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他也不想再爭什麽，這壹生就這樣了

　　哥：
　　這幾天我的心情很不好。心裏就像壓了好幾塊石頭壹般，不好的事壹樁接著壹樁。前幾天，剛剛送走了周昕若校長，人就像是被抽了筋壹樣，好多天緩不過勁來。剛剛回到醫院，又得到壹個不好的消息，王文勝突發腦溢血，在醫院搶救兩個小時後辭世了。
　　周昕若畢竟病了那麽長時間，心理上早已經有了準備，所以只是覺得悲傷和遺憾，打擊感還不十分強烈。王文勝前壹天還躊躇滿誌，要擴大醫院的手術室，加強檢驗科，組建壹個直腸專科。可是到了下午，縣委組織部找他談話，希望他只當書記，而讓出院長職務。即將接替他的新院長是赤腳醫生出身，因為救過壹個被毒蛇咬傷的下放幹部，入黨提幹然後又當了衛生局的科長。為這事，王文勝和組織部的幹部大吵了壹架，晚上，突發腦溢血。差不多是壹眨眼，他就去了。
　　以前雖然也曾接觸過壹些死亡病例，可那時，我從來沒有覺得死亡其實離我很近。那段陪伴周昕若的日子，我壹直在想，他雖然就這麽去了，留下了許多遺憾走了，可是，他畢竟和余珊瑤有過那樣壹段感情，有那樣美好的記憶以及最後甜蜜的日子。他處於彌留之際時，生命已經非常微弱，只有壹件事令他念念不忘，那就是牽著妻子的手。他們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交流，都在生命那最後壹握之中。如果有壹天，我突然不得不走的時候，我會帶走什麽？想到這壹點，我就感到惶恐。這就是我的壹生嗎？我的壹生就是這麽過來的？我帶來了什麽？我又能帶走什麽？我真的是不敢想。
　　算了，還是不說這些了。說說夢白的事吧。我最大的願望，是她畢業後能留在寧昌。原以為周昕若可以幫她壹把，沒料到事與願違，他這麽匆匆地離去了。就在這時候，深圳到他們學校要人，她竟然不征求我的意見，報了名。我聽說這件事後，說不出的氣憤。可我沒想到，陸秋生竟然支持她，而且，余珊瑤老師轉告周昕若的臨終囑咐，竟然也是希望她去深圳。如此壹來，我想反對都不成了，只能憋在心裏難受。哥，妳說，我就這麽壹個女兒，我希望她離我近壹些，難道錯了？人生無常，我如果有什麽三長兩短，她連見我最後壹面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我不能反對，我甚至不能說出我心中是多麽惶恐。我只能看著女兒遠行，然後默默地強顏作笑地站在那裏，在心底裏祝福她。
　　也許，這註定就是我的後半生？註定我這壹生中，心靈永遠都沒有壹個安息之所？
　　對不起，哥，我不應該把這些不快的事告訴妳。可是，除了妳，真的再沒有人願意聽我說這些了。我想，我真是老了，孤獨在這暮色蒼茫中，鬼魅壹般跟著我，讓我無法掙脫。算了，哥，還是不說這些了吧。
　　最近的幾封信裏，妳都提到妳正在做壹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到底是壹件什麽事？告訴我，好嗎？別讓我多壹份牽掛。我的心太小了，裝不下這麽多東西。
　　好了，寫了四大張紙了，夜已經很深了，明天還有壹大堆事。就此擱筆了。
　　妳的子衿妹子
　　1980年5月8日子夜
　　白長山將信箋插進信封，從床下拖出壹口嶄新的皮箱，又從壹本書中拿出鑰匙，打開箱子的鎖。箱子裏面密密麻麻塞滿了信件，其中相當壹部分，是解放初期那種牛皮紙豎排的信封，紙已經顯得泛白泛黑了。白長山並沒有立即將最新這封信插進去，而是將另外那些信全都翻了出來，當著財寶壹般，壹封壹封在手中翻動。
　　過了好壹段時間，他似乎突然驚醒，迅速將這些信放進箱子裏，匆匆關上箱子，鎖好，塞進床底。他從床底拉出另壹只箱子，這是壹只紙箱。紙箱裏有幾套衣服，又臟又破，和那些乞丐的衣服，絲毫沒有區別。他拿出壹套春裝，匆匆穿在身上，整個人立即變了，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壹個流落街頭的乞丐。
　　白長山推著自行車出門，騎過兩條街道，來到百貨公司門前，將自行車推進停車棚，鎖了，轉身走到百貨公司的側門，也不管那裏人進人出，雙手往胸前壹抱，靠著墻邊席地而坐。人們從他旁邊經過的時候，全都昂首挺胸，不屑壹顧。更多的人甚至皺著鼻頭，繞他而過。
　　薄暮變成了濃暮，白長山的身影完全被黑色籠罩了，再沒有人能看清他。他扶著墻站起來，活動了壹下坐得麻木的雙腿，向自行車棚走去。回到那套小房子，他走進去，不壹刻出來時，又換上了白天上班時的衣服，鎖好門，騎上自行車離開。回到家時，月色已經高掛。孩子們都到餐館幫忙去了，只有王玉菊在家。她做好了晚飯並且吃過了，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女兒賺了錢，給母親買了壹臺九寸的黑白電視。這東西令她著迷了，只要在家，時刻離不開。白長山進門的時候，她僅僅轉過頭看了壹眼，又將目光轉向了電視機。白長山也不理她，徑直走進廚房，鍋裏有飯菜，還是熱的。他打開碗櫃，拿出壹只碗，往碗裏盛了飯，裝了菜，端著走進客廳，順手拿過壹張凳子，坐在電視機的側面，壹邊吃壹邊看。電視裏在播壹部香港武打片，打得十分精彩激烈。可白長山畢竟沒有辦法深入進去，那東西離他太遠了。不知是不是年輕時見到的血腥太多，現在他最希望的是和平安寧，是壹種由淡而濃，日久彌香的情調。
　　九點剛過，孩子們回來了。住在家裏的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三老四是男孩子，住在壹間房裏，上下鋪。以前，老大老二同住壹間房，也是上下鋪，另壹間房裏擺了兩張床，三個男孩擠在裏面。後來老大結婚，丈夫有房子，為了讓小弟有安靜的環境讀書，她將老五接了過去。老大壹走，王玉菊就搬過去和二女兒同住了，倒是讓白長山壹個人落得清靜。
　　孩子們回來，家裏的寂靜被打破了。王玉菊問他們今天的生意怎麽樣，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面前的打打殺殺。老二說，還可以吧，肯定比妳上班強。老三說，真沒想到，那些人哪來那麽多錢？王玉菊說，妳們別得意太早了，這不是長久之計。還是找個正當職業，以後有個依靠。老四說，依靠啥？還不是依靠錢？有了錢，咱怕啥？王玉菊說，那能頂啥事？妳不聽聽人家說啥呢，說個體戶是孤兒，沒爹沒媽的孩子。聽著就膩歪。老二說，個體戶咋的啦？咱壹不偷二不搶，靠自己努力賺錢。
　　白長山知道自己在這個家沒地位，壹句話沒說，進廁所洗澡，然後進入房間睡覺。
　　第二天的日子，是前壹天的重復。早晨起來之後上班，中午回家熱點剩飯吃。睡個午覺，到了時間再去上班。年紀是壹大把了，職位再沒有升的可能，他也沒了興趣。工作只求得過且過而已。還沒到下班時間，他就離開車隊，騎著自行車趕到那套破房子裏，換上破爛的衣服，再去百貨公司。
　　白長山所幹的事，只緣於壹個理由：王玉菊是壹個性欲旺盛的人，從來都沒有過完全滿足的時候。即使是兩人剛剛吵過架，哪怕半聲不吭，該做她照樣要做。自從搬去和女兒同住，這樣的事再也沒有過了。因此他想，她可能在外面有了人吧，否則，她的晚上怎麽熬？他迫切希望自己的預感是對的，即使目前沒有，以後能有也行。只要抓住把柄，再提離婚的事，她大概也沒有理由反對了吧。
　　周末的下午，白長山去單位晃了晃，見沒什麽事，轉身踱出門，早早地來到百貨公司後門，在常坐的地方安頓了自己。這天他可真是有了運氣，剛剛坐下沒多久，見王玉菊出了門。到了門外，她沒有立即邁步離開，而是站在那裏，向兩邊看了看，又向後看了看。白長山擔心她看到自己，連忙低頭。她的目光確實從他身上掃過，卻連壹秒都沒有停留。她站在那裏，捋了捋齊耳的短發，邁開腿向白長山這邊走來。白長山心中暗吃了壹驚，將頭縮進脖子裏，動都不敢動壹下。腳步聲從他面前經過，走到了外面的廣場上，別說是對他產生懷疑，甚至連稍稍的遲滯都沒有。
　　白長山擡起頭，看著王玉菊站在廣場上的背影，心中有壹種預感。她在廣場上站了片刻，然後轉身，返回自行車棚，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車。他心中壹喜，暗自想，今天該是了，如果被我抓住，看妳還有啥話說。他快趕幾步，迅速走到自己的自行車前，掏了鑰匙打開，推著向外跑，身子壹躍，便跳了上去。
　　壹起生活了這麽多年，白長山還是第壹次知道，王玉菊騎自行車竟然是如此之快。他騎出壹身汗，才好不容易跟上了她。好在他對她十分熟悉，遠遠盯著背影就能認出她。兩人壹前壹後轉了幾個街區，到了順昌街。王玉菊就在白長山前面大約十米，王玉菊的車龍頭向右壹拐，在十字路口拐進了宏廣街。白長山於是加大了力量，猛踩幾步，想在最短時間內追上去。可就在右拐的時候，迎面有壹輛馬車逆向行駛。白長山暗吃壹驚，慌忙捏剎車扭龍頭，雖然沒有和馬車撞上，可由於失去重心，他連人帶車摔倒了。從地上爬起，看壹眼馬車，已經走出好遠。白長山顧不得許多，跨上車便向前追，然而，前面已經失去了目標。
