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女人的名字，永遠是弱者

　　汽車爬行著。天是水洗壹般的湛藍，白色的雲朵掛在遙遠的天空之中，像是貼上去的，有壹種不真實的感覺。不知是不是進入山區的緣故，車上的人開始出現不同程度的頭暈、惡心癥狀。
　　得知進入靈遠縣境內，醫療隊隊長李淑芬興奮起來，雙手支撐著椅子，讓肥腫的身軀站起來，大聲地宣布，我們要唱著歌進入目的地。現在，大家聽我指揮，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預備——起。所有隊員跟著唱起來。李淑芬揮舞著那雙粗大的手臂，如同兩道山棱在那裏舞動。隨著她運動的節律，胸前波濤滾滾，長江黃河開始了對唱。時隔不久，她撐不下去了，開始嘔吐，吐過之後坐在位子上，整個人像壹臺龐大的風箱，胸前的兩座山急劇地起伏著，壹種特別的聲音從喉嚨裏呼出，似乎喉嚨就是壹個風門，風從那裏經過時，將什麽東西刮得轟鳴。副隊長顏青山說，這裏海拔壹千多米，氧氣相對稀薄，剛才大家唱歌，耗氧量太大了，所以才會出現這種缺氧癥狀。大家都別動，靜靜地吐納壹下就沒事了。
　　方子衿暗想，這才多高，就缺氧缺得這麽嚴重了？說到底，還是這幾年吃不飽飯，身體差下來了。
　　1958年的“大躍進”大食堂，大煉鋼鐵，莊稼地荒蕪了，到處歉收。到了第二年，青苗還長在地裏，餓極了的人民公社社員們，壹邊幹活壹邊往嘴裏填，撈到什麽填什麽，只要不吃壞肚子。恰在此時，兄弟國家反目成仇，中央政府將牙壹咬：還債。整列車的牲口、糧食，轟隆隆運去蘇聯，中國人自己，只剩下樹根草皮了。老百姓肚子空的，草根樹皮吃光了，開始吃觀音泥。吃草皮樹根得浮腫病，雙腿腫得像水桶。吃觀音泥拉不出大便，用手指往外摳用竹簽往外扒，還是弄不出來，只好躺著等死了。人民政府當然不能不管這些事，組織了醫療隊下鄉。全省被劃分為許多個小組，西部的縣市分給了醫學院以及附屬醫院，李淑芬當上了醫療隊的隊長。按照規定，方子衿家裏有壹個三歲多的孩子沒有人照顧，不應該列入醫療隊。可公布名單的時候卻有她。吳麗敏說，這都是李淑芬搞的鬼，叫方子衿去找學院領導談壹談。方子衿先後去找了系裏和學院，他們都說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恰在此時，白長山來信說，分居三年期滿，法院庭審他的離婚案時，王玉菊拿出了方子衿寫給他的信件，說明他之所以離婚，是因為第三者插足。法院支持了王玉菊，不準離婚。幾年來，方子衿的希望像壹只飄在空中的風箏，被壹根長長的線系著，飄向美麗的藍天。她以為只要自己執著，就壹定能得到人生美景。這封信就像壹把無形的刀子，無情地斬斷了牽扯她的那根線，她永遠地失去了依憑，失去了方向，再壹次陷進了濃厚的烏雲之中，在疾風驟雨的摧殘下掙紮，上不著天，下不沾地。去吧去吧。她感覺到在遙遠的某處，壹個聲音固執地輕輕回響著，充滿了磁性，類似於催眠。她隱約有壹種預感，這個聲音是她生命中的另壹根線。她想將這根線抓住。她對自己說，如果沒有壹根線牽著，她會滑向無底的深淵。
　　汽車到達靈遠縣城已是黃昏時分，方子衿老遠看到彭陵野站在縣政府門口，壹次又壹次地看表。那壹瞬間，她的心疾跳了幾下。難道冥冥中的聲音來自他的召喚？他畢業已經幾年了，給她寫過無數的信，開始，她還給他回信，勸他不要將時間和情感無謂地浪費在她的身上，因為這根本不現實。沒想到，他的信越來越熱情，越來越執著。後來，她幹脆不再拆他的信，過壹段時間，將他所有的來信裝在壹個大信封裏，退還給他。即使如此，仍然無法阻斷他的郵路，他的信執拗地飛向她。
　　這次醫療隊的名單，早已經下達給縣衛生局了，彭陵野壹定是受命在這裏等他們。顏青山認出了彭陵野，對方子衿說，子衿，那不是妳的學生彭陵野嗎？方子衿無動於衷地說了聲是嗎？又故作姿態地向窗外望了壹眼，說，是他，他是縣衛生局的幹事。
　　汽車在哨兵前面停下來，哨兵要查他們的證件，彭陵野已經探過頭來，認出了坐在第壹排的李淑芬，對哨兵說，他們是省裏來的醫療隊，說著拉開車門跨上車，見誰就叫老師，唯獨沒有叫方子衿，卻坐到了她的身邊。方子衿不太願意，卻也不好拒絕，向旁邊移了移身子。彭陵野也是夠大膽，坐下來的同時，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壹陣心慌，將手抽了出來。彭陵野的手動了壹下，再壹次抓住了她。她掙紮著要抽出來。他已經有了準備，握得非常緊。她不好動作太大，只好任他握著。
　　壹位副縣長帶著衛生局的局長、四名副局長以及其他壹些不知什麽身份的人等在政府食堂門口，列隊歡迎他們。汽車停下來，彭陵野用力握了壹下方子衿的手，提前站起來，第壹個下車，替李淑芬拉開車門。李淑芬跨下車後，其他人跟著下車。副縣長和他們握手，領著他們進入食堂。食堂裏擺了很多桌子，似乎長久沒人打理，顯得破敗落寞，上面積下來的剩飯剩菜早已經幹了。其中的三張桌子鋪著白色臺布，上面擺著碗碟。看看這些碗碟，就知道它們歷盡滄桑，幾乎沒有壹只完整的，不是缺了口就是裂了縫。這所有壹切，都在訴說著那個大食堂時代之後的無邊饑荒。
　　三張桌子坐得滿滿的。端上來的菜豐盛得令人驚訝，在這個全國上下以瓜菜代主食的年代，迎接醫療隊的餐桌上竟然有牛羊肉和魚，還有酒。如果不是那些破碗以及南瓜飯，僅僅只看桌上那三大盆魚肉，還以為自從壹九五八年之後，真的進入了共產主義時代。
　　饑荒年代難得壹次的口腹之樂結束，彭陵野送醫療隊到縣醫院下榻。戰爭年代這裏曾是野戰醫院，雖然簡陋，房子還算多。房子是彭陵野安排的，每個人壹間宿舍。方子衿的壹間在最裏面，如果從正門進去，到她的宿舍，需要走過其他人的門前。不過，側面有壹條荒蕪的小道，被雜生的野草掩蓋著。彭陵野大概是計劃著將這條小道再踩出來，才作了這樣的安排。
　　彭陵野心細，在方子衿的宿舍裏放上了壹大束野花。這束花使得這間簡陋的宿舍有了壹種淡淡的溫馨。方子衿的心中開始彌漫野花的芳香，很清雅，很醉人。她有壹種沖動，想撲過去將那束花捧起來，放在自己的鼻子下聞壹聞，讓心中的芳香更加蕩漾，更加濃郁。她竭力抑制著這壹念頭，僅僅是向那束花輕輕壹瞥，然後開始清理自己的東西。
　　他不甘心，走到那束花前，雙手捧起來，對她說，怎麽樣？方子衿淡淡地掃了壹眼，說很好。他說知道妳要來，我今天上山去給妳采的。見她只是低頭清理自己的東西，他心中閃過壹絲陰雲。他說，這裏是山區，進入秋天以後溫度下降很快，白天和晚上的溫差變化很大。雖然才十月份，就已經是樹枯草黃，難見壹點綠色了。采這些花可不容易，跑了好多山頭，才弄了這麽多。
　　方子衿把女兒的相片拿出來，擺在被子上。她說，妳何苦？這都沒有意義。
　　彭陵野將那束花捧起來，送到她的面前說，我現在正式向妳求婚。方子衿擺著手說，妳別嚇我，我怕聽到這個詞。彭陵野說，妳來到靈遠，想跑也跑不了，妳還是答應我吧。方子衿說，我不答應，難道妳搶不成？彭陵野說，妳別忘了，我是土家族，我們有搶婚的習俗。方子衿暗吃了壹驚，說從來沒有聽說過。彭陵野介紹說，南方的少數民族風俗中保護求偶的主動權，男方如果非常愛壹個女人，而對方又不肯答應，他可以趁著女方在地裏勞動或者外出的時候，強行將女人搶回家，第二天再去女家正式提親。方子衿說妳騙我呢，不要以為我沒聽說過搶婚。人家搶婚通常都是女方願意而女方家長不願意。彭陵野說，很多少數民族都有搶婚的習俗，像羌族、傣族、阿昌族、苗族以及土家族，甚至印度、緬甸等國也有這種風俗。搶婚的動因有好多種，女方同意而家長不同意，只是動因之壹。女方家長希望親友知道自己的女兒有人搶，會暗示甚至明示男方搶婚。男方愛得發狂而女方卻在猶豫，也會發生搶婚。這種情況，男方會在第二天故意給女方留壹個機會，讓她逃走。她如果不逃，那就說明願意了。
　　方子衿突然意識到，他這是在暗示自己，如果不答應，他就會搶婚。她說，妳趁早別動這種念頭，我是妳的老師，妳也可以把我當成妳的朋友。如果妳真那樣幹，那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了。
　　彭陵野想繼續這個話題，可醫療隊有人在外面大聲叫，方老師，妳快去看看李隊長。方子衿跑出門，問那個同事怎麽回事。同事說他去上廁所，聽到女廁所有異樣的聲音，問了壹句，才知道是李淑芬。方子衿初到這裏，還沒上過廁所，問清廁所的方位，迅速跑過去。所謂廁所，其實只是壹些磚頭和石塊壘成的棚子，上面蓋著壹些茅草，門口掛壹個破舊的草簾子。人還沒有進去，老遠就有壹股惡臭飄來。
　　每次下鄉，方子衿最怕的是上廁所。現在事態緊急，她顧不了許多，猛地吸了壹口氣，使勁地憋著，掀開簾子鉆了進去。廁所的空間很小，僅僅只有壹個蹲坑，還不是水泥的，而是在泥土上面挖壹個窄窄的斜坑，斜坑的兩邊填兩塊石頭。斜坑裏面堆滿了黑黑黃黃的東西，散發著惡臭。李淑芬肥大的身軀歪靠在壹面墻上，褲子掉在腳背上，外褲和內褲上面粘了很多稀黃的液狀物。她的身子扭曲著，壹種痛苦而又壓抑的聲音從她的嘴裏發出來，滯重而又沈悶。
