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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治傷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妳貴姓,叫什麽名字?”那女童嘻嘻壹笑,說道:“我復姓令狐,單名壹個沖字。”儀琳心頭怦地壹跳,臉色沈了下來,道:“我好好問妳,妳怎地跟我開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麽開妳玩笑了?難道只有妳朋友叫得令狐沖,我便叫不得?”儀琳嘆了口氣,心中壹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師兄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剛說到這裏,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壹笑,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有這麽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麽個小駝子。”儀琳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妳自己去找妳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妳聽我冒充令狐沖的名頭,心裏便不痛快。好姊姊,妳師父叫妳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妳師父非怪責妳不可。”儀琳道:“妳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妳手下。妳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侮妳?”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妳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妳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妳也叫我非非好啦。”
  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妳爹爹媽媽去罷,妳猜他們到了哪裏去啦?”
  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裏。妳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怎地妳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麽小,怎肯便去?妳卻不同,妳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壹凜,道:“妳說妳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妳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心感不快,說道:“妳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妳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壹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妳就陪我壹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吧,我就陪妳壹會兒,可是妳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妳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妳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妳比我年紀大,我就叫妳姊姊,有什麽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妳妹子嗎?儀琳姊姊,妳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
  儀琳不禁愕然,退了壹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麽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妳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壹頭烏油油的長發,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裏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
  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詳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地鋪了壹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姊姊,妳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麽想念妳呢。”儀琳臉色壹紅,嗔道:“妳說什麽?妳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妳給我些天香斷續膠,我要去救壹個人。”儀琳奇道:“妳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妳說。”儀琳道:“妳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妳,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制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妳師父和妳恒山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恒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壹個人張口閉口地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黴,逢賭必輸。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臉色變了,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
  儀琳突然心念壹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壹個男人壹直坐著。直到令狐師兄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裏。這壹切經過,她早瞧在眼裏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壹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壹句話,卻漲紅了臉,說不出口。
  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妳想問我:‘令狐師兄的屍首到哪裏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壹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令狐師兄屍首的所在跟妳說。”儀琳道:“妳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沖死屍的所在,叫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手裏,讓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
  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妳。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麽善地。”
  為了尋到令狐沖的屍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什麽善地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去罷。”
  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取了壹柄,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壹兩只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壹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掛念著令狐沖屍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
  
  行了好壹會,曲非煙閃身進了壹條窄窄的弄堂,左邊壹家門首挑著壹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壹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搶在前頭領路,過了壹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簾,說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簾開處,撲鼻壹股脂粉香氣。
  儀琳進門後,見房中放著壹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湘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壹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壹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壹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幾上點著壹根紅燭,紅燭旁是壹面明鏡,壹只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壹對男的,壹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心中突地壹跳,擡起頭來,眼前出現了壹張秀麗清雅的臉蛋,嬌羞靦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
  背後腳步聲響,壹個仆婦走了進來,笑瞇瞇地奉上香茶。這仆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的甚是風騷。儀琳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這是什麽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婦耳邊說了壹句話,那仆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壹笑,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儀琳心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又問曲非煙:“妳帶我來幹什麽?這裏是什麽地方?”曲非煙微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什麽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壹指的大妓院。”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地壹跳,幾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竟是壹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麽所在,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煙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麽?心中壹急,險些便哭了出來。
  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悉,正是那惡人“萬裏獨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壹聲,坐倒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
  曲非煙壹驚,搶過去看她,問道:“怎麽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地壹聲笑,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妳的乖徒兒田伯光。”
  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煙道:“餵!田伯光,妳師父在這裏,快快過來磕頭!”田伯光怒道:“什麽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妳臭嘴。”曲非煙道:“妳在衡山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她就在這裏,快過來!”
  田伯光道:“她怎麽會在這種地方,咦,妳……妳怎知道?妳是誰?我殺了妳!”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
  曲非煙笑道:“妳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妳別叫他過來!”
  田伯光“啊”的壹聲驚呼,跟著啪的壹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壹個女子聲音道:“大爺,妳幹什麽?”
  曲非煙叫道:“田伯光,妳別逃走!妳師父找妳算賬來啦。”田伯光罵道:“什麽師父徒兒,老子上了令狐沖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壹步,老子立刻殺了她。”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妳也別過來。”曲非煙道:“田伯光,妳在江湖上也算是壹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不認賬?快過來,向妳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壹聲不答。
  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算妳的。我跟妳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妳快去給打發了。我和妳師父在這裏休息,妳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妳做好了這件事,妳拜恒山派小師父為師的事,我以後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窗格子砰的壹聲,屋頂上嗆啷啷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又聽得腳步聲響,壹人飛快地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壹響,田伯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壹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壹個逃走了。”曲非煙道:“妳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妳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壹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麽好?”