　　這次跟蹤雖然失敗了，白長山心裏卻興奮著。他也不想再找了，騎著自行車離開，換了衣服，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女兒的小餐館。餐館在中山路和勝利街相交處，地理位置很不錯，客流量大，生意紅火，只是門面小了點。幾個月前，他們想把旁邊的壹間門面租下來，約了好幾次，人家看不起個體戶，根本不肯談。他們不得不將餐桌擺到外面，占了壹點大街的便宜。隔壁那間已經沒法經營下去的國營小餐廳，竟然在人行道上建了壹堵墻，以此影響別人的生意，也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對個體戶的蔑視。
　　白長山來到餐廳時，還不是進餐高峰，裏面只有兩桌人在喝酒。他走進餐廳裏轉轉，老三老四和兩個女服務員在那裏打牌，老二拿著壹些青菜，坐在餐館旁邊摘。看到他過來，竟然像見到陌生人壹般，沒有壹個人叫他壹聲。他走進餐廳，在角落裏坐下來。慕衿向壹名打牌的女服務員招了招手，女服務員走到她的面前，她對那女孩說了幾句話。女孩點了點頭，走進廚房，不壹會兒又出來，手裏端著兩只盤子，另壹只手提著兩瓶啤酒，走到白長山面前，將酒瓶往他面前的桌上壹放，又放下兩只盤子。壹只裝著花生米，另壹只裝著鹵牛肉。女孩說，白叔叔，您稍等，我去給您拿杯子和筷子。
　　兒女們怎樣看他，他是不管了。他甚至等不及那個女孩拿來杯子和筷子，用牙咬開瓶蓋，喝了壹口，又用手抓了幾粒花生米，扔進口裏，有滋有味地嚼著。日子就這麽實在而又空洞。但今天，即使是泥土，嚼在口裏，滋味也壹定不同。現在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方法找對了，方向也已經大致摸清了。下壹步，他根本不需要再去百貨公司的後門等，只需要等在宏廣街和順昌街的交叉處，就壹定會有收獲。到了捉奸在床的時候，他不會說任何話，只需要將壹份早已經寫好的離婚申請書遞給她，相信她不會再有任何反對意見了。
　　沒有料到，他在宏廣街守過了夏天，又守過了秋天，再也沒有見王玉菊的身影在那裏出現。冬天到來的時候，白長山不得不從頭再來，又開始跑到百貨公司後門去守株待兔。這壹守，就守過了整個冬天。
　　在這幾個月裏，他雖然壹直給方子衿寫信，卻並沒有透露自己的計劃。相反，他將計劃告訴了方夢白。夢白如願以償地去了深圳，在市委宣傳部當幹部，主要負責和幾家報社雜誌社的聯絡。方夢白說，到了深圳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這步棋走對了。深圳和內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最大的不同，在於意識。這種情形，就像是壹道關得太久的門突然打開了，許多新的東西流進來，妳才突然發現，原來，同壹件事，還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還有不同的觀點和看法。如果不走到這裏來，她甚至不知道，人壹旦有了自己的腦子，是壹種什麽樣的感覺。以前只會用別人的腦子去思考，用別人給自己選定的方式去生活，而實際上，人是應該為自己而活的。
　　有壹段話，深深地刺痛了白長山。她說：我仔細想過妳和我媽的這段情。我知道妳們愛得很真，很苦。可那時我並不能完全理解。我和別人看法壹樣，覺得妳們的感情是不道德的，是應該受到批判的。現在不壹樣了。我學會了用自己的腦子思考，我知道，愛情是不能被外力阻止和抹殺的。張潔的那篇小說寫得好，《愛是不能忘記的》。妳和我媽，都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那個只允許有壹個腦袋，只允許有壹個聲音的時代，不知造成了多少人生悲劇。時代變了，所有被桎梏扭曲的思想，都要得到反正。從現在開始，妳應該努力地掌握自己的命運，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妳和我媽都不年輕了，機會是越來越少了。
　　白長山告訴她，他確實在為此而努力。他知道，無論是他還是她媽，都沒有幾年時間了，再過幾年，她滿五十五而他滿六十，他們都會從工作崗位上走下來，成為離退休人員。那時，如果他們還鬧著離婚結婚的事，人們會笑掉大牙。所以，他現在必須努力，爭取在退休前，將自己的婚姻解決掉。
　　那天，在宏廣街跟丟了王玉菊之後，白長山曾給方夢白寫信，說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計劃就可以實現了。他讓方夢白等著自己的好消息。對此，方夢白並沒有給予態度。她似乎壹開始就知道事情沒那麽容易成功似的，或者，思想觀念的改變，使她對這樣的行為持否定態度，卻又因為理解白長山，而不忍打擊他？他的行動失敗後，方夢白倒是開始談到此事了。她說，她學會了人生中最寶貴的壹種思維方法，換位思考。某些時候，人們發現自己前面的路沒有了，實際上不是路沒有了，而是思想走進了死胡同。如果能夠換壹個角度，重新思考，也許就柳暗花明了。她以白長山的失敗為例說明換位思考。壹般人因為在宏廣街跟丟了，因此，認為這條路應該從宏廣街接下去。然而，如果換個角度思考，會不會是地點錯了？會不會是時間錯了？會不會是方向錯了？
　　方夢白的信也許沒有針對性，可白長山看過之後，卻有壹種醍醐灌頂之感。他暗自感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竟然連思考的方法都沒有學會，說來真是慚愧。仔細回憶壹下自己這段時間以來所做的壹切，果然鉆了牛角尖。
　　冬去春來，萬花盛開，萬物皆綠。白長山調整了心情，改變了策略，再次投入戰鬥。
　　早晨，他去車隊轉了壹圈，對前壹天的生產情況稍作了解，轉身便離開了。現在他只是壹個掛名隊長，車隊的事主要由書記負責，自己反倒成了甩手掌櫃，車隊的第壹閑人。即使人家有意見也沒辦法，整個商業局，已經沒有比他資格更老的幹部，就是局長，也得讓著他點。換了衣服，到達百貨公司，再次守起了自行車棚。百貨大樓是上午九點開始營業，由於管理跟不上，壹些員工遲來十幾分鐘甚至幾十分鐘是常有的事。白長山在百貨大樓的壹角蹲下來。壹些遲來的員工匆匆地駛進來，將車往棚裏壹推，向大樓走去。也有些員工停車的時候遇到了同事，站在那裏說上壹會兒話。白長山的身份是叫花子，自然不能戴手表，沒有明確的時間概念，只能估摸，現在應該是上午十點左右。
　　這壹天的時間太長了，他甚至不知道王玉菊是否在裏面上班，亦不知道她是否會在中途出來，呆呆坐在這裏，無聊至極。為了與自己所扮演的乞丐角色相符，他出來時，根本不曾帶煙。閑下來的時間壹長，煙癮上來了，怎麽都熬不住。他想，這樣下去不行，自己肯定沒法將這壹整天熬過來，餓可忍渴可忍，惟獨只有這煙癮不能忍，壹定得想個辦法。實際上，辦法是現成的，去檢煙頭。
　　“文革”期間，要想找煙頭還真不容易。煙是憑票供應，而且有壹段時間極其緊俏，所有煙民便隨身帶著壹只布袋，將抽過的煙頭裝在布袋裏。這些年物質開始豐富，煙的品種和數量漸漸多起來，壹些走私的高級洋煙以及各地生產的過濾嘴香煙開始出現在市場上。除非那種大家都習慣抽的物美價廉的牌子需要找關系，壹般的煙，市面上可以買到。煙多了，人們也就不再珍惜煙頭，隨手扔在地上。百貨公司算是有特權的部門，他們可以買到內部供應的煙，價格更便宜壹些，因此，這些地方抽煙的人更多，扔掉的煙頭也更長。白長山站起來，向車棚走過去。預感是對的，這裏沒有人打掃，地下煙頭特別多。他將那些新近扔下的煙頭撿起來，裝進口袋裏。撿煙頭的時候，他仔細查看了車棚中的每壹輛車，非常奇怪，竟然沒有見到王玉菊的那輛。
　　她的自行車為什麽不在這裏？難道她今天沒來上班？去局裏開會去了？還是因為什麽事留在家裏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了，自己對她的壹切，真的是了解太少。當然，他根本就沒有了解她的興趣，只需要抓住壹個關鍵事實，他就滿足了。
　　撿了壹些煙頭，又跑到百貨公司門前廣場找了壹張廢紙，回到最初坐的地方，將那張紙撕成小塊，捏在手上，又掏出煙頭，小心地拈出裏面的煙絲，卷成壹個炮筒，用舌頭舔舔紙角，粘住，壹支煙就成了。現在差的是火，他捏著煙，去找人借火，還沒有走近人家，對方憎惡地看他壹眼，遠遠就繞開了。討不到火，只得打人家扔下的煙頭的主意。如果到大樓前面去，壹定可以等到人家剛扔下的。可是，他擔心自己壹走，王玉菊便會出現。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得呆在那裏，繼續卷煙泡。
　　快中午的時候，有壹個男人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白長山認出了他，原本叫汪亦敏，“文革”中興起改名風潮，他便改名汪衛東，造反當上商業局革委會副主任。“文革”結束，造反派被清算，他被停了壹段時間的職，後來下到百貨公司當了副主任。那時，他如果不是把註意力集中在汪亦敏手上的煙頭上，或許會想到，他就住在宏廣街的壹條小巷子裏，曾經有壹段時間，王玉菊和他的關系非常緊密，也可能會想，他怎麽現在才來上班？他停好自行車，順手將煙頭扔到了地下。等汪亦敏走進大樓，白長山站起來，慢慢走過去，彎下腰，撿起來，對著吹了壹口氣，就著煙頭點著煙，美美地吸了壹口，吐出，再吸壹口。
