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亡命姐妹花
邊水往事 by 沈星星
2024-9-10 21:00
所屬書籍: 邊水往事
2009年10月,金三角大其力的壹家文身店內,女店主舉起壹把左輪手槍。
她把槍口對準緬甸混混,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壹時間,場面靜止。正在摔東西的人、試圖擠進店內的同夥,和他們高舉的雙手都凝固在了半空。
屋子裏只有左輪手槍擊錘的撞擊聲回**著,“哢、哢”。
店主手上做著開槍的動作,嘴唇不斷開啟、閉合,說:“砰、砰——砰!”
預想中的血腥場面沒有出現,槍裏沒上子彈。
混混們被店主耍了壹道,覺得丟面子,罵罵咧咧地上前準備算賬。
店主沒有理會湧上前的緬甸混混。她瞇著壹只眼睛,透過空空的彈倉,看著這些憤怒的家夥,然後把槍放在桌面上,又從抽屜裏拿出另壹把左輪。
這把左輪裝滿了子彈。店主把彈倉彈出,給混混們看清楚,之後用左手摩擦,緩緩轉動壹了圈,重新把彈倉裝回槍身。
店主深呼吸幾口氣,睜著眼睛,雙手持槍平舉在胸前,做出扣扳機的姿勢。她用生硬的英文,兇悍地重復“出去”這個單詞。
混混們互相看了幾眼,終於倒退著出了房門。
等到門口已經看不到人影,店主長出了口氣,右手扶著桌沿,讓自己不至於跌倒。
她把手裏的槍放下後,輕輕扣了扣背後的木門,聲音規律,三長三短。
木門厚而嚴實,上面留著壹個正方形小孔,小孔上面的架子上托著壹臺泛黃的舊留聲機。壹只幹瘦的手從木門內伸出,細長蒼白的手指摸到留聲機的木盒,取出裏面的隨身聽,給磁帶換了壹面,按下播放鍵,隨後把隨身聽又塞回了留聲機裏。舒緩的樂曲從留聲機的喇叭裏傳出。
壹首歌曲放完,店主撿起跌落在腳邊的槍,拍了拍鋪著純白色床單的小床,轉頭揮了下手指,說道,“過來躺著吧。”
文身店叫做“不僅”,店主姓蘇,我叫她蘇蘇。她是我在金三角遇見過的,最特別的女人。
我常常逼迫自己融入金三角。而融入壹個陌生環境最快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在語言和外表上與周圍的人同化。我語言天賦不高,緬語始終聽不懂,就只能從外表入手。
不知道是不是體內缺少黑色素的原因,我從小皮膚就白,哪怕在太陽底下暴曬,也很快就會恢復原狀。這讓我苦惱,就想要通過文身來掩飾膚色的不同。
東南亞各國文身的歷史由來已久,社會接受程度很高。對於金三角的年輕人來說,多數人在十來歲就會被迫走上社會掙錢。取得的第壹份工資,往往選擇在自己身體上留下印記,以此來體會痛苦,宣告成長。
當文身師刻畫完圖案以後,他們還會回到朋友面前,脫光衣服互相打量,攀比彼此的文身。這裏信奉小乘佛教,講究清洗自身的罪惡。在他們看來,身體篆刻佛像、佛經或者契合自身的動物圖案,既是壹種信仰,更是壹種潮流。
在大其力,我先去了幾家緬甸本地的文身店,裏面的文身師傅比我還年輕,不用事先在紙上畫草圖,從棕黃牛皮袋子裏拿出文身的工具,直接就打算上手。我借口比對價格,趕緊離開了。
其實泰國文身技術更好,周邊國家民眾對泰國文身師有種天然的信賴,只是提供的文身樣式過於民族化,我不喜歡。
我又去了壹家豪華賭坊,找了間刺青店。金三角也有日本文身,因為亞洲國家文化差異小,日本文身進入金三角沒有遇到大的阻礙。不過負責接待我的店長嘴邊留有壹撮小胡子,我不喜歡。
晃**幾圈沒有結果以後,我想著先去休息壹下,找些其他有趣的事情。
離賭坊不遠,有壹家中文學校,每次來賭坊玩,只要時間足夠,我都會站在教室外旁聽壹會兒。
2008年北京奧運會剛結束,大其力就接連新建起兩家私人中文學校,專門負責教育當地華商的孩子。
這壹家位於城東,只有兩層樓,五間教室,沒有操場,也沒有圖書館。教室除了前後門,只有壹扇窗戶,我就站在這扇窗戶外面,透過玻璃看裏面的孩子拿著課本,認真背著古詩詞。
站累了,我點了支煙,剛吸沒幾口,看到窗戶裏伸出壹只小手,手指不停亂動。
我用香煙的煙頭輕輕碰了壹下對方的手心,小手立馬縮了回去。沒多久,壹個小男孩弓著身子,從教室裏溜了出來。