  田伯光問道:“小姑娘,妳是誰?”曲非煙笑道:“妳不用問。妳乖乖地不說話,妳師父永遠不會來找妳算賬。”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做聲。
  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吧!”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還沒見到呢。妳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妳要是怕師父見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沈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煙壹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墻上壹推,壹扇門輕輕開了,原來墻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
  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跟他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裏面又是壹房,卻無燈火,借著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見到這房甚小,也有壹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
  曲非煙道:“姊姊,妳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吧!”儀琳遲疑道:“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師兄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妳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了的話卻不算數,可不可以?妳如想壹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妳即刻掉頭便走,誰也不會來攔妳。”
  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師兄的屍首,就算只有壹線機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臺,走到內房床前,揭開帳子,只見壹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壹塊綠色錦帕,壹呼壹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什麽地方受了傷?”
  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壹點兒便傷到了心臟。”
  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見那人袒裸著胸膛,是個男子,胸口正中壹個大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甚兇險。儀琳定了定神,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臺交給曲非煙拿著,從懷中取出裝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盒蓋,放在床頭幾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壹取出,鮮血便即急湧。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恒山派治傷聖藥,壹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壹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
  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壹側,燭臺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壹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蠟燭熄了。”
  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等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師兄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妳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壹聲,並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妳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讓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面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心生惻隱,道:“我還有內服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請妳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妳在這裏等著,我去找火來點蠟燭。”儀琳聽她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妳別去,留了我壹個兒在這裏,那怎麽辦?”曲非煙低低笑了壹聲,道:“妳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吧。”
  儀琳從懷中摸出壹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妳給他吃吧。”曲非煙道:“黑暗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妳不敢留在這裏,那麽我在這裏待著,妳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加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妳把傷藥塞在他口裏,餵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妳是誰,怕什麽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
  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壹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師兄屍首的所在,既命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嘴裏。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道:“這位英雄,妳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壹件急事請問。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妳……妳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地道:“什……什麽遺體?”
  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壹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什麽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鉆頭出來,扶著床前壹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壹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麽?”儀琳道:“但願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壹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復,過了壹會,說道:“我爺爺說,妳什麽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妳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麽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妳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壹聲,問道:“跟妳在壹起的,是妳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妳那個令狐師兄,壹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壹套什麽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象起來,定然滿臉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妳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師兄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妳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妳,妳還給他說好話。令狐師兄給人刺死後,妳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壹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妳後面,見妳抱著這個死人,壹直不舍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妳瞧這小尼姑多麽傷心,令狐沖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師兄還陽,我……我……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這幾句話說得誠懇之極。
  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妳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什麽要我去問!妳自己沒生嘴巴!”
  儀琳微壹遲疑,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妳可……”壹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妳為什麽願意為令狐沖而死,妳當真這麽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妳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師兄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要是他能活轉來,妳什麽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壹千次,也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妳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道:“妳開什麽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只要妳沒死,她什麽事都肯答允妳。”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壹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只道:“妳……妳……”
  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壹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裏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壹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妳會大吃壹驚,妳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床上那人雖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現下還沒有死,但如妳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壹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恒,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麽他沒有死,妳卻反而哭了?”儀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說道:“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妳啦。原來,原來是妳救了……救了令狐師兄。”
  曲非煙道:“是妳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麽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
  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妳爺爺救的,是妳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
  儀琳吃了壹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什麽地方?別答應。”壹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壹生中從所未有。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妳把儀琳放出來。”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壹陣,才道:“這位是恒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麽?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壹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嗲聲叫道:“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壹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妳再不滾出來,非把妳碎屍萬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妳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妳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吧!定逸師太,這種地方,妳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裏,她是壹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會到這裏來?妳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妳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恒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壹把火燒了。人家壹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恒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麽妳壹句,我壹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妳說,萬裏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壹人,壹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麽還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屋子,這弟子又為田伯光所傷,豈有假的?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壹塊塊粉碎,壹時卻無計可施。
  突然對面屋上壹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妳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壹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是不是叫什麽彭人騏,也沒工夫去問他。”
  只聽得嗖的壹聲響,余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
  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竟跟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然間砰的壹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
  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敗,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給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沖在這裏安安靜靜地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余滄海沖進房來,壹驚之下,創口再裂,那就非死不可。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誰厲害。要是妳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妳,假如妳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
  余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壹個妓女,叫做什麽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
  壹霎時間,四下裏壹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壹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日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壹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汙,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夥進去搜搜,壹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心中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壹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俬用具、茶杯酒壺,乒乒乓乓地打得落花流水。
  耳聽得劉正風諸人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師兄深夜同處壹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壹擁而進,我便有壹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壹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妳沖出去。”
  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幹什麽?”令狐沖道:“我叫妳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
  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聲驚呼。
  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沖拉過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妳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壹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鉆入了被窩。
  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到那邊去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壹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鉆進被窩去!”
