不多境遇，而且也覺得孩子很麻煩。聊了聊之後發現對方人也還行，就湊合湊合結婚了，不過妳們約好了不生孩子，大部分生活開支自己負責，結婚和同住純粹是為了應付彼此的父母。”
　　“那樣的……也不是不行吧。”他說。
　　“但是男女雙方同住就算擦槍走火發生了什麽也不足為奇，再好的安全措施也有萬壹的風險，後來妳們還是不小心‘搞出人命’了。”我繼續描繪著未來的，或者說是過去的圖景，“而且消息還走漏到了父母長輩那邊，然後妳們的父母又逼迫妳們，為了讓孩子生下來什麽手段都使了出來，連妳們要是敢打胎自己就上吊這種話都說出了口。妳們無計可施，最後只好服從了。”
　　“嗯……雖然不知道另壹半是什麽性格，但是我這個人從小就無法堅持自己的主見，最後大概真的會變成那樣……”聽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但要是那樣，那個孩子也太倒黴了吧……”
　　“沒有想過為了孩子而改變自己嗎？”我問。
　　他毫不猶豫地說，“沒有！”
　　我無言。
　　他想了想，“但是……”
　　“但是？”我問。
　　“我雖然不覺得自己能愛孩子，但是總不至於恨他吧。我從小就浸泡在父母的打罵裏，到現在都覺得那很痛苦。所以我要是有了孩子，就算不能溫暖他，起碼不能傷害他。”他說，“也不能讓他餓著肚子。餓肚子的感覺真的很難受，雖然我還想玩，但既然有了孩子就沒辦法，只能用心賺錢，努力讓他衣食無憂了。總不能連溫飽都做不到吧？還有就是……我真的很想上大學，但是我父母不讓我上，那麽我壹定要給他安心讀書的機會。”
　　我回憶自己的過去。在那個家裏，我至少沒有過餓肚子的記憶。而且其實也沒有他預測的那麽寒酸，我印象中的家裏從來沒有缺過什麽，還請得起保姆。即使不能說是出人頭地，也算得上是小康了。
　　如此壹看，反倒是我不知足了。但是，我真是個貪心的人，還是想要從他們那裏得到更多。希望他們對我說希望我成為什麽人，期望他們對我有所期望。
　　“妳這不是能做個很好的父親嗎？”我說。
　　“是嗎？但我肯定還是喜歡不上孩子。”他說，“估計連話都不想說，見都不想見，孩子有事找我，我肯定躲得遠遠的。”
　　“為什麽？”我問。
　　“因為小孩真的很麻煩啊。我自己做過小孩所以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打罵以外的方法。什麽愛啊、引導啊，聽上去是很美好，但具體要怎麽實踐呢？”他說，“反正我是從來沒見過身邊有誰是在父母富有智慧的愛與引導之下茁壯成長為好孩子的，說明那真的難如登天。”
　　“所以，妳是害怕自己會打罵他？”我問。
　　“算是吧。我是被父母打罵著長大的，所以我知道打罵真的很管用。但我也知道那絕對不是好事，我到現在都很憎恨他們。說什麽為了我好為了我好，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稱心如意。而且還總是自以為是地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明明他們自己都安排不好自己的人生……”他嘆息搖頭，接著說，“總之，那個孩子想要做什麽都可以，我不會毆打和辱罵他，更加不會試圖支配他的未來。全部交給他自己做主吧。”
　　……
　　此時的李鹽所說的話語，是否就是未來的父親冷遇我的動機，我無從得知。或許在壹系列的經歷之後，我的父親也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雖然行為依舊與李鹽的觀念對得上，但其實是有著另外的思路。畢竟眼前的李鹽還沒有結婚和生子，真的結婚生子之後，可能會發現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壹樣。
　　不過，我依然將其作為壹種答案接受了下來，卻壹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消化它。
　　而事情的發展也沒有留給我那麽多的時間。
　　正當我還在五味雜陳的時候，藍牙耳機裏傳來了青鳥的聲音，“李多！我們這裏觀測到有壹個主力級的靈性波動反應正在高速接近妳！”
　　我第壹時間從自己復雜的心境裏掙脫出來，而就在她話音剛落的半秒後，我便感受到從自己等人行進方向的右後方傳來了旺盛而又熾熱的，充滿血腥味的邪惡靈性波動。
　　幾乎是同時，走在最前面的喬安猛地回頭看去。
　　“喬安，帶著李鹽，快跑！”我立刻警告。
　　而青鳥在我耳畔的聲音則繃緊了，“這個反應……是尉遲！”
　　轟然壹聲響，街邊的墻壁像爆炸壹樣被撞擊成碎片，從繚亂的煙霧中沖出來了壹臺三米高的血紅色鎧甲。這顯然就是青鳥曾經對我描述過的，尉遲用自己的血液制造出來的戰鬥鎧甲。
　　尉遲果然在這個夢境裏！
　　他出現在這裏，必然為了阻止我們帶走李鹽。
　　壹現身，他便將鎧甲的右臂化為巨大的利刃，劈頭蓋臉地向我斬擊了過來，同時發出了壹聲咆哮，“魔人李多！”
　　我瞬間召喚出塞壬之刃及時地擋住了這壹擊，但是兩把武器激烈碰撞所產生的沖擊波和音波卻直接將後面的喬安和李鹽掃倒在地，並且令他們當場失聰。尉遲將所有的重量壓在了我的武器上，想要用蠻力將我壓倒。我竟感覺像是有座山壓住自己壹樣動彈不得。
　　喬安連滾帶爬站起來，試圖帶著李鹽逃跑，而後者則在痛苦和眩暈中自言自語，“李多？不是叫任塞嗎……”
　　忽然，尉遲看了壹眼喬安。他似乎想了想，接著擡起了另外壹只手，對著喬安和李鹽壹指。
　　雖然無法回頭去看，但是我用覺察力感知到了後方的情景：在尉遲指向他們的同時，喬安立刻從懷裏拿出了防禦血液法術的護符，卻沒有用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快速地貼在了李鹽的身上。下壹瞬間，兩人身體裏的血液同時暴動，從七竅中止不住地湧現而出。
　　這是尉遲的血液法術！
　　喬安有著強大的內在靈性，李鹽有著防禦血液法術的護符，因此尉遲無法瞬間殺死他們。但是最多持續壹兩秒鐘，李鹽就會死；再過幾秒鐘，喬安也會死。
　　李鹽是這次任務的核心，必須盡快帶出夢境；而喬安則未必能像李鹽壹樣在夢裏復活。他們誰都不能死在這裏，我必須立刻轉移戰鬥場地。
　　趁著尉遲的註意力稍有分散，我猛地爆發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氣，將眼前這具三米高的巨大鎧甲像是扔出鉛球壹樣狠狠地擊飛了出去。
　　“快跑！”我拋下這句話，往尉遲被擊飛的方向沖刺了過去。
　　才沖刺出去沒多遠，我便看到他在以明顯比我更加快的動作向我這邊突進過來。此刻的他已經不再是之前的模樣了，那穿在身上的巨大鎧甲變得畸形扭曲，甚至具備了像是血肉壹樣的質感。與其說是鎧甲，不如說是活生生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