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毛主席派來的救命恩人

　　方子衿去人民醫院實習的時候，白長山正駕駛汽車奔馳在海南島上。
　　白長山是突擊部隊安全登陸後才隨第二批作戰部隊登上海島的。登陸之前，建制還非常整齊，卡斯車壹旦上了島，壹切完全亂了。團部轉達兵團司令部的命令是：向前，追擊敵人。可是，前方在哪裏？敵人在哪裏？白長山以及所有的汽車戰士，心裏都不清楚。既然上級叫向前，他們就踩足了油門，拼著命向前開。
　　出發前，白長山得了痢疾，為了不影響參加戰鬥，他找衛生員要了點藥，瞞著部隊領導跨過了瓊州海峽。痢疾畢竟不像別的病，說拉就要拉，即使妳再有意誌力，也只能忍得了那麽壹會兒。為了減少拉的次數，他已經三餐沒有吃壹點東西，沒有喝壹點水。再餓再渴，他都咬著牙忍著。因為什麽都拉不出，加上想節約時間，拼命地用力，幾次之後，痔瘡擠出了體外，坐在駕駛室裏，壹動就鉆心地疼。每向前沖壹段，他就不得不停下來，跳到路邊去蹲片刻。次數壹多，他掉了隊，不知自己的戰友都跑到哪裏去了。
　　跑了壹段時間，遇到壹群向前奔跑的士兵，認真壹看，是自己人。白長山放慢了車速，探出頭，大聲問道：“同誌，敵人在哪裏？”
　　“就在前面。”戰友們向前指了指，說道：“不如讓我們上車，壹起追吧。”
　　白長山將車停下來，戰友們爬上了汽車。他不清楚他們屬於哪支部隊，但從著裝以及手中清壹色的卡賓槍可以看出，這是四野的部隊。他的汽車迅速被武裝起來，車頂架起了兩挺輕機槍，左右兩扇門邊各站著壹位端卡賓槍的士兵，車廂的周圍，十幾名戰友端著槍嚴陣以待。這輛汽車的攻擊力，因此強過了壹輛坦克。
　　跑了壹陣，白長山又要拉了。他不得不停下車，幾步躥到路邊的林子裏，壹拉褲子就蹲了下來。
　　海南島和東北的老林子就是不壹樣，這裏到處都是香蕉樹，葉子又寬又闊，微風吹動著，像美人的腰壹樣扭動著。那晚的月光非常好，白花花的，照在葉子上，遠遠地看去，就像是壹群美女在月光下跳舞。
　　蹲了壹會兒，正要起來的時候，白長山聽到不遠處有什麽哼哼聲。他想，該不會是自己的戰友受傷了吧，也可能藏著敵人的傷兵？國民黨常幹這種事，自己逃跑的時候，把傷兵扔下來不管。傷兵為了保護自己，就爬到附近什麽地方躲起來。想到這裏，他連忙系好褲子，拔出手槍，弓著身子，向前摸去。
　　向前走了幾十步，他感到有點不對勁。那哼哼聲裏，怎麽還有女人的聲音？那女人似乎在壹聲緊似壹聲地哭喊著，就像是有什麽人拿鞭子在抽她，抽壹下，她就啊地叫壹聲。沒錯，肯定是如此，不是還有壹個男人的喘氣聲嗎？想到這裏，白長山怒發沖冠。全國就要解放了，竟然還有人欺負自己的階級姐妹？他慢慢地摸過去，上前壹看，頓時傻眼了。
　　野地裏，壹男壹女兩個人正緊緊地抱在壹起，男人壓在女人的上面，女人的腿勾起，搭在男人的肩上。白長山壹下子呆了，二十二歲的人了，他還從來沒見過這種事呢。他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兒，如果是夫妻，何不在自己家裏做？為什麽跑到這月亮地裏？可無論怎麽不地道，那是人家的事，自己還要去打國民黨呢。他想轉身走開，身子剛剛有了點動作，見前面的那壹對開始動了，他又有些忍不住，停下來，向前看去。
　　男人和女人壹起站了起來。月光照在女人的身上，那身子白得晃眼。他第壹次看到女人的身子，沒想到女人和男人是如此不同。女人曲線玲瓏，胸前有壹對大奶子，於是那裏山巒起伏，到了腰部，就又纖細得盈盈壹握，然後又開始大了，那弧度，真像是什麽雕出來的。男人撥拉了壹下女人的身子，女人晃動了壹下，那對圓圓的屁股就對著了男人。男人用他那粗粗的手按了壹下女人的腰，女人的身子彎了下去。男人抱住她的腰，緊緊地貼上她的屁股。那壹瞬間，女人驚叫了壹聲，女人的身子劇烈地晃動。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格外顯眼。
　　白長山真想多看壹下。可是，壹汽車的戰士還等著自己呢。想到這裏，他有些依依不舍想轉身。目光移動時，他看到了旁邊的壹堆衣服，那堆衣服上有什麽東西反光。子彈。他心裏猛地跳了壹下。不錯，那是子彈。他再仔細看了看，月光下雖然看得不是太清楚，卻也能夠肯定，那是壹套軍裝，還有槍。乖乖，敢情這家夥是壹個國民黨軍官吧。想到這裏，白長山當即揮動手槍，壹下子跳了出去。
　　“不許動，舉起手來。”他在壹瞬間出現在那兩人身邊，手槍頂住了男人的腦袋。
　　女人驚叫了壹聲，剛剛還劇烈運動的身子停了下來。可是，胸前那對奶子卻不肯停下，還晃悠晃悠地擺動了半天。
　　白長山用槍指著男人，同時彎下身，迅速檢查了壹下那堆衣服，抓住了壹支手槍和壹些子彈。原來，那個男的是國民黨的壹個團副，而那個女人，是團長的姨太太。薛嶽下令撤退，全島的國民黨士兵潮水壹般爭相逃命。團長見姨太太跑不動，擔心帶著她自己也會被共產黨抓住，將她交給團副，命令團副壹定將自己的小老婆帶到安全處。團副帶著姨太太跑了壹陣，掉隊了。團副知道這壹掉隊，說不準命就沒有了，顧不上許多，決定趁著死去之前好好地享受壹番，不管三七二十壹，將平常看都不敢多看壹眼的團長小老婆按倒在荒地裏。女人雖然不樂意，卻被團副那兇神惡煞的模樣鎮住了，只好任他擺布。
　　車上所有的解放軍戰士都不識路，但這個團副知道，他領著白長山他們抄近路，壹路狂奔。
　　坐在駕駛室裏的白長山，雙眼盯著前面的路，雙手和雙腳熟練地控制著汽車，腦子卻走神了。團副抱著那個女人猛烈沖撞著的鏡頭，壹再在他的腦中浮現，女人胸前壹對大奶子劇烈地晃動著，在淡淡的月光下，泛著壹種青白的光。那壓抑而又歡快的叫聲，在他的耳畔回響，刺激著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經。
　　說來也真是奇怪，他想著女人的身子時，腹部的疼痛不適也消失了。
　　天亮前，他們追上了敵人的那個團。說是壹個團，實際上也就只剩下壹個連左右的兵了。敵人的團長不清楚趕來的是什麽人，還以為是自己的部隊。團副從車上跳下來，命令全團集合，團長如夢方醒，大聲地命令集合。所有的敵軍士兵全都站好。這時，車上的解放軍戰士將所有的槍口對準了他們，大喊壹聲：“不許動，繳槍不殺！”那些敵人聽了，頓時雙腿壹軟，跪到了地上。
　　團長被抓住扔上了汽車，其余的人繳了槍之後，命令他們向後走，去找解放軍的後續部隊報到。白長山駕駛著汽車，繼續向前沖。
　　戰前，中央軍委和四野的首長估計，海南島戰役可能要打壹個月甚至更長時間，實際上，主要戰鬥，僅僅八天就全部解決了，其後幾天，壹直在追擊敵人。半個月不到，結束了全部戰鬥。白長山因為俘虜敵軍壹名團副進而擒獲敵人上校團長壹名，榮立個人二等功，升任副連長。戴著立功的大紅花，也帶著女人的身體特有光澤的滋潤，他隨著部隊開赴河南整訓。
　　女人，是他在那個時期想得最多的壹件事。他不知道，那個命中註定要讓自己愛壹世的女人，此刻身在何方。
　　白長山隨著部隊從海南開赴河南的時候，方子衿結束了在醫院的實習，跟著醫療隊下鄉。
　　醫療隊的隊長梁向西，是從解放軍部隊裏下來的衛生員。小組裏還有另外兩名醫生，外科的主治醫生羅幸福和婦科主治余珊瑤，其他的隊員，兩個是剛剛從醫大畢業的學生，另外三個就是剛剛參加革命的高中生。
