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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面壁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別了師父、師娘,與眾師弟、師妹作別,攜了壹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壹個危崖之上。
  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更沒壹株樹木,除壹個山洞之外,壹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釵上的壹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不致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騖。
  令狐沖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裏坐過,以致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是今日華山派第壹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妳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沖又來跟妳相伴了。”
  坐上大石,雙眼離石壁不過尺許,只見石壁左側刻著“風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是本派的壹位前輩,曾受罰在這裏面壁的。啊,是了,師父是‘不’字輩,我祖師爺是‘清’字輩,這位風前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麽勁力非凡,他武功壹定十分了得,師父、師娘怎地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來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沒壹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什麽又入魔教?就算壹時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
  霎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於老拳師壹家二十三口遭魔教擒住了,活活地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於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給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壹役中斷送了壹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裏,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遭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麽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沖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什麽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壹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壹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壹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了。他這壹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壹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壹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只見嶽靈珊手中提著壹只飯籃,笑吟吟地道:“大師哥,我給妳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妳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沖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賠上壹條性命,嶽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壹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邊。
  嶽靈珊壹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壹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麽輕輕巧巧壹個轉身,跟著向前躥出。她只盼比令狐沖落得更近峰邊,躥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壹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來。令狐沖壹伸手,拉住她左臂。嶽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壹尺,確是比令狐沖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妳落得更遠。”
  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只怕要罰我多面壁壹年。”
  嶽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壹同面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
  令狐沖道:“咱們天天壹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瞧了壹眼,不由得心頭壹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裏日夕不離地共居壹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妳在正氣軒中面壁,壹步也不許離開,那麽咱們就壹年不能見面了。”
  嶽靈珊道:“那不公平,為什麽妳可以在這裏玩,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妳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妳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吧,可是妳謝我什麽?’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壹年飯,每天見上他壹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什麽辛苦?’大師哥,妳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嶽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妳壹來到,便過來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壹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妳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
  令狐沖道:“後來妳拔劍嚇他?”嶽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妳。”令狐沖瞧著她的小臉,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
  嶽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肴,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嶽靈珊笑道:“我陪妳壹塊吃,妳瞧,這是什麽?”從飯籃底下取出壹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壹見有酒,站起來向嶽靈珊深深壹揖,道:“多謝妳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壹年之中沒酒喝呢。”嶽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麽壹小葫蘆給妳,再多只怕給娘知覺了。”
  令狐沖慢慢將壹小葫蘆酒喝幹了,這才吃飯。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只是壹大碗青菜、壹大碗豆腐。嶽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嶽靈珊又和令狐沖有壹搭、沒壹搭地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嶽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沖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沖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壹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壹劍”。這“寧氏壹劍”雖只壹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法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為尚未到這境界,如勉強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裏加緊用功。這麽壹來,他雖受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嶽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華山頂上壹日冷似壹日。又過了些日子,嶽夫人為令狐沖新縫壹套棉衣,命陸大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壹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
  令狐沖見天上積雲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沒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壹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嶽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沖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腳步簌簌聲響,嶽靈珊在大聲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嶽靈珊壹步壹滑地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壹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嶽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沖抓住她手,將她淩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發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壹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妳……妳……”嶽靈珊小嘴壹扁,似欲哭泣,道:“摔了壹跤,將妳的飯籃掉到山谷裏去啦,妳……妳今晚可要挨餓了。”
  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妳實在不該上來。”嶽靈珊道:“我掛念妳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妳。”令狐沖道:“倘若妳因此掉下了山谷,叫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嶽靈珊微笑道:“瞧妳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麽?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狐沖道:“只求妳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嶽靈珊道:“上峰上到壹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令狐沖道:“小師妹,妳答允我,以後妳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妳掉了下去,我壹定非陪著妳跳下去不可。”
  嶽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妳不用著急,我為妳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妳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沖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妳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妳給我送飯,如果妳是給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兇險,我也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妳望著我,我望著妳,壹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妳自己壹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妳上來麽?最好能派人來接妳下去。”嶽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麽有人知道妳上崖來沒有?”嶽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妳。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嶽靈珊笑道:“這個自然,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妳,個個都叫妳大師哥,那就沒什麽稀罕。”
  兩人笑了壹陣。令狐沖道:“那妳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裏躲壹晚,明天壹早下去。”當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余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地談到深夜,嶽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
  令狐沖怕她著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地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支頤沈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壹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壹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不守規矩,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嶽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壹聲:“姓林的小子,妳不聽話!過來,我揍妳!”令狐沖壹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凈,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壹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定然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
  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嶽靈珊前壹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正微笑著註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壹笑,道:“妳壹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壹晚沒睡,笑道:“妳做了個什麽夢?林師弟挨了妳打麽?”