　　白長山吸著煙，美滋滋地往前走，剛到拐角時，猛見前面有壹個女人騎著自行車過來。眼看就要撞上了，白長山迅速向旁邊躍開，同時往女人臉上看了壹眼，認出是王玉菊。白長山沒有撞上自行車，王玉菊卻因為受了驚，手掌不住車龍頭。她叫了幾聲之後，隨著車子壹起倒了下去。白長山擔心被她認出，頭壹低，邁開雙腿，快速向前走去。王玉菊從地上爬起來，沖著他破口大罵。逃遠了的白長山心中暗自慶幸，她壹定沒有看清自己，否則肯定河東獅吼，大叫白長山妳給我站住。
　　現在差不多快到中午了，王玉菊竟然才來到公司，這事顯得異乎尋常。難道她是利用上午時間去會那個男人？仔細想想，可能性似乎不大。現在全國在抓勞動紀律，她既是櫃長，又是壹個非常認真的人，應該不會利用這樣的時間幹那種事吧？仔細想壹想，真的不可能嗎？每個人都有兩面性，她在單位拼命表現積極，可心靈深處的權力欲和自私自利，他是再清楚不過了。這樣壹個女人，又怎麽可能真正努力工作？既然她虛偽，那就完全可能利用上班的時間去幽會。方夢白在信中讓他換個角度思考，會不會早已經想到了這點？
　　這次發現，使得白長山徹底改變了戰略。早晨，他比以前提早半個小時出門，離開家，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套舊房子裏，換上破舊的衣服，又騎著那輛很破的自行車趕到商業局家屬院門口，將自行車停在對面的柏楊樹下，自己走到另壹棵柏楊樹下蹲下來，盯著大門。
　　商業局宿舍是個很大的院子，裏面既有五十年代建的兩層樓，也有六十年代建的極其簡易的四層樓，六十年代末期和七十年代早期，大家顧著革命，錢都革沒了，自然沒錢建房子，住宅建設停了下來。改革開放以後，又建了兩幢六層樓。可這些房子，遠遠滿足不了急劇膨脹的人口，院子大得有些沈重。白長山返回時，正是每天早晨的第壹波出門高峰，趕去機關上班的或者是去上學的，都在這時候出門。這些人，白長山基本都認識，因此，他呆在這個地方，冒著極大的險。好在人們急著趕去上班，沒有在意坐在路邊的壹個叫花子。
　　八點過後，出現了第二波上班高潮。這時候出現的大多是機關幹部的家屬，他們在百貨公司或者其他壹些商業機構上班，上班時間比機關事業單位晚。因為沒有戴表，白長山並不清楚王玉菊出門的時間。第二波高潮剛剛出現，王玉菊便騎著自行車匆匆駛出了大院。白長山隨後跨上自行車跟過去。他期待她並不是去百貨大樓，而是去別的地方，同某個未知男人有關的地方。事實上，王玉菊的目的地非常明確，就是百貨公司。白長山像前壹天那樣，停好自行車，在角落裏蹲了壹會兒，然後開始撿煙頭，卷煙泡。
　　白長山畢竟要上班，不可能每天八小時守在商業局家屬院門口或者是百貨大樓的側面，壹個星期，最多能有兩天全天守候，其余時間，他還得回車隊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長久期待的那壹天，終於到來了。這壹天是八月壹日建軍節，前壹天，局裏為退伍軍人開了茶話會，今天，車隊計劃去附近的壹座軍營搞慰問。這種事，以前都是由白長山帶隊，只有這次，他主動把機會讓給了別人。穿上壹身破衣爛衫，騎著自行車往回趕的時候，白長山想，其實，人的壹生，到底求個啥？既爭權又奪利，說到底，也就是為了幸福兩個字。如果沒有幸福，就算是爭到權爭到利，又咋樣？還是生不如死。尤其年過五十，回過頭看看自己走過的人生路，掙紮了這麽幾十年，原來只不過夢想壹場。如果按照方夢白的理論，換個角度想壹想，前五十年，他算是為別人活了，現在，他得為自己活壹段時間，得努力把最後的幸福抓在自己手裏。
　　剛剛回到以前停自行車的地方，剛剛將自行車鎖了，便見王玉菊騎著那輛飛鴿出了門。白長山心頭的某根神經跳了壹下，暗想，今天特別，她竟然這麽早？壹路跟著，白長山心裏壹路嘀咕，自己這次是不是運氣好，真的就逮住了？另壹方面，他又覺得有壹種酸酸的感覺。難道自己真的這麽差，幾十年的老婆，竟然紅杏出墻了？
　　王玉菊接近宏廣街時，白長山的心狂跳起來。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快接近宏廣街時，他加快了速度，將彼此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五米以內。王玉菊拐過土地街，白長山再次猛踩了幾腳，緊跟其後拐了過去。難怪上次會跟丟，僅僅往前十幾米，王玉菊便壹扭車把，進了旁邊的壹條小巷。那壹瞬間，白長山腦子裏突然冒出壹個名字來：汪亦敏。
　　王玉菊推著自行車進入了二門。白長山心裏楞了壹下，連忙下了車，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即跟過去。他知道，汪亦敏家在三門。難道自己剛才想錯了？在他還沒有拿定主意是走是停的時候，王玉菊已經停好自行車，從二門出來，走到三門前面，擡頭向上望了壹眼，捋了捋頭發，又扯了扯衣角，擡腿向裏面走去。這壹次，白長山認定了，驚喜的同時，心中又充滿了怒火。他在心裏暗罵了壹聲，推著自行車向前走去。進入門洞，停下來聽聽，王玉菊的腳步聲前所未有地輕悄和緩慢，應該已經到達二樓。擔心發出很大的響聲驚動她，他不敢撥動支架，只是將自行車往墻上壹靠，輕輕拉上鎖，匆匆往樓上趕。他明白此前自己為什麽失敗了，他們總是選擇上午這個時間幽會。這個時間非常特別，成人上班去了，孩子上學去了，老人買菜去了，這個時段，不容易被人碰到。
　　王玉菊到達五樓時，白長山恰好到了四樓和五樓間的轉彎處。他探頭向上望，見她停在那扇門前，警惕地向後看了壹眼。白長山迅速縮回頭，心驚膽戰地等了壹會兒，聽到樓上傳出輕微的敲門聲，才重又將頭探出去。白長山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卻見王玉菊壹閃身跨了進去，隨後便是壹聲門響。他踮起腳，幾步跨過九級樓梯，走到門前，貼著木門聽著。裏面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
　　白長山離開門前，認真觀察這幢樓，想看看是否可以通過別的方式進入房間。如果他再年輕十歲，或許可以冒險從樓梯轉角的那個小窗爬出去，攀上陽臺，然後破門而入。可他畢竟不再年輕，這樣幹實在太冒險。他不想因此死去，還得留著剩下的歲月享受自己的愛情。如果不能從別的地方進去，那只有壹個辦法，從正門硬闖進去。他回到門前，認真地觀察那扇門。應該是杉木的，鎖是壹般的彈子鎖，從外面扣著的，裏面應該有壹道鐵閂。他很了解這種閂，是用幾顆螺絲釘固定的。他暗自估計了壹下，這木門並不厚，呂字形的門框中間鑲兩塊木板。人道壹點考慮，壹開始可以攻擊門框，將裏面的閂給踹開。如果這樣不行，再考慮踹門板，估計兩三腳就可以把門板踹開了。
　　主意拿定，他再壹次貼在門上，認真地聽了聽。還沒有聽出名堂，便發現樓上有腳步聲傳來。他心中壹驚，連忙轉身向樓下走去。走到三樓，轉身再向上走，迎面和壹個年輕女人碰上。他的這身乞丐衣服引起了年輕女人的註意，看到他便停下來，沖著他揮手，說，去去去，要飯的到別處要去，這裏沒妳啥事兒。白長山還真怕被人給轟走了，尤其擔心她這壹咋呼驚動了別人，大家上來圍觀，自己的事就沒法辦了。完全是情急生智，他沖年輕女人做了壹個噓聲動作，小聲地說，別叫，咱在這裏有秘密任務，千萬別暴露了我。她看了看白長山，竟沒有再說別的，側身從他身邊走過，下樓去了。
　　白長山迅速上樓，再次將耳朵貼到了那扇門前。其實，根本不需要貼得太近，王玉菊的叫聲很大很放肆，已經傳進了他的耳膜。白長山不再多想，向後退了壹步，擡起腿，猛地向門框踹過去。不知是人真的老了，還是腿擡得不夠高，或者角度不對使不上勁，除了轟的壹聲悶響，竟然沒有絲毫反應。他又退後兩步，猛地向前跨出壹腳，擡腿踹去，還是覺得不得勁。他再次退遠了距離，壹直到了對面的門邊，再引跑兩步，向前踹去。這次他改變了方法，不再是正面對著門，而是側過身子，左腿支撐著身體，右腿從側面向門踹去。哐的壹聲巨響，門被踹開了。幾乎就在同時，對面的門開了，從裏面走出壹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大聲地質問他，妳幹啥？妳是哪兒的叫花子？
　　門既然已經開了，白長山自然不管那老太太，立即便往門裏闖。老太太可真是個人物，她不顧壹切撲過來，壹把抱住白長山，大聲叫喚，快來人啦，搶劫呀。白長山想掙開老太太沖進去，掙了幾次，竟然沒有能掙開。老太太的叫聲驚動了住在這裏的人，樓上樓下都有開門聲傳來，甚至有人問，在哪兒在哪兒？汪亦敏的房門原本是關著的，此時開了，汪亦敏穿著壹條短褲跑出來，惡聲惡氣地質問：幹啥幹啥？老太太說，汪主任，快抓壞人。大概顧著說話分散了註意力，白長山壹下掙脫了老太太。