　　醫療隊是頂著滿天星星出門的。天黑著，整個大地還在酣夢之中。走到星空下，帶著濃濃寒意的晨風迎面拂來，遠處的山巒蟄伏著，仿佛隱藏著萬千幽靈。方子衿打了個寒噤。她的理想是上醫學院，可現在卻要打著背包下鄉。未來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恐懼。
　　到達恒興碼頭時，天才剛剛亮。恒興碼頭是中衢省西部第壹門戶，江上往來的客商，往往在這裏打尖，中衢的漢子們出去闖世界，也都從這裏起步。碼頭顯得異常擁擠和雜亂，到處都是人頭，雖然是五月的天氣，候船室裏也還彌漫著壹股難聞的葉子煙味和汗臭味。當地方言中，夾雜著壹些半生不熟的官話。
　　陸秋生急匆匆地從候船室門口沖了進來。
　　他的身影剛剛在門口出現，方子衿就發現了。那時，她正在註意裏面所有穿軍裝的人。穿軍裝的主要是男人，雖然只是粗布的黃軍裝，卻顯出他們極有漢子氣。以前看國民黨軍官的軍裝，雖然布料很好，剪裁也合體，設計又美觀，可總覺得少些氣勢。共產黨的軍裝，壹律的粗棉布，卻給人壹種說不清楚的力量感。
　　就在這時，門口有壹個穿軍裝的男人風壹般刮進來。她只是用眼角瞟了壹眼，便在心裏想：哇，這麽好的軍裝，穿在這個人身上，真是糟蹋了。他為什麽不長高壹點？壹陣風都可以吹倒似的。再仔細壹看，看清了是陸秋生。
　　看到陸秋生，方子衿頓時慌了起來。她匆匆站起，迅速穿過人叢，擠進了旁邊的廁所。碼頭上的廁所非常臟，臭氣熏天，讓人憋不過氣來。這已經是今天她第二次走進這裏了。幾分鐘前，她想小便，曾來過壹次，結果是沒進來就又退了出去。她寧可硬憋著，也不願踏進這裏。這第二次，她不得不跨了進去。碼頭裏女廁所很小，只有兩個蹲坑，她強壓著想嘔吐的感覺等了好幾分鐘，終於等到其中壹個坑空了出來，她跨了上去。
　　因為沒有水沖洗，便坑裏堆滿了糞便，惡臭撲鼻而來。她再次想逃走，可壹想到要面對陸秋生，便又強忍下來。好在她已經憋了好長時間，既來之則安之，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登船的時間到了，她從廁所裏出來時，已經染上了壹身難聞的臭氣。隨著人流艱難地向剪票口移去時，她向周圍看了看，沒有見到陸秋生，心中暗松了壹口氣。他大概沒找到她，已經離開了吧。
　　通過了剪票口，她以為自己終於遠離了陸秋生的視線，沒料到突然壹個聲音在自己的頭頂上響起來：子衿！子衿！她擡頭壹看，見陸秋生正站在剪票口內的壹個高臺上沖她揮手。看到她，他滿臉都是興奮，壹下子從壹米多高的高臺上跳了下來，撲向她，看情形，像是要把她抱在懷裏壹般。她不自覺就往後退了幾步。
　　“妳要走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壹聲？”他說。
　　方子衿想說，有這個必要嗎？可她什麽都沒說，只是看著梁隊長和余老師。余珊瑤壹臉的冷漠，不清楚她此時在想什麽。梁向西似乎非常惱怒，對她大聲地喊：方子衿，快點，船馬上就要開了。
　　陸秋生從衣袋裏抽出壹支派克自來水筆，遞給她。“這個，留個紀念吧。”他說，“希望妳常用這支筆給我寫信。”
　　壹支普通的自來水筆，就是壹件非常高檔的物品，何況是壹支派克筆？方子衿曾聽說過這支派克筆的來歷。這支筆原本是國民黨的壹個將軍所有，抗日戰爭的時候，這位國民黨將軍和壹位共產黨將軍並肩作戰，兩人壹起從鬼子的屍體中爬出來。分手時，互贈紀念品，這支筆就轉到了共產黨將軍的手裏。解放戰爭中，這位將軍身負重傷，他知道陸鳴泉很喜歡這支筆，就留下遺言，希望自己的戰友將筆轉贈給陸鳴泉。然而，在烽火連天的歲月，即使這樣壹件小小的禮物，要從前線送到在敵占區搞地下工作的陸鳴泉手裏，何其之難。輾轉好幾個人之手，才到了陸鳴泉的手中。後來，陸秋生在前線立功，陸鳴泉作為獎品，將這支筆送給了兒子。
　　方子衿的雙手往後縮了縮，說不，我不能收。這太貴重了。
　　正因為貴重，所以才要送給妳。陸秋生說著，硬是塞進了她的手中。方子衿推了幾下，見自己的隊長壹雙眼睛瞪得像牛眼壹樣，不敢再推，只得收下，匆匆去趕自己的隊伍。下次見面的時候再還給他。她這樣想著，登上了輪船。
　　壹聲汽笛長鳴，輪船駛離了恒興碼頭，向上遊駛去。方子衿站在船舷邊，看著下面翻卷的波浪，想象著船舷另壹邊翹首而望的陸秋生。
　　別了，恒興。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對於她，這是壹次飛翔，是壹次解脫。可是對於他呢？她說不清楚。這件事，會不會像偶爾刮過心空的壹陣風，隨著時間和空間的改變，永遠地流逝了？她緊握著手中的自來水筆，心想，也許，這將會成為她青春的第壹件物證。
　　青春歷程，愛情歷程，就這樣開始了嗎？看著長江兩岸的山，她有些迷惑。
　　醫療隊的第壹站是楚鄉縣。論起淵源，這裏正是方子衿的故鄉。方晉誠的老家就在楚鄉城上遊五十裏地的方家壩子。從楚鄉到方家壩子，有民船相通，幾天壹個來回。方子衿每次隨父回老家，都要在這裏住上壹兩個晚上。知道女兒參加醫療隊要去楚鄉送醫下鄉，方晉誠第壹次為共產黨大聲叫好。他說，衿娃兒，看來這個黨和以前那個黨真不是壹回事了，中國的老百姓有希望了。這次妳回老家，如果沒時間就算了，要是有時間，回方家壩子看壹看。那裏是我們的根，還有妳哥妳姐的衣冠冢，永遠都不能忘了。以後，無論妳走到哪裏，有時間都要去看看，給妳哥妳姐燒點紙。周硯月說，不是要土改了嗎？再過些年，娃兒的墳還不知在不在了。方晉誠說，土改好，土改了，窮人的日子就好過了。衿娃兒，妳把這些地契也帶上，都交給當地政府。
　　從楚鄉碼頭上岸，縣委書記帶著壹幫人在碼頭迎接他們。縣委書記說，妳們是黨和毛主席派來的救命恩人。這麽多年來，中國的老百姓先是經歷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後來蔣介石反動派又只顧打內戰，不顧人民死活。山區的老百姓缺醫少藥到了什麽程度，不親自見壹見，妳們是想象不到的。有時候，壹片阿司匹林就可以救活壹條命。可是，因為沒有阿司匹林，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條生命死去。妳們這次送醫下鄉，送的不僅僅是醫是藥，更是毛主席共產黨對人民的恩情。當然，我們這裏是山區，山區還不是非常太平，山裏既有國民黨反動派化整為零潛伏下來的特務，也有占山為王的土匪，還有老虎呀狼呀。可是，我們不能等把特務肅清把土匪肅清，把那些豺狼虎豹肅清之後再派醫療隊下鄉，山區那些患病的老百姓等不得。為了保證醫療隊的安全，縣委研究之後，決定派縣大隊的壹個班跟著妳們，負責安排醫療隊的保衛、生活以及聯絡。
　　聽說山區的情況後，醫療隊所有成員強烈要求不在縣城逗留，立即下鄉。當天下午，由縣大隊的樂東銘排長率領壹個班的戰士，護送醫療隊離開楚鄉縣城。傍晚時分，醫療隊正在山間小道中行走時，聽到前面壹陣鬧哄哄的聲音，接著就見壹隊鄉民擡著壹個人奔跑著迎面而來。山路很窄，兩路人馬相遇，難以避讓。前面的鄉民遠遠見了醫療隊，大聲地喊，勞駕，讓壹讓，我們趕去救命的。梁向西大老遠就問，老鄉，發生了什麽事？最先說話的那個漢子說，婆娘生娃兒。難產。