  儀琳道:“妳……妳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壹頭長發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上。只這麽壹推壹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壹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壹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當先壹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壹見令狐沖,大吃壹驚,叫道:“令狐……是令狐沖……”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心頭壹震,不約而同地後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
  令狐沖慢慢站起,道:“妳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妳沒死?”令狐沖冷冷地道:“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叫道:“妳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沖向他瞧了壹眼,並不回答。余滄海道:“妳在這妓院裏,幹什麽來著?”令狐沖哈哈壹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什麽來著?”余滄海冷冷地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妳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嶽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
  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壹轉之際,尋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說這廝已為人傑所殺,其實並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騙人。聽她說來,令狐師兄長,令狐師兄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來到這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出來,不但羞辱了華山、恒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面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目光四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看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瞧床上有什麽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地向他望了壹眼,壹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沖道:“妳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壹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壹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向余滄海道:“妳要幹什麽?”余滄海道:“恒山派走失了壹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中,咱們要查查。”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妳青城派來多管閑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
  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沖和余滄海的對話,壹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更嚇得魂飛天外。
  帳子壹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壹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滄海壹見到枕上的長發,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光頭小尼姑了,原來令狐沖這廝果然是在宿娼。
  令狐沖冷冷地道:“余觀主,妳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妳大老婆、小老婆著實不少。妳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幹嗎不爽爽快快地揭開被窩,瞧上幾眼?何必借口什麽找尋恒山派的女弟子?”
  余滄海喝道:“放妳的狗屁!”右掌呼的壹聲劈出,令狐沖側身壹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壹掌又劈得淩厲,還是給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壹跤倒在床上。他用力支撐,又即站起,壹張嘴,壹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兩下,又噴出壹口鮮血。
  余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叫聲尾聲未絕,余滄海已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見壹個醜臉駝子正欲往墻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
  
  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註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出。
  他躲在墻角邊,壹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沈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該當回復本來面目?”回思適才給余滄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紮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壹拍。林平之大吃壹驚,急忙轉身,眼前壹人背脊高聳,正是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幹嗎妳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兇暴,武功又極高,稍壹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晚輩壹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地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壹笑,說道:“什麽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之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甚為入耳,問道:“妳叫什麽名字?是哪壹個的門下?”
  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麽無意之間?妳只是想拿妳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是青城掌門,伸壹根手指頭也立時將妳斃了。妳這小子居然敢沖撞於他,膽子當真不小。”林平之壹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叫有壹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妳有什麽怨仇?”林平之略壹遲疑,尋思:“憑我壹己之力,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壹拜,求他援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之事,木駝子向來不做。妳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什麽得益?”
  正說到這裏,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緊急,說道:“快稟報師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壹人給人殺了,恒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妳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壹場熱鬧好看,妳想開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裏,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裏,木駝子不論什麽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才幹。妳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妳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否否,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只覺右腕壹緊,已讓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壹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和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壹壹聽在耳裏。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
  林平之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滄海來得快極,壹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壹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壹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妳!”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道:“木駝子,妳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壹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什麽幹系?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妳,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壹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做擋箭牌有什麽好處,金銀財寶滾滾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場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決計不做。”
  余滄海壹聽,心中壹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並無幹系,乃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妳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頭來,見壹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
  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壹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壹聲,向令狐沖道:“妳的事,以後我找妳師父算賬。”回頭向林平之道:“小子,妳到底是哪個門派的?”
  林平之怒叫:“狗賊,妳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
  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妳這醜八怪了?什麽害得妳家破人亡,這話卻從哪裏說起?”但四下裏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沖。”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是!”拔劍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壹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壹驚,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給震得壹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妳說什麽?”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也會找妳索命。”余滄海道:“妳……妳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地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上膏藥,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妳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妳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妳……妳……妳將他們關在哪裏?”