男孩姓李,我習慣叫他小李子,父母在大其力開小賣部。小李子十壹二歲的年紀,膽子和煙癮壹樣大,之前在學校裏見我抽煙,就過來找我蹭過幾支。
小李子壹出後門,立馬就直起腰板,揮著手,打算過來和我套近乎。沒等他開口,我就先甩了根香煙過去。小李子嬉笑著用左手掌接住煙,趁煙還沒彈起,右手掌“啪”地蓋上。
他沒有馬上點著,而是跑回到後門門口,昂起頭,見到教室後排的同學轉過頭看著,才從兜子裏慢悠悠地掏出火機點火,嘴巴吸著煙猛嘬。
小李子調皮,有壹大群玩得好的緬甸同學,對城東的環境非常熟悉。我趁他吸煙分神的時候,壹把抓住他的衣服背領,拎著他轉了個方向,問他知道不知道這片有哪些特色的文身店?
小李子想了壹會兒,才用手拉扯我的衣角,示意松開他。小李子壓著聲音說,校門口附近新開了壹家文身店,中文名字叫“不僅”。
中國文身店在金三角屬於珍稀物種,我有了好奇心,問這家店文身的技術怎麽樣?
小李子搖搖頭,說自己沒去文過身,不清楚。隔了壹會兒,他的聲音更低,悄咪咪地說,“店主是個女人,非常漂亮。”
我拍了他腦袋壹下,罵他才多大年紀,整天就知道看女人。小李子也不生氣。他是貴州人,卻對我豎起大拇指,挑著眉毛,用廣東話說:“靚女啊。”我很無語,踹了小李子屁股壹腳,叫他趕緊滾回去上課。
小李子壹脫離我的控制範圍,立馬就擡高聲音,說他見我壹個人老是晃**,肯定沒有女人,自己好心給我介紹媳婦,還挨了打。說著說著,就“呸”了壹聲。
這家叫“不僅”的文身店在城東的壹條老街裏,附近的店面很少,但是有壹家比較出名的工藝品店,專門賣緬甸的動物標本,因此過來購物的遊客還算多。
工藝品店的店家腦子聰明,不賣珍稀物種,只賣常見的動物標本,加上價格實惠做工精巧,許多中國遊客都會慕名來買些紀念品,帶回國內。我掠過排隊購物的中國遊客,多走了幾十米才找到“不僅”。
金三角的文身店,很多都沒有門牌。在門口掛幾串素色的珠簾子,擺壹些過往的文身作品,就算開張了。
“不僅”的店面小,門口沒有窗戶和玻璃,也沒有其他文身店常見的樣品展覽和彩虹燈帶,只有壹塊沒上漆的原木板,掛在門頭,用刻刀挖出“不僅”兩個漢字。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進門的房梁上,掛著壹條條的豎條紋,是用雜誌和報紙裁剪而成,黏上膠水,再套上壹層透明的防雨布當作門板。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這些豎條上的字恰好組成壹句話:也許妳不會相信,此刻我坐在這裏。
我推開門,走進去。裏面有壹張原木色的桌子,桌子上放了四五個土泥罐子,罐子裏插著鮮花,左側擺著白色的小床,幾個有靠背的竹凳子,頭頂有好幾盞燈,很亮,房間有點悶,墻角的風扇“呼呼”吹個不停。耳邊縈繞著輕柔的樂曲。
我記得第壹次到“不僅”,店裏正在放的曲子是《女人花》。
屋子只看見壹個女人坐在椅子上,穿著白色的背心,短發,用黑白條紋的發帶往後攏著,額頭上有些許汗水,壹只腿勾疊在另壹只腿上,右手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托著面頰,在出神。可能是感覺到有人進來,她微微側頭望著我,沒有笑容也沒有出聲,眼角略微有點彎曲。
那壹刻,我腦海中迅速閃過壹個念頭:回去得請小李子抽煙。
女人就是“不僅”的店主。
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竹凳,叫我坐壹下,然後問我:“妳是想要給自己文身嗎?”她的聲音有種羽毛拂過身體的感覺。我忍不住“啊”了壹聲。
她的眉線很長,耷拉下來,重復了壹遍剛才的問題。我這才聽清楚,坐在凳子上壹個勁點頭。
她又問我有沒有自己喜歡的圖案。我先是肯定,然後又否定。
她皺著眉毛問我什麽意思。我把凳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凳腿劃在地面發出“呲呲”的聲響:“我該怎麽叫妳?”