　　余珊瑤聽說，立即趕上前，抓住擔架說，別急，讓我看看。方子衿跟過去，伸長頸子往前看。女人躺在壹張翻倒過來的破竹床上，上面蓋著壹床被子，被子的壹端被血染紅了。女人的臉紙壹樣的白，已經沒有多少氣力喊叫了。山裏漢子不認識解放軍，見穿著軍裝背著槍的，以為遇到土匪了，嚇得半死，又見他們攔住了擔架，當即跪了下來，求道，青天大老爺，行行好吧。我婆娘快死了。放我們過去，我壹生供妳們的長生牌位。
　　樂東銘將槍壹橫，喝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梁向西立即制止了樂東銘，扶起山裏漢子，說，老鄉，妳別急，別怕。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醫療隊，來為妳們治病來救人的。妳婆娘的情況不妙，如果送到縣城，怕是沒趕到就沒了。我們這位女大夫，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婦產科專家。羅幸福知道山裏漢子不懂什麽是大夫什麽是專家，糾正說，她是壹位女郎中，是送子娘娘的女弟子。
　　山裏漢子壹聽，喜出望外，連忙爬到余珊瑤面前，抱住她的腿，跪在她面前叩頭。
　　擔架被放下來，余珊瑤揭開被子。方子衿湊上前去察看，見女人的產門已經完全開了，壹只孩子的腳伸在外面。夕陽的余暉照在女人血肉模糊的身上，壹團鮮紅，已經變成了烏紫色。血腥味已經不完全是血腥，還夾雜著壹股屎尿以及死亡的臭味，壹群蒼蠅在那裏盤旋著。余珊瑤問她的漢子，已經發作多長時間了？漢子說，五更就發作了。羅幸福叫道，怎麽早沒想到送醫院？余珊瑤問，現在離妳家多遠？漢子說五裏多地。余珊瑤說，趕回去來不及了，必須在這裏就地處理。梁向西頗有些軍人作風，說，要怎麽做，妳下命令。余珊瑤說，妳們做好三件事。搭好帳篷，多燒些開水，點起汽燈。醫療隊有壹頂帳篷，警衛班也有壹頂帳篷，他們也各有壹口行軍鍋。梁向西壹聲令下，大家開始忙碌。方子衿不待余珊瑤出聲，便已經放下藥箱，拿出消毒用具。
　　太陽下山了，兩頂帳篷在山間支了起來，淡淡的夜幕中，點起了壹盞汽燈。由於光線還不是太弱，汽燈不十分亮，倒是山坡上的兩堆火，燒得嗶嗶剝剝，歡騰著。梁向西等人幫著方子衿將女人擡進了亮燈的那頂帳篷裏，山裏漢子們跪在帳篷四周，口中念念有詞，虔誠地禱告。
　　帳篷裏，那架破竹床被正了過來，蓋在女人身上的破棉絮被扔在了壹旁。女人被放在滿是幹涸的血跡的光床板上，躺在那裏，不動也不叫，像是死去了壹般。小小的帳篷裏，壹會兒時間，便被血腥的臭氣充滿，不知從哪裏飛來了許多蒼蠅，四處亂竄。方子衿跟著余珊瑤，雖然有了種種經歷，可面對這樣壹個奄奄壹息，渾身惡臭味的產婦，還是生平第壹次。她的胃內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余珊瑤沖著她喊，還楞著幹什麽？快把她往床邊移過來。梁向西他們不是婦科醫生，不知道女人生產的時候，雙腿是吊在床下的。他們將女人安放在了床的正中。方子衿立即上前，抓住女人兩條滿是血汙的腿，向自己身邊猛拖，使得她的雙腿吊在床頭，屁股恰好擱在邊沿。女人沒穿褲子，血順著產門流出來，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
　　余珊瑤走過來，將女人的雙腿再往兩邊分開，用自己的雙腿往外頂著。醫院的產床是特制的，高度可以自由升降，以便產科醫生能夠有更適合自己的姿勢工作。可這竹床太矮了，余珊瑤不得不弓著身子，時間壹長，根本無法支撐。此刻，救人畢竟是第壹要務，她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條件。方子衿站在余珊瑤的對面，用雙手按住產婦的雙腿。余珊瑤將手伸到女人的下面，握住嬰兒露在外面的小腳，輕輕地往裏塞。隨著那只小腳被塞進女人的產道，余珊瑤的手也伸了進去。方子衿按照余醫生的指示，將雙手按在女人的小腹部，順著余珊瑤的手伸進的方向，壹下又壹下搓動女人的腹部。這件事，看起來強度不大，可因為她站在女人的側面，又是彎著身子，沒多久便腰酸手痛，細密的汗珠從她的額上從她的乳溝中從她的腋下冒出來。血腥味的屋裏，因此多了壹些汗的香味。
　　漢子以及其他鄉民跪在野地裏。時間像是壹輛被卡住的破車，停滯著沒了壹點滾動的痕跡。月光如洗，星星焦灼地期待著，野草間的山蛙，不知疲倦地聒噪。偶爾有壹兩只叫不出名的野獸，不遠不近地嗥叫，波浪壹般起伏在山巒間。漢子蹲在門邊，像是在聽屋裏的動靜，也像是處於壹種完全的麻木狀態。
　　余珊瑤的雙手全都伸進了女人的產道。方子衿幾乎看不到她的手有任何動作，卻能通過女人的腹部，感受到余珊瑤的手在極其輕微緩慢地移動。最初，余珊瑤還在向方子衿傳授知識。她說，隨著妊娠時間的增加，胎兒的長大，女人的子宮壁就像壹只氣球壹樣，越來越大，越來越薄。臨產前的子宮壁是最薄的，因此，除非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將手伸進產婦的子宮。稍不小心，手指便可能劃破子宮壁，造成大出血。在有條件的情況下，遇到這種情況，最好是施行剖宮產手術，那才是最安全的。方子衿也是忙裏偷閑，趁機問她為什麽要將胎兒的腿塞進去。余珊瑤說，胎兒的所有器官中，頭最大。順產的時候，頭先出來，只要整個頭產出，四肢便順著產出的方向整齊排列，不會形成阻力，身子很容易就出來了。但由於種種原因，相當壹部分產婦並不是順生，胎兒有身子橫在產門口的，稱為橫生，其特征是先出來壹只手，整個身子橫在產門口，這是無論如何生不出來的。還有壹種情況，腳先出來的，稱為逆生。逆生的時候，如果僅出來壹只腳，另壹只腳便可能岔開，甚至被宮縮和產婦用力的強大推力，將另壹只腳推成骨折，並且成為壹道卡，將胎兒卡住。就算是雙腳順利出來，雙手也可能成為另壹道卡。橫生和逆生都是難產，幾乎不可能順利產下嬰兒。因此，遇到難產，首先必須判斷胎兒的四肢在子宮中的方位，確定是否可以通過人工方法正位。如若不行，就需要剖腹。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只能通過人力方法來正位。人力方法，通常有腹部推拿和助產士將手伸進子宮正位兩種，壹般輕微的胎位不正，可以通過腹部推拿的方法正位，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能將手伸進子宮來正位。
　　整個接生過程中，弓著身子所付出的體力，遠比手上使出的力量大得多。壹段時間之後，余珊瑤無力再弓著身子，雙膝壹軟，在地上跪了下來，並且不再說話了。方子衿在搓動產婦那隆起的腹部的同時，每隔壹會兒，便要替余珊瑤揩去額上的汗。似乎過去了壹個世紀，才再次傳來余珊瑤新的命令。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從某處遙遠的石縫裏冒出來壹般。掐她的人中，把她弄醒。她說。方子衿將雙手抽離女人尖圓的腹部，移到她的人中部位，按了壹下。她自己都覺得這壹下力量實在太小。余珊瑤說，用力，大力。她突然拼出身上最後壹點力氣，猛地按下去。女人先是重重地吸了壹口氣，然後猛地慘叫起來。