　　方子衿原想進來後將她弄出去再說，壹見她褲子上粘著的那些東西，才驚覺不能就這樣弄走。叫男人來也不行，她的褲子沒穿上呢。管不了許多，她先將李淑芬的褲子拉起來，沒法考慮她衣服上身上以及自己手上的臟物了。剛剛直起身子，正準備出去叫人來將她弄回宿舍，自己的肚子呱呱大叫起來，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面攪動壹般。那壹瞬間，她明白李淑芬的病因在於多吃了葷食。方子衿不記得多長時間沒有沾過葷了，別說是沾葷，就是素油也很長時間沒有吃到。李淑芬的情況比她更糟，胡之彥判刑之前，她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胡之彥入獄，全部經濟負擔都壓在了她壹個人身上，還得擠出點錢給胡之彥的父母。壹年多前，胡之彥出獄了，開始半年安排在街道工廠當工人，壹個月才十八塊錢。不久她又添了第四個孩子。家裏油水之寡，可想而知。上個月，聽說是文大姐幫了忙，把他調進了寧昌的壹家國營大廠，還恢復了他的行政級別。收入是高了些，可又遇到這次大饑荒。胖人都能吃，今天晚上她敞開肚皮猛吃壹氣，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胃是否受得了。
　　等了壹陣，腹部的痛感稍減，方子衿走出去叫人，才知道整個醫療隊無壹幸免，此時全都出了狀況。好在有彭陵野這個正常的人，進入女廁所，將李淑芬抱回房間。方子衿和其他人壹起打開藥箱，先往自己口裏塞了兩顆土黴素，然後才來到李淑芬的宿舍，餵她吃過藥，再張羅為她洗身子。
　　方子衿在澡盆裏放了大半盆水，然後扶起李淑芬，動手脫她的衣服。
　　李淑芬冷冷地說，妳不用做這些，我不會改變啥的。
　　方子衿猛地楞了壹下，手上的動作停了，很想轉過頭看看她的臉。她的那張臉，自己太熟悉了，熟悉到了陌生的程度。方子衿忍住了要看李淑芬的念頭，繼續脫她的褲子。大概聞臭的時間長了，鼻子有了承受力，竟然不覺得那麽臭了，倒是李淑芬那副身軀讓她覺得惡心。她的乳房完全下垂了，像兩張燒餅貼在胸前。胸部之下，肚皮開始迅速突起，站著的時候是渾圓渾圓的，壹旦蹲下，就變成了壹圈壹圈的，像圍著壹些肉圈。兩條大腿就像兩只象腿，腿上的肉松松垮垮，加上浮腫，更是大得誇張，用手指在腿上按壹下，壹個圓圓的洞，半天起不來。方子衿想，如果自己的身子變成了這樣，會令自己都厭惡的，那真的生不如死。
　　李淑芬說，妳知道妳把我害得有多慘嗎？如果不是妳，我早就十四級，是高幹了。可事實上，我到現在還是行政十七級，是個副處。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妳。
　　方子衿覺得好笑，她是否正廳，與自己有什麽關系。要怪只怪她找了個“好”老公。想壹想，苦的顯然不是自己壹個人。人的痛苦來自欲望，她的欲望是有壹個幸福的家庭，有愛自己的丈夫。李淑芬的欲望是能當上高官。
　　第二天，醫療隊開始看病。與她前壹次參加醫療隊的情況恰恰相反，婦科門前幾乎見不到人，連孕婦都難以見到壹個。縣醫院只有壹名婦科醫生，原在津口當醫生，被打成右派，回到了靈遠。第壹批摘帽的時候，她也在之列，縣裏安排她進了醫院，不算幹部編制，以工代幹。她對方子衿說，都是蘇修害的，大家都沒飯吃，餓著肚子沒勁，晚上也不幹那事了。所以，懷孕的少了，婦科病也少了。
　　方子衿坐在診室裏無聊，幹脆去別的科室瞎轉。最繁忙的是內科，那裏擠滿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菜色，像發過的面壹般，比平常人大壹號甚至幾號。有些人的皮膚已經變成了黃色，像晚期的黃疸病人。很多病人已經無力行走，是被人擡著送來的。有病人家屬見方子衿穿著白大褂，知道她是醫生，求她看看自己的妻子，幾乎要跪下來求她。她不忍心，過去看看。
　　女人躺在壹塊門板上，上面蓋壹床破被子，臉看上去像是壹只白色南瓜，圓圓的，脹脹的。女人已經昏迷了，深凹的眼睛緊閉著，成了壹條縫，感覺不到胸脯的起伏。方子衿伸手按了按女人的臉，按壹處，立即呈現壹個凹洞，很長時間起不來。這張臉仿佛已經不是臉而是壹團面，按哪裏哪裏就凹陷下去。她揭開被子，查看女人的肚子。肚子鼓脹成了壹個圓球。全身只有這壹處的皮膚異常光滑，像是壹只充滿氣的氣球，泛著青光。也只有這壹處按下去不會出現凹陷。她拿了壹下女人的脈，脈象極弱，生命像彗星閃過之後留下的余光，頑強地掙紮著不肯消失。
　　方子衿離開病人，走進診室。顏青山正在看壹個浮腫病人。病人說，醫生，妳看看我的腳，說著自己動手，在腿上按壹下，又壹下，再壹下。他的手指就像壹雙走在沼澤地裏的腳，往前踏壹步，那裏就留下壹個深坑。腳抽起來了，坑還在，四周的淤泥緩慢地蠕動，久久無法將那個足印抹平。顏青山看多了這種病例，無動於衷，對病人說，行了，行了。轉過頭看到方子衿，問她，妳有事？方子衿說，外面有個病人需要急救，不然可能有生命危險。顏青山不滿地看了她壹眼，不太情願地站起來。方子衿以為他會和自己壹起去外面看病人，結果卻錯了。他把她拉到壹旁，對她說，不是我不治，我也沒辦法。妳看吧，這麽多人得的是同壹種病，餓的。我們有麽辦法？無論開麽藥方，去了藥房，回復只有壹個：沒有。方子衿暗自壹驚，問，連最普通的藥也沒有？顏青山說，不是沒有，而是被嚴格控制。方子衿說，那麽辦？難道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去？顏青山苦笑了笑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她的心猛地壹緊。當初自己立誌學醫，不就是要救死扶傷？現在呢？壹瓶葡萄糖就可能救活壹條命，對於醫生來說，沒有比這更簡單的救命方法了，可她卻什麽都不能做。那種無助的感覺，就像當初聽到父母死去的消息，想抓住什麽面前卻只有空氣壹樣。她想哭，整個人仿佛在酸液裏浸泡著，渾身酸得發軟，就是沒有淚流出來。
　　顏青山問她，妳那邊情況麽樣？她突然變得有點惡毒，把那個右派醫生的話搬了出來。她看了壹眼走道上那些只剩下半條命的人，說，妳看看這些人就清楚了，他們連命都快沒有了，哪還有勁做那些事？也許陳大組長可以向省報發壹條新聞，醫療隊進駐靈遠，婦科病發病率下降百分之七十。顏青山瞪了她壹眼說，妳少說這些話，當心給人家抓辮子。方子衿想說，抓麽辮子？給我劃右派不成？想想還是忍住了，轉了語氣說，她想上山去采些草藥，回來煮些藥湯給病人喝。
　　當天，方子衿上山了。在山上采些提神補氣、強精固本的草藥，拿回醫院，叮囑兩名護士在醫院門口架起鍋熬藥，所有到醫院看病的人，免費喝上壹碗。院長王文勝要派壹個職工和方子衿壹起上山，被她拒絕了。
　　第五次上山的時候，出事了。那時，太陽正斜斜地照在山澗裏，看上去有些委靡不振。山上的樹瑟瑟地哆嗦著，樹葉壹片片地耷拉著，懶散地隨風擺舞，枯草整齊地跳著圓舞曲，音調有些淒迷。方子衿恰好找到壹大塊黃芪，正在費勁地挖著。有幾個男人悄悄地靠過來，她意識到危險時，那些人已經離她只有兩三米遠。
　　她霍地站起來，大聲斥問他們想做什麽。那壹瞬間，她想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那次經歷，心中頓時升起莫大的恐懼。她真的想學余珊瑤，表現得堅強壹些。可她辦不到，意識到這些人可能對自己不利時，她渾身發軟，沒有跑動的力氣，更沒有逃走的空間。那幾個人已經將她逃走的最後壹絲希望堵死了。
　　幾個男人抓住她，不知從哪裏拿出壹大塊紅布，將她緊緊地裹了，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她的身子被裹著，不能動彈，頭部卻是露在外面的，可以看清自己經過的每壹棵樹，也可以看清那幾個男人的臉。那是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臉上沒有多少邪氣惡氣，倒像是很嚴肅很虔誠卻又充滿幸福地做著壹件事。她大聲喊叫，希望引起旁人註意，希望有人來救自己。幾個男人輪換著扛她，兀自向山下疾走。
　　隨後方子衿冷靜下來。她開始意識到，這樣喊根本沒用，這裏原本人少，自己身在山中，更是難以見到壹個人。就算自己喊聲再大，能聽到的也就是山中的樹山中的鳥。她註意觀察他們走過的路，正是通往縣城的。她想，自己要留著勁，等遇到人的時候再喊。
　　遇到的第壹個人是壹個在山上放牛的漢子。看到那個人時，方子衿大聲地呼救。那個男子竟然只是站在那裏，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他那看熱鬧的笑容令方子衿憤怒和絕望。她真的想對著他的臉大大地啐上壹口，並且大罵幾聲。往前走了壹段時間，前面有壹群趕場的人，男男女女壹大群人說說笑笑地迎面而來，方子衿以為綁自己的人會躲。非常奇怪的是，他們竟也迎著那群人而去。方子衿大聲地喊叫說同誌快救我，我被這些人綁架了。奇怪的是那些人視若無睹，甚至指指點點，哈哈大笑。