她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眼睛斜著白了我壹眼,說自己姓蘇。
“那我可以叫妳蘇蘇嗎?”她人高瘦,直起的腰胯和我的視線平行。我得仰著頭看她。
蘇蘇沒回答我,只是伸手指了指墻壁,我才發現上面貼著壹張A4紙打印的警告語:本店只提供文身服務。
之後,她就板著臉問我:“是不是要文身?不是的話,就麻煩出去。”
我說自己想找壹個靠譜的文身師傅,已經十來年了。
蘇蘇又白了我壹眼,丟給我壹本小冊子,上面沒有文字,只有壹幅幅彩色印刷的文身圖案。“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她丟給我壹句話。
接著她起身給自己端了個四方杯,用銀色的水壺倒了些水,打開嵌入墻角的小冰箱門,從裏面拿了壹小袋子的冰塊,“叮叮”放進玻璃杯,濺起聲響,最後拿著小刀,切了片小小的檸檬,擠了點汁液在杯子裏。
蘇蘇側對著我,仰著頭“咕嚕咕嚕”地喝水。從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細長的脖頸在不停起伏,像是流水滑過石頭。
我假裝在看冊子,但是視線壹直偷偷瞄著蘇蘇,發現她的眼睛在壹瞬間斜了過來,嚇得我趕緊翹起腿,手指不停在冊子上劃著,假裝思考應該挑選哪壹幅。
“妳看得很認真啊?”蘇蘇把杯子放下後,問我。我只能幹笑幾聲,然後帶著祈求的目光,向蘇蘇求壹杯水。我很口渴。
蘇蘇重新坐回椅子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問我是不是遊客。
我猶豫了很久,才看著她,問道:“我應該是本地人還是遊客呢?”
蘇蘇翻了個白眼說,看妳樣子也不像是要過來文身的,算妳壹杯10美金。
我趕緊把手伸進口袋裏,卻掏出壹大把籌碼。我有些尷尬,問她籌碼可不可以抵債?
蘇蘇嘆了口氣,叫我自己去冰箱裏拿個壹次性紙杯,自己倒水喝。
我壹連灌了三杯。喝飽之後,坐在凳子上,雙手壹左壹右托著凳腳,像是烏龜爬行的姿勢,朝她的方向緩慢挪動著。
“妳在幹嘛?”蘇蘇低頭看著我。
“沒幹嘛。”我趕緊搖了搖頭,把身子固定下來。
蘇蘇額頭皺起,語調生硬,壹字壹句地說,“如果妳不想文身,請妳出去。”
我左右搖頭,甩得腦殼子都痛了,說自己必須要文身,只是還沒想好文什麽花樣。
蘇蘇把我手裏的冊子拿回去,壹邊翻頁,壹邊問我有沒有喜歡的樣式。
我說這些都不太適合我,想要特別壹點的。然後朝著蘇蘇問,“妳覺不覺得我是個特別的男人?”