　　“別叫，省著點力，聽我指揮。”余珊瑤說。
　　方子衿按照老師的要求，再壹次將雙手按在了女人的腹部。余珊瑤命令女人大吸壹口氣，憋住勁，然後向下用力。三個女人壹齊努力，孩子終於出來了。汽燈白瓦瓦的光照在嬰兒的身上，方子衿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壹團，泛著壹種烏紫色的光，倒提在余珊瑤手中。她掄起巴掌，猛地往小屁股上拍下去，那團肉晃蕩了壹下，沒有絲毫反應。她將手舉高了些，再壹次拍下去。拍了十幾下，奇跡出現了，孩子竟然哇的壹聲哭起來。
　　娃娃魚壹般的哭聲刺激著漢子的每壹根神經，他霍然站起，狂奔著撲向帳篷。由於蹲的時間太長了，雙腿已經麻木沒有知覺，在帳篷門口摔倒了。聽到孩子的哭聲，其他山裏漢子以及那些警衛戰士，壹齊歡呼著往裏面闖。余珊瑤大叫，幹什麽？快出去。漢子尚沒有從地上爬起來，急不可耐地問：是兒娃子還是女娃子？余珊瑤說，是兒子。妳妻子還很危險，我們要搶救，快出去。然後，她又向外喊，梁隊長，水呢？快把水拿進來。
　　漢子被其他人架著出去，他在帳篷外跪了下來，口裏念叨著：救命恩人啦，觀世音菩薩呀！帳篷裏，方子衿從余珊瑤手裏接過嬰兒，清洗著他身上的血汙。余珊瑤則開始清洗女人的產門，為其消毒止血。產婦在生出孩子之後，因為失血過多，再壹次昏迷過去。對於余珊瑤為她所做的壹切，絲毫不知。方子衿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給產婦輸血。可在這荒郊野地，他們無法查驗產婦的血型，找不到血源。這個產婦是否能活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處理完壹切，余珊瑤和方子衿壹起走出帳篷。看到她們，漢子連忙跪著爬過來，在余珊瑤面前拼命地磕頭。余珊瑤似乎想伸手扶起漢子，可她的手剛剛伸出，身子便開始搖晃。方子衿見狀，暗吃壹驚，連忙伸手去扶她。她的手剛挨到余珊瑤的身體那壹瞬間，覺得壹股大力向自己壓過來。她想拼出最後壹絲力氣頂住余珊瑤，可自己的身子也是軟的，根本頂不住，最後兩人壹起倒在地上。漢子見狀，大叫壹聲，觀世音菩薩，妳怎麽啦？梁向西上來檢查了壹下，摸了摸兩人的脈，對漢子說，沒事，是累的。
　　羅幸福看了看四周，對梁向西說，這荒郊野地的，遇到什麽事不好處理，我們得快點趕到壹個村子裏。余珊瑤和方子衿休息了壹會兒，分別喝了點糖水，精神有所恢復。余珊瑤也對梁向西說，我們不能呆在這裏，得馬上趕回村裏。醫療隊帶了兩副擔架，加上村民用來擡產婦的床，恰好可以擡三個人。余珊瑤和方子衿都說自己能走，堅持不肯躺在擔架上。漢子不管三七二十壹，將余珊瑤按到了擔架上，幾個鄉民壹起擡起便走。漢子抱起了自己的兒子，反倒把自己的老婆扔下了。梁向西於是命令警衛戰士擡起了產婦，壹行人踏著夜色，向前跑去。
　　余珊瑤問漢子離家多遠時，漢子說五裏多地。可是，他們壹路走下去，走到天邊現出曙色時，至少走了十裏多路之後，才看到前面的朦朧村落。
　　早有壹位鄉民飛奔回去報信，沒多久，那座村子喧騰起來。男女老幼從村子裏出來，甚至帶出了鑼鼓家夥，叮零哐啷敲打著。醫療隊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竟然齊刷刷跪了下來，口裏喊著恩人啦，觀世音菩薩呀。梁向西見狀，頓時覺得情形不對。醫療隊是毛主席派來的，是黨派來的。這恩是毛主席的恩是黨的恩，怎麽能記在觀世音的頭上？他奮力揮起右手，高呼毛主席萬歲。醫療隊的隊員以及警衛組的成員，壹齊高喊起來。聽到他們的呼喊聲，鄉民倒是楞住了。不再喊觀世音菩薩，也不跟著醫療隊喊萬歲。
　　梁向西停下來，問身邊的壹位農民，妳們怎麽不跟著喊？那個農民不解，說毛主席是誰？他怎麽就萬歲了？梁向西對他解釋說，毛主席是共產黨的領袖，是全國人民的大救星。羅幸福知道這些農民不懂文縐縐的話，便說，現在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了嗎？這個新中國，就是毛主席領導解放軍打下來的。這次，農民懂了，說，哦，毛主席就是當今的皇上呀。說過之後，這個農民當即領頭再次跪下，大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身後的農民也都恍然大悟，齊刷刷跪下來，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梁向西大叫壹聲：什麽亂七八糟的，錯了。領頭的農民不解，問，哪裏錯了？梁向西說，是毛主席萬歲，不是吾皇萬歲。皇帝被我們打跑了，沒有皇帝了。鄉民說，不是說那個叫毛主席的坐龍廷了嗎？梁向西說，現在是人民政府成立了，不再是皇帝的天下了。農民說，怎麽著也得有人坐天下嘛，還不都壹樣？梁向西知道無法和他們說清，只好說，妳們跟著我喊就行了。
　　毛主席萬歲！
　　農民們楞了壹下，跟著喊：毛主席萬歲。
　　這小小的插曲很快過去，鄉下人迎來了救命恩人，他們拿出家裏最好的食物招待他們，整個村子，沈浸在壹種節日的歡快之中。
　　也就是從這壹天起，余珊瑤的名字，在這窮山惡水、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傳開了。人們沒有記住她的名字，都說她是觀世音菩薩轉世，到凡間來救苦救難的。周圍幾個村的人都趕來看病，他們不是走著來，而是壹步三叩首，跪著來的，有人走到時，膝蓋都磨破了。見到余珊瑤，先不是看病，而是在地上鋪了紅布，磕三個響頭。因為余珊瑤有了名聲，所有人都要找她看病，無論她怎麽解釋自己是婦科醫生，只看女人的病，人家就是不肯相信。
　　楚鄉處於三峽地帶，目光所及，全都是綿延起伏，高高低低的山，山連著山，山疊著山。山裏向陽的壹面，密密匝匝的樹木，蔭天蔽日，背陰的壹面，卻是光禿禿的巖石，周圍生著壹些雜草。醫療組鉆進大山裏，就像是鉆進了疾病的老巢。尤其是山裏的婦女，患著各種各樣的婦女病。余珊瑤和方子衿天壹亮就開始看病，壹直到夜深，才弄點水匆匆地洗壹下自己，囫圇躺到床上。因為太累了，幾乎身體壹挨著床就睡著了。
　　這是醫療隊進入第五個村的第三天。山民很窮，家裏的房子，大多是樹木搭架，周圍圈上壹些樹枝遮風擋雨。稍好點的人家，外墻下半截用石頭，上半截用木板。壹大早，方子衿將藥箱清好，和余珊瑤壹起走進診斷室。診斷室設在壹戶鄉民的家裏，這家的門口圍滿了人。這是村裏比較富裕的壹戶人家，堂屋裏擺著香幾，幾上有壹只很有年代的香爐，正裊裊地飄出香煙。香幾下面擺了壹張八仙桌，兩邊各有兩把太師椅。為了供病人休息，事前還準備了幾條長木凳。診斷室在廂房，裏面被布簾隔開，裏面是壹張簡易診斷床，外間擺了兩張桌子。方子衿她們進去後，將藥箱放在桌子上，拿出裏面的東西。準備就緒，方子衿走到外面，叫道，二十四號和二十五號。婦科病是隱私病，壹般婦女，即使病得很重，也不敢看。她們壹旦走進這裏，等於向全村人宣布，自己那個部位有病。醫療隊汲取了在其他村看病的經驗，到了壹個村，不管是否有婦女病，將全村所有的婦女編上號，即使沒有病，也做壹次婦科檢查。
