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百年孤獨

　　綿綿的陰雨季節終於快要過去了，海岸線遠處的天際逐漸開始變得不再陰沈，變得晴朗起來。
　　海鷗重新翺翔在半空中，歡悅的嘶鳴宣示著好天氣的即將到來。
　　但天氣依然冷著，清冷的海風呼呼吹著，讓坐在院中的白繼明原本壹絲不茍的發梢淩亂了許多，鬢角的白發幾天之間多了許多。
　　這個在首爾上流社會有著不少好名聲的男人，此刻就像壹個病苦中飽受折磨的普通中年男人。
　　年已不惑，萬貫家財，這個男人看似擁有壹切，而此時此刻，又好像壹無所有。
　　他在這坐了壹夜，也想了壹夜，但依然有很多事情和很多關鍵的東西沒有想明白，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溫煦暖和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讓這個男人忍不住舒展了壹下日益衰老的身體。
　　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和陳朔，都已經老了。
　　白繼明在這枯坐了壹晚上，因為他要等壹個人，等著那個知曉壹切的男人過來給他開導，告訴他這壹切到底是怎麽發生和結束的。
　　然後到了那時，白繼明覺得自己就沒有疑惑，那麽……他就可以死了。
　　白繼明認為自己這二十年來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為了東方國際付出了許多，如今的大好局面原本應該是屬於他和陳朔兩人的。
　　甚至，就應該是他壹個人的才對。
　　所以在陳朔決定成立盛世萬朝時他才極力反對，因為他覺得這是完全沒有必要，而且，必輸無疑。
　　這是他和陳朔的根本矛盾，他自以為的根本矛盾。
　　二十年的時間足夠忘掉太多的事，以至於白繼明自己有時候都忘了，二十年前……是他壹手策劃，在那些人的暗中支持下，想去殺了陳朔唯壹的兒子。
　　兩天前白繼明的腦海裏再次浮現了這個念頭，差點就成功了。
　　但很可惜的是，差點……楚景言就真的死了。
　　那是個好孩子，可惜沒有死白繼明心想。
　　遠處的公路上出現了幾輛車，中間那輛華貴的轎車屬於盛世萬朝的會長大人，車子穩穩停在了院子前，那個強大無比的男人攜帶著與生俱來的強大自信，走下了車。
　　白繼明望著自己這位相處了幾十年的好友，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歲月。
　　那時候他們還是懵懂少年，壹起念書，壹起闖禍，壹起挨罰。
　　壹起……認識了那對姐妹。
　　壹起……愛上了妹妹。
　　白繼明低頭親親嘆了口氣，心想著陳朔這人年輕人長得不如他，學習不如他，就連氣質，白繼明笑著搖了搖頭，那時候的陳朔哪來如今的這種氣度和涵養？
　　可是區別就是，當年兩個剛從學校逃課出來跟臨校的幾個小霸王約戰並且慘勝歸來的路上，他們遇見那個女孩。
　　白繼明記得很牢那天陳朔對他說的話。
　　兩個壹無所有的學生，渾身臟兮兮的臉上還帶著傷，看著那個猶如仙女壹般出塵的姑娘，陳朔壹把摟住自己的肩膀，大笑道。
　　“小白，妳看著，那姑娘以後肯定會給我生個兒子出來，記住嘍，那是妳弟妹！”
　　是啊，白繼明笑著。
　　她確實給他生了個兒子，可是那又如何呢，生下來了卻不能認，活生生的把壹個繈褓中的嬰兒丟在了孤兒院門口。
　　以前的事情啊……真的不願意去提。
　　白繼明心想，當時自己之所以會答應那些人的要求，會不會也是他內心深處也在認為，那個孩子的存在，就是在玷汙那個女孩。
　　或許真的就是這麽認為的，所以白繼明才會做出了那件事。
　　失敗了，但是白繼明從未後悔過。
　　他這壹輩子有過太多女人，多到連他自己都記不太住，但是那個女孩，即使沒有得到過他也壹輩子都忘不掉。
　　可是那個女孩啊，從來就沒有拿正眼瞧過他哪怕壹次。
　　她永遠只會跟在陳朔的身後，幫他做作業，幫他逃課，就連出去打架，女孩都會在遠處加油助威。
　　白繼明忘不掉那女孩看向陳朔時的眼神。
　　那種眼神，那種除了他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別人的那種眼神，白繼明緊緊握住了拳頭，卻又忽然松開了。
　　或許真的是人臨死了，才會什麽都放下？
　　白繼明再次搖了搖頭。
　　那男人已經走到了他身邊，拖過壹張椅子坐下，抓起桌上的煙盒抽出壹根點上之後，緩緩的呵出了口氣。
　　白繼明笑著望向陳朔問道：“那孩子怎麽樣了？”
　　“挺好，傷的不重，睡兩天就好了。”陳朔說道。
　　“是嗎？”白繼明重新把目光放到了遠處的海岸，“那就好。”
　　身邊的人默默退了出去，他們知道這兩個男人如今已分出了勝負，但就算白繼明敗了也不是自己這些人能隨意羞辱的存在，所以這兩天，他們都盡心盡意的在照顧白繼明的生活。
　　如今會長大人來了，所有人都很識趣的退了出去，因為或許……這是會長大人和副會長，最後壹次並肩坐在壹起喝茶聊天了。
　　白繼明開口說道：“還記得當初我們剛來韓國那會麽，就是在這裏，開車過去也就二十多分鐘的路程，那個碼頭，還記不記得？”
　　“記得。”陳朔說道。
　　“那是我們第壹個打下來的生意，妳身上那兩道傷也是那時候來的。”白繼明微笑著說道，“那時候的日子……苦雖然苦，但卻是過得很瀟灑。”
　　陳朔只是低頭抽煙。
　　白繼明也給自己點上了壹根，然後接著說道：“然後就是首爾，從壹家小小的進出口公司開始，壹點壹點的做到現在。”
