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清醒

　　程啟航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看著父親熟睡後胸前平穩起伏的白色被單，將手上的報紙擱在床頭櫃上，諾大壹疊紙上竟然找不到吸引人的東西。
　　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小花園裏彎曲的小徑，今天獨自推著父親逛了兩圈就上來了，少了林玥的陪伴，明顯有壹種淡淡的孤寂感，即使自己想方設法找話題同父親聊天，卻總是無法聊得深入，幾句話後又是沈默。
　　前幾個星期他們會在花園裏消耗掉很長時間。林玥往往會用幾個問題打開他的話匣子，他的學習、工作經歷，他從不同視角對壹件設計作品的理解，甚至拓展到更廣闊的藝術範圍……這樣的交流對林玥的學習是有很大幫助的，但他也同樣從她的對話中看到了絲絲靈光，有時竟會連靜默聆聽的程牧原也開口贊賞她壹句。
　　他知道，她有靈氣，但也絕對是個勤奮好學的好學生。他欣賞地看她，也很高興地看見那雙晶瑩的眼中因他的欣賞而閃爍的欣喜光芒，而現在，他渴望看見這雙動人的眼睛。收回穿透壹切不知落在何處的目光，投向家的方向。真的，是壹種渴望，攪得他的心無法沈靜。
　　早上他和林玥幾乎同時到達醫院，昨晚陪夜的李丹霞提出讓林玥幫忙壹起回家打掃壹下，準備迎接明天外公出院。忙了壹個早上，她們該打掃好了吧？回身掃視病床周圍，程啟航也動手整理起來。
　　開門進來，屋子裏的安靜讓程啟航有點詫異。放輕腳步走上樓，兩個臥室的門都關著，略壹遲疑，他推開了主臥室的門。
　　李丹霞正坐在床沿，看著走進來的程啟航：“妳怎麽回來了？”
　　把手上的大袋子放在壹邊：“我看東西那麽多，明天不好拿，先拿點回來。”對上母親詢問的目光：“爸爸睡著了，我同隔壁床的也說過了，不要緊的，我過會兒就回去。妳再睡壹會吧。”
　　“不睡了。”心裏有事，壹直沒有睡著的李丹霞起身打開他帶回來的袋子：“妳坐壹會再回去吧。”
　　程啟航走到窗邊，父親養的那幾盆花倒還健壯，隨手拿起旁邊的小水壺。李丹霞看見忙阻止他：“不要澆了，早上玥玥已經都澆過了。”
　　“哦。”程啟航放下水壺，盡量顯得隨意地問：“林玥呢？”
　　“在隔壁午睡。”李丹霞擡頭看著兒子的側臉，嘴角的壹絲淺笑讓他在英俊儒雅中更添進幾分讓人迷惑的魅力。不論是內在還是外表，這個兒子都是值得自己驕傲的，可是——
　　走過去關上虛掩的門，她還是決定和他談壹談：“最近妳覺得玥玥怎麽樣？”
　　心口微微壹跳，程啟航笑了笑，道：“她？很好啊。這段時間我和她聊得挺多的，看得出來她很努力，人也聰明，學習絕對沒問題，放心吧。”實話實說是最好的回答。
　　“我不是說她的學習。他同妳接觸多，妳沒有感覺嗎？”李丹霞皺起眉，林玥的眼神如此坦白明顯，她不相信他沒有壹點察覺。
　　程啟航靜靜地看著母親，腦海中是林玥飛旋的臉，那柔和甜蜜，讓人沈醉的笑容，他的心緩緩地沈下去，但他的聲調依然平穩：“媽媽，妳想說什麽？”
　　“妳不知道嗎？我看出來了，玥玥喜歡妳！”見兒子神色壹震，好像想說什麽，她擺了擺手，繼續把事情說明白：“不是因為妳是他的親人，而是純粹的壹種——戀愛！”李丹霞不知道這句話不僅將門外的林玥震得搖搖欲墜，也在壹瞬間擊潰了兒子辛苦構築的單薄心防。
　　如同元旦那夜所體會到的感覺，惡魔打開封印，傾瀉而出的毒酒席卷著無法言語的痛苦鋪天蓋地的將他渾身淋了個透。程啟航慢慢轉動有點僵直的脖子，想開口說話，可是滿嘴的苦味刺激著大腦細胞，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從口袋裏拿出煙盒，抽出壹支點燃，慢慢地吞吐那白色的霧狀麻醉品，程啟航的目光對上母親的眼睛。來了，終於來了。我壹直明白這個道理，是錯的東西，就不該幻想能被掩飾過去。我不能也不會再逃避，我會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只是乞求不要讓她來體驗這般揪心的疼痛。
　　“也許因為我們學的專業相近的關系，她可能覺得我懂得多壹些，有壹點孺慕之情而已。她還小，不會想得很復雜。”這些年的人生經歷使他在處事決斷上有了很大的進步，只是今天要在母親面前不著痕跡地將心剜開再縫上，他無法保證做得很好。啊，林玥！真的很痛！
　　李丹霞盯著程啟航，開始他的沈默讓她疑惑，而後他輕描淡寫的說話才讓她有壹點放松的感覺。真是奇怪，明明知道兒子是懂事識大體的，可是剛才那短暫的靜默竟然讓她感到壹絲緊張：“妳說的有道理。但是她的感情絕不是簡單的孺慕之情，這壹點我不會弄錯。我們不能同她說什麽，連行動上也不能讓她覺察出什麽異樣。妳是長輩，妳……”
