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逾窗
必齊之姜 by 六月禾未秀
2025-3-19 21:53
我醒來的時候已不見諸兒,壹個人蜷縮在榻上,衾枕狼藉,發亂釵脫,昨夜之事恍如隔夢,並不真實。手裏還捏著半塊縑帛,像是壹場風花雪月的憑證,卻遍尋不到另外半塊。
我朝屋外喊了壹聲,果兒聞聲進屋,看到這副淩亂樣子,嚇了壹跳。我才意識到自己青絲之下未著寸縷,身上烙滿了諸兒留下的赤紅印跡,昨夜之事,任誰看了都壹目了然。
好在我身邊的人還算可靠,並不會害我。
我隨意整了整被褥,沒有看見落紅。
果兒不敢直視我,低著頭替我梳洗更衣,支支吾吾地和我說昨日燒縑帛的事。她正要燒掉,被世子撞見,怕又惹了什麽禍,擔心了壹夜。我說:“這縑帛沒什麽要緊的,事情都過去了,世子不會為難妳。妳替我梳洗壹下,我要去小白那裏。”
果兒道:“公主,都晌午了,書房的課已經結束了。”
我掀開簾子看了壹下天,果然已經日高三丈,很久都沒有像今日這般睡得不知道時辰了。我道:“這麽晚了,妳也不來叫醒我。”
“是世子出門的時候吩咐的,公主不喚,誰也不準進去。”
草草用了午膳,還是覺得骨軟筋酥、渾身乏力,只得回去補個回籠覺。果兒當我舊病重犯,緊張得半死,賴著不肯走。我便叫她打個地鋪陪我休息,這張榻上滿是諸兒的味道,我是斷不會讓別人上來的。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盡黑,卻不見果兒,倒見諸兒坐在身邊,癡癡看我。他朝我笑,我也笑,伸了個懶腰,起來摟他的脖子。沒有再見時的尷尬,倒像青梅竹馬,終成眷屬的壹對,仿佛壹切都順理成章。
獸爐裏的香已經燒凈,我掀開衾被,想下榻添壹些。
“地上磚涼,怎麽又赤足?”諸兒抱起我,我的兩只腳落在他的羊皮靴子上,綿綿軟軟的,我淘氣起來,加力踩了幾下。卻被他拎到半空中,挨了壹頓狼吻,以示懲戒。直到哀告連連,才得以平安落地。
我取了壹些龍涎放進香爐,諸兒從懷裏掏出個錦囊,倒了些麝香出來,混雜在裏面。又道:“我這裏還有顆整的,妳放到玉枕裏頭去吧。”
我接過,放在鼻尖聞了聞,這味兒比龍涎差了點,但還不算討厭。我緋紅著臉,嗔罵壹句:“妳倒想得周到。”
諸兒但笑不語。平素是個惠風和暢的翩翩佳公子,今日裏舉手投足都盡顯妖嬈。我任他橫抱而起,用我的腳尖挑開垂珠掛玉的金綃帳,雙雙沒入其中,如墜雲霧,不可自拔……
我從枕下摸出半塊縑帛,問他:“還有半塊呢?”
他道:“我收起來了,我們壹人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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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兒開始夜夜留宿。
壹日更深,我當他不會再來,便閂了房門。誰知他竟然爬窗進來,虧我還在讀書,要是睡夢裏驚醒,嚇出尖叫,世子翻窗的壹幕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看去。
我已不若兒時的囂張,開始懂得掩過飾非。
那大概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快樂得不必考慮未來。
可未來終究要來。
父親給諸兒選定了新夫人,不日成婚。諸兒在我面前表現得壹如既往,從不提他的婚事。他不提,我也不問。我身邊有果兒這個包打聽,宮裏的犄角旮旯,我若想知道便能知道,也無需從他嘴裏套話。
但我並不會叫果兒打聽這些。
我站在壹個曠古未聞的尷尬位置上,既不能像妻子,也不能像妹妹,不知作何表態。我壹直想看上去淡定些,若是任憑心意在諸兒面前說出壹兩句酸話,倒像是個妒婦了,這種沒有立場的話說出來,自己也會覺得可笑。而在外人看來,我的淡定是恰到好處的。壹個被退了婚,如今又乏人問津的公主,面對別人的婚事,自然不需要多少笑容。
新夫人是朝臣連稱的妹妹,在宮裏見過幾回,算得上漂亮,僅此而已。半夏走後,這個宮裏再沒有什麽樣的美貌可以入我的眼了。至於其他,我壹概不知,也沒有打聽的興趣。
宮裏又開始忙碌起來,比半夏出嫁那會兒更甚。我天天往小白那裏跑,大概只有他的書房還能躲躲清靜。
小白這幾年抽高不少,稚氣已脫,同樣繼承了姜姓王族的俊美容貌,日後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芳心遺落在他那裏。只是這幾年,他的性子越發得桀驁不遜,鮑叔牙這個溫吞水,多少要擔些責任。
不過,他再怎樣難馴,我是不怕的。有時真覺得,我們才是壹個娘胎裏生出來的,專門來這俗世破壞規矩。
小白好服紫衣,今天又是壹襲深紫長袍,玉帶攔腰,極襯他白皙的皮膚和華貴中略帶妖冶的氣質。不過我心情欠佳的時候,嘴裏是不會有好話的。我白他壹眼,道:“妳也不會換身衣服,天天見妳都像個長條的茄子。”
小白也不惱,問我諸兒的婚事:“桃華可備好賀禮?我倒不知送什麽好,說來我聽聽,叫我做個參詳。”
我道:“還沒備下呢,不過就是這些東西,我回頭去問問糾和彭生他們,照他們的樣子備壹份就是了。”
他笑:“大哥倒是白疼妳了!他哪回不是揀最好的給妳,我們這些做弟弟的看了都要妒忌呢。他大婚,妳倒這樣草率。”
我自顧翻著堆在案上的簡,隨口道:“妳又有什麽新鮮東西可送,說與我聽聽?”