　　方子衿悲嘆，人們何以如此冷漠？
　　接近縣城，看到面前那壹片獨特的房屋時，方子衿徹底明白了。
　　方子衿對縣城不熟悉，卻也知道這裏是縣城的邊緣，緊靠著壹座她叫不出名的山。那片房子依山而築，層層疊疊，是由大塊的石塊壘成的。為了使得山坡形成壹個平面，下面用石塊砌成吊樓狀，上面才是正室。這是典型少數民族建築，方子衿曾聽彭陵野說過，這種房子，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民居的主要特點，所不同的是，吊樓下面的柱子，有的是用石砌成，有的是用竹撐著。接近縣城時，方子衿也就冷靜下來，仔細壹想，便將這壹切同彭陵野聯系上了。他做了，他還是做了。明白這壹點，她緊張的心定了下來，同時又陷入另壹種困境：怎麽辦？
　　前幾天還只是聽說搶婚，沒料到搶婚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她的腦子壹片空白。
　　那些人將她送進了壹間大屋，屋裏有許多個房間，她被扛進了最大的壹間，裏面擺了壹張很大的雕花木床，床上有整潔嶄新的被褥。他們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解開了纏在身上的紅布，對她說，妳好好呆著，別想逃，妳逃不走的。她想，我既然知道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要跑？我倒要看看，他怎麽來見我。
　　她坐在床上，等待甚至還有點期待。
　　門終於被推開了，她甚至都不用轉過身，就知道是他來了。她說，我那些草藥妳怎麽處理了？彭陵野有些驚訝有些誠惶誠恐，心裏早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見她不向自己興師問罪，開口只是關心自己挖的那些藥，那張還帶點孩子氣的臉就像慢鏡頭中綻開的菊花。他說已經叫人送到醫院去了，搶婚的事也跟醫療隊說了。提到搶婚這個詞，方子衿氣不打壹處來。她猛地轉過身，對他說，妳還有臉跟我提搶婚？彭陵野說，我這都是被妳逼的。方子衿質問說，我麽樣逼妳了？我哪裏逼？是妳在逼我。彭陵野不語，站在那裏，雙手耷拉在腰間，頭微微低著，看上去像是壹個做錯了事等待處罰的小學生。方子衿說了很多話，發了壹大通脾氣，彭陵野始終像個受訓的學生壹樣站在她的面前，壹句話都不說。方子衿知道多說沒用，語氣壹轉說，我不說了，說麽事都沒用了，妳送我回去。彭陵野還在那裏壹動不動，也不表態。
　　方子衿越想越覺得傷心。自己這壹生，怎麽就如此多磨難？厄運壹樁接著壹樁，連個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和趙文恭離婚了，原以為和白長山這段情有個交代了，卻不料法院的壹紙判決徹底粉碎了她的夢。夢碎了也就碎了，往後和女兒夢白好好地過日子吧。豈料命運將她送到了這個地方，送到了彭陵野身邊。搶婚對於土家人來說是風俗，可對於漢人是什麽？自己被自己的學生搶婚了，這事在學校裏傳開，人家會怎樣看她？她哭起來，說方二拐子談不得那些人欺負我，胡之彥欺負我，我沒想到，妳彭陵野也欺負我。我恨的人欺負我倒也罷了，妳是我的學生，妳竟然也這樣。那壹瞬間，這些年所受的壹切委屈，全都湧上心頭。她絕望了，覺得自己即使再堅強地掙紮下去，也不可能會有好日子，只可能會有更多的磨難。不，她受夠了，她的心臟，無力承受哪怕再多壹點的打擊。
　　瞬息之間，她有了逃避的念頭。她霍地站起來，向後面的窗口沖過去。她決定從那裏跳下去，徹底結束所有壹切。彭陵野在最後壹瞬間發現了她的企圖。他猛撲過去，在她推開窗子正準備往上面爬的時候，從背後抱住她。她用盡力氣掙紮著。那時她真的想就這麽跳下去，同這個苦難的日子做個了斷。人生太難了，壹切身不由己，就連選擇死亡，也由不得她。彭陵野說，妳真的想死？那我也不活了，我和妳壹起去死。說著，彭陵野抱著她往窗臺上爬。
　　方子衿見他這樣，嚇壞了，又抱著他往下拖。他說，他是真心愛她，他苦等了她幾年，發誓非她不娶。她突然來這裏巡回醫療，他將此看成是命運給他的機會，所以他不顧壹切。既然她寧可死也不嫁給他，他活在這個世上也沒什麽意思，不如和她壹起死了。他說知道她活在這個世上不容易，如果能讓她死的時候不孤單，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他的話像大炮壹樣轟擊著她，她心中堅固的城池，在他猛烈的炮擊中搖搖欲墜。她還想堅持，還想用盡最後壹點力氣將抵抗進行到底。她的語氣已經透露了她鬥誌的喪失。她說妳別這樣，有話好好說行不？他說我要說的話都說了，妳既然不肯嫁給我，我活著也沒意思。我已經想得很清楚，我不會再攔妳，妳現在就可以走。方子衿聽出了這句話的潛臺詞，她哪裏敢走？如果自己這樣壹走了之，他真的自殺，自己豈不是要遺恨終生？經歷了那麽多曲折磨難，有壹個肯為自己去死的男人陪伴，還有什麽遺憾的？她的心在融化，堅冰破裂的聲音震耳欲聾。
　　差不多壹晚上沒睡覺，第二天醒來時，接近中午了。看壹看身邊，床空著壹大塊，頓時有壹種夢壹般的悵然，有壹種夢醒後的失落。怎麽辦？走還是留？如果現在離開，代表她拒絕了他的搶婚，哪怕彼此間已經有了那個濃情酣暢的晚上。這個空間，或許是他有意給自己留下的？做女人做了三十年，第壹次有了女人的感覺，那壹切令她留戀不舍。走和留，對於她都是艱難的選擇。
　　有人敲門，她以為是彭陵野回來了，迅速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壹絲不掛。她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在胸前，才問了壹句是誰。門外壹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請她起床吃飯。她慌忙掀開被子，抓過衣服往身上穿。推門出去時，有兩個穿民族服裝的婦女等在門口，壹個婦女手中端著壹盆水，另壹個婦女手中拿著毛巾。她往門邊讓了壹下，兩個婦女跨進來，將水盆放在房間裏。按照土家族風俗，新姑娘出嫁的前三天要哭嫁，新姑娘見著誰就要哭誰，見到少女時的朋友要抱頭痛哭，表明難分難舍。見到過去的仇人也要哭，表明自己成為新人了，過去的仇消失了。見到媒人，就不是壹般的哭，而是壹邊哭壹邊罵，自然是罵媒人狠心，將自己牽線牽離了娘家，斷了自己的母女親情。最後壹晚，是哭嫁的重頭戲，這壹家的所有女人全都圍在新姑娘的閨房裏，最權威的是奶奶，其次是媽媽，她們身邊圍著姑姑姨媽姐姐嫂子等。待嫁的姑娘坐在床上，陪哭的圍在床前。這種哭也不是真哭，只是哭出壹種姿態，以壹種特有的哭腔唱著壹首又壹首綿綿不絕的感恩歌。哭嫁時，新姑娘會壹個壹個地哭唱，誰對自己有什麽好，誰的恩情自己無法忘記。長輩則會哭訴養她之不易。也有方子衿這種情況，根本沒有娘家可哭的，便由婆家安排壹間房子，再請壹些人陪哭。兩個女人告訴她，洗完臉，接著梳頭開臉，就要哭嫁了。
　　方子衿根本沒有聽那個婦女啰唆，而是看著那盆水發呆。那僅僅是壹盆清水，沒有牙膏牙刷。中國農村貧窮落後，沒有良好的衛生習慣，別說是刷牙，很多人連洗臉也都免了，像貓壹樣，用手往臉上抹上幾把，算是完成了壹道手續。彭陵野也不刷牙嗎？想到昨晚自己被壹張沒有刷牙的嘴親了又親，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繼而壹想，彭陵野在醫學院讀了兩年書，這個衛生習慣應該是有的。
　　她四處看了看，見旁邊有壹只喝水的搪瓷杯缸子，拿過來舀了壹杯水放在旁邊，洗過臉，再用那杯水漱口，沒有牙膏牙刷，只好以手指代替。她很想洗壹洗下身。昨晚那樣折騰，還不知留下了多少汙物。可她不好當著人家的面寬衣解帶，只好作罷。另壹個女人已經端來了壹碗粥，還有壹塊黑乎乎的肉，擺在裏面壹張小木桌上。洗過臉，女人叫她吃早餐。她想，這或許是儀式的壹部分？坐下來，先看看那塊肉，像是火燒煙熏的，黑黑的，上面有壹層油。再看那碗粥，大大的壹只青瓷碗，裝著奶白奶白的壹碗。奇怪的是沒有筷子。她實在是餓壞了，端起那碗粥猛喝了壹口，前所未有的暢快。猶豫了壹下，還是用手鉗起肉，咬了壹口，頓時滿口的膻味。她想吐出來，繼而壹想，在這個災荒的年代，能有這樣的肉吃，已經不容易。於是忍著惡心往肚子裏吞。
