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0章 傻子

　　天黑日暮，黑溝臺的河岸邊點燃了十幾堆篝火。穆巧靈站在河岸的壹塊空地上，正招呼十幾個年幼的孩子回房睡覺。這些孩子大多才五六歲，吃飽了飯壹個個精力十足，到處玩鬧跑跳。
　　因為走水路撤離也需要兩三天時間，黑溝臺被選為周青峰隊伍前往營口的中途休息點之壹。在大規模運輸還沒開始的時候，這裏就營建成片的簡陋房屋，為運輸人員提供歇腳和各種應急處理的服務。
　　穆巧靈才十四，水路運輸開始前她接受了兩天的急救培訓，就作為醫護人員待在黑溝臺，成為整個行動中壹顆看似微不足道卻又發揮莫大作用的螺絲釘。
　　在過去的半個多月裏，從渾河過來大量船隊進入遼河，川流的人員和物資越來越多。開始壹天通行壹百多艘木筏，這個數量就讓在鄉村長大的穆巧靈很是咂舌，可後來每個時辰，每壹刻鐘都有木筏順流而下，通行的木筏數量很快變成數百乃至上千。
　　據說光是為了建造這些木筏，在撫順和沈陽就開辟了十幾個碼頭，數千人不停工作。而在這背後又有數千人在提供飯食，運輸等等服務。穆巧靈想起自己聽過的幾節課，徐冰曾經講過組織學和管理學。雖然都是膚淺的皮毛，可印證當前順暢的物流體系卻著實震撼。
　　運輸途中難免出現意外，比如木筏翻沈，比如人員急病，比如兒童走失。穆巧靈除了用自己短訓學來的急救知識照顧不少病患外，就是負責帶壹群孩子。說起來，她自己都是個孩子。
　　“好了，好了，回去睡覺，都回去睡覺。”穆巧靈大聲呼喊，可壹堆孩子都調皮的很。他們的來歷很復雜，有的是街頭收容的，有的是買賣來的，還有是被解救出來的。這些孩子大多體質極差，走水路暈船不得不半路就上岸休息，交給她照顧。
　　在穿越者的體系內，孩子們的夥食都還不錯。吃飽喝足的他們很快忘記憂愁，都顯得極其快樂，完全不用為下壹頓飯食擔心。穆巧靈沒事時教他們讀書識字唱唱歌，壹玩就是壹整天，直到天黑。
　　“穆嫂子，昨天那個男人又來了。”黑溝臺休息點的衛兵走過來說道。
　　穆巧靈是高大牛的妻子，只要是近衛隊的人都知道。這休息營地裏的主事另有他人。可有什麽事，衛兵還是會選擇通報給她。
　　把壹群孩子趕去睡，穆巧靈透過營地的篝火看向外面的黑夜。火光映照下有個孤零零的人影站在。她只知道那是附近村裏的壹個男人，這段時間天天到營地來。營地的人偶爾會給他點吃的，卻禁止他太靠近。
　　“我們趕他走，他卻不肯走，就是壹個勁的磕頭。”衛兵說道。
　　“我去看看吧。”穆巧靈覺著那男人也是奇怪，卻應該沒什麽危險。她讓衛兵帶路，走到營地的火光外，果然看見壹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天黑，看不清這男人的面目。可他瘦骨伶仃的樣子卻在火光映照下非常凸顯。他看到穆巧靈後連忙上前。可衛兵卻冷哼壹聲，矛頭放下朝外，制止其靠近。這男人啊啊兩聲便跪在地上，低下頭，雙手捧起壹個包袱。
　　穆巧靈這時才看見男人身後還有個女人，同樣蓬頭垢面。她又臟又瘦，早已跪下了。而男人雙手托起的包袱裏傳出幾聲極其微弱的嬰兒啼哭。那是個非常小非常小的繈褓，孩子就跟小貓壹般大，極其柔弱。
　　“夫人，求求妳了。”男人跪在地上，總算開口說話了，“妳能照顧那麽多孩子，肯定是個善心的富家太太。求妳把我家這孩子也帶走吧，我們實在養不活。”
　　繈褓裏的嬰兒大概還不足月，饑餓難耐壹直在哭。可孩子太虛弱，哭都哭不響，微微弱弱的，叫人揪心。跪地的男子壹直在懇求，後頭的女子則在不停磕頭。
　　穆巧靈心中不忍，上前幾步將孩子抱了過來。她借著篝火的光線看了看，繈褓就是壹塊破布，孩子皺巴巴的臉蛋還沒張開，抱在懷裏輕飄飄的沒個幾兩重。她心裏立刻泛起壹個認知——這孩子太弱了，只怕養不活。這情況在鄉村裏很常見。
　　穆巧靈再次擡頭想找那對送孩子來的男女，可黑夜中卻已經沒了人影。她連忙問衛兵，衛兵說：“他們肯定是養不活這孩子，只好托付給嫂子了。”
　　“可是我……”穆巧靈心想：我也才剛剛成婚，沒生過孩子呀。我也養不活這貓兒壹般大的孩子？得把這孩子送回去，我們頂多給點吃的。
　　焦急間，河道上遊響起嘩嘩水聲。壹支點著燈籠的木筏船隊從黑暗中浮現。船隊十分龐大，前後足有壹百來艘木筏相連。當船隊靠近停留點營地時，壹聲高呼從木筏上傳來：“黑溝臺的所有人員集合，這是最後壹列船隊了。所有人上船撤離，帶走所有物資和工具。”
　　木筏靠近岸邊的棧橋，喊話的人跳了上岸，大步走到營地中間。穆巧靈方才看清來的人竟然是周青峰。營地的管事連忙出來相迎，同時快速安排營地內所有人登上木筏離開。
　　穆巧靈抱著繈褓正為難，她走到周青峰身邊把事情講述壹遍，苦著臉說道：“大概是早產了，這孩子實在太小，我肯定是養不活。”
　　穆巧靈是希望周青峰找別人來照顧這貓兒大小的孩子，或者去把剛剛離開的男女找回來，把孩子還給他們。總之她不想擔這個責任。