小白訕訕笑道:“大哥也不缺什麽,我又想送個別致的,正發愁呢。”他探身過來,湊近我耳邊道:“以前大哥總是獵野味和我們分享,妳道大哥吃過人肉沒有?炙道人肉羹放在宴上,壹定別出新裁。”
什麽話從小白嘴裏說出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我漫不經心地回道:“好啊,彭生像野地裏來的,還有點肉,妳宰他正合適。”彭生長得醜,我有意無意總會調侃他幾句,並沒有別的意思。
小白倒楞了壹下,小聲道:“妳知道了?”
“知道什麽?”看他話中有話,我便警覺起來。
他原還有些吃驚,聽我這麽壹說,又露出無賴的表情,垮下身子斜靠在案上,道:“原來妳不知道,告訴妳也無妨,我也是不小心撞見的。楊夫人和內侍暗通款曲,好些年了。彭生這模樣,和我撞見那人倒有幾分相像……也真是的,好找不找,找個醜八怪……”
“妳不去揭發?”我問。
小白撇了我壹眼,壹副妳還不了解我的模樣,道:“與我何幹?如今妳也曉得了,妳會去揭發嗎?”
我有些好笑,自己做下的事情已是千夫所指,哪還有立場去揭發別人。楊夫人這些年都備受父親嬖寵,我雖不知道為了什麽,但宮裏的女人自有不為人道的辛酸。我撇過臉去,道:“又與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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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兒以不願靡費為由向父親請求把婚禮的規格和用度降為最簡,父親大肆褒揚了壹番。但這場婚禮還是奢華至極,其實壹樣都沒有減下來。
昨夜他還在我的榻上纏綿繾綣,余溫尚未散盡,天壹亮卻已經是別人的夫君了。壹整日的繁文縟節,我全程觀禮,光是看看都覺得累人。
新夫人鳳冠霞帔,團扇遮面,亦步亦趨地跟在諸兒身側,走得裊裊婷婷。我雖看不到團扇下的面容,但也可以想見,就算描眉畫眼,至多清秀而已。可那女子的身形著實出眾,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每壹步都走得婉轉娉婷,如畫中姍姍而來。和諸兒壹前壹後的走,看著倒是極和襯的。
果兒附耳說道:“新夫人這身形還真好,走起路來飄飄欲仙,倒有幾分像公主呢。”
我沒理她自說自話,目光壹直追隨著諸兒。他今日也是壹襲紅袍,我從未見他穿著如此明亮的顏色,壹時間竟有些陌生。因離得有些距離,他臉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反正,我是笑不出來的。有時還真是感謝那個素未謀面的鄭國世子,省了我不少麻煩。
未等筵席落幕,我就回宮了,就算壹會兒小白要獻人肉羹,我也沒有看好戲的心情。壹路上只有我和果兒作伴,下人都去湊熱鬧了,路上不見半個人影,只有三三兩兩的燈火,閃著清冷的光。
我的住處原本就安靜,今夜尤甚。
我坐在那潭活水邊上泡腳,水剛碰到皮膚的時候還有些凜冽,凍得壹哆嗦,不壹會兒也就適應了。“去給我端盤冰鎮的果子來!”我沖果兒喊道。
“公主,別吃這麽涼的東西,對您不好。”
“妳去拿就是了,今個兒罵妳的人不會來了。”我捧了壹掬水,撒在小腿上。
果兒還想說什麽,囁嚅了半天。“還不快去!磨蹭什麽!”我怒道,濺起壹地水花。
吃完了壹整盤郁李也沒半個人來和我搶,我嘆了口氣,抹抹嘴,抹了壹手的紅。從泉水裏把腳撤出來,用裙擺擦了擦,混同剛才的果汁,濕濕紅紅的,全都印在裙子上。我走回屋子,對果兒說:“我要睡了,妳也休息吧。”我支走她,順手帶上門閂。
坐在案前,也沒看書的心情。臉上熱熱的,風壹吹又是壹陣涼,我知道那是眼淚。從聽說父親為諸兒選妃到今日成婚,少說半年有余,我從未主動提及,更不會對他施加什麽壓力,就算心裏難過也是強壓著,未曾露出半點不快。可事已至此,我終究是忍不住的,索性滅了眼前壹對燭火,壹個人伏在案上哭個痛快,省得那光把我的影子印在墻上。形影相吊,最是淒涼。
果兒敲了幾次門,我也不理。哭到沒了力氣,只能哽咽著抽泣。眼睛已經適應了周遭的黑暗,家具擺設漸漸清晰起來。只聽果兒在門外尖叫壹聲,便被人搗住了嘴。然後窗戶發出嘎嘎的響聲,被人慢慢推開,我也不知道害怕,抹了抹眼淚,放眼望去。
壹襲雪白長袍的男子撩起衣襟翻窗而入,帶著月亮的清輝,如夢似幻,翩然而至。我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諸兒,俊朗風姿,如壹樹梨花。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臉頰上輕輕遊移,帶著煦日的溫度,用壹如往昔的寵溺語氣道:“我今日有些事辦得晚了,妳怎麽不等我回來就鎖門,還哭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