　　“我知道怎麽做。”程啟航打斷她的話，他知道在母親看來，這是壹件不那麽容易可也不能算棘手的事，畢竟林玥還只是個“孩子”，但是他壹直是了解她的。呵呵，人是逃不出命運的安排的，從我們壹出生這條軌跡就已經畫好了，妄想奇跡的出現？怎麽可能！清醒了吧？原來痛苦矛盾與明確抉擇只隔著這麽幾分鐘的溝壑，自己竟陷在那裏這麽長時間。可是，我確實深深體驗到了掙紮中沈醉的愉悅，而相反現在只感到徹骨的寒冷，而我還是要將這冰涼的路走到底。
　　他掐熄香煙，轉身向門走去：“我回醫院了，妳們再休息壹下。”
　　“等壹等。”李丹霞叫住他，望著他看不出什麽情緒的臉。這個兒子在讀小學時就很少調皮搗蛋，並且壹直以超過普通人的速度快速成長，學習和工作幾乎沒叫父母操過什麽心。他的成熟穩重讓她知道自己不用擔心，他能處理好這個問題，可是還是忍不住叮囑他：“玥玥是個好孩子，妳……不要讓她……”
　　勾起嘴角，對母親露壹個微笑：“我明白。”不讓她受到傷害？這也是我最大的心願，只是，我恐怕無法辦到。拉開門，他壹步跨出去，目光極快地在隔壁房間緊閉的門上凝滯壹剎，沒有停留的痕跡，從容地走下樓梯。
　　李丹霞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怔怔地好壹陣子才慢慢走向隔壁房間，打消心裏隱隱的不安，不管怎麽樣，他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不需要再多說什麽了。輕輕推開門，看見林玥面朝床的內側躺著，起伏的美好身體曲線壹動不動，她睡得挺沈的。唉，這個孩子，喜歡壹個人沒有錯，錯在喜歡上壹個身上流有同自己相同血脈的人。收回憐惜的目光，李丹霞又無聲地關上門，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姑娘，從她身上她似乎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只是，同樣是第壹次付出感情，她註定要比自己不幸。
　　“林玥！”莊玲玲的邊叫邊用手肘撞她的手臂，這才把林玥從楞神中弄醒。“妳在幹什麽？想把這件衣服洗破啊？”
　　林玥低頭看看手上已經全沒肥皂泡沫的衣服，雙手還在機械地揉搓。松了手，用手腕請敲額頭：“嗯，走神了。”
　　莊玲玲也停下滿是泡沫的手，歪著頭看她：“妳怎麽了，最近壹段時間老是會走神。發生什麽事了嗎？”想壹想，“妳外公的病不是沒問題嗎？”
　　“是啊，外公早出院了。”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清理著煩亂的思路，“剛剛我在想張教授講的那個——”
　　“嗨，嗨！打住！”莊玲玲打斷她的話，“那個陰陽怪氣的半老頭講的東西我沒興趣繼續研究了。還是告訴我壹點新鮮的東西吧。”
　　“我哪有什麽新鮮的東西？”林玥知道她的下文，把衣服漂洗的聲音弄到最響。
　　“就是妳同那個蘇黎天的新鮮事唄。聽說妳們現在不僅看書老碰到，還發展到壹起散步了？”莊玲玲壹臉賊笑。
　　“哼哼。”林玥覺得很好笑，這幾個八卦女對蘇黎天的興趣真大，“就是偶爾碰到了兩次，還是在閱覽室附近，妳認為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什麽？妳竟然沒有感覺到特殊的意義？”莊玲玲兩眼放光，為她細細分析起來：“他為什麽沒有同別人壹起散步？他認識的女孩子肯定不止妳壹個吧？他怎麽知道妳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散步？還不是細心觀察出來的？碰到壹次是偶然，碰到兩次就是必然！是有心的必然結果！妳知道嗎？……”
　　“我洗好了。”打斷她的話，林玥拿著臉盆快步離開水池。她現在壹有空就想程啟航，哪還有工夫去揣摩蘇黎天的心思？
　　那天聽到的話不多，但足以改變她近段時間以來的平靜卻快樂的生活。她是怎樣支撐住身體，怎樣扶著墻悄無聲息地回到隔壁房間躺到床上的，這些都記不清楚了，不能思考的頭腦裏只有壹種意識，絕望地沈浮：壹切都要改變了。後來有人開門，她也是知道的，裝睡不醒，她知道那不是程啟航。
　　心裏很難受，心臟的跳動又開始不規則，急促地跳躍兩下後是難忍的靜止，爾後再恢復正常，只要自己想起站在外婆房間門口的情景，這樣的悸動又會突然出現。林玥用手捂住左胸，緊緊壓住，似乎這樣心跳就會有規律壹點。這些天以來，這種心臟的鈍痛時常會出現，而且頻率有增加的趨向。
　　心痛是壹種煎熬，但是煎熬卻帶來奇異的快樂，因為那樣的痛苦迫使她看清自己的內心：她只想他，只要他。即使被人指為喪倫背德，她也無法說服自己放棄對他的癡戀。
　　晾好的衣服上有水珠滴落下來，在眼中留下壹條銀亮的光線，如暗夜裏劃過的能讓人祈願，帶來幸福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