　　二十五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二十四號只有二十多歲。壹般來說，年輕婦女患病的可能性小壹些，方子衿便將二十五號推給余珊瑤，她自己接過了二十四號。聽過心跳，拿過脈，方子衿將二十四號領到裏面的房間，讓她在床上躺下來。女人按照她的要求，將上衣解開，露出壹對奶子。方子衿用雙手輕輕地揉捏壹遍，讓女人穿好上衣，再脫下褲子。女人很猶豫，動作遲緩。方子衿對她說，不必顧慮，大家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毛病。女人受到鼓勵，將那條棉褲脫下，頓時有壹股很濃的臭味撲面而來。女人再褪下內褲，方子衿往她的隱私部位看了壹眼，立即皺了皺眉頭。女人的私部壹朵蔫了的花般向外張開著，壹股很濃的臭味由那裏發出，向四周飄散。她以為女人得的是濕疣壹類的病，可認真看壹看，又不像。她拿不定主意了，向外叫道，余老師，妳來壹下。
　　余珊瑤進來，看了壹眼，問道，脫宮多長時間了？女人似乎不理解，她又問了壹句，從麽時候開始這樣的？女人想了想，說十壹二歲的時候。余珊瑤顯然十分吃驚，問她現在多大，她說二十五歲。余珊瑤問她什麽時候結婚的，她說十八歲。余珊瑤又問她和她男人的第壹次是什麽時候。女人說結婚大概壹個月以後。
　　問清這些，余珊瑤心中有數了，知道女人的丈夫不是她的第壹個男人，問她第壹個男人是怎麽回事。女人堅持說，她的老公就是她的第壹個男人。余珊瑤聽了，臉色立即變了，對女人說，妳對別人說假話可以，對我妳說不了假話。我是醫生，我知道這種病是怎麽回事。妳還是把實情說出來吧。
　　女人沒辦法，只好說了。她自己的親生父親在她三歲的時候死了，她跟著母親改嫁。八歲的時候，她被後父強奸了。有壹次，後父和她做的時候，被他的兩個兒子看到了，兩個兒子趁著父親離開，堵住了她，也要和她做。她沒辦法，只好依了。從那時候開始，他們父子三人，輪番和她做，尤其是那兩個哥哥，天天不斷，壹天要做好幾次。直到現在，她每次回娘家，他們仍然要和她做。余珊瑤義憤填膺，表示壹定要將此事告訴政府，狠狠地懲罰這幾個壞蛋。女人壹聽，連忙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她說，這件事，她丈夫以及婆家人至今不知情。如果報告給政府，她就沒臉活在世上了。
　　面對這個女人，方子衿又壹次想起余珊瑤曾說過的話。女人的隱私部位，映照出的是整個社會。社會如果不能有效地治理好，婦女的隱私病，是很難治愈的。
　　半夜時分，壹陣槍聲將她們驚醒。方子衿猛然翻身坐起，聽到外面壹片鬧騰。有人在大聲地命令，土匪想進村，所有青壯年拿起家夥去打土匪，婦女留在家裏，都不要出門。跟著醫療隊的有縣大隊的戰士，村裏又有民兵武裝，方子衿和余珊瑤都沒意識到這次的事件可能非常嚴重。她們摸黑坐在床上，聽著村外的動靜。槍聲非常激烈，卻漸行漸遠。遇到土匪襲擊不是第壹次了，以前曾有好幾次小股土匪活動，都被縣大隊的戰士和當地的民兵趕走了。余珊瑤聽到槍聲遠去，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對方子衿說，土匪被打走了，明天還要忙壹天呢，快睡吧。
　　兩人再壹次躺下，在槍聲中睡了過去。突然，轟然壹聲響，門被撞開了，幾個黑影沖進來，壹個人小聲地問，這屋裏有兩個人呀，到底是哪壹個？另壹個說道，管她是哪壹個，壹起帶走。
　　剛剛驚醒的余珊瑤和方子衿意識到情況不對，大聲地喊叫。那幾個黑影將她們按在床上，往她們嘴裏塞了些布，像扛麻包壹樣，往肩上壹擱，扛著就往外跑。余珊瑤和方子衿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土匪綁架了，拼命地掙紮著。留在村裏的村民被鬧醒了，他們從家裏出來，紛紛打聽出了什麽事，見壹夥人扛著兩個人往村外跑，有人大叫：“土匪搶人了，快追土匪啊。”村民於是向前追。可土匪手裏有槍，對著奔跑過來的村民頭上放了壹陣槍，再沒有人敢往前跑了，只是遠遠地跟著。
　　土匪扛著余珊瑤和方子衿跑到村口，那裏早已經準備了好多馬。土匪們跳上馬，將她倆往馬背上壹擱，馬隊立即撒開四蹄向山裏跑去。
　　最初，方子衿她們還能聽到身後嘈雜的喊叫聲，轉眼間，那聲音沒有了。既沒有叫聲也沒有槍聲，只有急促的馬蹄聲，在靜夜的山谷間回蕩。這麽狂奔了好幾個鐘頭，跑了不知多遠，有人吆喝停下，方子衿感到腹下的馬越跑越慢，然後停下來。她被人從馬背上抱下來。山裏有壹股很重的寒氣，四周靜極，馬兒顯得有些誇張的喘息聲中，夾雜著遠處野獸壹陣又壹陣的嗥叫。她被兩個男人擡著，放在了余珊瑤身邊。
　　壹個頭目走上前，對她們說，觀音大師，別怕，我們沒有惡意。方子衿想說點什麽，可她全身都在發抖，根本說不出來。那個頭目接著說，在下是奉韓司令之命，前來請觀音大師去司令部給韓司令夫人看病的。韓司令說了，等妳把夫人的病治好了，我們立即送妳們下山。
　　方子衿心中咯噔了壹下。他這樣說，是否表明，如果治不好那個女人的病，她們再也沒有下山的機會了？更何況這些人是土匪，他們能有什麽信譽？
　　頭目繼續說，觀音大師，天就快亮了，我們不能讓妳記住路。所以對不住嘍，得把妳們的眼睛蒙上。
　　余珊瑤是半躺在山坡邊草叢上的，聽了他的話，突然翻身而起，以命令的語氣讓他們等壹等。方子衿看不清頭目的表情，卻可以從他的語氣中知道，他對余珊瑤還是有些敬畏的。他說，觀音大師，妳有麽子吩咐？余珊瑤指著方子衿說，她完全不懂醫，去了也沒用，路上還增加妳們的負擔。我跟妳們去，妳放她走吧。
　　方子衿沒想到余珊瑤此時會想到救自己。跟著余珊瑤學醫已經幾個月了，余珊瑤對她既沒有好語氣也沒有好臉色。她壹直以為，余老師不喜歡自己，只是因為上面硬塞給她，她才無可奈何接受的。而現在，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這個沒有真正拜過師的學生。在方子衿的眼裏，余珊瑤突然之間異常高大起來。她知道自己應該有所表示，至少要表現壹點豪氣。然而，壹想到這種豪氣可能直接關系到自己的生死，她渾身就發軟，以至於嘴都沒有力氣張開。
　　根本輪不到她說話，小頭目已經以看似恭敬的語氣堵死了方子衿的生路。
　　臉上蒙了黑布之後，方子衿再壹次被放在了馬背上，馬蹄聲再壹次急促地響起來。方子衿的身體在馬背上顛簸著，她懷疑自己的脊骨會被跌斷，或者是被奔跑的馬匹顛到地上摔死或者自己的腸子會被顛斷。事實是她所有的估計都沒有發生，只是腹部和胸部之間的壹塊皮被蹭破了，腫痛了好多天。
　　這樣奔跑了好幾個鐘頭，土匪們再次停下來，把她們從馬背上放下。方子衿覺得渾身都散架了，所有零部件都不屬於自己壹般。那些土匪可不管這些，放下她們之後，便把不知什麽東西往她們嘴裏塞。沒容方子衿張口，聽到余珊瑤說，先別忙著吃了，我都快憋爆了，解開繩子，讓我們先方便壹下。壹個土匪說，就在我們眼前拉得了。余珊瑤說，妳這說的是麽話？妳媽妳姐妳妹方便，妳也看嗎？土匪說，那不行，我們不看著，妳們跑了怎麽辦？余珊瑤說，虧妳想得出，這壹路瘋顛，我全身都是麻的。現在妳讓我跑，我都跑不動了。無論她們怎麽說，土匪就是不肯讓她們離開視線。最後，她們只好躲在壹棵大樹後尿了，又胡亂吃了兩只窩窩頭，喝了點水。