  嶽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妳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麽得罪妳了?”嶽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壹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沖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可不鬧出人命來嗎?”嶽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妳擔心什麽?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麽?”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妳白天裏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嶽靈珊小嘴壹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壹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叫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手壹揮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壹掠,作勢使出壹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叫他人頭落地不可。”
  令狐沖笑道:“妳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妳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麽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妳的師弟。師父收壹百個弟子,給妳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麽辦?”嶽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妳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壹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沖笑道:“妳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壹百個也逃之夭夭了,妳還是做不成師姊。”嶽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妳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妳殺我不殺?”嶽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妳劍下留情。”
  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嶽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壹陣,便催她下崖。嶽靈珊兀自戀戀不舍,道:“我要在這裏多玩壹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沖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妳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壹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嶽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掛記著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壹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那壹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餓了兩天壹晚,但拿起碗來,竟然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壹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致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壹點小小風寒,礙得了什麽,服壹兩劑藥,那便好了。”
  
  豈知嶽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嶽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為她驅除風寒,這才漸漸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余日之後了。
  兩人隔了這麽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嶽靈珊凝望他臉,驚道:“大師哥,妳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嶽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妳……妳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沖握著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著這壹刻的時光,謝天謝地,妳終於來了。”
  嶽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妳的。”令狐沖奇道:“妳時時見到我?”嶽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壹合眼,便見到妳了。那壹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是跟妳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妳的事。”
  令狐沖臉壹紅,心下有些驚惶,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嶽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裏,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嶽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她神態忸怩,心中壹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妳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麽早便上崖來。我知道妳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嶽靈珊道:“那妳為什麽還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妳病壹好,我即刻便胖了。”
  嶽靈珊道:“妳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妳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妳只喝酒,不吃飯,勸妳也不聽,大師哥,妳……為什麽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裏,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沖道:“胡說,妳莫只聽他。不論說什麽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裏只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裏,壹陣寒風吹來,嶽靈珊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沖心中憐惜,伸臂便想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想到師父師娘,便即縮回手臂,說道:“小師妹,妳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吧,等哪壹日出大太陽,妳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嶽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沖急道:“妳再生病,那怎麽辦?我……我……”
  嶽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命嗎?”只得道:“好,那麽我去了。妳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妳身子不好,該得補壹補才是,不能老吃素。”
  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妳病好了,心裏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妳下崖去吧。”
  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妳叫我什麽?”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沖口而出,小師妹,妳別見怪。”嶽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妳這樣叫。”令狐沖心口壹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妳下崖時壹步步地慢慢走,累了便歇壹會,可別像平時那樣,壹口氣奔下崖去。”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
  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地正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妳慢慢走,這該去了。”嶽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
  這壹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嶽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沖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壹天比壹天壯健,不勝之喜。
  過了二十余日,嶽靈珊提了壹籃粽子上崖,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壹會,微笑道:“妳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妳也大好啦,見到妳這樣,我真開心。”
  嶽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妳送飯,可是媽說什麽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壹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壹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贊妳呢,妳高興不高興?”令狐沖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都好吧?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壹面。”
  嶽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壹日粽子,心裏想,我要拿幾只粽子來給妳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妳拿去給沖兒吃。’當真意想不到。”
  令狐沖喉頭壹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嶽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只給妳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沖聞到壹陣清香,見嶽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壹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壹起,滋味鮮美。嶽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壹起去采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嶽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壹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壹起去采了半天,卻只采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妳不再罵林師弟了嗎?”