  青城派壹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武林中並不周知,人人都說青城派誌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沖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傑俯身過來,挺劍殺卻。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而眼見余滄海壹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叠地將洪人雄長劍格開,神情緊張,看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
  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壹縮,便要將他拉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後壹拉。
  林平之雙臂分別為兩股大力前後拉扯,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去。
  余滄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木兄,撒手!”
  木高峰左手壹揮,當的壹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了壹柄青光閃閃的彎刀。
  余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說道:“木兄,妳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左手仍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壹壹格開,說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余觀主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但妳將壹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面。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壹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叮當不絕,越打越快。
  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壹笑,道:“好,沖著余觀主的金面,就替妳報仇便了。來來來,妳向前拉,我向後拉,壹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叫:“壹,二,三!”這“三”字壹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
  余滄海壹驚,報仇並不急在壹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松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
  木高峰哈哈壹笑,說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沖著木駝子的臉面,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余滄海冷冷地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壹次在下相讓壹步,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地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余滄海哼了壹聲,左手壹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
  這時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青城派壹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地道:“妳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妳也不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妳,收妳做了徒弟如何?”
  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麽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復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壹聽到我的來歷,便即出手和余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弟子,顯是不懷好意。”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妳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收過壹個弟子。妳拜我為師,為師的把壹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決不是妳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麽妳還不磕頭拜師?”
  他越說得熱切,林平之越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毫顧忌?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辟邪劍譜。五嶽劍派中盡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然遲疑,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麽?妳嫌駝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妳師父麽?”
  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壹現即隱,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妳肯收晚輩為徒,晚輩求之不得。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壹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妳這壹點玩藝兒,壓根兒說不上是什麽功夫,妳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壹時興起要收妳為徒,以後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可遇不可求,妳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糊塗?這樣吧,妳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妳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壹動,說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什麽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什麽?妳向我討價還價?妳這小子有什麽了不起,我非收妳為徒不可?妳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江湖上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然非同小可,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這部武學寶笈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妳便是我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說什麽也得盡快將他們救了出來。我壹時委屈,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撳將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麽使力壹撳,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地頭頸壹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妳不磕頭嗎?”手上加了壹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鏢頭,平生只有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高峰這麽伸手壹撳,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妳答允救我父母,我便答允拜妳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壹分勁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卻哪裏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紮,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壹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笑,道:“妳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壹分勁道,妳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給他壹寸壹寸地按落,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妳磕不磕頭?”手壹沈,林平之的額頭又給他按低了兩寸。
  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壹熱,壹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陡然間輕了,雙手在地下壹撐,便即站起。
  這壹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大吃壹驚,適才沖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聽說這門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雲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後來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二字由此而來。
  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之頭頂,他頂門上又是壹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壹震,木高峰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後兩步,哈哈壹笑,說道:“是華山派的嶽兄嗎?怎地悄悄躲在墻角邊,開駝子玩笑?”
  墻角後壹人縱聲大笑,壹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折扇,神情瀟灑,笑道:“木兄,多年不見,豐采如昔,可喜可賀。”
  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嶽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壹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地道:“嶽兄,妳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妳為師,學壹學這門‘采陰補陽’之術。”嶽不群“呸”的壹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什麽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妳說不會采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妳快六十歲了,忽然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壹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壹松,便已跳開幾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須,面如冠玉,壹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華山派的嶽兄”,心念壹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派掌門嶽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聽木高峰贊他駐顏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嶽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
  嶽不群微微壹笑,說道:“木兄壹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擡貴手。”
  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什麽?憑這小子這壹點兒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玉郎……”
  
  嶽不群知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壹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妳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美?”
