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章 聶小倩

　　燕赤霞的運氣不錯，他的兩只烤兔子雖然過度烘烤肉質發幹，但並沒有烤糊，夏侯劍客也拿出壹些幹糧當下酒之物，兩個大男人對飲起來。
　　三兩杯酒下肚，話題就打開了，燕赤霞問道：“夏侯兄，是什麽高人，能讓妳放下多年的執念，不再爭這虛名，開始專心於武道。”
　　雖然夏侯好色、嗜酒、愛錢、圖虛名、殺人如麻，並且攪和得自己不得安寧，但燕赤霞知道，其實夏侯劍客是壹個好人——當然，這是相對於如今的這個世道而言。
　　夏侯從不恃強淩弱，只要不招惹上他，他基本上是不會大開殺戒的；對於弱小之輩，如果捎帶手、且不怎麽麻煩的話，他也偶爾是會出手幫忙的。
　　“那是壹個世外高人，雖然不過是三言兩語，話裏有大半的東西叫人聽不懂，但是能夠聽懂的那部分，卻讓人恍然大悟，讓我明白了自身。”夏侯劍客喝了壹口酒，將白天的事情挑些緊要的，大致給燕赤霞講了壹下：“在那高人走後，我坐在涼亭中思考了許久，連外面發生了什麽都沒留意，等我清醒過來，已經過去了半天的時間，我心中的郁結也被打開了。”
　　“回憶種種過往，卻發現那非常可笑，但是我這壹趟到這郭北縣來，是來找妳比武的，這件事壹定是要做的，哪怕我的執念已經解開了。”
　　看著此時的夏侯劍客，燕赤霞心中了然，舉杯為這位多年的對手慶賀，慶賀對方走向新的人生——夏侯劍客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
　　別看夏侯面相面相兇狠帶著壹股殺氣，但這也是生活所迫，在如今這個秩序崩壞的世道中，只有妳表現得足夠兇、足夠狠，才能有足夠的威懾力，震懾宵小之輩，避免很多麻煩。
　　他燕赤霞也是如此，不然就不會續起胡須，讓面目粗糙，就是要讓他妳看到他的第壹眼就覺得他不像個好人。
　　而解開心結之後，雖然夏侯劍客的面貌依然還是那麽醜，但是眉宇間的陰郁煞氣已經解開了，變得中正平和了許多。
　　兩個老男人之間的廢話說到這裏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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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只說壹半是非常折磨人的。
　　被嶽斯從屋頂上帶下來之後，寧采臣對嶽斯追問到：“兄臺，妳在屋頂上那還未說完便打住的話，究竟是什麽，為什麽當大官，要懂得那些？”
　　嶽斯看著寧采臣那幅求知欲滿臉的模樣，開口說到：“這樣吧，我用壹種最為淺顯的、就連開蒙過的孩子都能明白的方式給妳講壹下——同樣壹句話，從不同人嘴裏說出來，被不同人聽到，理解意思都是不壹樣的，這個道理妳是懂的，但是沒有應用到實際當中。”
　　“春秋戰國時期，國事往來，君臣奏對，用的都是典故，談吐都是《詩》《書》，君臣間的對話，都是有深意的，表面上看用的是《詩》裏表達男女情感的句子，其實就是以男女的關系來隱喻君臣的身份。”
　　“所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是《詩》裏的句子，對於女子來說，這就是思慕愛人的情詩，從君王口中說出來，這就是求賢若渴的表達……這個道理我已經淺顯地點給妳了，自己分析壹下就明白了。”
　　“原來如此……”寧采臣壹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夏侯提到了那麽多的姑娘的名字，他是見壹個愛壹個，可見其秉性；而那個叫做燕赤霞的，自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對於那麽多的女子，不留種也不留情，專心於壹件事，就算最開始的時候武功相差無幾，這麽幾年下來，兩人的武功必然有所差距。”
　　“分析壹個人話裏的意思，要從他的身份、他的經歷、他的利益相關、他的人際關系……此前書中所謂揣摩上意，便是如此。”