  嶽靈珊道:“為什麽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壹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
  令狐沖道:“妳在教他練劍麽?”嶽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閑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妳,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妳的話了。”嶽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練。”
  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
  嶽靈珊道:“妳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閑談壹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只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地陪我。”
  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壹股說不出的煩擾,壹只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只感壹片茫然。
  嶽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妳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沖壹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粽子清香鮮美,但粘在嘴裏,竟沒法下咽。嶽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現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只粽子定是妳裹的,裹得也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壹起啦。”嶽靈珊哈哈大笑,隔了壹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
  
  這次她過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壹只小小竹籃,盛著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裏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嶽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艷婀娜,心中不禁湧起壹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
  嶽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壹紅,道:“大師哥,這麽多天沒來看妳,妳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妳?定是師父、師娘不許妳上崖來,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壹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復,我倘若上崖來跟妳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什麽劍法?”嶽靈珊道:“妳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嶽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夷劍’?”嶽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妳說了吧,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驚,喜道:“妳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復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只壹十九式,但每壹式都變化繁復,倘若記不清楚,連壹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憑嶽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嶽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壹十九式玉女劍,居然跟十余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嘆,嶽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嶽夫人道:“妳年紀還小,壹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妳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沖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跟妳拆招習練吧。”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壹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了她。
  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妳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決不可拘泥於招式,壹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只嶽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別家劍法,嶽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嶽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餵招。
  嶽靈珊臉上又微微壹紅,忸怩道:“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餵招。”令狐沖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嶽靈珊笑道:“他只懂得壹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不強,但變招奇幻,大有可以借鏡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嶽靈珊道:“大師哥,妳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妳修習本門的壹套上乘劍法,我為妳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嶽靈珊道:“可是我見妳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顏壹笑,道:“妳練到第幾式了?”
  嶽靈珊不答,過了好壹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妳幫我餵招的,現今要小林子餵招,因此妳不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妳在崖上壹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妳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妳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妳餵招都是壹樣。”他頓了壹頓,笑道:“我知道妳寧可要林師弟給妳餵招,不願要我陪妳。”嶽靈珊臉上又是壹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妳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裏了,要他餵招有什麽好?”
  令狐沖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絕頂聰明,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餵招自然大有好處。妳每壹招都殺得他沒法還手,豈不快活得很?”
  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
  令狐沖素知小師妹甚為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占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郁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麽讓我來給妳過幾招,瞧瞧妳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嶽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壹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妳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吧!”嶽靈珊笑道:“大師哥,妳劍法壹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妳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幾時欺侮過妳了?當真冤枉好人。”嶽靈珊長劍壹立,道:“妳還不拔劍?”
  令狐沖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叠地躥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壹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嶽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嶽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嶽靈珊嗔道:“妳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沖笑道:“現下妳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
  嶽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壹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日不上崖,便是要不泄露了風聲,好得壹鳴驚人,讓令狐沖大為佩服,不料他竟不加重視,只以壹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壹板,說道:“我劍下如傷了妳,妳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妳盡力施展好了,如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本領了。”說著左掌突然呼的壹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嶽靈珊吃了壹驚,叫道:“怎……怎麽?妳左手也是劍?”
  令狐沖剛才這壹掌若劈得實了,嶽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
  嶽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壹劍。
  令狐沖見她這壹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贊道:“這壹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嶽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妳的膀子啦。”令狐沖笑道:“妳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嶽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壹式式使出來。這壹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只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確讓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沖繞著她身子遊鬥,每逢向前搶攻,總給她以淩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壹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壹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壹下。嶽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
  令狐沖笑道:“再等壹會兒。”引著她將“玉女劍”壹招招地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經了然,突然間壹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勢頗為沈重。嶽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忙舉劍上撩。這壹招正在令狐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壹聲,彈中長劍的劍身。嶽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地向山谷中直墮下去。
  嶽靈珊臉色蒼白,呆呆地瞪著令狐沖,壹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咬住下唇。
  令狐沖叫聲“啊喲!”忙沖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壹閃,似是壹片衣角,令狐沖定神看時,再也見不到什麽,壹顆心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麽了?我怎麽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向來讓她,從沒壹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嶽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壹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壹驚,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壹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壹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壹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嶽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師妹!”嶽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地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什麽事都盡量容讓,怎地今日壹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麽?不,不會,決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好,我只有越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是,最好再來比劍,我讓她施展高招,在我手臂上劃上壹劍。只要出血多了,她就會不好意思,不生我的氣了。”
  這壹晚說什麽也睡不著,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壹會氣功,只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沖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手指,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跡,壹筆壹劃地寫了起來。
  突然之間,眼前微暗,壹個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沖壹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劍到中途,陡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壹個男子,身形瘦長,穿壹襲青袍。
  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塊青布,只露出壹雙眼睛,瞧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嶽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中的兩招。令狐沖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
  突然之間,壹股疾風直撲而至,徑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壹痛,已給那人手掌擊中,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沖駭異之極,忙向左滑開幾步。那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壹氣呵成地使了出來,這數十招便如壹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壹招都是嶽靈珊日間曾跟令狐沖拆過的,令狐沖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麽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壹招相似?壹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壹般。
  那人長袖壹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沖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裏有人?