　　白長山猛地撲向汪亦敏，叫道，汪亦敏，我老婆在哪兒？話音落時，他已經撲到了汪亦敏身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汪亦敏認出了白長山，壹下子傻了，楞在那裏。白長山揮起壹拳，打在汪亦敏的腮幫子上。汪亦敏猝不及防，向後退了好幾步，又被身後的凳子阻了壹下，翻倒在地。白長山不再理他，轉身撲向房門，伸手去推，發現房門是被閂了的。白長山捶了幾下門，叫道，王玉菊，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妳給我開門。裏面沒有聲音，倒是身後那位老太太驚訝地說，原來是這事兒呀，丟死人了。外面已經圍了好多人，大家都問老太太發生了什麽事。老太太說，我以為是搶劫，沒想到是來抓奸的。
　　白長山叫了半天，裏面沒有反應。他說，妳不出來是嗎？妳不出來難道就能躲過去了？告訴妳，我跟蹤妳很長時間了，今天妳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白長山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向前跑，接近門邊時擡起了右腳，用盡力氣向房門踹去。可是，他的腳並沒有挨著房門，因為汪亦敏從背後抱住了他，兩人壹起倒在地上。接下來，兩個男人在地上滾打，妳壹會兒把我壓在下面，狠狠地打幾拳，我壹會兒奮起反擊，翻身起來，將妳壓下去。汪亦敏比白長山年輕幾歲，“文革”中算是練過身手，不說強出白長山許多，至少也不會輸給他。可身邊那些看熱鬧的鄰居並沒有支持汪亦敏，而是向白長山伸出了援助之手。刑法中規定，通奸是刑事罪。雖然沒有經過法律判決，周圍這些群眾，已經認定汪亦敏是十惡不赦的罪犯。對於罪犯，他們不會心慈手軟。壹部分人在旁邊大聲喊打，另壹部分人真的動了手。汪亦敏被打翻在地，不知是臉上還是鼻子出了血，鮮紅的血塗了壹臉。
　　制服了汪亦敏，那些人幫著白長山去撞房間的門。大家喊著壹二三壹起撞向門的時候，裏面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轟然壹聲響，那扇門被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撞開了，整扇門壹起倒下來，幾個男人也都跟著壹起倒在地上。白長山第壹個從地上爬起來，第壹時間去房間裏找王玉菊。房間是空的，床單十分淩亂，兩個枕頭摞著擺在床的中間。床對面的窗戶開著，地面有些碎玻璃。白長山跑過去，趴在窗口向外壹看，頓時吃了壹驚。樓下的地上躺著壹個人，壹動不動，嘴邊有些許紅色，應該是血。白長山轉身向外跑。其他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壹個勁地問。白長山根本顧不上解釋，奪門而出。汪亦敏大概意識到發生了變故，大叫壹聲，跟著狂奔而出。
　　白長山覺得自己跑得已經夠快，沒料到汪亦敏簡直就是在往樓下撲，壹步躍下幾級臺階，幾個騰躍，已經跑到了他的前面。白長山心中暗想，如果出事的是方子衿，自己可能就像此時的汪亦敏壹樣吧。由這壹動作，他已經看出，汪亦敏是真的愛著王玉菊，而且愛得很深。他跑到樓下時，汪亦敏早已經趕到，並且抱起了王玉菊。看到白長山過來，他大聲地咆哮說，妳滿意了？妳滿意了？現在妳滿意了？他壹邊大叫，壹邊向前跑。樓下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汪亦敏壹邊向前跑，壹邊大聲地喊，請妳們幫幫我，快送她去醫院。果然有幾個男人伸出了援手，擡著王玉菊，向前跑去。
　　那群人跑遠了，白長山還楞在當場。他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趕去醫院。過了好幾分鐘，他推出了自行車，向醫院趕去。這壹帶有三間醫院，壹間兒童醫院最近，另外兩間省航醫院和市工人醫院比較遠，在十四道街附近。白長山先去省航醫院打聽了半天，急診室的護士沒聽說剛接收了壹個跳樓的病人。他又趕到市工人醫院，王玉菊果然被送到了這裏。
　　白長山趕到手術室門口，她已經被推急救室。走道裏亂糟糟的，汪亦敏瘋了壹般，拉著醫生的手，求著說，醫生，妳壹定要救活她，壹定要救活她。別說是醫院那些人，就是壹旁的白長山也糊塗起來，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她的老公。他壹點都不喜歡這件事，甚至極其憎惡。然而，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他不得不面對。他想，第壹件事，應該通知自己的孩子們。
　　看了壹眼關上的門以及門上亮著的搶救燈，看了壹眼傻傻地靠在墻上的汪亦敏，白長山走出醫院。先趕回去換了那身衣服，然後找到壹個公用電話亭，給二女兒打傳呼。返回醫院時，汪亦敏已經不知去向。有兩個派出所的民警正在了解情況。壹名護士說，不知道呀，是壹個男人送她來的，滿身都是傷，不知和誰打過架壹樣，可能是她的丈夫吧，怎麽壹轉眼就不見了？白長山走到其中壹個民警前面，小聲地向他說明身份。民警問他，這到底是咋回事？他看了看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欲言又止。民警找到壹個空的房間，將他帶進去，開始了解情況。
　　白長山將情況介紹了壹遍，兩名警察感到事情十分嚴重，其中壹名警察留下來繼續了解情況，另壹名警察趕回派出所安排布控。白長山和警察談完出來，孩子們已經趕到了。手術室外面已經沒有圍觀者，只有他們幾個，既不知道手術室裏面的情況，又沒有見到父親，驚慌得什麽似的。見父親和壹個民警同時出來，臉上更是掛著不解。民警還想找他的孩子們了解情況，白長山說，他們啥都不知道，請妳不要告訴他們，好嗎？民警倒也十分配合，答應壹聲，離去。孩子們圍過來問情況，白長山不好說出真情，只說是出了車禍，具體情況，他也不十分清楚。
　　醫生護士進進出出，他們詢問情況，對方只是說還在搶救，別的不肯說。白長山感覺不是幾個小時的事，將其他幾個孩子支回去了，只讓慕芷和自己壹起留在這裏等消息。父女倆坐在那裏，好半天沒有說話，走道裏除了偶爾來往的醫護人員，只有他們。手術燈鬼火壹般亮著，刀壹般淩遲著他們。慕芷有些忍耐不住，說，爸，妳是不是沒對我們說真話？白長山問，妳咋這樣問？慕芷說，那不是交警，所以，不可能是車禍。白長山猶豫了半天，才吐出壹句，說，我不知道咋說。女兒追問，到底咋回事？白長山說，妳媽和他們單位的壹個人……抓奸的時候，妳媽不知咋的從樓上掉了下來。
　　女兒沈默了。白長山也不再說話，掏出壹支煙，點燃。剛吸了壹口，壹名護士走過來，惡聲惡氣地說，滅了滅了，沒看到嚴禁吸煙的牌子？慕芷看了護士壹眼，似乎想向她說點什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白長山默默地彎下腰，將煙頭在鞋底上擰了壹下，滅了。女兒問他，妳準備咋辦？他說，我不知道。
　　手術壹直進行了幾個小時，王玉菊被推出來時，仍然處於深度麻醉之中。慕芷猛地站起來，攔住醫生問。醫生說，情況不是太好，主要有三處大傷。第壹處在腦部，顱腦骨折，經過手術修復，腦震蕩是肯定的，至於術後復原情況怎樣，目前還難以確定。腿骨骨折，已經手術接駁，也要看術後復原情況。最麻煩的是她的脊椎骨折，目前還沒有很有效的手段進行外科復原手術。慕芷說，那會很嚴重嗎？醫生說，現在還難以確定，不過，妳們要有心理準備，可能會出現高位截癱。慕芷問什麽叫高位截癱？醫生說，就是胸腹以下完全失去知覺。慕芷不說話，壹下子呆了。
　　王玉菊被推進病房，兩名護士擡著她，將她安放在病床上。女兒坐在她的身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白長山站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那張纏滿繃帶的臉，心中有壹股巨大的涼氣升起。女兒說，爸，妳坐嘛。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木柱壹般杵在那裏。女兒似乎知道他的心事，說，爸，我求妳壹件事，好不好？白長山說，妳說。女兒說，我知道妳們的感情不好，也知道妳心裏很苦。白長山說，妳想說啥？女兒說，我想求妳，如果媽真的癱瘓了，別和她離婚好不好？有壹種特別的痛苦，從他身體的某個地方鉆出來，迅速向全身各個部位擴散。他想很堅決地說壹聲我要離婚，為了這壹天，我苦等了快三十年。可他說不出來。這個女人畢竟和他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和他壹起養育了壹堆兒女。他心裏很清楚，如果自己愛她像愛方子衿那樣，或許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這所有壹切，他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女兒見他不出聲，哭得更傷心。她叫了他壹句，已經是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話來。白長山心頭大慟，脫口說，我答應妳。說過之後，又異常後悔，認為自己再壹次做了蠢事。從下壹秒鐘開始，他便想告訴女兒，他要收回自己的承諾。無數次話到嘴邊，又實在沒有勇氣吐出。