蘇蘇說如果想和別人不壹樣,可以刻自己的名字,壹般名字都是特別的。
我撇著嘴唇,勉強表示贊同,又問她:“妳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蘇蘇嘆了口氣:“妳還是走吧,我不做妳的生意了。”說完,她就回過頭,手裏拿起小剪子,專心修剪鮮花。葉片和枝丫落了壹桌,她會把花枝丟進壹個小小的泥罐子裏,從旁邊堆起的書裏抽出壹本,夾住翠綠的小葉子,再把書重新放回去。
我嘗試著說了幾句話,但是蘇蘇沒有再理我。久了,我自己都覺得尷尬,起身把凳子放回原來的位置,邁步走出了房門。
出門的壹剎那,我在滿屋的芬芳中,竟然隱約聞到壹點點刺鼻的酸味,很細微。我立馬就明白,這是放在錫紙上燃燒過的海洛因的味道。
我轉頭想要和蘇蘇說話,但是見她完全不想搭理我的模樣,只能嘆息著出門。
第二天壹大早,我蹲在“不僅”的門口,手裏拎著昨天晚上特意去找朋友拿的禮物,想要第壹時間送給蘇蘇。
但壹整天過去了,店門都沒有打開。
後來我實在是累極了,只能開車回達邦,得去送貨。壹路上我都在咒罵:去妳媽的工作。
第三天,送完貨的當晚,我壹夜沒睡。
第四天清晨天還黑咕隆咚,我就興奮地洗了個澡,開車前往大其力。中午,總算逮到蘇蘇開門。
去之前,我特意小跑到壹個攤子上買了清口丸子。這種丸子裏有幾種植物葉子打成的汁,可以清潔牙齒,清新口氣。那家攤子的老板娘是個佛教徒,在我付完錢後,沖我雙手合十點頭。我趕緊朝她回禮,把幾顆丸子塞進嘴巴快速嚼動,用攤子上的清水簌了口。
進去時,蘇蘇沒有戴發帶,正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劉海。聽到有人進門,她迅速把鏡子蓋在桌面,轉過頭來張望。也許是因為見到我,她呼了口氣,瞪著眼睛問:“妳又來做什麽?”我嘿嘿笑了兩聲,把禮物從袋子裏掏出來。
我先拿出壹根蠟燭,用打火機點燃,火苗把蘇蘇的臉蛋映襯得紅撲撲的。我把蠟燭放在桌子上,對她說這蠟燭是草木灰和動物脂肪做的,可以完全遮蓋味道。
“嗯?”蘇蘇微微斜著腦袋,沒有張嘴,用鼻子發出了疑問。
我很快又從袋子裏掏出壹包粉磚,在手裏晃了晃,告訴她以後吸這個。
蘇蘇仍然不解。
我以為她不懂。解釋說她買的都是參料貨,所以燒起來才會有酸味。壹般人沾上海洛因,很難能戒掉,我想既然她染上了毒癮,那就帶些質量好的,至少別碰摻了老鼠藥的劣質品,反而對身體傷害更嚴重。我拿給她的是雙獅地球,不是市面常見的粉白色包裝,是淺藍色的內部貨,不太容易搞到。
蘇蘇看著我,沒有聲音。我見她久久沒有回答,就過去拉起蘇蘇的手,把粉磚拍在她的手心。
過了很久,蘇蘇才把手裏的粉磚放在桌子上,問我到底想幹什麽?
“找妳文身啊。”我沖著蘇蘇說。蘇蘇白了我壹眼,問我怎麽知道她吸毒的。
我說人體有個特性,眼睛和耳朵不靈,那鼻子就會異常敏感。我用大拇指劃了劃鼻子,沖她炫耀。
蘇蘇聽了我的話後,長長舒了口氣。伸出手朝我揮了下,讓我離她近壹些。等我走過去站好,蘇蘇看著我問:“妳知道壹個好的文身,是什麽嗎?”
我不明白。
“是讓妳的身體擁有自己的故事。”蘇蘇看著我,眼睛裏仿佛有壹口井,“給我說說妳的事吧。”
過了半個多小時,在我說了壹些自己的故事以後,蘇蘇忽然拉了拉我的手說:“妳知道男人要想取悅壹個女人,最簡單的辦法是什麽嗎?”
我依舊不明白。
“是坦誠。”蘇蘇第壹次沖我笑。然後,她松開我的手,對著留聲機的喇叭敲了敲,三長三短。過了壹會兒,木門打開了,從裏屋走出來壹個女人。長發、大眼、身材嬌小、胸前鼓鼓的,踩著壹雙木頭拖鞋,“啪嗒啪嗒”。
女人先是朝我笑了笑,然後徑直走到蘇蘇的身邊,伸手撫摸她的後頸。兩人對視壹眼,蘇蘇也露出笑臉。
那女人對我說:“看來酥酥很喜歡妳。我叫的‘酥’可是酥麻的酥,和妳的不壹樣。”她還對我說:“妳知道女人想要取悅壹個男人,最簡單的辦法是什麽嗎?”