  木高峰眼見嶽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如願,便搖了搖頭,道:“駝子壹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壹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啪的壹聲,將林平之踢了個筋鬥,摔出數丈。這壹下卻也大出嶽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他擡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征兆,渾不及出手阻攔。好在林平之摔出後立即躍起,似乎並未受傷。
  嶽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壹般見識?我說妳倒是返老還童了。”木高峰笑道:“嶽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妳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妳這位什麽,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劍譜》卻也會眼紅。”壹面說,壹面拱手退開。
  嶽不群搶上壹步,大聲道:“木兄,妳說什麽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布紫氣,只是那紫氣壹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凈面皮。
  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嶽不群這廝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壹笑,說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什麽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地想搶奪,隨口胡謅幾句,嶽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
  嶽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武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
  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壹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墻,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
  嶽不群微微壹笑,說道:“我若收了妳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壹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地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嶽不群笑道:“好吧,我收妳不難,只是妳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決無不允之理。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嶽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好,咱們這就去找妳父母。”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墻角後走出壹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嶽不群命他們躲在墻後,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臺。勞德諾等都歡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子。”嶽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妳早就都見過了,妳向眾師哥見禮。”
  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壹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林平之壹壹拜見了。
  忽然嶽不群身後壹聲嬌笑,壹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壹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做“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嶽不群的青袍後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壹只圓圓的左眼骨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壹眼,又縮回嶽不群身後。林平之心道:“那賣酒少女容貌醜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壹探頭,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城外賣酒,定逸師太又說她裝成壹副怪模怪樣。那麽她的醜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了。”
  嶽不群笑道:“這裏個個人入門比妳遲,卻都叫妳小師妹。妳這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後妳再收壹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
  她壹面說,壹面笑,從嶽不群背後轉了出來,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壹張秀麗的瓜子臉蛋,壹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林平之深深壹揖,說道:“嶽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
  嶽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是他自願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嶽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妳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妳壹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嶽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壹掌,只怕十分兇險,快去瞧瞧他。”嶽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戴子、根明,妳二人去把大師哥擡出來。”施戴子和高根明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師哥不在這裏,房裏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
  嶽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等汙穢之地,向勞德諾道:“妳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
  嶽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嶽不群反手抓住她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妳去不得。”嶽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嶽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嶽靈珊又驚又喜,道:“爹,妳……妳怎知道?”嶽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余,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幾口血,但神智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壹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師父,壹聽到師父和木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壹時忘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著墻壁,走出房去。
  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鉆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搖晃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壹條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壹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氣不止。
  三個人不作壹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嶽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裏了,咱們走吧!”令狐沖籲了口氣,心下大寬。
  又過壹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地在院子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我最好。”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狐沖心想:“我這壹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做聲,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壹路“大師哥,大師哥”地呼叫,漸漸遠去,再沒聲息。
  曲非煙忽道:“餵,令狐沖,妳會死麽?”令狐沖道:“我怎麽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恒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道:“為什麽?”令狐沖道:“恒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倘若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恒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對,妳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師兄,那余觀主又打了妳壹掌,我再瞧瞧妳傷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妳這就躺著吧。”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疑,輕輕揭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壹塊洗臉手巾,替他抹凈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沖笑道:“這麽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
  儀琳道:“令狐師兄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裏,只覺難以措詞,囁嚅壹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贊妳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妳?令狐師兄,妳只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雲熊膽丸,餵著他服了。
  曲非煙忽道:“姊姊,妳在這裏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妳不能走。我壹個人怎能耽在這裏?”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好端端在這裏麽?妳又不是壹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壹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妳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動武嗎?”儀琳臉壹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姑娘,請妳陪我。”曲非煙笑道:“好,好!我陪著妳便是。令狐沖又不是壞人,妳幹什麽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妳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壹驚,掠開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沈沈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呼吸勻凈,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地壹笑,窗格聲響。儀琳急忙轉過身,只見她已從窗中跳了出去。
  儀琳大驚失色,壹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師兄,令狐師兄,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沖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壹會,才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令狐師兄倘若醒轉,跟我說話,那怎麽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壹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壹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更無旁人。
  她坐在椅上,壹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壹亮,便有人來了,那怎麽辦?”
  她自幼出家,壹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壹人說道:“妳二人搜東邊,我二人搜西邊,倘若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心中立時閃過壹個念頭:“說什麽也要保得令狐師兄周全,決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裏。”這主意壹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間穿過壹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不壹會便到了城墻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師兄的仇人太多。”沿著城墻疾行,到得城門口時,天已破曉,城門已開,便急躥而出。
  
  壹口氣奔出七八裏,只是往荒山中急鉆,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壹處山坳之中,四下無人。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經醒轉,臉露笑容,正註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壹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落。她“啊喲”壹聲,急使壹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托住,總算這壹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穩,壹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妳傷口痛嗎?”