　　王玉菊住了兩個多月醫院，從醫院移回家中。白長山心中堵住的壹團厚雲，不僅沒有散去，反而越來越濃。
　　醫生當初的估計沒錯，王玉菊高位截癱，腹部以下沒有任何感覺，還有腦震蕩後遺癥，只要天氣變化，便會出現不同程度的頭痛。她的脾氣原本就火爆，現在又深受病痛困擾，性格越來越暴戾，喜怒無常。感到心力交瘁的不僅僅是白長山，孩子們也都如此，想到回家，心頭便發毛。這壹切，全都因為汪亦敏，白長山曾先後幾次去公安局打探汪亦敏的消息，得到的答復總是壹樣的，汪亦敏畏罪潛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白長山真想找個什麽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壹場。他怎麽都弄不明白，命運為什麽對自己如此殘酷，要讓他的心，在這無休無止的勞役中經歷死亡的洗禮。
　　白長山為了捉奸將王玉菊堵在汪亦敏家時，方子衿走進了地委大院。
　　大院門口站著持槍的哨兵，他伸出壹只手攔住了方子衿。方子衿解釋說，我來找杜偉峰杜書記。哨兵仔細將她打量了壹番，說，妳找杜書記？杜書記是說見就見的？方子衿只好撒謊，說我是杜書記的妹妹。哨兵再壹次認真地打量她。她說，要不妳打個電話問問杜書記好了。哨兵猶豫片刻，拿起了門房的電話，撥了壹個三位數的號碼。對方不知答了句什麽，哨兵轉過身來問，妳叫麽名字？方子衿報出自己的名字，哨兵疑惑地看著她，說妳怎麽不姓杜？方子衿知道，杜偉峰的生母被他的父親拋棄，嫁給了另壹個男人。她撒謊說，是同母異父。杜偉峰的秘書問杜偉峰。杜偉峰說，什麽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是我的壹個老朋友。肯定是妳們這些人把她擋在門外不讓進來，她才這樣說的，快讓她進來。秘書正要離開他又說，妳去安排壹下。
　　秘書接到方子衿，並沒有將她帶去杜偉峰的辦公室，而是帶著她去了地委招待所。秘書幫她拿了壹天的餐票，說，杜書記今天有兩個會，非常忙，午餐和晚餐，妳自己去食堂吃。晚上，杜書記會抽時間來看妳。秘書離開後，方子衿壹個人坐在房間裏，心中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來這壹趟，或者說，即使找了，是否有用。
　　自從女兒去了南方，方子衿的心便空了壹般。近幾年來，母女雖然壹直分離，心理上，她覺得母女倆是壹起的。現在，女兒去了千裏之外，她有了壹種長久握在手中的風箏飄向了天空的感覺，唯壹實在的，是手中壹根又纖又細的線。想想自己這壹生，感情遠在天邊，壹直都飄忽著不能著地；工作上也是差強人意，整座縣城都知道她是名醫，可入黨沒有自己提幹也沒有自己，在縣醫院，自己和壹個頂職進來又靠了某種關系穿上白大褂的小女孩，沒有根本的區別。“文革”結束了，喇叭褲長頭發流行過了，又開始流行直筒褲高跟鞋。以前姑娘結婚要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現在新的三大件是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方子衿沒有感覺到自己生活的變化，人生還是壹如既往地繁復沒有目標。王文勝重新回到醫院工作的時候，想讓她當婦產科主任，可某些人不同意。理由之壹，她不是黨員，理由之二，婦產科只有三個醫生，沒有必要設壹個主任。再後來，有人要安排陸安平當院長。陸安平原是壹名赤腳醫生，在縣衛生局組織的培訓班學過幾個月。“文革”期間，壹名地區下放的幹部被毒蛇咬傷，情急之中的陸安平用嘴吸出了毒汁，又親自上山采草藥替他敷傷。這位老幹部恢復工作，對陸安平投桃報李，先讓他入黨並且以工代幹，後來轉幹，當公社衛生院院長、縣衛生局的科長。王文勝壹死，陸安平順利進入了縣醫院，不僅當上了院長，而且書記院長壹肩挑。
　　陸安平壹上臺，便拉幫結派，排除異己，尤其是王文勝信任的人，都是他重點打擊的對象。杜偉峰調到地區擔任地委書記，從縣裏帶走了壹批人。最初的名單中，有方子衿。杜偉峰說，方子衿是全縣乃至全地區婦產科方面的權威，是難得的人才。可惜的是當地沒能善待她，因此，他想把她帶去地區醫院，給她壹個更好的舞臺。可陸安平不肯放行。杜偉峰雖然是地委書記，官是夠大，可也有他的權力無法觸及的地方。
　　坐在招待所裏無所事事，只好躺到床上睡覺。也不知睡了多少時間，有人敲門。打開門壹看，是盧瑞國。“文革”中，他救杜偉峰有功，杜偉峰帶往地區的隨員中，他的名字排在前五位，目前是地區交通局的副局長。方子衿驚了壹下，說妳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盧瑞國在房間裏坐下來，說杜書記給我打電話了。
　　方子衿給他沏了壹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幾上，然後在另壹只沙發上坐下來。
　　盧瑞國說，杜書記說，妳找他壹定有事。他讓我先來找妳聊聊。方子衿說，還是妳和杜書記了解我。盧瑞國說，說吧，麽事？方子衿說，我想求杜書記幫忙打個招呼，讓我調走。盧瑞國說，妳要調走？去哪裏？方子衿說，還能去哪裏？當然是投靠夢白。盧瑞國看著夢白長大的，對她有感情，自然問起她在深圳的情況。
　　方子衿說，夢白在深圳很好，組織上很器重她，入了黨，分了房子。盧瑞國聽說她分了房子，自然想到是不是要結婚了。方子衿解釋說，深圳的觀念和內地不壹樣。這十多年來，內地人口增加了幾個億，住房卻沒有增加幾間，根本不存在分房壹說，只有那些要結婚的人才有資格向單位要房。深圳建市之初，人們租住附近的農民房，房少人多，租價直線上漲。壹些單位幹脆自己貸款建房，分給員工。有了住房，方夢白就想把母親接到身邊，跑到壹家醫院打聽，沒想到湊巧了，院長恰好是方子衿的第壹屆學生。不僅答應調動，而且要讓她去主持婦產科。
　　盧瑞國問，妳們醫院的意見呢？方子衿說，醫院現在亂成了壹團糟。陸安平來了之後，拉了壹些溜須拍馬的結成壹派，打擊那些業務骨幹，搞得人人自危，相互提防著，像防賊壹樣。“文革”那麽亂，也沒有緊張到這種程度。盧瑞國說，陸安平是麽意思？是不是想妳送東西？提到送禮，方子衿的氣更是不打壹處來。“文革”那麽亂，以權謀私的人有，以權謀財的人卻少見，可如今的壹些幹部，壹心打著人家工資袋的主意，不請客送禮，什麽事都不給辦。為了調動，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賠著笑臉給陸安平送禮。他的兒子過生日，她送了壹套滌卡的衣服。她將這事告訴女兒，女兒說送輕了，從深圳寄回壹大堆在內地難以見到的東西。開始只是壹些食品，如雀巢咖啡、美國果珍什麽的。後來是壹些貴重的，最大件的是壹部三洋收錄機，價值三百多元。算壹算，加起來也有壹千多元了。
　　盧瑞國輕聲罵了壹句，這個王八蛋。
　　方夢白見陸安平是個無底洞，建議母親什麽都不要了，直接過去。她說，在深圳，醫院屬事業編制，調不調檔案關系不大。而且，他們還答應重新建檔。方子衿覺得，重新建檔，以前就成了空白。她這麽壹走，以前的檔案留在原單位，原單位會怎樣處理？給她填上個自動離職，是最好的結果。如果給她壹個開除公職的處分，將來某壹天新的運動來了，人家跑來外調，她就成了罪人壹個。她自己倒無所謂，反正是黃土埋了半身的人。她不想影響女兒的前途。
　　盧瑞國也不贊成辭職。他說，明天是麽樣的，誰也說不清楚，還是穩壹點好。說過之後，他搔了搔頭，又說，這件事，還真有點狗咬刺猬，無從下口的感覺。方子衿聽了這話，有些急了，說，杜書記出面難道也不行？他說，晚上，杜書記來了，妳最好莫提這件事。他的身份不同，打聲招呼，人家聽了還好，如果不聽，他不是太沒面子？方子衿也壹直拿不準自己來找杜偉峰是否正確。聽盧瑞國這樣壹說，她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錯了。然而，如果杜偉峰不肯出面幫自己，盧瑞國作為交通局的副局長，他能幫上自己？盧瑞國看出了她的心事，說，妳放心，有些事，我出面比杜書記出面更好。只是，我得好好想個法子，讓陸安平那雜種乖乖地放人。
　　晚上，杜偉峰匆匆趕來見了方子衿壹面。方子衿謹記盧瑞國的話，沒有提調動的事，杜偉峰也沒有問起，只是說，有麽事，找盧局長就行，他的公路網四通八達，誰敢得罪他？得罪了他，連路都不讓妳走，妳能在天上飛？
　　回到單位，方子衿按照盧瑞國教她的方法，按兵不動。可不知怎麽回事，方子衿給陸安平送了很多禮，調動仍然無望的事，在同事中傳開了。陸續有些反對陸安平的同事找到方子衿，對她說，別做這種傻事，陸安平不榨幹妳的血，是不會放妳走人的。真的想走，還得想辦法走上層關系，比如找衛生局或者縣委的人出面說話。