　　飯後隨女人出門，沿著陡峭的樓梯往下，到了樓底，擡頭往上壹看，暗吃了壹驚。昨天被搶來時沒有細看，這幢吊樓好高，比平常的三層樓還高吧，全是方方正正的石塊壘成，看上去像是電影裏鬼子的碉堡。想到昨天差點從這裏跳下來，身上竟出了壹身冷汗。如果真跳了，恐怕死不了，只會落下殘肢斷腿吧？再回頭看壹眼，發現這樓是依山勢而建的。前面的支柱差不多有兩層樓高，後面卻很矮，而她和他試圖跳的那扇窗，恰好是對著後面的。難道說，彭陵野明知跳下去不會死，甚至受傷都不可能，在她面前演了壹場戲？
　　這種想法壹閃而過，被她迅速按下了。當時，彭陵野是真誠的，這種真誠透過他的目光傳遞給了她。人生或許總會有些遺憾吧。至少找到了壹個能讓自己成為完整女人的男人，就該慶幸。這樣壹想，她的腳步開始輕快起來。
　　這是縣郊的壹小片民族居住區，雜居著土家族、漢族和苗族。她昨晚住的房子不知是不是彭陵野家的，反正是這裏最好的壹幢。女人帶著她向山後走，繞過那道山梁，後面還有幾間吊樓，她們走進了最好的壹間。屋子裏早已等著壹幫女人，戴著青色的頭飾，穿著鮮紅的服裝。她們起初唧唧喳喳不知說著什麽，見方子衿等進來，立即緘了口，壹個個睜大眼睛看著她。方子衿從她們的目光中讀到壹些特別的信息，似乎是壹種驚艷的感覺，也是壹種恍然大悟之感。帶她來的那個婦女向她們交代了幾句，其他人立即散開，各自幹活去了。有人拿出來壹堆土家族婦女的衣服，放在方子衿面前。有人端來壹盆水，拿來壹盒粉。她很想說我不用這些東西，繼而壹想，算了，任由她們擺布。
　　女人讓她坐在壹張凳子上，拿過粉盒，往她臉上敷了壹些粉，再拿起粉盒旁邊的壹根紅線，在手指上不知怎麽繞了壹下，將線繞成壹種剪形。方子衿很小時看大姑娘出嫁，見識過開臉，知道是用這種紅線在臉上滾動，將臉上尤其是額上的汗毛拔掉。看看那只粉盒，再看看那根線。粉盒裏的粉只有壹半，原本應該是粉紅色的，現在已經差不多完全白了，帶點暗黑色，不知用過多少年了。那線應該是白線染紅的，上面有壹層厚厚的油膩，已經成了黑色，也不知是在多少女人臉上滾過的。見到這東西，她渾身的汗毛壹根根豎了起來，伸手攔住女人。女人說，女人出嫁壹定要開臉的，這是上輩留下的老規矩，要開走臉上的黴氣，變成壹個新人，帶著運氣進入夫家。如果不開臉，被夫家發現了，會被趕出門的。
　　開過臉，別的女人過來給她換衣服。那衣服紅紅綠綠的，看上去有點怪，也還算漂亮。可她畢竟不是土家族，穿上這衣服覺得別扭。既然已經決定了，她不再堅持，壹切由著她們擺布。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又有人往她頭上蒙了紅蓋頭。所有人出去了，剛才的亂，也就靜了下來，只留她壹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那裏。她想，雖然感覺有些怪怪的，卻也算令人欣喜，總算是正正規規風風光光把自己嫁了壹次。
　　她還沒回過神來，便有壹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跨進來。她見人家年紀大，主動打招呼，豈知那女人根本不理她，手裏提著只小凳，進門後將凳子往屁股下面壹塞，坐在她的面前，壹把拉住她的手，大哭起來。方子衿不明白這女人為什麽哭，壹下子傻了。這裏哭聲剛起，又有壹個高齡女人搬著壹張凳子進來。前壹只腳剛跨進門，後壹只尚沒有完全進來，哭聲便起。她壹邊哭壹邊將凳子擺下，坐下時，已經是淚眼婆娑。方子衿明白了，這是哭嫁。小時候陪著父母回家，曾見人家哭過。最初，她壹點哭的意思都沒有，只是覺得好玩好笑。可隨著屋子裏擠滿了老老少少的女人，哭聲此起彼伏，她想到父母的死，想到自己的愛情以及婚姻，不禁悲從中來，頓時抑制不住，大哭起來。人家哭是假哭，將此當成是壹次少有的娛樂。她哭是真哭，哭得昏天黑地，壹雙眼睛都腫了起來。
　　哭聲持續著，後來又摻進了鑼鼓家夥的聲音，嗩吶聲嗚裏哇啦，鞭炮聲劈劈啪啪。接著就有人上樓來了，鬧鬧哄哄的，說話的幾乎全是女人，曖昧的笑聲，像壹朵朵盛開的罌粟花般張揚，輕佻的語氣，如同壹只只翩飛的花蝴蝶。她們說的是土語，方子衿聽不懂，卻能感覺到那種狎昵的挑逗。壹絲陰雲從她的心頭閃過，剛剛還明媚著的心空，有了壹種沈重的壓迫感。彭陵野就在這種壓迫之中走進來，將她背在肩上。她被紅蓋頭蒙著，看不見他，卻能從他身上聞到熟悉的氣味，這種氣味濃濃的，是她所熟悉的男人的氣味，是久違的父親的氣味。
　　方子衿坐在床上的時候是沒有穿鞋的，那些人替她換衣服，將她的鞋子脫掉之後根本沒有給她。彭陵野背起她，甚至沒有註意過她穿鞋沒有。她想提醒他，想壹想還是忍了。土家的吊樓樓梯很陡，她也想叫彭陵野別背了，自己走下去算了。可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土家結婚的規矩，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到了樓下，彭陵野沒有將她放下，而是背著繼續走。後來她才知道，這是土家族的風俗，新郎要背著新娘向全村人告別，並且得到全村人的祝福。他們每走到壹戶門前，那家的主人便迎過來，給他們遞上壹碗甜米酒，說壹番祝福的話，然後跟在他們後面。這裏的人少，只有幾家。如果是壹個大村子，新郎可就辛苦了。轉了壹圈回到原地，有人大喊壹聲，同樣是土語，方子衿不懂。她猜可能是壹種儀式。有人將她從彭陵野的背上接下來，應該是兩個人的四只手同時用力，他們擡著她，安放在什麽地方坐下。因為頭被紅布蓋著，看不見，她猜想自己可能是第壹次坐上了花轎。有人用土語喊了壹聲，她被人擡了起來。鑼鼓嗩吶聲就像是在雲中飄著，而她覺得自己如同在雲中坐著。雲壹路地飄逸，壹路地蕩漾，如她的心情，說不清是淒迷還是燦爛。她記得到彭陵野家的那段路並不遠，可擡轎子的隊伍走了好長好長壹段時間，仿佛那路長得無法走完。
　　在出嫁之路盡頭迎接她的是壹掛長長的鞭炮，熱烈的響聲令她的血流加快。轎隊停了，鑼鼓嗩吶沒有停，繼續熱情地敲著歡快地吹著。坐在轎內的方子衿感覺轎簾被人掀開了。她有點慌亂，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麽。恰在此時，有壹雙手伸向她，壹只手臂挽住了她的後背，另壹只手臂托住了她的雙腿。她被人抱了起來，並且向前走了幾米遠。她再壹次聞到了那熟悉的男人味。彭陵野將她放下來，她正準備叫不行我還沒穿鞋呢，話沒出口，雙腳已經觸到了鞋子，她順著蓋頭往下看，是壹雙新鞋，紅色的絨面，帶袢的。她彎下腰，將袢系好。他伸出手挽著她，在她耳邊小聲地說，這段路得妳自己走，當然，會有伴娘扶著妳，壹切按伴娘的吩咐行事。
　　彭陵野離開之後，有壹個土家姑娘走過來，扶住了她的手臂，對她說，待會兒要先跨過壹個竹籃，表示新娘從此在這裏提籃當家，然後又跨過壹碗米，表示度過了米糧荒，再跨過壹盆火，表示越過了所有災難。接著，新郎會站在樓頂，將壹些稻谷撒在她的頭上，表示福從天降。等了壹會兒，新郎大概到達樓頂了，伴娘示意方子衿前行。完成這些手續後，伴娘牽著她上樓，進入樓上的主廳。彭陵野已經在這裏等著她。她能感覺到房間裏有很多人，從蓋頭的下面可以看到許多雙腳。她被推到兩雙腳前。壹個沙啞的男人喊儀式開始，壹拜天地。方子衿雖然覺得好笑，也還是拜了下去。如今在城市已經沒有這樣的儀式了，時興的是新式婚禮。剛剛拜完天地，司儀再次喊，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兩人拜過之後，司儀大聲宣布禮畢，夫妻雙雙入洞房。
　　洞房還是昨晚的房間，心情已經是完全不同。跨進這裏，方子衿知道，她的生活已經奇跡般發生變化，自己再次為人妻了。彭陵野掀起蓋頭，盯著她看，卻沒有揭開。她看到他雙眸流露著強烈的渴望。她以為他會擁抱自己或者吻自己，但他沒有。他拉著她的手走向房間的壹角，那裏是神龕，神龕上擺著先人的牌位。他拉著她在前面的蒲團上跪下來，拿過兩炷香，點燃，擺在她的手上，握著她的手，將香插到神龕上。面對祖宗牌位，彭陵野用土語說了壹番話。拜祭完畢，兩人站起來，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抱住她，深深地吻她。在他的懷裏，她覺得自己壹點點地融化，身體輕得如羽毛壹般，被壹股強勁的風吹著，慢慢地升騰飄揚。她以為他會留下來好好陪自己，可他沒有。他要出去招待客人。
　　彭陵野是被人攙進洞房的，他已經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倒在床上立即睡著了。按照風俗，原本是該鬧洞房的，因為彭陵野醉了，這道程序也就免了。所有人離去之後，方子衿獨自披著紅蓋頭坐在床邊發呆，知道沒有人替她揭下蓋頭了，只好自己揭開，和衣躺了下來。她無法睡著，身邊的他鼾聲如雷，酒氣沖天。她討厭這種味道，熏得她頭發昏。躺在他的身邊，她有些茫然，自己就這樣嫁了？這裏就是自己的家了？壹切都像做夢似的，太不真實。至少，婚姻該有壹種法律上的認同吧，他們甚至還沒有拿結婚證。明天起床後，應該和他壹起去民政部門登記。