  令狐沖微笑道:“還好!妳歇壹歇吧!”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壹心壹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壹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壹般,勉力將令狐沖輕輕放上草地,再也站立不定,壹跤坐倒,喘氣不止。
  令狐沖微笑道:“妳只顧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壹紅,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壹時心急便忘了。”頓了壹頓,問道:“妳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不怎麽痛,略略有些麻癢。”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麽快。”
  令狐沖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嘆了口氣,恨恨地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壹頓折辱。”
  儀琳道:“原來妳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麽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
  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師妹,妳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
  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沖瞧壹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好和令狐沖的目光相接。她嚇了壹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
  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什麽笑?”令狐沖道:“沒什麽。妳年紀小,坐功還淺,壹時定不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壹定教過妳,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妳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壹個……摔壹個屁股向後……向後……”儀琳微笑道:“摔壹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什麽屁股向後,說起來不雅,咱們就稱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儀琳道:“妳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壹忽吧。”
  令狐沖道:“我師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幹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給妳喝。壹定口幹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裏有許多西瓜。妳去摘幾個來吧。”儀琳道:“好。”站起身來,壹摸身邊,卻壹文也無,道:“令狐師兄,妳身邊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什麽?”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沖笑道:“買什麽?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壹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沒錢,向他們化緣,討壹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妳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好糊塗”,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裏有余,果見數畝瓜田,累累地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裏卻壹個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師兄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裏許,站到壹個高崗之上,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壹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幹舌燥的臉容,咬壹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師兄……令狐師兄要吃西瓜。”轉念壹想,又覺“令狐師兄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奪眶而出,雙手捧住壹個西瓜,向上壹提,瓜蒂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妳性命,妳便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回之苦,卻又如何?壹人做事壹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師兄無幹。”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
  令狐沖於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裏,聽儀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采摘這個西瓜,心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屈,見她摘了西瓜回來,心頭壹喜,贊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
  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麽稱呼自己,心頭壹震,險些將西瓜摔落,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沖笑道:“幹嗎這等慌張?妳偷西瓜,有人要捉妳麽?”儀琳臉上又是壹紅,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壹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
  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師兄舍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地仍坐在這裏?”壹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沒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壹只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衣襟將斷劍抹拭幹凈,便將西瓜剖了開來,壹股清香透出。
  令狐沖嗅了幾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壹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壹只小狗,右邊壹個傻瓜’,打壹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妳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壹只小狗,這邊壹只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
  儀琳微笑道:“好啊,妳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壹片壹片,剔去瓜子,遞了壹片給他。令狐沖接過咬了壹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喜,又見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壹小塊、壹小塊地遞在他手裏,壹口壹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不忍,便將壹小塊壹小塊西瓜餵在他口裏。
  令狐沖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儀琳卻壹口未吃,說道:“妳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妳吃夠了我再吃。”令狐沖道:“我夠了,妳吃吧!”
  儀琳早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沖幾塊,才將壹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
  令狐沖忽然贊道:“啊,真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麽忽然贊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壹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
  只聽得令狐沖又道:“妳瞧,多美!見到了麽?”儀琳微微側身,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壹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壹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
  令狐沖道:“妳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沖道:“正是,連下了幾日雨,山中壹定到處是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妳……妳還是安安靜靜地多躺壹會兒。”令狐沖道:“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壹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壹陣紅暈掠過,心想:“我曾抱過他兩次,第壹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我怎麽能再抱他?他壹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
  正猶豫間,卻見令狐沖已拾了壹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
  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麽了?令狐沖師兄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壹個男子在壹起,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壹個天上,壹個地下,怎可相提並論?”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壹會,見到壹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下休息,道:“這裏也不錯啊,妳壹定要過去看瀑布麽?”令狐沖笑道:“妳說這裏好,我就陪妳在這裏瞧壹會。”儀琳道:“好吧。那邊風景好,妳瞧著心裏歡喜,傷口也好得快些。”令狐沖微微壹笑,站起身來。
  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轟轟的水聲,又行了壹段路,水聲愈響,穿過壹片松林後,只見壹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壹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鉆進瀑布中去呢。”
  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壹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壹痛,便如給人重重壹擊壹般。只聽令狐沖又道:“有壹次在瀑布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壹把拉住了她,那壹次可真危險。”
  儀琳淡淡問道:“妳有很多師妹麽?”令狐沖道:“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余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嗯,原來她是嶽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妳很談得來吧?”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壹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壹般,小師妹便等如是我的妹子。”儀琳應了壹聲:“嗯。”過了壹會,道:“我也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
  令狐沖道:“可惜,可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令狐沖道:“妳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妳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二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壹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麽管。妳見到我小師妹,壹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雲庵裏,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對妳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裏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師兄,那日妳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嶽師伯是第八,那麽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沖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裏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裏真能排天下第幾?”儀琳道:“原來如此。”令狐沖笑道:“倘若真要排名,我師父如是天下第八,那妳師父是天下第六罷。”儀琳奇道:“難道我師父勝過了妳師父?”令狐沖道:“我師娘曾說,恒山派的師伯雖是女流,劍法只怕還勝過我師父。”儀琳很是歡喜,道:“下次我跟師父說。”令狐沖道:“田伯光這家夥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
  儀琳道:“原來妳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妳常常騙人麽?”令狐沖嘻嘻壹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吧!有些人可以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什麽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壹聲,道:“那麽妳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她本想問:“妳騙不騙妳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地相詢。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什麽事。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什麽好玩?”儀琳終於問道:“連靈珊姊姊,妳也騙她麽?”