　　“那時候活著，當然只需要考慮怎麽活下去就夠了。”
　　“東方國際成立那天，我很高興，真的。”白繼明說道，“這輩子我都站在妳的身後，妳是社長的時候，我是副社長，妳是會長，我是副會長，妳是首爾華商的榮譽主席，我就成了執行理事。”
　　陳朔看著白繼明問道：“怎麽，不服？”
　　“不服？”白繼明笑了起來，“當然不服，憑什麽妳陳朔就能站在最前面接受掌聲和鮮花，我就只能站在妳旁邊吃著殘羹剩飯？”
　　“可是不服不行啊，陳朔。”白繼明無奈的說道，“搶碼頭那個晚上，妳被那些日本人砍傷倒在地上，妳知道我被嚇成什麽樣了麽？”
　　“平時我管著賬目，手底下那些人服服貼貼的也是聽話，可是那個晚上以後我知道了，原來無論我怎麽追，怎麽趕，我都趕不上妳。”
　　白繼明坦然的說道：“論魄力，我不如妳。”
　　“但是論心狠，妳不如我。”白繼明看著陳朔說道，“當初楚景言剛剛來到首爾的時候，妳就應該把我給殺了，而不是壹而再再而三的給我機會。”
　　陳朔掐滅了煙冷冷的望著白繼明說道：“原來……妳也知道我給了妳很多次機會。”
　　白繼明笑了起來：“是啊，偉大的陳會長給了我很多機會，可我壹次都沒把握住。”
　　陳朔又點上了壹根煙。
　　“這些年無論我貪了集團多少錢妳都不管不顧，黃東政那個白癡只是稍稍開始動念頭，妳就直接把他送進了監獄。”
　　白繼明搖著頭說道：“妳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妳在想什麽？可是陳朔啊，這麽多年了，妳根本沒有弄明白過我的心思。”
　　“妳以為我真的會領情嗎？”白繼明說道，“妳以為我真的會知難而退嗎，妳這個白癡，直到現在妳還相信這個世上有無私的人？”
　　陳朔放下了眼，語氣森冷的說道：“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上有這種人，但是我無法相信的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我信了三十年的戰友，竟然是那個背後捅我刀子的人！”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信！”
　　陳朔看著白繼明，語氣裏沒有了失望和憤怒，而是壹味的平和，“這麽多年來妳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妳和國內那家人的齷齪事十年前我就查得壹清二楚了，白繼明……妳沒死，完全是我念著舊情。”
　　“舊情，什麽舊情？”白繼明淡淡的說道，“念著我是妳父親勤務兵的兒子的舊情？”
　　陳朔眼神裏滿是失望，問道：“妳原來就這麽看自己？”
　　“是啊，就是這樣的看著自己。”白繼明語氣裏滿是快意，“在知道妳那個無所不能前途似錦的父親死了的消息的時候我有開心嗎？”
　　“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白繼明看著陳朔笑著說道，“陳朔，其實從壹開始，我就在騙妳。”
　　“沒有什麽狗屁友情，沒有什麽三十年的相互扶持，從壹開始……從壹開始我就在利用妳而已。”
　　看著已經有些激動的白繼明，陳朔淡淡的說道：“這個，我也知道。”
　　“妳知道？”
　　陳朔冷笑了壹聲之後看著白繼明說道：“我說了……我現在什麽都知道。”
　　“原本在來之前的路上，我還在幻想我腦子裏的東西全是假的，但凡妳能表現出壹點點懊悔，壹點點的悔過，我都準備再原諒妳壹次。”
　　陳朔望向海岸：“可是妳又讓我失望了，原來這麽多年對妳來說只不過就是心裏那股悲哀無理的怨恨在衍生而已，妳……終歸是不如我的。”
　　“但我不能像妳壹樣，妳無情我不能無義。”陳朔看著白繼明說道，“活下去吧，我可以當做很多事情沒有發生過，至於那孩子怎麽想……我自然會去跟他說明白，妳可以放心。”
　　看著白繼明越發蒼白的臉，陳朔意識到了什麽，眼角微微顫抖了壹下之後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白繼明喘著粗氣，每壹句話都用了最大的力氣，“直到現在，妳還問我為什麽？”
　　“朋友啊，兄弟啊，直到現在，妳還是沒認清我。”
　　陳朔沈默了，看著自己幾十年來唯壹的朋友，問道：“我還能救妳嗎？”
　　白繼明笑了笑：“太晚了。”
　　陳朔望向白繼明腳邊的壹根用過了的註射器，又看了看他手腕上的針孔，他忍不住再次問道：“到底是為什麽？”
　　白繼明把身子窩在了舒適的躺椅上，第壹次用著淩駕於陳朔的目光和語氣說道：“其實就算過去了這麽多年，我還是覺得妳……配不上可人。”
　　把這句話說完，白繼明閉上了眼睛，嘴角還帶著笑，看起來很安詳。
　　陳朔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白繼明，沈默了很久之後才帶著不屑的語氣說道：“我配不上，難道妳就配得上？”
　　“朋友……妳口口聲聲說我不懂妳，可妳有什麽時候懂過我？”
　　白繼明沒有回話，因為他再也聽不到任何話了。
　　這裏有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陳朔背對著白繼明，大步離開，他的身影依舊偉岸強大，卻寂寥無比。
　　老而無妻是為鰥，擁有壹切而無壹人親近是為寡，雙親不在壹人獨活是為孤，老而無子……是為獨。
　　鰥！寡！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