  令狐沖倒抽了壹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他手中長劍,他每壹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裏便刺哪裏,要斬我哪裏便哪裏。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沖唯有聽由宰割的份兒。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麽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
  
  可是第二日嶽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過了十八天,她才和陸大有壹同上崖。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沒法出口。
  吃過飯後,陸大有明白令狐沖的心意,說道:“大師哥、小師妹,妳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裏多談壹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嶽靈珊笑道:“六猴兒,妳想逃麽?壹塊兒來壹塊兒去。”說著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妳說。”嶽靈珊道:“好吧,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妳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妳那口‘碧水劍’……”嶽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壹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壹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壹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他作甚?”說著雙手壹伸,笑了壹笑。
  她愈是不當壹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說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壹口好劍來還妳。”嶽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著壹口劍幹嗎?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地笑了起來。令狐沖壹怔,問道:“妳說什麽?”嶽靈珊笑道:“啊,妳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沖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什麽要用青城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地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喝壹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籲了壹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壹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
  嶽靈珊秀眉壹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妳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
  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
  嶽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贊他為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妳也曾挺身而出,這麽大喝壹聲。”說到這裏,禁不住嗤的壹聲笑,道:“憑他這壹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壹時了。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壹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如此稀松平常。”
  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嶽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麽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壹樣氣,妳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什麽還有壹樣氣?脾氣麽?”嶽靈珊笑道:“是傲氣,妳兩個都驕傲得緊。”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壹眾師兄妹的首領,有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什麽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壹份傲氣?”語氣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壹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什麽時候得罪妳了?”陸大有氣憤憤地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
  嶽靈珊道:“六師哥怎麽啦?妳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妳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陸大有哼了壹聲,道:“他安分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壹個便容他不得。”嶽靈珊道:“他到底怎麽不安分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嶽靈珊道:“到底什麽事啊?這麽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嶽靈珊臉上微微壹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著要走,嶽靈珊便也和他壹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地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飄上來嶽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壹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嶽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陜西小曲,尾音吐得長長的,在山谷間悠然搖曳,這壹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傾聽歌詞,依稀只聽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壹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壹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壹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沒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嶽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沖啊令狐沖,妳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為了壹首曲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
  盡管自知不該,嶽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壹股內力湧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勢,宛然便是嶽夫人那壹招“無雙無對,寧氏壹劍”,嚓的壹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沖吃了壹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壹劍刺入石壁,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註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壹呆,向外壹拉,拔出劍刃,手上登時感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壹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壹刺,啪的壹聲,壹口長劍斷為兩截,原來這壹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沒法穿透。他罵了壹句,到石洞外拾起壹塊鬥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壹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
  他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下,石壁上破了壹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個火把,鉆將進去,只見裏面是壹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壹陣冷汗,只見便在自己足旁,伏著壹具骷髏。
  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他身上衣著已腐朽成為塵土,露出皚皚白骨,骷髏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
  他提起壹柄斧頭,入手沈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嚓的壹聲,登時落下壹大塊石頭。他又是壹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壹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壹般,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壹片片切痕,微壹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壹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壹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就此灰心,力盡而死。這人命運不濟,壹至於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當真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壹具倚壁而坐,壹具蜷成壹團,令狐沖尋思:“原來給囚在山腹中的,不止壹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給囚死在此地的麽?”
  再行數丈,順著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壹對鐵牌,壹對判官筆,壹根鐵棍,壹根銅棒,壹具似是雷震擋,另壹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壹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見過。令狐沖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他走過去俯身拾起壹柄,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身卻闊了壹倍,入手沈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其余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壹;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為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裏拋滿了五嶽劍派的兵刃,那是什麽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壹塊大石,似是個平臺,大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字壹行,壹共四行,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沖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給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泄,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什麽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什麽好人了。”
  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壹行字刻著道:“範松趙鶴破恒山劍法於此。”這壹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壹組,壹個使劍而另壹個使斧,粗略壹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
  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壹行字跡:“張乘風張乘雲盡破華山劍法。”令狐沖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壹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當的壹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給他砍去了壹角,但便從這壹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也十分不易。
  壹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壹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為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壹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壹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沖嘿嘿壹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五個後著,豈是這壹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著有余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這壹招盡管有五個後著,可是那人這壹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般後著。
  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壹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極尋常,但後著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壹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地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壹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壹燒完,洞中便黑漆壹團。”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以燒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仍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麽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如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壹招‘蒼松迎客’,登時精神壹振,這壹招他當年足足花了壹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壹。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壹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共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壹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壹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壹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壹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壹棍,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壹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壹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象對方壹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壹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壹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壹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遭擊中,但對方既屬高手,豈能期望壹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沈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發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壹劍,這壹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麽壹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又給人破了?