  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沈吟半晌,想起這壹生之中,從未在什麽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若是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
  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不茍言笑,戒律嚴峻,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極少有人說什麽笑話,鬧著玩之事更難得之極。定靜、定閑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念經,這時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壹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後,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什麽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癡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什麽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壹陣淒涼,眼眶壹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鉆研壹套劍法,借著瀑布水力的激蕩,施展劍招。師妹,妳可知那有什麽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仍沒覺察到,繼續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蕩了開去。我和小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沖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妳們練成了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壹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什麽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廝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了壹頓,伸手緩緩比劃了壹下,喜道:“我又想到了壹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小師妹試試。”
  儀琳輕輕地道:“妳們這套劍法,叫什麽名字?”令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壹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壹起試出來的。”
  儀琳輕輕地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妳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後世,人人都知道是妳們……妳們兩位合創的。”令狐沖笑道:“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麽說的,憑我們這壹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什麽劍法?妳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
  儀琳道:“是,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壹會,微笑道:“妳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沖吃了壹驚,問道:“是麽?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妳自己跟田伯光說的。妳不是說自創了壹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麽?”令狐沖大笑,說道:“我對他胡說八道,虧妳都記在心裏。”
  令狐沖這麽放聲壹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妳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地睡壹會兒。”
  令狐沖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壹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裏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了點頭,道:“妳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壹個人千辛萬苦地去尋求壹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令狐師兄,妳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父聽了,定有壹番解釋。”令狐沖嘆了口氣,道:“什麽禪機不禪機,我懂得什麽?唉,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沈,入了夢鄉。
  
  儀琳守在他身旁,折了壹根帶葉的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蟲,坐了壹個多時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來,壹定肚餓,這裏沒什麽吃的,我再去采幾個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饑。”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地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地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身邊。
  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妳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令狐沖道:“妳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妳麽?她們壹定掛念得很。”儀琳壹直沒想到這事,聽他這麽壹說,登時焦急起來,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
  令狐沖道:“師妹,多謝妳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妳救活啦,妳還是早些回去吧。”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妳獨個兒耽在這裏,沒人服侍照料,那怎麽行?”令狐沖道:“妳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裏,悄悄跟我的師弟們壹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
  儀琳心中壹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壹滴壹滴地落了下來。
  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妳……妳……為什麽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麽?”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是了,妳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妳便逃,再也不敢見妳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落得更多了。
  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妳賠不是啦。小師妹,妳別生氣。”
  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壹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妳的小師妹,妳……妳……妳心中便是記著妳那個小師妹。”這句話壹出口,立時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
  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壹般,嬌艷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生得這般好看,似乎比靈珊妹子更美呢。唉,她是出家人,我怎可拿她來跟小師妹比美,令狐沖,妳這人真無聊……”怔了壹怔,柔聲道:“妳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妳自然也是我的小師妹啦。我什麽地方得罪了妳,妳跟我說,好不好?”
  儀琳道:“妳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妳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妳倒黴。妳說過的,壹見尼姑,逢賭……”說到這裏,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賬,那確是非賠罪不可。”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啪啪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儀琳急忙轉身,說道:“別……別打……我……不是怪妳。我……我只怕連累了妳。”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啪的壹聲,又打了自己壹個耳光。
  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師兄,妳……妳別打了。”令狐沖道:“妳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道:“妳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麽?”
  儀琳勉強笑了壹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為什麽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忙又轉過了身子。
  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嘆壹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地道:“妳……妳又為什麽嘆氣?”