　　土匪們又要上路，余珊瑤緊緊地抱著壹棵樹，說這樣跑下去不行，她就快要死了。無論如何，得讓她睡壹覺，否則，就算讓她死在這裏，也不再走了。土匪無計可施，只好讓她們睡覺。余珊瑤見他們答應了，倒頭便睡。方子衿可不敢大意，緊張地說，老師，我們睡著了，他們如果……怎麽辦？余珊瑤明白她的意思，小聲地對她說，妳放心睡吧。沒聽說是他們的司令要我們去給司令夫人看病嗎？沒有見到司令之前，他們不敢亂來的。即使如此，方子衿還是懸著壹顆心。沒有見到土匪司令之前不敢亂來，那麽見到之後呢？難道自己的生命，真的就這樣結束了？胡思亂想著，不知什麽時候真的睡過去了。被人推醒，才知道，天再壹次黑了下來。
　　草草吃兩個黑面和麥麩混合而成的饅頭，喝了壹點山泉水，她們又像兩只麻包壹樣被扔到了馬背上。這樣壹路不停地奔跑，不知跑了幾個小時，馬終於是停了下來。方子衿的身子再壹次被人抱住的時候，她連掙紮的勁都沒有了。她被人安排在壹乘滑竿上，滑竿被人擡上了肩，隱約是在往山上走。她的感覺還停留在馬上，自己的身子壹直上下顛簸著，根本無法停下來。即使幾個小時後滑竿停下，蒙在她臉上的黑布被扯下時，她的身子還在上下苦顛，似乎停不下來壹般。方子衿四處看了看，見自己和余珊瑤被帶進了壹座山寨，四周用石頭砌著壹堵厚墻，沿著山勢有壹些房屋，只有正中幾幢像點樣子，旁邊都是壹些臨時用石塊壘成的簡易房子，看起來像是壹座座地堡。剛下地，方子衿和余珊瑤都不會走路了，雙腿抖得厲害，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擡她們上來的幾個土匪伸手上來扶她們，被她們掙開。
　　從正面壹幢屋子裏走出兩個穿國民黨軍裝的年輕女人，她們腰中紮著手槍，看上去頗威武。可那壹身衣服，顯然有些年頭了，陳舊而且有了補丁。再看周圍那些男人，差不多是破衣爛衫，面帶菜色。兩個女人走到她們面前，分別攙了她們，向屋子裏走去。余珊瑤叫道，先別忙，我們要去壹趟廁所。兩個女人交換了壹下眼色，然後改變方向，走到圍墻邊壹個用松樹枝搭成的棚子前。方子衿看了壹眼這廁所，竟然只有半截，不封頂的。別說是壹米七幾的男人，就是她站在那些枯了的松枝旁邊，都能看清裏面的壹切。方子衿問，就這裏？其中壹個女人說，我們這裏只有這壹間廁所。
　　從廁所出來，正中那幢大房子前面，已經站了壹個孔武的中年男人。他唇上有壹撮很濃密很整齊的黑胡子，嘴裏咬著壹根煙鬥，身上是壹套國民黨少將軍服，腰中紮著武裝帶，腳上是壹雙有些破了的馬靴，雙手放在身後，抓著壹條馬鞭。看到余珊瑤和方子衿，他將煙鬥從口裏取下，邁開大步，迎著她們走過來。兩個女人見到他，迅速立正，叫了壹聲韓司令。韓司令沒有理會兩名手下，將手中的煙鬥塞到牙縫裏咬住，停下來，雙手抱拳，說道，余大夫，非常抱歉，用這種方式請妳來看病，實在是情非得已，萬望海涵。
　　余珊瑤的胸似乎突然挺了壹挺，看上去正義凜然。她說，病人呢？
　　韓司令攤開壹只手，向屋內做出壹個請的動作。方子衿跟著余珊瑤走進去。她們兩人既因為壹路顛簸，也因為山中太冷，身子壹直都在發抖。
　　進門後是壹間堂屋，很寬敞明亮，正中壹張八仙桌，兩邊排了很多椅子。八仙桌的壹邊，坐著壹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女人。女人也是壹身國民黨軍服，同樣是舊了，卻是壹個補丁都沒有。領她們進去的兩個女人，站立在司令夫人身邊，等待著進壹步的命令。方子衿壹直以為自己的母親和余老師是女人中最漂亮的，可見到面前這個女人時，她才知道，原來還有女人比她們更漂亮。當然，她很快看出面前這個女人的身子極其虛弱，臉色蒼白，就像是被漂洗太多次的白布壹樣。女人見到她們，站起來，苦瓜壹樣的臉上擠出壹絲笑容，客氣地說，余大夫，真的非常抱歉。讓妳受驚了。
　　余珊瑤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壹眼，也不顧韓司令是否讓座，自己先走過去坐下來，以命令的語氣對女人說，妳坐過來。女人沒動，旁邊壹名女勤務兵拿眼看韓司令。韓司令喝道，楞著幹啥子？快把椅子搬過去。女勤務兵立即搬了壹把椅子，放在余珊瑤面前。那壹刻，方子衿對余珊瑤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樣壹個匪窩裏，她竟然能夠表現得如此鎮靜，真不知她是什麽東西做成的。自己就不行，腿肚子壹直在打戰，抖得厲害，甚至都有些站不住。余珊瑤可能看出了這壹點，溫柔地對她說，小方，妳也坐過來。韓司令對女勤務兵說，快幫余大夫的學生搬壹把椅子過去。有人將她們的藥箱提進來，擺在八仙桌上。
　　方子衿坐過去時，余珊瑤已經伸出她的纖纖玉指，輕輕按住了司令夫人李筱玉的手腕。同樣是美女，兩只手那麽壹交叉，立即就分出了楚河漢界。余珊瑤的膚色，更接近於嬰兒的光澤，凝脂壹般白皙，壹種從最深處透出的紅色，就像清晨第壹道霞光般媚惑。司令夫人的皮膚顯得蠟黃而又幹燥，被山裏的陽光塗上了壹層釉色。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堂屋裏只剩下韓司令和三個女人。余珊瑤拿過脈，對司令夫人李筱玉說能不能找壹個僻靜壹點的房間，她要做壹些特別的檢查。李筱玉站起來，將她們領進側面的壹個房間。房間裏有壹張很大的床，床上的被子顯得很破很臟，房間裏有壹股子黴味，還有壹些血腥味和死魚壹樣的臭味。韓司令跟著她們走進房間，甚至討好地搬過椅子讓余珊瑤坐。余珊瑤盯了他壹眼，似乎在說，這是看女人的病，妳有必要留在這裏嗎？韓司令沒有理會她的眼色，她也懶得再理，從藥箱中拿出聽診器，讓女人解開外衣。
　　女人的裏面穿的是壹件白襯衣，現在已經不能說是白色了，上面沾滿了汗漬，變成了土灰色。看女人外面的軍裝還算光鮮，可裏面的襯衣已經破了。破的地方也非常奇特，兩只奶子上面，只有稀稀的幾根紗線，以至於女人的奶子壹眼就可以看到。這是壹對顯得松垮的奶子，沒有壹般女人的奶子那種瓷白色，是壹種病態的蒼白。
　　余珊瑤將聽診器貼在女人的胸部聽了半天，又讓女人躺到床上去，將褲子褪下。女人聽話地躺了上去，脫下軍褲後露出的是壹條花內褲，方子衿壹看就知道是上海貨。三峽地區的女人，生活在城市或者縣城的，通常穿那種大花褲衩，而鄉下女人，僅僅在外面套壹層褲子遮羞，裏面是不穿內褲的，晚上睡覺，全家人都是精赤條條。眼前這個女人和整個三峽地區的女人都不同，穿的是壹條緊緊裹在身上的三角褲。穿這種三角褲，三角區原本該是如香蕉狀的，非常飽滿圓潤。可李筱玉的那個地方，鼓得驚世駭俗，顯得很不真實。內褲比襯衣破得更厲害，腰部露出的是毛邊，小小的壹塊三角之地，竟有好幾個破洞，顯示裏面塞了不少的紙。紙的邊緣，女人的陰毛向外怒張著，似乎在表示某種不滿。女人問余珊瑤還用不用脫，余珊瑤說暫時不用。她將聽診器貼在女人的小腹部，認真地聽著。