  令狐沖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壹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壹招的精要訣竅確實所知甚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淩厲已極,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壹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壹般。突然之間,大腿壹陣抽痛,不自禁地坐倒在地。
  慢慢起身,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皆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沖越看越心驚,待看到壹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系守勢,不由得籲了口長氣,心道:“這壹招妳畢竟破不了啦。”
  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壹眾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壹劍快似壹劍,每壹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壹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壹招我可服妳了,華山派確該由妳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壹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壹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娘笑道:“羞不著?妳哪壹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壹招的名字取自壹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什麽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壹團,姿式極不雅觀,壹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壹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地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委實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壹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壹劍、十二劍……每壹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禦巧”的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壹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余地,那麽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壹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稱雄江湖,沒聽說那壹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嫻熟華山劍法,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定非壹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著不動,腦海之中,壹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地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妳在哪裏?”
  令狐沖壹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鉆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正向著崖外呼叫。令狐沖從洞中縱出,轉到後崖壹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在這裏打坐。六師弟,有什麽事?”
  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裏啊!我給妳送飯來啦。”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註,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壹瞧不見令狐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
  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壹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妳臉上怎麽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回劍時劃了壹下,真蠢!”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妳連我也瞞麽?”
  陸大有氣憤憤地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妳,只是怕妳生氣,因此不說。”令狐沖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沒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壹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沖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只是妳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才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妳傳我這壹招的。”
  令狐沖微微壹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快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地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壹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兒,妳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麽?’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筋鬥。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給妳包紮,妳怎地打不過人家,便惱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壹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後著變化繁復,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壹起。嶽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夫,為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復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壹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地道:“妳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妳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壹路跟我嘮叨,今日壹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沖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嶽靈珊和林平之甚為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地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妳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
  陸大有氣憤憤地道:“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壹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
  令狐沖心頭湧上壹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壹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式,便想將這壹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壹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吃壹次虧,學壹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也不必在乎。”
  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妳……妳也能不在乎嗎?”
  令狐沖知他說的是嶽靈珊之事,心頭感到壹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
  陸大有壹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手,緩緩地道:“妳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妳教過我的。我壹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壹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叫這小子知道,到底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沖慘然壹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什麽。”
  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什麽,陪著他吃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
  
  令狐沖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嶽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什麽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壹個個都幻化為嶽靈珊和林平之,壹個在教,壹個在學,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嘆了口長氣,心想:“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只比小師妹大壹兩歲,兩人自然容易說得來。”
  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壹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嶽夫人那壹招“無雙無對,寧氏壹劍”,令狐沖大吃壹驚,心道:“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臨時自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壹劍和嶽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出於男子之手,壹劍之出,真正便只壹劍,不似嶽夫人那壹劍暗藏無數後著,只因更為單純,也就更為淩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娘所創這壹劍,原來暗合前人劍意。其實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道理中變化出來的,只消兩人的功力和悟性相差不遠,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制。”又想:“如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竟沒學全麽?”但見對手那壹棍也是徑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壹劍壹棍,聯成了壹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壹條直線,情不自禁地大叫壹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說:“那怎麽辦?那怎麽辦?”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壹棍壹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這壹招雙方的後勁都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後勁還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壹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疾點過來,這當兒還可拋去斷劍,身子向前疾撲,便能消解了棍上之勢。可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分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麽?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壹敗塗地!壹敗塗地!”