  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嶽靈珊相伴,嶽靈珊時時使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什麽,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琳壹生從未和人鬧過別扭,自是壹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沖又長嘆壹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師兄,妳生氣了麽?剛才是我得罪妳,妳……妳別放在心上。”令狐沖道:“沒有,妳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面色憂愁,哪知他肚裏正在大覺好笑,這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妳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妳。”說著提起手來,啪的壹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壹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麽壹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壹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臥倒,壹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麽事情總做得不對,令狐師兄,妳……妳痛得厲害麽?”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生壹計:“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壹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麽?”令狐沖道:“還是很痛。”
  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嘆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裏就好了。”儀琳道:“怎麽?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啊,他壹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得高興,就忘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裏就好了,哎唷……怎麽這樣痛……這樣痛……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只怕壹個月裏也難得聽到壹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令狐師兄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壹個笑話也不知道。”突然之間,靈機壹動,想起壹件事來,說道:“令狐師兄,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壹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妳看過沒有?”
  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我什麽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琳臉上微微壹紅,說道:“我真傻,問這等蠢話。妳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壹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天竺國壹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裏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
  令狐沖忙道:“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妳說幾個給我聽。”
  儀琳微微壹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故事,壹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壹個禿子,頭上壹根頭發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壹個種田人不知為什麽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壹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並不避開,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什麽不避,反而發笑。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我如逃避,豈不是叫他變得聰明了?’”
  她說到這裏,令狐沖大笑起來,贊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從前,有壹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禦醫來,要他配壹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禦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再加煉制,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制藥,請陛下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妳就是。’禦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采集制煉。過了十二年,禦醫稟道:‘靈藥制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贊禦醫醫道精良,壹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妳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壹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做那禦醫哪,只須壹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美麗非凡的妙齡公主。”
  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妳用什麽法子?”令狐沖微笑道:“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白雲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不理,只須妳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什麽?”
  令狐沖道:“趕制新衣服啊。我要他們度了妳的身材,連夜趕制公主衣服壹襲。第二日早晨,妳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地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兒服了禦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壹夜之間,便長得這般高大了。’那國王見到這樣壹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裏還來問妳真假。我這禦醫令狐沖,自是重重有賞了。”
  儀琳不住口地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過了壹會,才道:“妳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禦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麽醜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若妳醜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哪有壹個似妳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贊自己,芳心竊喜,笑道:“這成千成萬的公主,妳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壹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妳這人,怎麽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沖嘻嘻壹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跟她肆無忌憚地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壹肅,假意打個呵欠。
  儀琳道:“啊,令狐師兄,妳倦了,閉上眼睡壹會兒。”令狐沖道:“好,妳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壹陣陣蛙鳴,猶如催眠的樂曲壹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只覺眼皮沈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也迷迷糊糊地入了睡鄉。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壹座輝煌的宮殿,旁邊壹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雲,兩個人輕飄飄地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壹個老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壹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生,妳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跟這浪子在壹起廝混!”壹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壹片漆黑,令狐沖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沈沈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師兄,令狐師兄!”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半分掙紮不得。
  叫了幾聲,壹驚而醒,卻是壹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正瞧著自己。
  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妳做了夢麽?”儀琳臉上又是壹紅,道:“也不知是不是?”壹瞥眼間,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強忍痛楚,忙道:“妳……妳傷口痛得厲害麽?”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壹粒粒地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
  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麽好?那怎麽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為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她曾聽師父說過,壹人受了刀劍之傷後,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兇險,情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壹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
  她念的是《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念了壹會,心神逐漸寧定。令狐沖聽儀琳語音清脆,越念越沖和安靜,顯是對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念道:“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持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扭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憑斷壞,即得解脫……”
  令狐沖越聽越好笑,終於“嘿”的壹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什……什麽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學什麽武功,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人的刀杖斷成壹段壹段,豈不是平安……平安大吉。”
  儀琳正色道:“令狐師兄,妳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念經便無用處。”她繼續輕聲念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走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
  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聲音雖低,卻顯是全心全意地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要菩薩顯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難,好像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妳免除令狐師兄身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變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獄也好,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師兄的災難……”到得後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只聽到壹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是這麽懇摯,這麽熱切。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雖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師兄弟姊妹間,人人以他是大師兄,壹向尊敬,不敢拂逆;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只有這個恒山派的儀琳師妹,竟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
  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眼中望出來,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壹個手持楊枝、遍灑甘露、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每壹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
  令狐沖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溫柔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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