　　那天，方子衿接到白長山的來信。白長山在信中說，面對女兒那祈求的眼睛，他徹底地被摧毀了。日子成了無休無止的煎熬，尤其可怕的是，王玉菊除了高位截癱以及脾氣越來越壞之外，能吃能睡，身體狀況似乎比以前更好。他真的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自從王玉菊住院之後，他便異常絕望和郁悶。有時候想壹想，自己這壹輩子，真是太不值了，苦苦地掙紮，苦苦地等待，結果等到的是什麽？仍然看不到希望在哪裏。方子衿也說不清為什麽，看到這封信，心理上大受打擊，情緒壹下子壞到極點。恰在此時，陸安平派人來通知她到院長辦公室去壹趟。
　　方子衿剛剛走進辦公室，陸安平就質問她，方子衿，妳到底是麽意思？方子衿壹頭霧水，完全不明白他何出此言，說，我怎麽啦？我做錯了麽事？陸安平說，妳還在這裏裝糊塗？方子衿說，我怎麽裝糊塗了？陸安平說，現在全醫院都在說妳給我送了多少多少東西，那些東西是妳自己願意送的，妳這樣做，到底是麽意思？方子衿剛剛受了刺激，此時又遇到這種事，突然強硬起來。她說，送東西給妳，是事實不是？我送給妳，是讓妳給我辦事不是？可妳貪得無厭，只吃肉不吐骨頭。這話把陸安平氣得翻白眼，想說什麽話，說了半天，也只是吐出壹個妳字。盧瑞國教給她的方法中，就有和陸安平翻臉壹招，她原本不想用。現在事情既然到了這壹步，她也就沒有什麽好顧忌了，說，陸安平，我告訴妳，我給妳送的每壹件東西，都詳細記了賬。妳壹定要整我，我也不怕。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過幾年就退休。妳要和我鬥，是吧？那我們就鬥壹鬥好了。我不想升官不想入黨，我倒是要看看，妳能把我怎麽樣。
　　這件事，很快鬧到局裏去了。局裏派了壹名副書記帶著紀委的兩名幹部下來調查。
　　找方子衿問話的時候，方子衿說，王文勝主持醫院工作的時候，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矛盾，可不像現在這樣。現在縣醫院簡直比“文革”的時候還復雜，壹幫投機鉆營的人，迅速投靠了陸安平。這些人沒壹個有群眾基礎，也沒壹個是真正的業務骨幹。現在，整個醫院分成了三個陣營，第壹個是以陸安平為首的陣營，第二個是與陸安平針鋒相對同時又受陸安平排擠打擊的，他們以兩個副院長為首，主要人員是醫院內的壹些業務骨幹。第三個陣營便是逍遙派，不論兩派怎樣鬥，他們始終都是持觀望態度。這三派中，陸安平派的人最少，實力卻是最強，因為他既是書記又是院長，掌握著實際權力，上面又有人替他撐腰。聚集在他手下的那幫人，其實並沒有壹個是真心，他們都是壹些利欲熏心、爭名逐利之輩。如果形勢稍有變化，他們定會迅速分化。至於騎墻派，並非他們騎墻，只是他們經過“文革”之後，對這種拉幫結派深惡痛絕，不願摻和這種事情。其實，他們的心是有偏向的，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壹把是非的尺子。
　　談到給陸安平送禮的事，方子衿說，送禮確有其事。她將自己送了多少次，分別是些什麽東西，壹壹說了出來。局黨委副書記問她，妳送的這些東西，能拿出證據嗎？方子衿壹時楞住了。什麽是證據，她不明白。副書記提示說，比如妳說妳送了收錄機，這種高檔電器，肯定會有發票吧？方子衿拿不出發票，因為東西根本就不是她買的。
　　調查結束時，副書記明確表態，局裏要嚴肅處理陸安平，不能讓這種“文革”分子搞壞醫院正常的革命秩序。過了半個月，不僅沒有聽到處理陸安平的消息，反而傳來副書記被調職的消息。消息靈通人士說，縣裏幾套班子主要負責人都是陸安平救過的那個領導提起來的，陸安平的後臺硬得很，根本就動不了他。為了對這次調查進行報復，陸安平在醫院采取了壹系列行動。方子衿被從婦產科調到了中醫科，有幾個護士被調到了司藥房或者是食堂。最荒唐的是，壹名放射科的男醫生被調到了婦產科，壹名檢驗科醫生調到了放射科，而壹名耳鼻喉科醫生調到了檢驗科。
　　縣醫院內部的鬥爭如火如荼的時候，傳來陸秋生調深圳的消息。到了深圳之後，可能從方夢白那裏知道方子衿調動的事，陸秋生給她寫信過來，勸她不必再辦什麽調動手續，直接辭職過來，由這邊重新建檔好了。方子衿知道，女兒或許看問題不準，陸秋生畢竟不同，他不僅自己去了深圳，也像女兒壹樣鼓動自己辭職去那邊重新建檔。以他的資歷閱歷以及為人，說話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仔細想壹想，自己這壹生，事事謹小慎微，結果又如何？不如最後豪放壹次。女兒也在信中勸她，就算是有什麽不測的事發生也不用擔心，有她壹個人的工資，足夠母女倆生活了。
　　盧瑞國托人轉了壹封信給方子衿，他在信中說，縣醫院裏所發生的事，他非常清楚。如今官場之上，有些事壹言難盡。為了維持現在的地位，陸安平下了血本，否則，沒有人肯出面替他說話。既然最簡單的方法辦不成，那他就不得不采取某種極端的方法了。他在信中說，縣裏要修縣政府門前的那條路，那條路還是五八年大躍進的時候修過，壹直到現在，只是小補沒有大修，如今是坑坑窪窪，大孔小洞。杜偉峰當了地委書記之後，曾撥過壹筆款子，希望縣裏自己湊壹點，把這條路修好。縣裏將這筆款子挪用了，路仍然沒修。最近，杜書記問起這條路的事，知道還沒有修，就下了死命令，給半年時間，如果再不能修好這條路，縣委書記和縣長自動辭職好了。縣領導壹下子急了，東拼西湊了壹筆錢，又想通過地區交通局要壹筆。地區交通局局長辦公會議通過了這筆撥款，但批準權在盧瑞國的手裏，他不簽字，誰都拿他沒辦法。
　　自己調動工作只是壹件小事，沒想到卻扯出壹件如此之大的事來。為自己區區壹件小事，牽扯到全縣的利益，她實在不願意。可不這樣，她又無法全身而退。左思右想，還是按照盧瑞國信中所交代的，決定去找縣長。
　　到縣政府門口，方子衿對衛兵說，我叫方子衿，縣醫院的，我有事要見肖縣長。方子衿是縣裏的名醫，幾乎家喻戶曉。她報出自己的名字，衛兵沒有問第二句話，立即往縣長辦公室打了壹個電話，然後對她說，肖縣長馬上要去地區辦事。不過，他同意離開之前見妳十分鐘。在小車班門口，妳快去吧。
　　肖縣長對方子衿非常熱情，同她握過手之後便說，妳的事，我聽說了。妳是我們縣的壹塊寶，我本人也不同意妳調走。方子衿說，妳這是要去哪裏？肖縣長說，還不是為了門前那條路？我都快把地區交通局門口踩出壹條槽來了。方子衿說，如果我能夠把這筆錢要下來，妳能不能答應我兩個條件？肖縣長認真地看著方子衿，說，妳這話當真？方子衿說，我今天來找妳，就是為了這事。肖縣長說，那好，我們回辦公室去說。
　　在辦公室坐下來，肖縣長親自給她沏上茶。問他，妳有麽辦法？方子衿說，妳別管我有麽辦法。我只是要妳答應我兩個條件。肖縣長說，別說是兩個條件，只要不違反黨紀國法，二十個條件我也答應。方子衿說，條件之壹就是放我走。這個，肯定不違反黨紀國法。肖縣長沈吟了壹下，說，放妳走，全縣人民都會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妳在婦科的地位，在全縣乃至地區，沒有人可比，在全省也是排得上名的。方子衿苦笑了壹聲，說，妳大概還不了解。我現在不在婦科，而是去了中醫科。肖縣長略驚了壹下，說，妳去了中醫科？這是麽回事？方子衿說，這得歸功於妳們為全縣人民選的好院長呀。他幫妳們縣委縣政府替全縣人民造福，妳們應該為他立塊碑才對。
　　肖縣長十分尷尬，說，這個陸安平，簡直是在胡鬧嘛。真沒想到，他的工作能力這麽差。方醫生，妳放心好了，我向妳保證。這件事，我壹定要還妳壹個公道。
　　方子衿擺了擺手，說，對妳們官場的這壹套，我沒興趣，也不想了解。而且，對妳們這個官場，我是已經寒了心，無論如何，我是要走的。畢竟，我在靈遠生活了這麽多年，對這裏還是有感情的。所以，臨走之前，我想自己如果能為靈遠做兩件事，也走得心安了。肖縣長說，妳剛才說有兩個條件，現在又怎麽變成兩件事了？方子衿說，是兩個條件。只要妳們答應了這兩個條件，我就為靈遠辦了兩件好事。肖縣長說，那說說妳的第二個條件吧。方子衿說，很簡單，將陸安平就地免職。
　　肖縣長沈默了。方子衿擡手看看表，說，哎喲對不起，十分鐘早過了。她站起來說聲打擾，擡腿向外走去。肖縣長伸出壹只手，似乎想叫住她，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方子衿就這樣離開了縣政府大院，回到縣醫院。
　　其後的幾天，壹切如故，醫院裏仍然是劍拔弩張。黨支部討論發展新黨員，將所有黨員和入黨積極分子召集到壹起開會。討論的對象有五個，其中三個已經是多年的積極分子，真正是幾十年如壹日矢誌不改。另外有壹個“文革”結束前夕畢業的工農兵大學生，第五個是陸安平的親信，壹個在醫院內為陸安平四處刺探情報，調撥離間的男人。方子衿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交過幾次入黨申請書，後來差不多三十年間，她壹直都是“運動健將”，很清楚入黨沒有自己的份，因此再沒有提過申請。但每壹屆黨支部，都從她的檔案中翻出了那些申請書，無壹例外地將她列入積極分子名單。