　　這道程序剛剛結束，韓司令有點急不可耐地問情況怎麽樣。余珊瑤眼睛都沒有看他壹下，而是轉向方子衿，對她說，妳來給她檢查壹下。方子衿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手指還在顫抖著。她暗自對自己說，妳不能這樣，如果能治好這個女土匪的病，說不準他們真的會兌現諾言。這可不是在治病，而是在救妳自己的命，無論如何，妳得用點心。
　　用去比平常至少長三倍的時間，方子衿才將自己的手指從李筱玉的腕上抽了回來。見余珊瑤拿眼光看自己，她又拿出自己用的聽診器，先聽女人的心跳，再聽女人的小腹。做完這壹切，韓司令再次問到底是什麽病。方子衿拿眼看余珊瑤。余珊瑤以目光鼓勵她。她說，看上去是喜脈。可是，脈象很弱，應該屬於極度陰虛。病象下沈，應該在腎。李筱玉立即說，對，我的腰老是疼，有時候是陰陰地疼，有時候又像裂開了壹樣。司令搬把椅子坐到她們面前，問是不是看出什麽病了。余珊瑤不理司令和李筱玉，對方子衿說，妳問吧。
　　不需要她問，李筱玉開始自己介紹病狀。十個月前，她停經了。當時以為是懷孕，歡天喜地的。沒想到，六個月前，突然又流血了。最初，她以為是月經，沒理。可是流了半個月，還沒有幹凈，找了附近幾個郎中看，說是流產。等流完了，自動會好的。差不多壹個月後，不流了，她以為好了。豈知半個多月後又開始流，壹流就是壹個多月。從那以後，似乎總也沒有幹凈過，所以，她的下面，不得不壹直塞著紙。
　　方子衿壹下子糊塗了。脈象顯示是喜脈，似乎表明她懷有身孕。可不停流血又是怎麽回事？陰虛顯示什麽？如果說流產，最多半個月甚至幾天就流完了，不太可能流壹個月，更不太可能流過之後再流。難道自己的脈拿錯了？她看著余珊瑤，見余珊瑤也正好看著自己，眼中流露的是壹種鼓勵和支持。她第壹次讀懂了余珊瑤的目光，心中大為欣慰。她在以目光暗示自己呢。這麽說，自己剛才對脈象的分析是對的？如果是對的，這病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懷有身孕是對的，那就不是流產。不是流產又是什麽？流了兩個多月的血，胎兒還能活嗎？
　　余珊瑤對韓司令說，我們要做婦科檢查，能不能請妳出去壹下？韓司令看了余珊瑤壹眼，很聽話地走出去，並且將門帶上。余珊瑤對李筱玉說，現在把妳的內褲脫了。女人脫下內褲，又取下厚厚的壹沓沾滿烏黑血跡的紙，頓時有壹股很濃的血腥味夾雜著死魚壹般的臭味在空氣中彌漫升騰。方子衿皺起了眉頭，余珊瑤卻是視而不見。她戴好乳膠手套，走到床邊，將女人的雙腿扒開，方子衿看到，女人的那個部位血肉模糊。她很清楚，造成這種狀況，主要原因是流血時間太長，女人又壹直捂著紙，皮膚不透氣，又容易滋生細菌，而且行動時，腿和紙壹齊摩擦皮膚，容易讓不健康的表皮破損，加上衛生條件不好，沒有及時消毒，便出現了潰爛。余珊瑤先看了看女人大腿根部潰爛的情況，又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指伸進去，在裏面探著。她抽出自己的手時，方子衿看到手套上沾的血。血很淡，而且帶著烏紫色血塊。
　　“現在妳來給她做指檢。”余珊瑤命令道。
　　方子衿覺得有什麽東西哽在喉嚨裏，強烈想嘔吐的感覺，攪得她頭昏目眩。老師發了話，她不好不照辦，只得硬著頭皮給女人指檢。
　　做完檢查，李筱玉問余珊瑤，自己到底得的是什麽病。余珊瑤不說話，轉身向外走。韓司令像受傷的蒼蠅壹般在堂屋裏打著旋，見到余珊瑤，像是見到救星壹般，立即上前詢問。余珊瑤並不答話，走到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又示意隨後跟出來的方子衿也坐下。韓司令壹直都在說著話，無非是問夫人的病情。直到李筱玉也回到堂屋裏坐好，余珊瑤才對方子衿說，妳先說說吧。
　　方子衿拿過脈時，心裏還是壹團亂麻。等余珊瑤指檢過後，她突然靈光壹現，找到了答案。她說，她認為韓司令夫人十個月前確實懷了孕。但因為某種原因，這個胎兒在三個月左右就死了，死胎並沒有排出，而是留在了子宮，成了子宮異物。流血應該是死胎引起的。精血不固，傷及脾腎。
　　司令立即問余珊瑤是不是真的。余珊瑤說，其實，妳夫人沒什麽病，只是因為胎兒死在腹內，造成出血。血流多了，身子虛，當然就壹身是病了。要想治好這個病，只有壹個辦法，動手術將死胎拿出來，然後再慢慢調養身體。韓司令問她是否能動手術。余珊瑤說，動手術是壹件大事，需要設備以及相當的藥物準備，要到山外的大醫院去做，最好是去恒興。韓司令壹聽就傻眼。他是土匪司令，共產黨的剿匪部隊正四處尋他。他如果帶著夫人去恒興治病，豈不是自投羅網？他焦急地問余珊瑤有沒有別的辦法。余珊瑤堅決地搖著頭說，妳可要快點決定。人的血是有限的，經不起這樣流。韓司令顯然是給難住了，急得在房間裏打旋兒。余珊瑤趁機又加了壹句，如果再這樣流壹段時間，神仙都救不了妳夫人。說過之後，她又以命令的口吻對韓司令說，被妳們鬧騰了壹個晚上，我和小方還沒睡過呢。找個地方讓我們睡覺。
　　韓司令叫來那兩個女勤務兵，帶著方子衿和余珊瑤去她們的房間休息。房間很小，擺著兩張陳舊的木床，床上鋪著厚厚的草，草上有墊絮。墊絮已經成了黑色，上面的床單補了許多的補丁。房間裏有壹股很濃的黴味，夾雜著壹股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可那肯定不是死老鼠。余珊瑤不壹會兒就睡著了，方子衿無法入眠。躺在床上時，那種死老鼠的味道更濃了，而且還有壹股很濃的男人味。這可是女人的床，怎麽會有這麽濃的男人味？仔細壹想，她明白了，這裏是土匪窩，壹個男人的世界。在壹個男人的世界裏住著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會是什麽樣的人？想到這裏曾經有許多男人滾過，方子衿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就像是有億萬只虱子在咬著她壹樣。那樣兩個不算漂亮的女人在這裏成了公共廁所，她們這樣兩個絕色美女落到這裏，無異於羊入狼群，命運會是什麽樣的？想到這壹點，她不寒而栗。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下，余老師竟然能夠安然入睡，壹股敬佩之情，油然而起。短短的壹天時間裏，余珊瑤的形象，在她心目中高大起來。
　　正當方子衿迷迷糊糊的時候，哐的壹聲，門被踢開了。她大吃壹驚，翻身而起，見門口闖進來幾個男人，如果不是提著槍，肯定會被誤認為是山裏的農民。他們喝過酒，進來的同時，滿屋子都充滿了酒臭味。進來之後，他們像餓狼壹般撲向她們。
　　余珊瑤從床上壹躍而起，大聲叫道：“搞麽事搞麽事？”
　　壹個土匪說：“咳咳，讓我們玩玩嘛。”
　　那個渾身汗臭味滿口酒臭味的男人向自己撲過來時，方子衿壹下子蒙了，她拼命地推拒著。可那個男人的力量實在太大，只壹下，就撕開了她的前襟，讓她那壹對瓷白的兔子脫穎而出。男人驚叫出聲，操著壹口北方話說：媽呀，這妮子的奶子好白好大喲。他的話音未落，另外幾只手撲了過來，抓住她的奶子拼命地揉捏著。
