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立局

　　“聽說主上在軍裏設置了幾個摸金校尉？”
　　薛三壹邊磨著匕首壹邊對坐在其身側的梁程說道，
　　“還真是主上的惡趣味啊。”
　　梁程坐在那裏，沒說話。
　　薛三將匕首送到自己唇下輕輕拍了拍，
　　道：
　　“妳說，折騰來折騰去，這麽多大軍，這麽多民夫，鏖戰了這麽久，消耗了海量的人力物力，就換來壹座鎮南關，值得麽？”
　　名義上，其實還有壹座上谷郡，但上谷郡在楚人手裏時，就以貧瘠而著稱，又經歷了楚軍犁地隨後燕軍再犁了壹遍，早就沒什麽油水兒了。
　　最重要的是，這種軍事前線地盤，怎麽可能會用心去發展它的民生？吃飽了撐的。
　　晉東之地那兒，就有大把大把荒蕪之地需要重新開墾，太多的城池和官道需要重修了，可沒功夫把銀子丟到上谷郡去造。
　　上谷郡，其實也就是雙方再度劃開出來的壹個戰場，誰拿住了鎮南關，上谷郡大概就是誰的，昔日司徒雷鎮守鎮南關時，基本上是和楚人對上谷郡對半分的態勢。
　　再者，上谷郡往南就是渭河，可謂又是壹道不算很天塹的天塹，這種地緣上的獨特性使得上谷郡這片廣袤且平坦的土地，太過適合於戰場使用，因為無險可守。
　　梁程搖搖頭，道：
　　“賬，不是這麽算的，乍壹看，覺得這次的收獲似乎只有這壹點點，但首先要看三點。
　　第壹點，在伐楚之前，年堯據守鎮南關，楚人更是將堡寨修建到了鎮南關以北很遠的地方，近乎連成壹片。
　　驅逐野人之後，靖南王為何要壹直留在奉新城內？
　　妳當他是喜歡奉新城的那種殘破風景麽？
　　無非是他本人在那裏，可以震懾鎮南關那壹片的楚軍，讓他們不敢北上冒進罷了。
　　伐楚之前，
　　其實是楚人占據著主攻的位置，而燕國則是主守。
　　楚人的勢力，早就擴散到晉東了，像是探進晉東區域的壹把尖刀。
　　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伐楚沒成功或者局面僵滯下去，等到燕軍主力退去亦或者靖南王本人離開了奉新城，壹旦楚人要北伐，其第壹批要圍攻的地方，有兩處，壹處是奉新城，另壹處就是咱們的雪海關。
　　妳看見的，是我們只打下了壹個上谷郡，但實則，還得加上大半個晉東。
　　鎮南關在楚人手裏，我們就必須集結十萬兵馬對峙著，而且這十萬兵馬還得是精銳，這，還是只能勉強應付楚人可能會發動的北伐第壹波攻勢；
　　後方，自穎都起，其實都得做好第二道防線的準備。
　　無形之中，起碼得有二十萬大軍得為這鎮南關做著策應。
　　而鎮南關在我們手裏後，壹座雄關，丟兩萬兵就足矣了，另外再以壹片小寨外加探馬做呼應，這道防線，也就算是立起來了。
　　這對於邊防壓力而言，是極大的降低。
　　另外，
　　鎮南關在我手，楚國就相當於歷史上失去燕雲十六州的宋朝。
　　這第二點嘛，大軍入楚，其實就算是不打仗，光是行軍，所謂兵過如匪，對楚地本就是壹種戰爭潛力上的消耗，再加上楚軍精銳在這場戰役中也是損失不少，皇都也被燒了，楚人，是元氣大傷了。
　　十年之內，除非燕地有巨變，否則楚人根本就無力發動什麽北伐。
　　另外，整個三晉之地的防務，也因為雪海關、鎮南關、南門關三關入手，等於是對外門戶全閉，失去了外部幹預後，晉人就算是想鬧騰，想復國什麽的，也難以翻出大浪，這三晉之地，就像是肉爛在了鍋裏。
　　原本要拼命守住防止別人搶走的壹塊地，現在則成了燕人的後花園。
　　第三嘛，
　　就是對於咱們自己而言，
　　主上憑借這次伐楚之功，不出意外的話，封侯是必然的。
　　晉東之地，將落入咱們的手裏，也就是說，這麽大壹塊地方，以後會成為咱們的真正基本盤。