　　“好了，不要再說了，天色不早了，我困了，妳也早點睡，明天還有的忙。”嶽斯擺擺手，沒讓寧采臣再繼續分析下去，回到了吊床上躺好。
　　只是，被夏侯劍客搞出的動靜這麽壹打擾，寧采臣的困意全無，身體依然很疲憊，但是就是睡不著，躺在吊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便對嶽斯問道：“兄臺，妳帶的是否有燈油啊。”
　　嶽斯躺在吊床上，右手低垂，看也不需看，便從自己的箱籠中翻找出壹個手掌大的瓶子，遞向了寧采臣的方向：“有倒是有，只不過沒有油燈。”
　　接過燈油，寧采臣千恩萬謝，從禪院的院落中找出壹塊還算完整的瓦片，擦幹凈之後，不知道從那裏拆下兩根線撚在壹起放在瓦片上當做燈芯使用，又稍微向著瓦片中倒了些燈油，讓燈芯浸入燈油當中，點火之後，便是壹盞簡易的油燈。
　　借著這麽豆大點的光亮，寧采臣找了些木板磚頭搭成了簡陋的桌子，磨好了墨汁，鋪開文字散為墨跡的賬本，開始拿著毛筆在賬本上重新書寫了起來。
　　寧采臣那對自己博聞強記的評價不是虛的，他是來收賬的，手中必然有賬本明細，但是原本的賬本，主人家肯定不會給他的，手裏拿的是他親手抄錄的副本。
　　抄了這麽壹遍，他心中就對賬目往來有了詳細的認知，白天的時候因為行事匆忙和低血糖，沒反應過來這茬，現在睡不著，幹脆把賬本重新默寫出來。
　　等到了明日，他拿著賬本再去找那客棧的老板收賬，看他還有什麽話說，還敢不敢指使店小二把自己和行李壹起丟出店門之外。
　　只是默寫大半，寧采臣忽然聽到從遠處出來的悠揚琴聲，便停下來筆，側耳傾聽。
　　琴聲清冽，卻帶著壹股淒苦悲涼的意味，讓人感同身受，寧采臣聯系到自身的過往，想到自己旅途不順，命運多舛，不禁悲從中來，暗自垂淚：“好美的琴音，好悲苦的身世。”
　　“哇，人家不過是彈了幾手琴弦，妳就知道人家身世淒苦，感情這琴聲不是琴聲，而是摩斯密碼。”躺在吊床上的嶽斯臉上露出笑意，對那邊的寧采臣取笑著說到。
　　嶽斯話裏那些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詞語，寧采臣直接無視掉了，對於嶽斯話裏對他的調侃意味，則是回應到：“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因為家裏貧窮，我不會射箭、騎馬與駕車，但是別的我還是略懂壹二的，就比如說這‘樂’，至聖先師他老人家也是很有研究的，在齊國聽了《韶》樂，完全癡迷於其中，有了‘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
　　“好嘛，我前邊給妳講了春秋戰國，妳現在就搬出來孔夫子來壓我。”嶽斯低著眼打量著寧采臣，笑著說到：“那妳分析分析，這彈琴的是什麽人？”
　　“這彈琴的是什麽人，我不知道，但是大致猜測，對方是個貌美女子，出身於官宦之家，卻又淪落他鄉……”寧采臣瞇著眼，又聽了壹陣琴音，壓低了聲音，放緩了語調地說到。
　　嶽斯坐起身來，就像蕩秋千壹樣在吊床上輕輕蕩了起來，然後壹邊為寧采臣鼓掌：“妳這些臭讀書的，果然是壹副樣子，見人家才華出眾，連面都未見到，就把對方臆想成絕世美女，呸，下賤。”
　　寧采臣被嶽斯言中，支支吾吾地說到：“兄臺，妳這話就有失偏頗了，我，我只是有感而發而已。”
　　嶽斯還是壹鼓掌：“哈，果然被我說中了吧！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
　　“曾有壹位女人，她的相貌醜陋，生得矮、長得胖，皮膚黢黑，聲音很粗糙，站在那裏，如果不告訴別人她是個女的，還以為她是壹個粗獷醜陋偏要做婦人打扮的男人。”
　　“上天是公平的，雖然沒有給她俊麗的外表，卻給予了她常人難以企及的詩詞天賦，讀書寫字更是壹流，她寫的詩，大巧不工渾然天成，識字不多的人讀了也覺得朗朗上口，就連農夫聽了她的詩，也能從詩詞中體會到壹種美的存在。”
　　“但是，正是因為她的醜，她的詩詞壹直沒有流傳開來，傳唱度不高，其才華奪目卻難抵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別人不信那麽美的詩詞是出自她手。”