　　迷迷糊糊間正要睡著，彭陵野突然吐了，壹大堆汙物從他的口裏傾瀉而出，壹半傾到了地上，壹半留在床上，還有些零零星星的，濺到了方子衿的臉上。她只覺得壹陣惡心，差點也跟著吐出來。雖然惡心，畢竟是丈夫了，又遇到這種喜昏頭的日子，偶爾放縱壹次，她也不好太強求。她從床上爬起來，強忍著惡心和困意，下樓去弄水給他洗，又翻箱倒櫃，找出被子換了。
　　他大吐了壹通，人事不知地睡過去。這次再沒有那麽大的鼾聲，顯然因為把酒吐出來，感覺不那麽難受了。她可是難受了，老是覺得身上充滿了酒臭味。她再壹次走進廚房，將水缸裏的水舀進盆裏，端到臥室，脫了衣服，壹點壹點地擦。她是很想好好地洗個澡，可這裏根本就沒有條件。將所有感覺臟的地方全都洗過了，還是滿屋子彌漫著酒臭味。她將窗子全都打開，希望風把這氣味帶走，可這氣味異常固執地在她周圍徘徊，熏得她難以入眠。
　　折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似乎才剛剛入夢，彭陵野醒了過來。他將她的衣服脫了，用自己的嘴在她的胸前亂拱，把她拱醒了。她睜開眼，看看窗口，窗口有微弱的亮光射進來，她說，我困死了，明天再說吧。他說不行，今天可是新婚大喜的日子。她心裏好煩，暗想，妳還知道是新婚大喜的日子？早幹什麽去了？為什麽要讓自己醉得像頭豬似的？他根本不顧她，繼續動作。她不好和他鬧，只好忍他。偏偏喝了酒之後，他特別雄，壹直做到天大亮了，她的睡意也全被趕跑了，他才由壹只猛虎變成壹只笨熊，嗥叫壹聲離開了她的身子，倒在壹旁睡了過去。
　　她不甘心，將他搖醒。他說，做麽事？妳剛才不是要睡嗎？她說她想起有壹件重要事情得辦，今天壹起去民政局拿結婚證。他說結婚證已經拿了。昨天，他去找了李淑芬，壹方面算是向女方求婚，另壹方面也讓她出了個證明，他拿到縣民政局辦了結婚證。
　　聽了這話，她氣得半死。雖然她答應和他結婚，可拿結婚證這樣的事，畢竟應該她到場，他竟然自作主張，是對她明顯的不尊重。轉而壹想，婚已經結了，總不成新婚的第壹天就鬧別扭吧。按照漢族的規矩，新郎新娘第二天早晨要早早起來見公婆以及兄弟，土家族是壹個被漢族包圍著的民族，國民黨政府根本不承認這是壹個獨立的民族，解放後，人民政府雖然承認土家族的存在，卻也波波折折。直到改革開放之後，這個民族才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成員之壹被確定下來。自然，這是後話。方子衿想，自己是漢人，就算不懂規矩，去見壹見公婆總沒錯。
　　外面堂屋裏坐了滿滿的壹屋子人，她傻眼了，本能地往後退。其中壹個中年婦女說話了，她說媳婦別怕，都是壹家人，來見見。她旁邊的男人莊嚴地坐在那裏，應該是彭陵野的父親。他說怎麽妳壹個人？陵野呢？方子衿說，昨晚他喝多了，半夜吐得厲害，剛剛才睡壹會兒。婆婆圓場說，算了，他是遇到喜事高興的。公公猛瞪了婆婆壹眼，對方子衿說，去，妳去叫他起來。像麽事話，新婚第壹天，家裏長輩都來了，他還睡覺？壹點規矩都沒有。婆婆岔開了公公的話說，算了，孩子新婚呢，第壹天在媳婦面前這樣鬧像麽子話？旁邊壹個年紀稍大的男人站起來，為方子衿介紹家裏的所有人。這是妳的公公這是妳的婆婆這是妳的大伯大伯母這是妳的叔叔嬸嬸這是妳的大哥大嫂這是二哥二嫂這是大姐大姐夫這是二姐二姐夫這是四弟五弟這是小妹。介紹到長輩，方子衿就上去倒壹杯茶，叫壹聲。介紹平輩，方子衿點個頭，叫壹聲。彭陵野不在身邊，她也不知道這樣是否合規矩。
　　這套繁復的程序剛剛結束，大哥大嫂先就已經離去，雖然他們客氣地說還有點事先走，方子衿覺得，明顯是對彭陵野不滿。她註意觀察公公的表情，他只是坐在那裏猛勁地抽煙，再沒有說壹句話，反倒是婆婆很喜歡這個媳婦，問長問短。方子衿說，她是來巡回醫療的，醫療隊的事很多人員卻很少。特別是現在，浮腫病人非常多，醫療隊忙不過來。
　　閑話過壹回，方子衿返回了醫院。
　　醫療隊的所有人聽說她回來，都跑來向她祝賀，連李淑芬聽說後也跑來了。那時，方子衿正在院子裏熬藥。這些藥全是她去山上挖的補藥，適當加點調理腸胃、通絡順氣的藥。李淑芬來了，人還在老遠，笑聲就已經過來。她說哎喲子衿，昨天才結婚今天怎麽就上班了？按規定二婚可以有壹周婚假的。她將二婚這兩個字說得特別響亮，令方子衿突然間明白，自己的身份，隨著這次婚姻已經降了壹等。這不僅僅是在人們的目光中，甚至還存在於有關的規定裏。她冷冷地應了壹聲，說閑在家裏沒事，醫院病人多，所以來了。李淑芬異常熱情地說，昨天我們都去參加妳的婚禮了，哇，妳穿那套新娘裝真是漂亮呀。我壹開始竟然沒有認出來，還以為他們搞錯了，娶了個土家族女人呢。
　　方子衿開始警惕起來。李淑芬顯然不會那麽好心，更不會真誠地祝福自己。她淡淡地笑了笑。李淑芬壹副異常關心的樣子，蹲在她身邊，好心地幫她往竈裏塞柴。李淑芬說，真是太好了，我壹直在為妳著急呢。妳現在有啥打算？是調過來還是想把他調到寧昌去？調到寧昌恐怕不容易。方子衿恍然大悟，她心裏藏的，原來是這條蟲子。這個女人，以前並不覺得她怎樣惡毒，現在怎麽會變成這樣？人真是太難以理解了。方子衿在心中冷冷壹笑，暗想，如果自己不離開寧昌呢？她是不是會非常失望？
　　兩人正各懷心事地聊天，院門口突然壹陣嘈雜。方子衿轉頭望去，見兩個男人擡著個病人往裏闖，身後還跟著幾個男男女女。看情形，他們是壹路跑來的，在這樣壹個仲秋裏，那些人竟然只穿了單薄的衣衫，而且渾身冒著汗氣。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大聲地喊醫生醫生，快搶救病人。方子衿立即起身走過去，看了壹眼那個病人，心中暗吃壹驚，這人怎麽這樣面熟？方子衿說，快，擡到急診去。李淑芬隨後也過來了，她壹眼就認出了躺在那裏的女人是余珊瑤。她攔住那幾個男人說，等等，妳們從哪裏來的？其中壹個男人說，我們是黑河農場的。
　　黑河農場是軍墾農場，正縣級編制，離靈遠縣城有三十多公裏。全國解放後尤其是抗美援朝結束後，國家不可能養著大量軍隊，又不能輕易將這些軍隊遣散，因此采取了軍墾的辦法，在全國各地設置大量農場林場牧場安置這些人，有些地方是整團整師地安置，有些地方則是打亂原有的建制，分別安排在各個不同的地方，化整為零。這些農場牧場除了安置軍人之外，還有壹大效用即安置犯人，將犯了各種法律或者錯誤的人安排在這種準軍事力量的監督之下。
　　李淑芬說，妳們農場不是有衛生院嗎？旁邊壹個女人站出來說我是農場衛生院的院長，我們那裏醫療條件太差，處理不了。李淑芬看了壹眼自稱院長的女人，說，病人什麽成分？她的話說出來，竟然沒有人答應。她又大聲問了壹句，才有人小聲地說是右派。李淑芬頓時惱怒了，說右派妳們也這樣緊張，妳們還有階級立場嗎？院長說，可是她的病情很重，如果不立即搶救可能活不過今晚。李淑芬以壹種銳利的目光盯著那個女院長，過了好幾秒才說，妳這是啥階級感情？死壹個右派就少壹個階級敵人，我們的無產階級政權，就少壹分危險。我們不殺這些敵人，給他們重新做人的機會，是我們黨講人道主義。如果天看不過眼，要收她走，那就是天意，說明她做的事，連天都不容。
　　李淑芬慷慨激昂，方子衿卻心驚肉跳。她第壹次那麽深入地貼近了李淑芬的內心，竟然是如此冷漠如此殘忍。方子衿聽她說那些話的時候，自己壹根根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應該是壹個醫務工作者說的話嗎？作為醫務人員，別說是人，就算是其他的生命，只要能救的，她都會竭盡全力。她正心慌慌地想著這些時，聽到李淑芬用那仿佛冰凍過的聲音問病人叫什麽名字。
　　“余珊瑤！”女院長說。
　　這個名字讓方子衿猛地跳了壹下。她仔細去看躺在擔架上的女病人。不錯，確實是余珊瑤，只是由於過度的饑餓和營養缺乏，她已經嚴重水腫，那張原本漂亮的臉已經大出了壹圈，以至於眼睛只剩下壹條縫了，整張臉像個大圓球，鼻子凹了進去，極不真實地貼在面上，嘴巴和臉完全不成比例。她無法相信面前這個人就是自己熟悉的余珊瑤。余珊瑤的嘴唇十分性感，線條分明流暢，有著櫻桃壹般的鮮紅圓潤。可面前的這張唇，烏青烏青的，微微向外翻著，嘴唇皴裂，像松樹那粗糙翻卷的樹皮。余珊瑤的皮膚非常好，如牛奶壹般細膩潔白，並且有壹種淡淡的紅暈從皮膚的最深處向外濡染。面前這個女人，臉色蠟黃，充滿了曬斑。尤其是手，余珊瑤的手纖細修長，仿佛透明的壹般，似可看到血液在裏面流動。而面前這個女人的壹雙手又粗又大，滿手都是老趼，十指處布滿了裂痕，有的裂痕上沾著血跡，有的沾著汙黑的臟物，指甲縫裏，更是塞著黑色的甲垢。