　　原本的雪海軍各鎮，加上公孫誌和宮望兩部，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都能夠靠吸引流民招納人口來征兵。
　　眼下人口少是少，但不要緊，地盤在這兒，好生規劃經營壹下，未來還是可期的。
　　畢竟，晉東的殘破是因為戰亂連年，但實則晉東的氣候地理條件，是比北封郡要好得多的。
　　大體上，攻守異位了已經。
　　其實，燕國更想打的是乾國，因為打乾國油水才足，但問題就在於，妳先打乾國，楚人必然會出兵北上，而妳先打楚國，乾人很可能就摸魚，就比如這次。
　　先削楚國壹頓，接下來，再對付乾國時，楚國就無力鬧騰了。
　　哦，對了，
　　妳手下人，也可以再擴招了，再去找四娘要衣服圖樣，給做出幾百套飛魚服出來，主上喜歡這個調調。”
　　“嘿嘿，看不出來啊，僵屍，妳居然也留意這個了？”
　　薛三不由感慨，不知不覺間，大家都改變了不少。
　　“主上前日與我說過，意思是打算等仗打完了後，改良壹下我軍甲胄的樣式，依舊是以黑色為主基調，但細節上，可以追求更精致壹些。
　　另外，甲胄和兵器上，可以加上類似族徽壹樣的標記。”
　　薛三問道；“打算用什麽做族徽？”
　　族徽，是個很普遍的產物，也是壹種傳承和標誌物。
　　先前和楚軍交戰時，各家貴族私兵的甲胄和兵器上，其實都有他們各自的族徽，就是大燕，以前門閥當世時，各家部曲的甲胄也有著各家門閥的標誌。
　　梁程微微蹙眉，
　　道；
　　“主上的意思是，想用雙頭鷹？”
　　“唔……”
　　薛三用匕首刮了刮下顎的胡茬，
　　道：
　　“會不會太明顯了壹些？”
　　梁程則道：“問題就在於，咱們似乎已經有了可以明顯壹點的底氣了。”
　　“還早啊，開府建牙還沒成呢。”薛三對著匕首邊緣吹了吹氣，“起碼得等到封賞下來，封疆也下來，然後兵馬整備好了。”
　　“還得起高爐，這是妳的活兒，可以先忙起來了，入冬了反正，等第壹批新甲胄兵器出來，怎麽說封賞也應該下來了才是。”
　　“也對。”薛三又道：“但這個得咱們這些人聚集起來重新合計壹下，劃分幾個片區，不說搞什麽趨於均衡發展了，但總得有個大規劃。”
　　“嗯。”
　　地盤大了，不再是以前僅限於雪海關壹地的時候了，所需要全盤考慮的事務，自然也就更多。
　　在建設初期能將規劃做好的話，總比以後出了問題臨時再改要便宜得多得多。
　　“但真的要雙頭鷹麽？我感覺沒有新意啊。”薛三說道。
　　“那用什麽，用龍？”
　　“別，還不至於，還不至於。”
　　用雙頭鷹，至多被有心人說平野伯欲壑難填雲雲，而自己這邊也能解釋是為大燕警惕四方威脅。
　　恰好北面是雪原，南面是楚國麽，正點題。
　　但妳要是用龍做族徽，
　　好吧，
　　準備開戰吧！
　　“不過，總算可以歇息歇息了，我婆姨還在雪海關等我哩。”
　　薛三想扈八妹了，
　　“阿程啊，妳是不知道啊，這世上，能遇到壹個可以契合妳的女人，得有多難。”
　　梁程開口道；
　　“聽瞎子說，以前在圖滿城時，妳還和壹頭哈士奇關系很好？”
　　“話是沒錯，但我怎麽感覺聽起來有些怪怪的？”
　　“我不知道。”
　　“話說，也不知道以後什麽時候有機會可以去西方看看，魔法師，鬥氣，想來應該挺有意思的。”
　　梁程則道：
　　“我更感興趣的是那邊是不是會有類似馬其頓方陣壹類的存在。”
　　“關公戰秦瓊？”薛三揉搓著下巴，“想想還挺讓人激動的，但問題是咱們現在在最東邊，那邊在西邊，不搭邊啊。”
　　梁程默默地起身，
　　道：
　　“我去巡營。”
　　“去吧去吧。”
　　梁程走了幾步，停了下來，
　　道：
　　“現在是不搭邊，以後，可就不好說了。”