　　可周青峰只對繈褓裏皺皺的小臉蛋看了眼，就不講道理地說道：“既然那對男女把孩子托付給妳，那就是對妳的信任，妳就把他當自己的孩子養吧。”
　　“不行，不行。”穆巧靈當即連連搖頭，急的眼淚都要出來。她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怎麽可能養別人的孩子？可周青峰卻沒空管這事，直接下令道：“這孩子倒了妳手裏，妳就不能拋棄他，盡妳所能吧。”
　　“可我真不會養啊。”穆巧靈心想這孩子眼看就要餓死了，她拿什麽養？
　　周青峰卻是壹揮手，“上木筏，所有人上木筏。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連夜離開。”
　　這休息營地有大概百來人，營地的管事早就得到消息，壹刻鐘左右就所有人員連同各種物資全部上了木筏。撐木筏的船工用了幾把力氣，串聯的船隊就再次上路，消失在黑暗的水道上。
　　休息營地內，十幾堆篝火還在燃燒。黑暗中又顯露出送孩子來的孤苦男女。女人正在低聲抽泣，男人則拍拍女人的肩頭安慰道：“莫哭莫哭，咱們沒糧食吃了，說不定那天就死。那孩子生在我們家是受苦，跟著老爺們走了才是享福。”
　　女人哭的更大聲，卻無奈的跟著男人又走進了黑暗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剛剛離開的木筏船隊上，穆巧靈抱著小小的繈褓正急的滿頭大汗。她懷裏的孩子哭聲越來越弱，已經到了微不可察的地步，再過壹會可能真的就死了。她在木筏上到處詢問，希望能找個人來幫忙，好歹給孩子弄點吃的。而當她走到木筏隊列的船尾時……
　　“給。”周青峰從黑暗中走出來，手裏出現壹個玻璃奶瓶和兩罐奶粉。
　　穆巧靈聞到壹股奶味，伸手接過瓶子就發現裏頭裝滿了奶水，瓶子甚至是溫熱的。她看了看瓶子上的奶嘴，立馬明白這東西的用處，連忙將其塞進繈褓的孩子嘴裏。這孩子都餓壞了，有奶吃便拼命吮吸。壹會的功夫兩百毫升全部喝完，便睡著不哭了。
　　“這兩罐奶粉給妳，裏頭有勺子，每天給孩子喝四五次奶，每次兩三勺，用燒開的溫水沖泡。奶粉喝完了就給他吃米糊吧。我這裏也沒有更多的奶粉了。”周青峰說道。
　　穆巧靈不懂什麽奶粉，卻大概知道是給孩子吃的。可她還是為難地說道：“這孩子太弱了，又瘦又小。再則這奶粉喝完了吃米糊能行麽？若是費這麽大勁還救不活，怎麽辦？”她壹口氣問了許多，列舉了各種困難。
　　“救不活也得救，就當是自己的責任吧。”周青峰沈聲說道：“我當初在妳們村子外殺土匪的時候，可沒想過若是殺不完土匪會怎麽辦？我更沒想過殺完土匪也救不了妳們該怎麽辦？我從撫順拉了這麽多人出來，也沒想過萬壹養不活會怎麽辦？我們現在有十幾萬石糧食，可我們要養活的人口很快就會是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就算今年餵飽了，明年上哪裏去找糧食。要說麻煩多，妳肯定沒我多，我又該怎麽辦？我自己都不知道。妳既然已經加入我的隊伍，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必須要去做的。別想太多了，這就是妳和高大牛的孩子。救他就等於在救妳自己。如果妳還是不明白，就當這是我下達的命令，執行就好了。”
　　穆巧靈聽的暈頭轉向，卻知道這孩子看來是養定了。雖心頭惶惶，她還是抱著孩子尋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木木呆呆的看著夜空。等到天空金光大放，她就在壹陣歡呼和大笑聲中醒來。舉目望去，眼前是壹片無邊無際的大海。而在海岸邊建造了大量的棧橋和碼頭。
　　木筏船隊上的人在大喊，岸上的人也在大喊。雙方都在興奮愉悅的慶祝這壹刻，慶祝自己從撫順的戰火和建奴的兵峰下逃了出來。靠岸時，周青峰跳上碼頭哈哈哈哈的大笑，這壹刻的他豪邁，剛強，充滿了樂觀和希望。
　　穆巧靈抱著繈褓上岸，壹串大些的孩子跟在她身後加入到這個陌生大家庭。碼頭上有幾個健壯的婦人迎上來，把大些的孩子接受過去。壹人走到穆巧靈身邊，看了看那貓兒般大的孩子就皺眉說道：“這孩子太小，只怕是養不活的。先給我吧，養幾天試試。”
　　負責育兒的壯婦伸手想把孩子抱過去，顯然是不太看好這孩子的命運。這年頭夭折的孩子太多，死壹個兩個根本沒人在意。穆巧靈都已經把繈褓伸出，可她聽出壯婦的敷衍之意，心中壹軟又把手縮回來，說道：“算了，我自己養吧。”
　　壯婦顯然認識穆巧靈，知道她其實沒孩子，神態中滿是詫異。穆巧靈便苦笑道：“有些事大家都避之不及，卻總要有傻子來幹的。若是沒誰當傻子，聰明人也要死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