　　歲月將人生之河裏的泥沙沖走之後，留下的往往是鵝卵石。這次討論，方子衿的名字，竟然排到了第壹位。早在王文勝時代，“文革”剛剛結束不久，方子衿就已經在這場馬拉松中領跑了。那時，醫院裏幾名副院長是堅決的反對者。他們反對的理由總是千篇壹律，聯系群眾不夠，太註意穿著打扮，生活上有點小資化自由化。過去那些反對她的人，現在成了她的積極支持者。壹名副院長說，現在，我們黨培養接班人，講麽事？講四化講貢獻，知識化是個重要方面。方子衿同誌是婦科方面的專家，她的醫術，受到了從縣委領導到普通百姓壹致的肯定。在我們縣，方子衿同誌是作出了傑出貢獻的。看壹個人是否真正從思想上入黨，看麽事？壹是看他的為人民服務精神，壹是看他對我們黨的忠誠。有了這兩條，就是壹名好黨員。第五名討論對象立即站出來反對，說，方子衿是公認的婦科專家不錯。可誰都知道，最近，方子衿同誌在鬧調動，鬧調動說明麽事？說明不熱愛本職工作。壹個不熱愛本職工作的人，能說有麽樣的為人民服務態度？再說，最近壹個時期以來，方子衿同誌為了達到調動工作的個人目的，在背後做了很多小動作，這些小動作，客觀上破壞了我們醫院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造成了極其不良的影響。
　　輪到討論陸安平的死黨時，幾名副院長自然是堅決反對。按照通行的程序，應該是每討論完壹個，黨員便舉手表決壹個。這次是先討論，所有人發言結束之後，陸安平來個總發言。他重點在說他的死黨，說什麽黨員最重要的品質，不在於業務能力怎樣，不在於是否受到大多數人的歡迎，毛主席說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因此，看壹個人是否在思想上入黨了，最重要的衡量標準，要看這個人是否對黨忠誠。具體表現在我們醫院，那就是他是否維護醫院黨支部的領導，是否和醫院黨支部保持高度壹致。黨的大門，向所有積極要求入黨的優秀分子敞開，但黨有黨的原則，這個原則就是忠誠原則，就是寧缺毋濫原則。他作為醫院黨支部書記，他必須掌握這個原則，為黨把好大門。如果忠誠分子不能入黨，而將那些忠誠還不夠的分子吸收入黨，就是他這個支部書記的嚴重失職，是對黨的犯罪。當然，有些人，確實可以放在黨內進行教育幫助，那也需要黨內有壹批忠誠分子才行。他暗示，如果不同意他的死黨入黨，其他的人，他壹個都不會考慮。
　　十天之後，公布了新的預備黨員名單，兩個人，自然沒有方子衿。其中壹個正是陸安平的死黨，另壹個是對立派的人。大家私下裏說，這是壹場平衡遊戲。方子衿清楚，自己永遠都只是壹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的命運，壹直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裏，從來都不曾屬於自己。可她有自己的驕傲和骨氣，她不希望自己成為某些人搞權力鬥爭或者利益平衡的棋子。
　　那天下午，肖縣長屈尊來到醫院，把方子衿叫進了黨支部辦公室。
　　方子衿看到縣長和陸安平，略略楞了壹下，站在門口，並不想進去，說，沒想到縣長大人有時間接見小民，真是榮幸之至。肖縣長說，妳這個人啦，說話不要帶刺嘛。來來來，快請坐。方子衿站著不動，說，還有病人等著我去看病呢，有麽指示，妳說吧。肖縣長看了看身邊的陸安平，說，妳忙妳的去吧。方子衿立即說，我想，妳要談的事，也關系到他吧。我這人，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別人怕他報復打擊，我可不怕。就讓他留下來聽吧。肖縣長十分尷尬，說老方，妳看妳這個人。方子衿說，我就是這麽個人。她指著陸安平對肖縣長說，他是妳的親信，這壹點，我知道。他千方百計想整我，妳也知道。我軟弱了壹輩子，臨了快退休了，我想硬壹次。妳找我，是想談那條路的事，是吧？我的條件，早已經說過了。我在這裏再說壹遍，第壹條，將這個人就地免職，第二條，放我走。
　　陸安平還不知道這些事，氣得眼睛都瞪圓了，大聲說，方子衿，妳這是麽態度？在肖縣長面前，妳也這樣囂張？太不像話了。方子衿寸步不讓，說，妳陸安平只是壹個小人，在別人面前耍妳的大人威風，我管不著。在我這裏，妳連人都不算壹個。我在這裏和肖縣長說話，輪不到妳插嘴。想聽妳給我乖乖呆在這裏，不想聽妳可以走人。肖縣長對陸安平擺了擺手，陸安平瞪了方子衿壹眼，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肖縣長說，老方啊老方，不是我說妳，不要得理不讓人嘛。方子衿立即反唇相譏，說，肖縣長，我想妳說錯了，我並沒有得理。我只是在和妳談判，和妳搞幕後交易。肖縣長也是無可奈何，說，真拿妳沒辦法。那好，就算是交易。請坐吧，我們來談談……妳說的交易。方子衿仍然不坐，說，沒麽事好談的，我的條件，已經說過了。肖縣長說，但是，讓我麽樣相信妳？方子衿說，自從我們上次談話之後，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妳們壹定調查過吧。肖縣長揮了揮手，說，我們不討論這個，還是來點務實的。我這裏有壹份報告，妳拿到地區交通局去批下來，我們就辦妳說的兩件事。
　　方子衿走到他面前，拿過那份報告看了壹眼，說，壹言為定。我明天就去地區，妳現在就著手辦我的調動手續。辦好了這兩件事，妳來找我好了，我們當面交清。說過之後，方子衿轉身便走。
　　第二天到了地區，盧瑞國去省裏開會了。反正費用由縣裏報銷，她自作主張住進了地委招待所，還用招待所的電話給女兒打了壹個電話。女兒說，她的朋友開了壹間公司，她在裏面占了壹點股份，現在這間公司的效益不錯，如果按目前的勢頭發展下去，年底分紅，她至少可以拿到十幾萬。這個數目讓方子衿嚇了壹大跳。天啦，十幾萬？現在壹個萬元戶在普通幹部工人的眼裏，已經是擁有巨額財富。女兒竟然能夠拿到十幾萬的分紅？那不是發大財了？方子衿有壹大堆話想對女兒說，還沒有說出來，女兒就說了，有了這筆錢，妳就算是不工作，我也能養活妳了。別考慮那麽多了，快點辭職過來吧。又說，在深圳這地方，每個人都很忙，陸伯伯來深圳後，他們只見過幾次。她請陸伯伯來她家做客，她自己給陸伯伯做了壹餐飯。但是無論怎麽忙，每個星期，他們至少通兩次以上電話。陸伯伯說，來深圳之前，他還不太敢肯定，現在才知道這壹步棋走對了。深圳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活了幾十年，終於明白了兩件事，壹是人可以並且應該有自己的腦子，二是人其實不光為別人活更應該為自己而活。
　　為自己而活，這話打動了方子衿。她也想享受壹下為自己而活的日子到底是什麽樣的。給女兒打過電話，她突然很想聽壹聽白長山的聲音，要了壹個白河長途。可是她的運氣不好，白長山沒有上班。他的同事說，白長山最近在辦離休手續，不來上班了。放下電話，方子衿悵然若失。白長山想提前離休的事，她是知道的。對家庭，他已經陷入絕望，對工作，他也是沒有了半點興趣。他在信中說，既然國家有規定，他這種資歷的人可以提前離休，而且離休工資絲毫不少，他也不想再爭什麽了，這壹生，就這樣結束算了。當時，方子衿還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現在得知他真的付諸行動，仿佛看到了他那顆死灰壹般的心。她的心仿佛被壹根繩子套著，那根繩子猛地攪動起來，將她越套越緊，有節奏的陣痛，令她幾乎虛脫。
　　盧瑞國是第三天回來的，聽說方子衿住在地委招待所，當晚就到招待所和她相見。她向盧瑞國介紹情況，盧瑞國擺了擺手說，妳不用介紹，所有的情況，我都清楚。方子衿瞪大了眼睛，說，妳有千裏眼？盧瑞國笑笑說，我畢竟是從那裏出來的，那裏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有人告訴我。方子衿哦了壹聲，說，那麽我到地區的事，妳也是早就知道了？盧瑞國再次笑笑，說，把東西拿出來吧，我現在就給妳簽字。方子衿拿出那份報告，盧瑞國掏出筆，在上面龍飛鳳舞簽上自己的名字。方子衿拿過那份報告，盯著那三個字發呆。難怪人們那麽熱衷於權力，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有些人千辛萬苦得不到的東西，有人卻只要輕飄飄寫出自己的名字，立即就解決了。
　　盧瑞國指著報告說，妳明天去找辦公室蓋個章，再到計財處蓋個章，然後妳把報告拿在手上。記住，千萬不要留在辦公室或者計財處。方子衿不解。盧瑞國更進壹步說，妳如果留給他們，他們就會直接通知縣裏。縣裏拿到這份報告，還替不替妳辦事，誰說得清楚？我的名簽了，公章蓋了，他們可以拿到錢了。如果他們卑鄙的話，把妳拋開，我再沒有辦法幫妳了。所以，妳壹定要自己抓著這份報告。妳也不用找他們了，妳人還沒有回去，他們肯定已經知道，讓他們拿著妳要的東西來找妳。