  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見壁上所刻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余壹片沮喪之情,雖覺使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為其盡破,再也沒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絕無可疑。
  這壹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地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壹生之中,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想:“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壹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余招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曉了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便只有自殺了。”
  徘徊來去,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什麽話可說?”拋下長劍,長嘆了壹聲。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讓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均跪地投降。令狐沖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山等派的劍招雖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劍招,沒壹招不是十分高明淩厲之作,但每壹招終是為對方所破。
  他驚駭之余,心中充滿了疑竇:“範松、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默默無聞?而我五嶽劍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頗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幸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足於武林,全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漏於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幹幹凈凈,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麽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現過這個後洞,那便是了。”
  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這壹斧始終砍不下去,沈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沖所為?”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裏的圖形大有關聯。這人是誰?這人是誰?”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嶽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嶽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壹放,壹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妳怎麽了?”嶽靈珊哼了壹聲,右足壹點,縱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沖壹再叫喚,她始終不應壹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壹眼。令狐沖心情激蕩,壹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壹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壹小葫蘆酒。他癡癡地瞧著,不由得呆了。
  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壹口,便覺口中幹澀,食不下咽,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倘若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倘若不惱我,何以壹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壹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為什麽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推測嶽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次日傍晚,嶽靈珊又送飯來,仍壹眼也不向他瞧,壹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加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
  第三日傍晚,嶽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壹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妳說。”嶽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上猶如罩了壹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地道:“妳……妳……妳……”嶽靈珊道:“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嶽靈珊道:“妳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
  令狐沖大急,心想她這壹去,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壹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壹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嶽靈珊怒道:“放手!”用力壹掙,嗤的壹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雪白的大半條手膀。
  嶽靈珊又羞又急,只覺壹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壹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妳……大膽!”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嶽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妳到底要說什麽?”
  令狐沖道:“我便是不明白,為什麽妳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妳,小師妹,妳……妳……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我……我也死而無怨。”
  嶽靈珊冷笑道:“妳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妳啊?還說什麽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們是妳師弟妹,妳不加打罵,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不明白,不知哪裏得罪了師妹。”嶽靈珊氣虎虎地道:“妳不明白!妳叫六猴兒在爹爹、媽媽面前告狀,妳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告……告妳麽?”嶽靈珊道:“妳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麽鬼聰明,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妳難道真的不知道?”
  令狐沖心念壹動,登時雪亮,卻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妳便如此生我的氣。”
  嶽靈珊道:“師兄弟比劍,壹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壹頓,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妳贏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妳,永遠永遠不睬妳!”這“永遠永遠不睬妳”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哪有半分“不睬妳”之意?這壹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沖踏上壹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實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沒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妳哀懇乞憐?”說了壹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嶽靈珊道:“妳怎樣?”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麽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妳教林師弟練劍,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
  嶽靈珊臉上壹紅,道:“我便是惱妳,我便是惱妳!妳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妳了。哼,我永遠永遠不睬妳。”右足重重壹蹬,下崖去了。
  這壹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了出去,連壹眾師弟師妹也都要瞧我不起了。我令狐沖還能做人麽?”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愛怎麽想,我管得著麽?”
  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竟如此惱恨自己,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可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沒人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做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又想:“我和她壹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能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
  這壹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著嶽靈珊,對後洞石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後了。
  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沖嗯了壹聲,拿起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壹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妳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麽?”令狐沖搖頭道:“沒什麽。”陸大有道:“這草菇是我昨天去給妳采的,妳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只草菇來吃了,道:“很好。”其實草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陸大有笑嘻嘻地道:“大師哥,我跟妳說壹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前兩天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冷地道:“妳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說到這裏,立時住口。
  令狐沖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壹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地傷了陸大有,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娘告狀,實則是為了自己。令狐沖突然心想:“原來壹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壹只只地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妳多事?誰要妳多事?”
  陸大有大吃壹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倒退,只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余怒未息,隨手拾起壹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師哥,是我不好,妳……打我好了。”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壹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妳有什麽不好?”陸大有嚇得又退了壹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壹聲長嘆,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走過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可跟妳毫不相幹。”
  陸大有松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妳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大師哥,妳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壹聲,道:“妳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壹大壺好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妳瞧這是什麽?”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
  令狐沖當即接過,壹口氣喝了半壺,贊道:“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妳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幾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壹碗吧。”說著給他滿滿裝了壹碗。令狐沖見他壹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壹碗飯,令狐沖畢竟沒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地放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著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妳病了麽?”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壹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壹大碗水喝幹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地叫道:“好酒,好酒!”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壹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嶽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壹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不敢壹同上崖,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嶽靈珊,她余憤兀自未息,冷冷地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嶽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嶽靈珊才知不假,也著急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嶽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妳啦,妳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並不相識。嶽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妳怎麽不睬我?”令狐沖仍呆呆地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嶽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
  這場病直生了壹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壹個多月中,嶽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誌已復,見到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
  但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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