　　顏青山在此時趕來了。他應該聽到了院長說此人是余珊瑤，卻故意裝著不知。扒開眾人說快快，別排隊了，送進來。李淑芬突然擋在他的面前，揮起手臂大聲地叫停，然後轉向顏青山說，顏醫生，妳要知道她是右派。顏青山說可她也是病人。李淑芬又強調了壹句，她可是極右。顏青山楞了壹下，隨即說，我要搶救的就是極右，我要讓那些階級敵人看看，我們共產黨是講人道主義的，我們不僅不怕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而且還要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就算他們不改，我們也不怕，我們要留著這樣的反面教材。讓所有的人看看，是他們反對的共產黨救活了他們。
　　方子衿的印象中，顏青山是壹個不善言辭的人，此時的壹番話，令她很想大聲喝彩。李淑芬無話可說，只得緘口。顏青山對那幾個人說，妳們還楞著做麽事？快擡進去。
　　有顏青山在那裏處理，方子衿放心了。她知道，自己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李淑芬不定會鬧出什麽事來。她幹脆離開門口，回到院子裏繼續熬藥。藥熬好了，她和壹名護士往那些排隊的患者碗裏舀。顏青山在這時踱了過來，老遠向她使眼色。她放下手裏的勺，迎著他走過去。
　　“她的情況麽樣？”
　　“嚴重營養不良，主要是餓的。”顏青山說，“現在正在輸液。這種病人應該住院，可我估計李淑芬不會同意。”
　　方子衿認真地看了看他，問：“那麽辦？”
　　顏青山說：“只有壹個辦法，讓他們找個地方住下來，我想辦法弄些藥，在外面治。”
　　方子衿的心臟壹陣猛跳。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被李淑芬知道了，肯定鬧成壹次政治事件。顏青山這樣做，冒著相當大的政治風險。她說，如果被別個曉得了，妳會很麻煩。而且，妳們都住在壹起，妳怎麽去看她？顏青山說是啊，這正是我擔心的。而且，我如果搞藥，也可能會引起李淑芬的註意。方子衿突然覺得這是自己報答余珊瑤的時候，說要不這樣，我不住在醫療隊，行動會方便些。妳把藥弄到後，悄悄交給我，我下班後去看她。顏青山說算了，要是有事，讓我壹個人扛吧。方子衿說，妳是黨員，是醫療隊的副隊長，如果我出了事，妳可以幫我說話。如果妳來做這件事，壹旦被發現了，誰都幫不上妳。就這樣定了，妳對他們說，只留壹個人在這裏，其余的人都讓他們回去。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方子衿輕手輕腳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彭陵野，再看看窗外。窗外很亮，大地白白的壹片。窗紙破了，被北風吹得啪啪響，壹股很重的寒氣撲進來。她這才知道並非天亮了，而是下雪了。天公真是不作美，早不下晚不下，怎麽偏偏今天下？
　　但別說是下雪，就算是下刀子，她也要去。越往後氣溫會越低，那時更沒有機會了。
　　她悄悄打開衣櫃，拿出衣服往身上穿。她穿的不是自己帶來的衣服，而是土家族的衣服。自從婚禮那天之後，這些衣服壹直放在衣櫃裏，從來沒有穿過。彭陵野醒了過來，翻了個身，大概發現她不在身邊，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看，看到她正在往身上穿衣服，說妳怎麽不睡了？方子衿原本想留張便條，既然他醒了，幹脆對他說好了。她說我有點事要出去，可能明天才能回來。他勾起頭看了她壹眼，說妳才只有四天假，剛剛回來就又要出去？她說，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壹定要去辦。
　　離開前，她看了壹眼睡在床上的丈夫。他的睡意正濃，發出微微的鼾聲。她的心情突然壞起來，甚至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麽會壞，總之是覺得煩躁。她擺了擺頭，想將這種情緒趕走。推開門出去，壹陣寒風撲面而來，直往她的頸子裏鉆，身體的熱量迅速散失。雪已經積了厚厚壹層，大地銀白壹片，腳走在上面，留下的是深深的足印。方子衿有些猶疑，在雪地上站了片刻，最終還是毅然向前走去。除非她選擇放棄，否則，就算是再惡劣的天氣，她也得走。醫療隊在靈遠的時候她不能去，因為她根本無法令自己消失兩天時間。壹個月前，醫療隊轉到了崇威，她因此可以像別人壹樣，將幾個星期的假積攢在壹起，集中休息四天。
　　剛走出靈遠縣城不久，渾身已經凍得疼起來。她想，這樣走下去，六七十裏地，會不會才走壹半，自己就被凍僵了？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壹輛汽車經過她身邊時減慢了速度，停在路邊。她在那壹瞬間瞥了壹眼門邊的字，國營黑河農場。她心中壹陣狂喜，快步走上去，見司機站在車頭上，拉開引擎蓋，用壹根小鐵條撐好。方子衿走過去搭訕，說同誌妳是去黑河農場嗎？司機看了她壹眼，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妳有啥事？她說我去黑河農場看壹個朋友，能不能搭壹下妳的便車？司機不說話。方子衿說，我去妳們場部看壹個朋友，他叫楊立華。
　　司機的態度有些變化，停下手裏的活兒，認真地打量她壹番，說外面冷，妳去車裏坐著吧。方子衿道了聲謝謝，拉開車門坐進汽車。方子衿看著面前那穿軍大衣戴棉帽的側影時，突然想起了白長山。這是壹臺卡斯車，白長山駕駛的也是卡斯車，白長山也常年奔走在冰天雪地。自從接到他通知法院不準離婚的那封信後，她再沒有給他回過信。他的信仍然是壹封接著壹封寄來，她全都放進了箱子裏。後來參加了醫療隊，再後來重披嫁衣。日子如雲般翻卷而過，轉眼自己再婚已經三個多月了，雖然再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對他的思念，卻是壹天都沒有停止過。沒有了消息的日子，他是怎麽過的？和自己壹樣，每次午夜夢回時，都在心中默默落淚？她不愛彭陵野，她和他結婚，既因為壹時感動，也因為自己身邊確實需要壹個男人。她心靈深處的那個位置，永遠都是白長山的，別人無法替代。
　　司機回到駕駛室，試著點火，發動機沈重地哼叫了幾聲，竟然開始運轉。他點起壹支煙，松開離合器，汽車向前駛去。他和她搭話，說我和老楊很熟的，從沒聽說他有當地朋友呀。方子衿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他，妳和他熟到麽程度？司機說，除了他晚上和他老婆做的事之外，我全都知道。
　　方子衿對楊立華所知甚少。上次余珊瑤到靈遠救治，留下來陪她的，就是楊立華。楊立華是五隊的隊長，五隊下面有壹過渡隊，余珊瑤就是過渡隊的。方子衿不明白什麽叫過渡隊，楊立華也解釋不清，只說五隊是商品糧戶口，過渡隊是原本住在那裏的人，以土家族為主，也有漢族和苗族，屬於農業人口。余珊瑤替楊立華作了解釋，國營農場牧場，學的是蘇聯的國營農莊模式，也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過渡隊就是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生產隊，基本結構是完全農村模式。還有壹點令方子衿不解，余珊瑤是右派，而且是極右，壹般人都會避而遠之。楊立華作為國營農場的隊長，和她非親非故，卻像親人壹樣關心她照顧她。他難道不怕冒政治風險？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麽特殊關系？
　　知道楊立華是部隊轉業的，她因此問，妳和他是同壹個部隊的？談起部隊，司機的話多起來。從他的言談中，方子衿發現，他們兩人原都是國民黨部隊的，壹直在西部山區壹帶活動，解放後才起義。壹聽這話，方子衿心裏壹動，問他，那妳知道韓大昌嗎？司機再次認真地看了她壹眼，說，妳認識我們韓副場長？方子衿壹聽，有點樂了。這麽多年沒聽到韓大昌的消息了，倒還真有些興趣。
　　原來，韓大昌起義後，被編入解放軍序列，擔任團長之職。時隔未久，這支部隊集體轉業，壹部分開赴黑河農場。韓大昌雖然是正團職，畢竟是起義人員，安排職務的時候，只給安排了壹個分管生產的副場長。韓大昌上面還有書記、場長，雖說是第三把手，可因為職工大部分是他以前的手下，對他忠心耿耿，在場裏，他的威信比場長、書記還高。楊立華和司機本人，以前都是跟著韓大昌的。
　　聽了這壹番介紹，方子衿目瞪口呆。楊立華對余珊瑤那麽好，難道與韓大昌有關？真應了那句古話，山不轉路轉，這兩個人，怎麽就意外地轉到了壹起？看來，老天還真是眷顧余珊瑤，至少在她不幸的命運之中，給她安排了壹個意外驚喜。
　　這輛老爺車有些年頭了，動不動就發脾氣，就像壹個患哮喘病的老人，遇到惡劣天氣，每隔壹段時間，就要猛地壹陣咳嗽。汽車壹出毛病，司機就得跳下去鼓搗壹番，到達場部時，已經下午四點多。司機停在壹排房子前面，指著壹扇門對方子衿說，他在裏面辦公，妳去吧。