　　說到這裏，嶽斯故意停頓了壹下，寧采臣正聽得入神，見嶽斯沒繼續向下說，便急不可耐地問道：“後來呢？”
　　“後來啊。”嶽斯拉長著語調地說到：“後來那位女子想了個辦法，每出壹份詩詞，都要附上壹篇故事，雖然寫的是自己的事情，卻也是寫壹半藏壹半，讓人讀了她的文字，便會臆想出壹位酷愛讀書寫字作詩詞的閨中女子，因為身體病弱，只能靠著寫寫詩詞抒發郁結，但她的父兄卻並不希望她讀書寫詩，認為那不是壹個女人應當做的事情，想要找戶人家把她給許配出去。”
　　“有了這篇故事，那個女詩人的詩詞便在讀書人之中流傳開來，這群讀書人，最喜歡將自己的喜好強加於壹個未曾見過面的人，把壹個醜陋的女人想象成那種病弱柔美的女子。”
　　“我不信。”寧采臣聽了，連連搖頭：“兄臺妳騙我的次數太多了，這恐怕又是妳編出來的故事。”
　　嶽斯伸出壹根手指搖了搖：“唉，這妳可說錯了，這雖然是個故事，卻並不是我編的，我編不出這麽絕的不是，是我從別人的書裏看得來的，專門諷刺妳這種酸腐的臭讀書人。”
　　壹聽這話，寧采臣舉起了瓦片油燈戰了起來，便要向外走去。
　　“大晚上的，妳幹什麽去？”嶽斯見到寧采臣氣沖沖地出門去，問了壹句。
　　寧采臣停下腳步，回頭對嶽斯說到：“只有這件事，我是不信的，兄臺，我便要尋覓著琴音而去，看那彈琴的女子，究竟是美是醜。”
　　“萬壹那個彈琴的是個男的呢？”嶽斯沈默半晌，忽然來了這麽壹句，頓時把寧采臣給噎住了。
　　是啊，是誰規定的，彈出如此悲涼淒苦琴聲的人，就壹定是個女人呢？
　　嶽斯接著說到：“而且，妳別忘了，我對妳說過，最近壹段時間，妳不能近女色，近了就要倒黴，就要諸事不宜，這壹點妳可要考慮清楚。”
　　聽到嶽斯又提到‘戒色’的事情，寧采臣態度變得非常堅硬：“諸事不宜就不宜吧，這壹次，我壹定要與妳掙個高低。”
　　“孽緣啊！孽緣！不對，是冤孽啊，冤孽！”嶽斯昂頭嘆息到：“我千叮嚀萬囑咐，讓妳戒色，沒想到這壹遭妳始終沒有躲過去，緣由還是在我身上。”
　　“罷了，罷了，我跟著妳去壹趟吧，大晚上的，妳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真要出了些什麽事情，因果都在我的身上。”嶽斯從吊床上下來，從自己的箱籠中翻找起來：“妳那盞破油燈就扔了吧，我這裏有燈籠和蠟燭。”
　　見到嶽斯願意跟著自己去壹趟，去見壹見彈琴那人，頓時大喜過望，忽然又說到：“兄臺，妳這裏既然有蠟燭，為什麽剛才我向妳借燈油的時候，妳不直接拿出來呢？”
　　“妳又沒問，妳不說的話，誰知道妳要幹什麽？”嶽斯點起了燈籠，和寧采臣壹起出門而去。
　　寧采臣見嶽斯手中除了壹盞燈籠再也沒有別的了，他又謹慎了起來：“兄臺，妳不帶上妳的劍嗎？”
　　“帶劍幹什麽，我們兩個是去見人，又不是去砍人。萬壹如妳所說，那彈琴的是個美貌女子，我提著壹把劍去算怎麽回事，我還指望著和對方發生壹點什麽事情呢，把人家嚇壞了怎麽辦？”
　　寧采臣：“……”
　　……
　　湖邊涼亭中，壹襲白衣的聶小倩在燈籠燭火下孤身撫琴，輕輕唱起哀怨的歌謠。
　　世道艱難，做人不易，做鬼更是艱辛。
　　原本客死他鄉就已經足夠悲慘了，聶小倩發覺自己死後也不得轉世投胎，最為關鍵的骨灰被樹妖姥姥控制住了，轉變為孤魂野鬼為其驅使，樹妖要讓她憑借生前美貌去勾引男人，如同陷阱中的誘餌壹般，引誘男人上鉤。
　　人體的血液是有定數的，動了色心，大腦就供血不足了，這時候的樹妖姥姥便會趁機而入，抽走那人的精氣，將其化為幹屍。
　　雖然不是出自本願，但是因聶小倩而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了，誰讓她長得壹副好面貌，樹妖姥姥手底下壹幫女鬼，在顏值上能與她媲美的屈指可數。
　　而聶小倩生前又是官宦之家，學得琴棋書畫，平添壹副好氣質，作為誘餌更加合適了，樹妖姥姥肯定物盡其用。
　　想到那些女鬼姐妹，聶小倩又平添壹股哀怨，多了壹份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