　　如果不是余珊瑤冷靜沈著，方子衿肯定逃脫不了被糟蹋的命運。那幾個男人粗糙的手抓捏著她的白鴿並且準備將她的白鴿撕爛時，她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擊，嚇昏過去。此時的余珊瑤卻是異常清醒。那個皮膚像炭壹樣黑的家夥，張大著皴裂的厚嘴唇，露出當面兩顆金牙和金牙旁邊兩排黑牙，涎水從嘴角滑下來，像豬壹樣在余珊瑤豐滿的胸脯上亂拱時，她沒有壹絲壹毫的驚慌。她將自己的手向下伸，壹把抓住了他的命根子。最初，那家夥還以為她那白蔥壹般的玉手，是想帶給他壹陣快感的春風，頓時興奮地嗥叫起來。余珊瑤根本沒容他作出絲毫反應，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壹捏。那個家夥立即慘叫壹聲，從她身上滾下來。她翻身而起，右手往前壹伸，然後漂亮地壹擡腿，再站起身來，左手在右手邊動了那麽壹下。這些動作壹氣呵成，優美至極。在這壹串動作結束時，她同時做了幾件事。第壹件事當然是將那個男人的睪丸捏碎了。第二件事是順勢奪了他的二十響。第三件事是做了壹個順水人情，將他踢到了地上。第四件事則是將子彈推上了槍膛。
　　屋子裏幾個土匪聽到慘叫聲，又見同伴痛得在地下打滾，明白遇到了厲害角色，迅速伸手去摸槍。豈知余珊瑤比他們更快更狠，她揮著手中的槍，大喝壹聲：“都給我站好，否則，我認人我手裏的家夥不認人。”那些土匪楞了那麽幾秒，顯然在退和進之間權衡。余珊瑤知道不能給他們思考時間，必須將這些家夥鎮住。她舉起手，猛地壹扣扳機。砰的壹聲，憤怒的子彈沖出了槍膛，射到屋頂上。
　　即使如此，那幾個土匪仍然沒有及時退走，反倒是有更多的土匪圍了過來，門外，伸進了不少長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余珊瑤和方子衿。剛剛醒過來的方子衿看到那些槍口，心中冒出的第壹個念頭就是：完了，這回我肯定是死了。
　　槍聲驚動了韓司令，他牛壹樣的身形往門口壹站，所有人都不再有任何動作。余珊瑤提著槍站在那裏，身子也在發抖。她質問韓司令，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請來的客人？又問他，妳不是說妳們是國民革命軍嗎？國民革命軍就是這樣的隊伍？這和土匪有什麽區別？韓司令被壹個女人質問，覺得面子拉不下，壹面對那幫手下拳打腳踢，壹面破口大罵。那些手下壹個個屁滾尿流，連爬帶滾地跑出去了，只有那個破了睪丸的土匪仍然痛得在地上打滾。韓司令不知是不是太激動了，猛壹陣咳嗽，似乎歇不住。最後那個土匪爬到他的面前，抱著他的大腿，說余珊瑤將他的卵子捏碎了，請司令壹定要替他做主。韓司令猛咳了壹陣，稍稍平復，準備對面前的土匪說點什麽，剛開口，又咳了幾聲。就在咳的工夫，他擡起穿馬靴的腳，照著他的胸口又踢了壹腳，又大叫壹聲，來人——啊。說出的三個字，前面兩個中氣很足，到了第三個字，卻接不上氣了。
　　兩個勤務兵應聲而入。韓司令又喘了幾大口氣，才發出命令：把他拉出去，給老子斃嘍。
　　聽說要槍斃自己，那個土匪臉頓時變得紙壹樣白。他猛地撲向韓司令，抱住他的大腿，數說著自己對他的忠心以及自己所立的大功。提到某次曾救過韓司令的命。韓司令無動於衷，站在那裏壹動不動，臉上像是塗了壹層油彩，紅光放亮，胸脯像是拉著風箱壹般，劇烈地起伏著。方子衿縮在床的壹角，緊緊地掖著胸前，不讓自己的大白兔溜出來。她以壹種極度的驚恐目睹了眼前發生的壹切，並且以充滿敬佩和崇拜的眼神去看余珊瑤，發現她的身子搖晃起來，先是手中的槍掉到了地上，接著她自己倒了下去。
　　韓司令上前壹看，猛壹陣掐她的人中，將她救醒過來。韓司令對她說，對不起余大夫，都是我的錯，我沒有管好手下，讓妳受驚了。余珊瑤說妳說這些沒用，最好的辦法是放我們走。否則，這個晚上會發生什麽事，妳根本控制不了。恰在此時，外面傳來壹聲槍響。韓司令說，妳聽到了吧？我看還有誰敢亂來。余珊瑤說，殺人不是辦法。那些人手裏也有槍，今天妳可以殺他，明天他們也可能殺妳。韓司令從牙縫裏擠出兩個詞：誰敢？說過之後，又是壹陣幹咳。
　　余珊瑤不說了，仔細地看他，看得他有些頭皮發麻，問道，妳這樣看我幹啥子？余珊瑤說給我。他問給妳啥子？她壹把抓過他的手腕，開始給他拿脈。他說妳不用哄我，我沒病。余珊瑤不理他，壹邊把著脈，壹邊問他是不是到了下半夜就熱得難受，全身像著了火壹樣。他說那是我火氣旺。她再問是不是性欲特強，每晚得好幾個女人。他說那是我生命力旺盛，能力超強。余珊瑤仍然不理他的話，繼續問他，腰是不是酸脹酸脹的，還有，每次咳的時候，是不是像是有壹根線扯著全身那樣，壹咳就到處扯著疼。
　　韓司令有些泄氣了，認真地盯著她看了半天。不太相信地問：“妳如果糊弄老子，老子認識妳，老子的槍子兒可不認識妳。”
　　余珊瑤說：“我看妳年齡不算小了，應該四十挨邊了吧。有孩子了嗎？”
　　韓司令壹聽就煩了，斥道：“啰唆啥子？看病就看病，扯他娘這些亂七八糟的幹啥？”
　　余珊瑤抽離了自己的手，又拿聽診器聽他的胸音，聽得很仔細，時間出乎意料的長。壹旁的方子衿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師到底想幹什麽。余珊瑤終於做完了壹切，嘆了壹口氣，說：“算了，不說了。反正我的命捏在妳的手上，要殺要剮，隨妳好了。”
　　她不說，韓司令可是急了。在屋子裏團團轉，又掏出槍來，威脅要斃了她。余珊瑤說，妳要斃就斃吧。反正，用不了多久，妳就得去地下和我見面，我找閻王爺告狀去。
　　她越是這樣說，韓司令越是害怕，問她自己到底得了什麽病。又說只要她能治好他的病，他做牛做馬報答。余珊瑤說，我治不了妳的病。妳不是那些山裏的農民，我感覺妳應該讀過書知道理的，妳肯定知道，我不是什麽觀音大仙，也不是包醫百病的神醫華佗，我只是壹個婦科大夫，只會治婦女病。妳得的是內科病，我不會治。就算是會治，在這裏也治不了。妳還是好好享受妳已經不多的日子吧。要我說，也別壹天到晚把人家女人折騰得要死，好好養壹養自己的身子，趁著現在還行，給自己留個種。如果再拖幾個月，妳的病發了，恐怕連後也沒了。
　　韓司令真是嚇壞了，撲通壹聲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無論如何都要救自己。
　　余珊瑤說，妳的病還沒有完全顯現出來，不過也快了，大概就兩三個月的事。妳的病在肺部，如果我的診斷不錯，應該是肺結核，也就是民間說的肺癆或者癆病。這種病，如果治得早，還有救，等病真的發了，神仙都救不了妳。妳不是要我救妳嗎？我給妳指壹條路，趁現在還來得及，帶著妳的人下山去吧。楚鄉肯定救不了妳，恒興有沒有治肺結核的藥和相應的醫療條件，我不知道。如果我估計不錯，妳這病，只能去寧昌治。那樣，妳和妳夫人都還有救。說過這壹席話，無論他再問什麽，她都緊閉其口，壹言不發。
　　令方子衿大喜過望的是，當天晚上，韓司令竟然派人用兩乘滑竿擡著她們下山了。擔驚受怕了壹整天，原來只不過虛驚壹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