　　……
　　鎮南關，
　　城墻。
　　鄭凡原本以為老田會壹直保持著靜默休養的狀態，不見外人。
　　雖說他每隔兩天都隔著帳篷問候壹下，但也只是意思壹下，沒想到能見到，畢竟潛意識裏覺得老田應該閉關養傷才是，但誰能料到，今日卻見到了。
　　只是，老田身上裹著壹件裘衣。
　　穿得，居然比鄭凡還要多。
　　這足以說明老田的傷勢，到底有多嚴重。
　　不過，看著老田走在自己前面，走上城樓，站在了城垛子後，鄭凡也沒太過於去擔心什麽，畢竟有劍聖的恢復在前，老田，應該也是沒問題的。
　　頂多修養修養吧，到底是硬剛過火鳳的男人，怎麽可能那般脆弱？
　　具體的傷勢問題，鄭凡也沒細問，因為他也知道老田不會對自己細說，另外，對於壹個強者而言，向另壹個人去闡述自己虛弱時的細節，應該是極為不適應和不舒服的。
　　在鄭凡看來，
　　老田和劍聖都是那種拿著主角模版的存在；
　　相較而言，
　　自己則更像是壹個腳踏實地壹步壹個腳印往上爬的配角。
　　所以鄭伯爺壹向很小心也很謹慎，生怕哪天壹個不小心就被另壹個主角劇本的存在拿來當墊腳石。
　　雪花，還在飄，落到老田的白發上，也就順勢隱藏了下去。
　　“百萬軍民，全國之力，鏖戰壹年，終於，拿下了。”
　　田無鏡發出了壹聲感慨。
　　鄭凡點點頭。
　　雖說自始至終，燕軍並未正兒八經地向鎮南關發動過什麽像樣子的進攻，但無論是外圍的清掃還是內部的滲透穿插迂回，
　　甚至包括奔襲郢都，
　　根本目的，
　　還是這座鎮南關。
　　如今的鄭凡在戰略眼光上，自然不是薛三那種習慣於藏身於陰影中的刺客所能相比的。
　　他當然清楚，鎮南關在手到底意味著什麽。
　　相當於秦吞巴蜀，
　　相當於遼得燕雲，
　　如果不是燕國國力消耗過度，
　　如果不是因為天災已現，今年糧食很多地方都是絕收，
　　伐楚之戰，絕不會就這般收尾。
　　但，
　　至少留下了壹道口子在這兒，
　　五年後，
　　十年後，
　　甚至二三十年後，
　　若是那時大燕還在的話，
　　那時的皇帝想要伐楚，就能輕松從容多了。
　　哪怕現在不大規模攻楚了，卻也依舊能夠將楚國的威脅隔絕在鎮南關以外。
　　“楚國的問題很多，但這世上，不怕問題多，就怕出現會解決問題的人。”田無鏡開口道，“妳那位大舅哥，日後必成我大燕大患。”
　　“王爺放心，我看著他呢。”
　　這話說得，很有自信。
　　“接下來，妳打算怎麽做？”田無鏡問道，“本王打算向上遞折子了。”
　　“回王爺的話，三步；
　　第壹步，招納流民，恢復晉東之地的民生，王爺您是知道我這方面能力的，就不多贅述了。
　　第二步，極西羈縻雪原，吸納野人勞動力，吸納野人為己所用，為我放牧，為我出工，將來自北方的威脅轉變轉化成我之助力，將北方的狼，訓練成可以帶出去打獵的獵狗。
　　第三步，和楚國恢復關系，通商貿，虛以委蛇。”
　　田無鏡站在那兒，聽完了鄭凡的陳述後，道：
　　“第二步，對野人，要有防範之心，不是不能奴役驅使，但也必須小心反噬，妳有沒有想過，像妳這種將野人引進來，讓他們在晉地做官，做將領，數十年後，萬壹出了什麽差池，可能比野人再次殺進雪海關的危害還要大。”
　　不得不說，靖南王的目光很深遠。
　　因為歷史上玩兒相似這招玩兒脫了的人不少，壹個是唐玄宗和安祿山，壹個是李成梁和女真。
　　但問題是，
　　在鄭伯爺這裏，
　　他其實不像是玄宗和李成梁，反倒更像是那兩位後者。
　　“第三步，楚人這次確實是元氣大傷，但那位也並非沒有瞅準時機再鋌而走險的勇氣，平時可以笑臉相迎，和他敘舊，家長裏短畢竟是個親戚；