　　方子衿跨下車，在原地站了幾秒鐘，觀察了壹下環境。這裏是壹排兩層樓的房子，也是唯壹的壹幢兩層樓，四周由幾幢平房圍成壹個小院。左面是食堂，右面是禮堂。她向那扇門走去，在門口敲了敲，裏面沒人應。再敲，裏面有男人破口大罵，敲他媽啥敲，沒手不會推嗎？方子衿猶豫了壹下，推門進去，見楊立華正埋頭寫著什麽。楊立華也不擡頭，說有啥屁快放，老子正忙呢。方子衿壹下子不知怎麽開口了，只好站在那裏，哼了哼。
　　楊立華大概覺得此人奇怪，擡起頭來，見面前站著壹位穿少數民族服裝的婦女，壹時沒有認出她，口氣倒是緩和了些。問她，妳是哪個隊的？有啥事？她說，我想見見余珊瑤。楊立華說，見余珊瑤？妳和她啥關系？她向他走近幾步，小聲說，妳不認識我了嗎？我叫方子衿。楊立華明顯地楞了壹下，頓時熱情起來，哦，是方醫生，我壹時沒認出妳來。這麽糟的天氣，妳咋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兒，為她搬過椅子，又給她倒了壹杯水。
　　談了談路上的情況，楊立華開始介紹余珊瑤。他說，整個農場有三十七個右派，六個反革命，十五個壞分子，五十九個勞改釋放犯。還有其他壹些被管制分子。農場在管制這些人時，非常嚴格，任何人要見他們，都需要持有縣團級以上介紹信，並且要在場部以及隊部進行登記。就這麽見余珊瑤肯定是不可能的，他考慮先安排個地方住下來，然後派人去把余珊瑤押來，對外就說是恒興來外調的。晚上讓余珊瑤陪著她都沒問題。不過，這件事他壹個人還不能做主，得去請示壹下韓場長。
　　楊立華出門請示去了。方子衿獨自坐在辦公室裏。辦公室很簡陋，最豪華的設施是壹張國漆辦公桌，墻上掛著壹張毛主席像，像兩邊貼著對聯，右聯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左聯是全國人民大團結萬歲。貼像的地方有壹塊特別白，和周圍的黑形成鮮明對比。方子衿猜那是因為以前貼著兩張像，毛主席像和列寧像，後來蘇聯變成了蘇修，列寧像從全國各地被取了下來，留下了墻上那塊眩人眼目的白色。辦公室裏燒著爐火，上面擱著水壺，水開了，直往外冒白汽。方子衿想將開水灌進水瓶，拿過水瓶發現裏面是滿的。她只好將水壺放回煤爐，重新坐下來。
　　剛剛坐好，門被推開了，壹個精瘦的男人跨進來。他看上去非常黑，陽光在他臉上留下很重的曬斑，像是幾年沒有洗過的汙垢壹般。他穿著壹件很舊打滿補丁的軍大衣，臉上有壹種青菜色。如果不是在這裏相見，事前又有所了解，方子衿無論如何沒法將他同幾年前在山中遇到的那個威風凜凜白白胖胖的土匪司令聯系起來。韓大昌熱情地伸出雙手，和她握了握，說小方同誌，歡迎歡迎。方子衿竟壹時不知說什麽好，訕訕地說，突然就來了，給妳添麻煩了。韓大昌擺了擺手說，妳言重了，我和我老婆的命是妳和余醫生救下來的，為妳們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他又說，這些年，他和李筱玉壹直念叨著余醫生和她，總想報這個恩。可是，他雖然是副場長，檔案中還是有個尾巴，他不太敢和別人接觸，擔心害了人家。
　　兩人坐在那裏閑聊了壹陣，自然問起以後的情況。韓大昌說，那天送她們下山之後，他像丟了魂似的，他老婆也在壹旁說他，他才下決心起義。起義時他提了兩個條件，壹是余醫生和她參與談判，策動他起義的功勞是余醫生和她的，因此，他想將功勞送給她們，後來她沒去，只余醫生壹個人去了。二是送他和妻子去寧昌治病。李筱玉的病倒非常簡單，果如余珊瑤和方子衿所診斷的，刮宮將死胎處理掉，再加調養便好了。而他的早期肺結核，如果不是及早醫療，可能命都沒有了。那時候他和李筱玉才意識到，余珊瑤和她，對自己恩同再生。
　　楊立華推門進來，對韓大昌說晚飯做好了，余珊瑤已經來了，正在房間裏等。韓大昌揮了揮手說妳把飯菜端到房間去吧。楊立華向外走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說不要端到房間去了，有人看見不好，端到這裏來吧。方子衿以為又像在縣城那樣是壹頓大餐，心裏有些激動。在這個難得見到糧食的年月，能夠飽享壹次口舌之福，即使如李淑芬般拉得滿身都是屎臭，也是值得的。後來見楊立華提著兩只篾籃子進來，她心裏不免有點失望。那兩只籃子並不太大，上面用熱毛巾蓋著。楊立華將籃子放在辦公桌上，拿開毛巾，從裏面端出兩只粗糙的大海碗，碗裏堆得滿滿的，都是黑乎乎的面條，間雜著壹些紅紅的辣椒。他打開另壹只籃子，裏面同樣有兩大碗面條，他端出其中壹碗，放在桌上，蓋好毛巾，提著籃子出去了。
　　韓大昌說，農場斷糧了，沒什麽好吃的，隨便吃點吧。方子衿確實是餓了，早晨在縣城吃過壹點東西，壹直到現在，水米未進。她拿起筷子，挑起幾根面條，放進嘴裏嚼了幾下。這面條不是白面做的，裏面有谷糠，用磨子磨碎了的，還有別的什麽東西，她就品不出來了。面條澀而且苦，再加上壹股子黴味和辣味，難以下咽。韓大昌用筷子在碗裏攪著，小聲對她說，攪壹攪，下面有內容的。方子衿將筷子插進去，攪了壹下，攪出壹些細碎的雞肉絲來。她再攪了壹下，發現肉絲還不少。她像韓大昌壹樣，仔細地將面條拌勻，再嘗的時候，雖然還有壹點澀味和苦味，更多的卻是雞肉的鮮味以及壹股小麻油的清香。
　　這樣的年月，壹年四季難以見到壹片肉，更難以見到油星。別說是這香噴噴的小麻油，就是壹般的菜油、棉油，都少得可憐。參加這次巡回醫療，方子衿對於饑餓的體會比別人更加深切，無論是在靈遠還是在崇威，每天他們都要接診幾例甚至十幾例瀕臨死亡的病人，絕大多數是農村人，全都是因為饑餓引起的。這還只是其中極小的壹部分，通常都是壯勞力，家裏的頂梁柱。壹般老人婦女和孩子，送治的機會就不大了。這樣的時道，就算是拿點糠拌著香油都是少有的美味，何況還有肉？這只碗足夠大，簡直就是壹只小盆，她吃了壹半時，肚子已經飽了。飽了還得繼續吃，如此美味，怎麽舍得放下？就算是因此撐死，也要當壹個飽死鬼。
　　她剛剛吃完，楊立華下來了。韓大昌用他那又黑又臟又大的手掌抹了壹把嘴上的油，掏出紙煙，遞了壹根給楊立華，自己點了壹根，問起余珊瑤的情況。楊立華說，他已經讓那兩個民兵去食堂吃飯，現在余珊瑤正在吃東西。韓大昌說，明天她走的時候，妳弄點豆餅讓她帶回去。妳壹定要交代她，那東西邪性，脹氣，吃多了會脹死人的。三隊已經脹死了兩個，七隊和八隊各脹死了壹個，還有好幾個在場部衛生院洗胃。還有，妳對她說，別好心了。現在四個過渡隊都在吃草根樹皮，她能救得了幾個？有多少人能夠撐過這個冬天和明年春天，就只能聽天安排了。韓大昌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蒼涼感。他交代之後，又轉向方子衿，表示他不再陪她了，楊立華會安排壹切。
　　她看著他走在雪地中的背影，頗有些感慨。他應該四十多不到五十歲吧，看上去已經非常蒼老，簡直就是老態龍鐘。才只不過十幾年時間，當年那個嘯聚山林壹呼百應的土匪司令，竟然變成了這樣壹副落魄模樣。歲月刀子壹般催人，不由得妳不老不殘不心力衰竭。
　　楊立華領著方子衿從側面的樓梯上了二樓，將她壹直引到最裏面的壹扇門前。門沒有關上，余珊瑤坐在裏面，背對著門，埋頭吃面。站在門口的方子衿，聽著用嘴吸面條時傳出的暢快之聲，猶如聽到壹首激動人心的音樂。她站在門前，看著余珊瑤的背影，心中有壹股很濃的酸水湧出來。這哪裏是當年那個年輕貌美的余珊瑤？分明是壹個遲鈍落魄的農村大娘。楊立華說，我不陪妳們了。妳記住，妳是恒興政府派來外調的，裏面有紙筆，如果有人來，要做做樣子。
　　方子衿走進去，楊立華從外面將門拉上了。她走到余珊瑤近前，站在身後。余珊瑤繼續低頭吃著碗裏的面，沒有停下，也沒有轉過身來。她叫了壹聲余老師。余珊瑤身體微微震了壹下，停了那麽兩秒，繼續吃著面條。她走到面前的床上坐下來，說，這些年我心裏壹直放不下妳。上次妳在縣城治病，我又總是來去匆匆，連話都不敢多說壹句。余珊瑤說，妳不該來，妳根本就不應該來。方子衿說，當年，我不該那樣對妳，那時我太小了，不懂感情的事。余珊瑤擡起頭來，嘴角撇過壹絲苦笑，說，都已經過去了。方子衿說，在她的心裏永遠都不會過去，她不會原諒自己。
　　“妳真傻。”余珊瑤說，“後來發生的事妳不是沒有看到，與那些相比，妳說的那些話算得了什麽？”
　　方子衿不辭辛苦地跑來，就是想說這件事，她當然要說。她說，那時候她只覺得余珊瑤和周昕若在壹起是不道德的，是可恥的，是踐踏了別人神聖的婚姻。後來才知道文大姐原來是那樣壹個女人，慢慢也體會到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多麽殘忍。知道這壹切時，已經晚了，錯誤已經發生，改正根本就沒有機會。余珊瑤吃完了碗中的面條，將筷子往碗上壹擱，用手抹了抹嘴，說妳來如果為了說這些，完全沒有必要。那壹切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都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我已經不去想了。