　　回到醫院，已經有人等著她。對方自我介紹說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受肖縣長之命，來拿報告的。方子衿心想，幸虧盧瑞國提醒，不然自己說不準還真的上當了。她說，好哇，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辦公室主任莫名其妙，說妳要的東西？麽東西？肖縣長沒告訴我呀。方子衿說，那妳就回去問他吧，問清楚了再來找我。
　　從那天開始，那些人便天天來磨她，找出各種理由。諸如辦手續需要時間修路不能等之類。最荒唐的是醫院有壹個熟人找到她，提出以壹萬元買走她手上的報告。這樣壹鬧，鬧過了十天，報告仍然在方子衿的手中。方子衿想，自己是不是該給盧瑞國打個電話，問問他該怎麽辦？轉而壹想，盧瑞國肯簽上自己的名字，已經是幫了她的大忙，剩下的事，自然是她自己去做了，如果連這點事都做不好，自己還有臉去找人？恰好女兒打電話回來，她將這件事對女兒說了。女兒說，妳就給他來個以退為進。她說，怎麽個以退為進法？女兒說，妳直接向他們交壹份辭職報告，告訴他們，深圳這邊同意為妳重新建檔，妳不要調動手續了。然後，妳就裝著找人訂車票，聯系汽車搬家。妳如果帶著這份報告離開了，交通局不可能再批第二份報告，他們也沒有理由找妳要回這份報告，那樣壹來，這件事就黃了。
　　方子衿知道，這是以個人要挾組織，如果在“文革”中，絕對是壹大罪行，判刑都有可能。可是，如果不這樣，她又能有什麽辦法？人家擺明了是想玩她。猶豫了三天之後，她拿著辭職報告，走進了局長辦公室。局長看了壹眼報告，甚至沒有全部讀完內容，驚得站了起來，問她，妳這是麽意思？她說，報告上寫得很清楚呀，我要辭職。局長說，妳不是開玩笑吧，辭職？辭了職，妳就麽事都沒有了。沒有工齡，沒有退休工資，沒有醫療費，沒有住房。方子衿說，這個不勞妳操心，深圳方面已經說好了，只要我的人去就行，他們為我重新建檔，為我分房。而且，他們的工資標準和我們不同，根本不需要套用我現在的工資標準。局長說，有這樣的事？妳說的不是中國吧？方子衿說，沒想到妳堂堂局長大人，也這麽孤陋寡聞。深圳是經濟特區，特事特辦，他們的辦事方法和程序，和我們內地不同。局長說，這事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們需要請示壹下上面。方子衿說，請示不請示那是妳的事，與我無關。我給妳辭職報告，只是尊重妳。現在，我正式通知妳，我只上班到這個星期，下個星期開始，我就不再上班了。
　　這方法可真是見效，第二天，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找到方子衿，將壹只裝香煙的大紙箱遞給她。方子衿見到那個箱子，楞了壹下，問是什麽。主任說，這是妳的調動手續、組織介紹信、戶口遷移單、糧食關系轉移單以及人事檔案，全都在裏面。隨後，他拿出壹張表，上面列著每壹項手續。他分別將那些東西拿出來，讓方子衿驗收。最後是人事檔案，竟然有十幾本之多。每壹本上面都貼著白色的封條，蓋著人事章。然後，又將這十幾只大號的檔案袋摞在壹起，用繩子捆著，再十字交叉貼了兩張封條。其他材料，辦公室主任壹件件拿出來，擺在方子衿面前，只有這厚厚的壹摞檔案，他沒有動，指給方子衿看看而已。
　　辦完這件事，辦公室主任對方子衿說，肖縣長讓我告訴妳，縣委組織部的同誌和衛生局人事科的同誌，明天上午來醫院宣布對陸安平的免職命令。肖縣長讓我問妳，還沒有麽別的要求？
　　辦公室主任離開後，方子衿看著那只大紙箱發呆。那只箱子裏有她的人事檔案。她還真的沒料到，自己的檔案竟然有如此之厚。這些檔案被兩條薄薄的紙條封著，而她必須把這兩張封條完整地帶到壹千多公裏之外的深圳。她突然覺得，這兩張紙，如同她曾經無數次接觸過的妊娠婦女那變得超薄的子宮膜。不，這兩張薄紙和子宮膜相比，不知要薄多少。它實在太易碎了。壹旦它碎了，自己會面臨什麽樣的厄運？按照正常的組織調動手續，這些東西，應該通過公文交換或者郵政傳遞的方式發過去的，可是，他們省了這道手續，破例讓她自己帶過去，這會不會是壹個陷阱？會不會故意讓她自帶過去中出現破損而造成她壹項罪名？顯然就是如此，自己要挾了他們壹次，他們就以這樣的方式報復自己。無論是她，或者是杜偉峰，抑或盧瑞國，大概都沒有想到，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最後會敗在這薄薄的子宮膜上吧。
　　下班了，她捧著這只紙箱回家，壹路上小心翼翼。總算回到了家裏，她已經被這只紙箱折騰得筋疲力盡。將紙箱小心地放好，坐下來，她開始發愁。自己要去深圳不難，要讓這只紙箱去深圳，也不難。難的卻是經歷壹路上汽車火車的顛簸，怎樣才能保護那薄薄的封條不被破壞。
　　這個晚上她幾乎沒有合過眼，滿腦子都是這個難題。
　　第二天壹早，郵局剛剛開門，方子衿便走了進去，第壹時間拿到號牌，撥通了女兒的電話。方夢白沒料到母親這麽早會給自己電話，暗吃了壹驚，問道，媽，發生了麽事？方子衿說，我拿到了人事檔案。方夢白說，真的？太好了。方子衿語氣中沒有半點好的感覺，她說，壹點都不好，那些人給我設了壹個陷阱。方夢白說，麽回事？方子衿將封條的事說了壹遍。方夢白說，妳別走，等在那裏。我打個電話問壹下他們，他們可能有辦法。
　　方子衿坐在郵局裏等了半個多小時，服務員叫道，方子衿，五號。方子衿急急地走進五號電話間，抓起話筒，急急地問，夢白吧？他們怎麽說？方夢白說，他們說，妳帶來好了，只要是單本檔案的封條沒有壞，就沒事。如果妳還不放心，他們叫妳通過郵局掛號寄出來，如果弄破了，那就是郵局的責任，而不是妳的責任。
　　通過郵局郵寄？如果郵局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弄丟了，怎麽辦？這東西真的丟了，方子衿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無論如何，她不能放心地交給郵局，思來想去，只好將其他所有的東西打包托運，帶著這唯壹的行李上路了。
　　輾轉到了深圳，女兒和陸秋生在火車站接她。陸秋生是帶了車來的，他讓司機去接方子衿手裏的紙箱。方子衿說什麽都不讓，壹定要抱在自己懷裏。陸秋生和她開玩笑，說，是麽寶貝？方子衿說，不是寶貝，是我的命。陸秋生以為她是在開玩笑，說，沒想到妳竟然學會幽默了。方子衿說，我哪裏懂得幽默？我說的是真話，這就是我的命。
　　到了汽車上，司機要把紙箱放在後面的行李艙，方子衿不幹，壹定要抱在自己懷裏。到了女兒的家，進門後的第壹件事，便是打開紙箱。方子衿往箱子裏看了壹眼，頓時呆住了，臉色由紅轉白，迅速白得如紙壹般。方夢白看了壹眼紙箱，見裏面的封條已經碎成了幾段，轉眼再看母親，發現她身體在搖晃。她叫了壹聲媽，連忙上前扶她。
　　方子衿喃喃地說，完了完了，我沒法活了。話沒說完，身體便往地上溜。方夢白有所準備，連忙將母親抱住。方子衿的整個重量壓在她的身上，她的姿勢又不是太好，眼看兩人就要倒地了。方夢白大叫，陸伯伯，快來幫幫我。陸秋生暗吃了壹驚，上去抱住方子衿。再看她時，見她已經昏了過去。
　　陸秋生抱住方子衿，對方夢白說，快，叫救護車。
　　救護車將方子衿送進了她即將調進去的醫院。醫院院長聽說此事，立即過來看她。聽說是因為檔案上的封條破了，嚇昏的，便小聲地對方夢白說，妳現在就回去壹趟，把檔案和組織介紹信拿到這裏來。方夢白按照院長的吩咐，回家拿來了這兩件東西。此時，院長已經離開了觀察室，只有陸秋生在這裏陪著方子衿。陸秋生說，院長叫妳返回後，給他打電話。
　　沒過多久，院長帶著醫院管人事的幹部來了，方夢白將檔案交給人事幹部，院長問，這樣行不行？人事幹部說，沒問題。院長說，是妳說沒問題的呀，如果有問題，我唯妳是問。
　　上班壹個月後，院長把方子衿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指著面前壹大堆材料對她說，方主任，妳認識這些嗎？方子衿看了壹眼，這是壹大摞壹大摞厚厚的材料紙，這些紙有些年頭了，發黃發黑，由於年代不相同，顏色的深淺也都不壹樣。方子衿擺了擺頭，說不認識。院長說，妳看看吧。方子衿拿起壹沓材料，看了幾眼，大驚失色，像被那材料燙著壹般，放了回去。現在她明白了，這就是她的人事檔案材料。這些材料是她自己寫的，幾十年間所寫的思想匯報，每個星期壹封，大概全都在這裏面了。她驚恐地看著院長，不明白他給自己看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
　　院長說，這些東西，全是“文革”的產物，現在，我當著妳的面將它們銷毀。
　　“銷毀？”方子衿嚇得臉都變了，“不，妳不能這樣做。妳為什麽要這樣害我？”
　　院長大笑，說，就算是有罪，有罪的是我而不是妳。妳是無權看到自己的檔案的，是不是？我都不怕，妳怕什麽？院長說著，拿起壹沓材料，塞進旁邊的壹部什麽機器，按了壹下按鈕，那些紙便慢慢向機器裏面移動，然後變成壹條條碎紙，像壓面機裏出面條壹樣，從機器下面出來，落在下面的壹只桶裏。
　　方子衿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不知道這件事，對於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