　　但壹旦發現苗頭，別客氣，該翻臉就翻臉，該敲打就敲打，對付鄰國，我大燕八百年立國以來所總結出來的經驗就是，不能慣著他們。”
　　“是，末將受教。”
　　“其實這些，本王相信妳都是懂的，但還是得吩咐叮囑壹下。”
　　“王爺是打算回師了？”
　　鄭凡聽出了意思。
　　“仗打完了，本王也該回歷天城了，她壹個人太久，會孤單。”
　　“我送王爺您回去。”
　　“不必了。”
　　“壹定要的，王爺，您的仇家多。”
　　“本王身邊，有靖南軍護衛。”
　　說著，
　　田無鏡嘴角露出壹抹笑意，
　　“既然沒能死在郢都的火鳳手裏，本王怎麽可能允許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宵小手中？
　　本王答應過妳，真到了那時候，會與妳說的，妳也可以來與本王參謀參謀。”
　　“王爺，回去看看吧。”
　　回去，看看孩子吧。
　　田無鏡沈默了。
　　天上的雪，下得似乎更厲害了。
　　這個冬天，會很冷，但也能反著說壹句，瑞雪兆豐年。
　　生活，總得帶點希望。
　　良久，
　　田無鏡開口道：“身邊兵馬太多了。”
　　身邊兵馬太多了，
　　各路伐楚大軍，還沒解散，幾乎都雲集在鎮南關南北這塊區域裏。
　　大軍剛凱旋，
　　士氣正盛，
　　軍心正聚，
　　靖南王的威望，也正處於頂峰。
　　現在去見天天，
　　問天天，
　　妳想要什麽？
　　萬壹天天來壹句：爹，我想要龍椅。
　　嘖，
　　那可真是……
　　鄭伯爺知道靖南王在擔心什麽，他想說這是很荒謬的，畢竟天天才多大。
　　但，
　　鄭伯爺忽然想到這次留守在家的是瞎子。
　　瞎子，
　　額，
　　要是瞎子知道田無鏡要來看孩子，
　　天知道那貨會提前教天天說什麽話！
　　比如說，龍椅是這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瑪做的，妳想不想要？
　　“雪海關、鎮南關，這兩處，必由妳自己的人去駐守，公孫誌和宮望部，可以養著，但不能讓他們靠近這兩座關卡。
　　奉新城，是塊好地方，經營起來，可以是下壹個穎都，妳可以在奉新開府建牙。公孫誌和宮望兩部，留壹部在身邊駐紮做做樣子，另壹部，可以安排至另壹面去。
　　數年後，當妳覺得可以完全駕馭他們，且收服他們後，再做其他安排就可以了。”
　　“是，王爺。”
　　“為了這次大戰，征發了很多民夫，妳想辦法截流吧，民夫都是故土難離的，說好話沒用，用銀錢代價又太高，直接用兵截住吧。
　　反正，晉東之地是關鍵，上屏雪原，下遏楚國，這裏，又早就被打爛了，朝廷本就需要移民屯戍，這樣做，也省得來回折騰了。”
　　“額……是，王爺。”
　　“穎都那裏，應該還有很多糧草原本用於供給前線大軍的糧草積壓，妳派人去，將那裏，都搬來。
　　戰事我們知道是結束了，
　　但我們沒說結束，誰又能說真的結束了？
　　就說楚人有大舉反撲之勢，需急調糧草軍需上來。
　　來了，就扣下，人和貨，都扣下。”
　　“額……”
　　“怎麽了？”
　　鄭凡有些猶豫道：
　　“王爺，我這封賞還沒下來呢，雖說下面人都在說，說末將這次會封侯，也說末將這次可能會鎮守晉東之地。
　　但這不還是八字沒壹撇麽，
　　我怕我現在把吃相全都露出來，
　　會引得上頭各方面的反感。”
　　還沒立侯府呢，
　　就搶先有了做藩鎮的氣派？
　　真讓妳開府建牙立侯府了那還了得？
　　鄭凡是擔心煮熟的鴨子因為自己的心急，飛了。
　　田無鏡伸手，
　　放在城垛子上，
　　輕輕摩挲著上頭的那壹層積雪，
　　緩緩道；
　　“本王，還沒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