　　突然之間，她覺得余珊瑤非常陌生，和自己認識的那個余珊瑤完全是兩個人。壹個人的變化為什麽會這樣大？這種變化，到底是怎麽造成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余珊瑤突然問，他還好嗎？
　　方子衿壹下子楞住了，根本沒明白她口中的他指誰。第壹念頭是白長山，轉而壹想，就算她知道白長山的事，也不會太了解吧？對了，應該是陸秋生。她對自己和陸秋生之間的事比較熟悉。自從那次離開紅川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陸秋生，也沒有通信，只是偶爾通過熟人打聽過陸秋生的消息。他被劃的是普右，第壹批摘帽的時候有他。可摘帽並沒有什麽實質意義，即使摘了帽，也是摘帽右派。對於他的境遇，教育局的領導是愛莫能助，能夠讓他以工人的編制留下來掃地，領壹份工人工資，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剛想就陸秋生的情況作壹些回答，突然意識到，她問的並不是陸秋生而是周昕若。
　　她的心猛地震了壹下。這麽多年了，余珊瑤還在愛著周昕若，就像自己深愛著白長山並且永遠不會改變壹樣？這種深埋在心靈最深處的愛情，多麽強烈，又多麽蒼涼。方子衿有壹種想哭的感覺。情感到底是壹種什麽東西？竟然令人如此難以割舍，即使是淪落到如此地步的余珊瑤，也還有著豐富的情感蘊藏。
　　余珊瑤說：“我只是隨便問問，好多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不方便說就算了，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方子衿有些忍不住，問道：“妳還是忘不了他，是嗎？”
　　余珊瑤擡起頭來，看著窗口，似乎要看透什麽壹般。方子衿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曾經清澈美麗的眼睛，已蒙上了壹層灰霧。透過這雙眼睛，她感受到壹種空洞，壹種死亡般的虛無。這種感覺令她渾身戰栗。
　　“還談什麽忘得了忘不了？”她說，聲音似乎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和他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十年生死兩茫茫，枉思量，終難忘。”
　　方子衿的心壹下子被揪住了。這種感覺，她是太熟悉了。枉思量，確實是枉思量，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不枉思量，又能怎樣？她突然壹陣沖動，對余珊瑤說，妳為什麽不給他寫封信？很快醫療隊要回寧昌過春節，到時候我幫妳轉給他。
　　她擺了擺頭，不說話。
　　方子衿讀懂了她內心深處的壹切。她和周昕若確實是兩個世界，不是生和死的世界，勝似生和死的世界。她壹定在想，即使她心裏有他，又怎樣？時過境遷，世事滄桑，他心裏還有她嗎？看來，她對周昕若的情況，是真的壹點不知。方子衿告訴她，周昕若離開醫學院後，進入省教育廳當副廳長。他要和文大姐離婚，向法院遞了訴狀。可法院判決不準離婚。他的職務也由第壹副廳長降為第三副廳長。即使如此，他還是要離婚，再壹次遞了訴狀，結果壹樣，他被調出了教育廳，去衛生廳當第五副廳長。方子衿他們的醫療隊離開寧昌之前不久，周昕若被調離了衛生廳，去了農業廳，當第九副廳長。
　　余珊瑤壹直坐在那裏，眼睛也壹直是看著窗外的。方子衿見她像木頭人壹般，覺得她對這壹切沒有絲毫興趣，拿不定主意是否繼續講下去。無意間，她掃了壹眼余珊瑤的眼睛，突然發現，那無神的雙眸之中，不知何時有了晶亮，仿佛兩口枯幹已久的池塘，瞬息間有了水流。流水驀然暴漲，漫過理智的堤壩，奪眶而出，在她那粗糙蒼涼的面部，瀉成兩行清流。方子衿呆了，傻坐在那裏，看眼前瀑雨如註，壹瀉千裏。當年，余珊瑤和周昕若在壹起的時候，她無法理解他們的感情，甚至當著他們的面表示過鄙夷和憎惡。現在不同了，生活給了她許多磨難，也讓她深刻地了解了感情。不需要語言，她從余珊瑤的淚水中讀懂了壹切。這淚水是苦的，既是她無邊無際的苦，也是周昕若無邊無際的苦。方子衿想，她自己的遭遇雖然和余珊瑤不同，情感卻是相同的，那種地下河壹般蘊藏的苦，也是相同的。最大的苦不在思念，不在銘心刻骨，而是明知沒有前途沒有希望，卻又難以割舍。
　　兩人靜靜地坐了很長時間，房間裏異常寂靜，連她們的呼吸都顯得輕微。窗外北風呼呼地吹著，幹枯的樹枝在窗玻璃上刮過，發出壹種刺耳的嘎嘎聲。寒風在遠處漫卷，如嬰兒哭泣壹般。寒意從每壹條縫隙間滲進來，如無形的手，緊緊地揪著兩個失意的女人。
　　方子衿慫恿說，寫封信吧。我回去就去找他，打探壹下他心裏怎麽想的。如果他心裏還有妳，就把信給他。如果沒有，我就把信燒了。
　　余珊瑤擺頭，她說，我不能那樣做。方子衿說，為什麽？妳對他沒有信心？余珊瑤說我不能害了他。我如果給他寫信，他壹定會留下來，那等於在身邊留下壹顆定時炸彈。我已經毀了他壹次，不能再毀他第二次。方子衿說，他如果把所有壹切埋在心裏，可能會更糟。壹句問候，可能是壹種心靈的撫慰，可以療治傷痛可以填充空虛。
　　無論方子衿怎樣勸，余珊瑤始終不肯動搖。夜已經深了，寒氣越來越重。方子衿說，妳等等，我去看看能不能弄點水來，然後我們睡覺。余珊瑤苦苦壹笑，說不必了，我都不記得自己多長時間沒洗過了。方子衿瞪大著眼睛看著余珊瑤，像是不認識似的。這難道就是那個婦科女專家？難道就是那個說出“通過這些醜陋病變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壹個醜陋病變的社會”的女人？余珊瑤說，妳不用這樣看著我，如果妳在這裏生活壹段時間，妳就會完全改變以前的看法了。方子衿不解，說，為什麽要改變？我不會改變的。余珊瑤說，如果妳餓過，連續幾個月，每天只吃壹碗粥，餓得渾身無力眼冒金花，妳還會想到別的？
　　方子衿出去找了壹圈，根本沒有找到熱水。她不甘心，找水龍頭，即使用冷水也要洗，可水龍頭已經凍了，根本流不出水來。既然沒法洗，只好這樣睡了。房間裏只有壹張中鋪床，方子衿要和余珊瑤睡在壹起，余珊瑤不幹，說自己就在椅子上坐壹晚。方子衿說，那怎麽行？妳是老師，就算是要坐，那也是我坐。
　　第二天早晨分別時，方子衿掏出十塊錢交給余珊瑤，她怎麽都不肯要。她說，這十塊錢對於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在這裏想買也買不到任何東西。但妳不同，妳的孩子可以生活壹個月了，還是妳拿著吧。方子衿說，老師，我到這裏來就是想為妳做點什麽，可我實在想不出自己能做什麽，這點錢確實是太少了。請妳無論如何壹定要收下來。余珊瑤不理她，徑直走出門去。方子衿不敢追到門外去給她塞錢，只好待在房間裏，待她走遠之後才離開。
　　來到樓下，楊立華已經在這裏等她。楊立華說，現在就走嗎？我帶妳去車隊。方子衿說，還有件事，妳跟我進來壹下。兩人壹起走進辦公室，她掏出那十塊錢，對楊立華說，我剛才要給她，她怎麽都不肯收。多的我也拿不出來，算是點意思，妳幫我轉給她行不行？楊立華接過了錢，然後領她去車隊。所謂車隊，其實只有三臺車，方子衿坐上的，還是上次那臺車。
　　汽車駛出場部，沒行多遠，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瑤，她壹個人走在雪地裏，步履不是太穩，肥大破舊的黑棉襖使得她的身材異常臃腫。她的手上提著壹袋東西，應該是韓大昌交代楊立華給她的豆餅。看到汽車時，她走到路旁的樹邊停下來。
　　汽車從她身邊駛過，司機見方子衿老是回頭看她，便說，妳別看她現在這模樣，據說，她是整個靈遠最有學問最漂亮的女人。方子衿有些言不由衷地說，是嗎？可她看上去又黑又臟呀。司機說我也不太清楚，農場關於她的傳說很多。方子衿有了興趣，問道，都有些麽傳說？司機說，大家都說，她是農場最邪乎的女人，會妖術，男人都不敢靠近她。
　　方子衿說：“妳開玩笑吧，世界上哪裏有什麽妖術？”
　　司機十分認真地說，妳不相信？我聽說，農場裏有個頭頭想日她，她不知使了麽妖法，讓那頭頭的玩意硬不起來。不知吃了多少藥，現在還沒好呢。
　　方子衿不自然地哦了壹聲。
　　司機說起了興，繼續說，還有壹種說法，她不知在身上塗了什麽，男人只要沾了她，身上就會奇臭無比，幾個月走到哪裏臭到哪裏，無論怎麽洗都洗不掉。
　　這些話是真是假，方子衿無法判斷。她想，或許余珊瑤真的采取了什麽極端的自我保護措施？
　　這個世界，女人的名字，真的永遠是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