我當時完全楞住了。
“也是坦誠。”
蘇蘇出生在陜西西安,是個土生土長的古都姑娘。18歲前沒有離開過家鄉,也沒有談過戀愛。她曾經有過壹段長達三年的暗戀,對方是她的高中地理男老師,但是直到高考,蘇蘇也沒有說出口。
她大學考到江蘇,學的園林設計。
蘇蘇的情侶叫王嫣,江蘇人,和蘇蘇是隔壁班同學,但是兩人壹開始的關系並不好。
大學軍訓期間,蘇蘇因為體質比較弱,練站姿的時候實在扛不住,在操場上暈倒,教官讓她休息了三天。
王嫣當時也不想軍訓,參照蘇蘇的辦法,假裝暈倒。
“她怕臟,倒在地上的時候,只要沒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都沒有沾著地面。”蘇蘇說著說著笑出聲來,被王嫣瞪了幾眼繼續說:“她臉離地還有幾厘米,全靠脖子使勁才撐住。”
教官罰王嫣跑圈。因為這件事,王嫣兩個月都沒搭理過蘇蘇。
“她有時候會過來我的寢室,找別人玩。”王嫣撓了撓蘇蘇的手心,說她當時見到蘇蘇,就壹定會躲到衛生間洗衣服,把臉盆敲得梆梆響,或者壹邊輕聲“哼”著,壹邊穿上衣服鞋子走出寢室。壹個人在操場上轉圈圈。
蘇蘇喜歡小動物,在校外養著許多流浪貓、流浪狗,給它們取名字、餵食,生活費的很大壹部分,都花在這上面。在蘇蘇坐擁壹大群寵物中,有壹條名叫小玉的小白蛇,室友都很害怕,成天叫嚷著要把小玉扔了。而王嫣不愛說話,加上長相艷麗,漸漸受到同學的排擠。久而久之,在寢室裏沒人再和她說話。當時兩人關系已經緩和,壹合計,就在校外租房子住。
大學四年,兩人只是普通的室友關系,中間也因為生活上的瑣事,有過壹些爭吵,但是總能和解。
等到大學畢業的時候,兩人因為工作地點離得比較遠,蘇蘇準備搬出去獨居。
蘇蘇收到公司錄取通知的當天,王嫣提議出去吃頓散夥飯,紀念兩人四年來的時光。她們吃火鍋,喝啤酒。“腦袋有點暈乎乎的。”蘇蘇說可能是因為對不確定的未來感到不安,那天她們喝了很多酒,遠遠超出了平時的量。當晚在出租屋裏,王嫣強吻了蘇蘇。壹切自然而然地發生。
“第二天,她不再提搬家的事情。”王嫣看著蘇蘇說。就這樣,兩人開始了和大學時期不壹樣的同居生活。
經過壹年的磨合期後,她們開始認真規劃未來,逐個研究同性戀可以合法結婚的國家,打算移民。但兩人只是普通家庭出身,走投資移民的路線,錢還差得多;而人才移民,又不夠資格。這讓她們陷入了糾結。
“她說不要擔心,壹切都會好的。”蘇蘇說每次談論這個事情,她都會暴躁,但是王嫣壹次次告訴她沒事,總會有辦法。
又經過了兩年,兩人仍然沒有湊夠移民的錢。加上年紀漸長,蘇蘇的家裏開始催促結婚生子,安排了相親。蘇蘇壹開始都是拒絕,但母親用各種方法,逼迫她回家鄉。“愛不再是生活的全部。”蘇蘇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按照母親的意願,回去相了幾次親。中途為了寬慰母親,還特意和壹個家境優渥的男方保持著聯系。
畢業的第四年,王嫣開始吸食白粉。最初發現王嫣吸毒時,蘇蘇曾經勸過她,也試過把她綁在**,壹直守著。但是毒癮壹發作,蘇蘇還是見不得王嫣受苦。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唯壹壹次打斷她們的回憶,認真地問王嫣:“妳為什麽要這麽做?”
王嫣說自己母親和姨姨都死在了這條路上,她得繼承家裏的遺風。
我無法贊同王嫣的做法,覺得她辜負了蘇蘇。
海洛因無法戒除,只會越來越重。王嫣原先壹個月兩克的吸毒量,很快就開始成倍增長。10年前的沿海地區,壹克黃粉(白粉摻雜老鼠藥等藥品,顏色呈暗黃)的價格往往都能達到千元以上,兩人的存款漸漸消耗殆盡。因為不敢向家裏拿錢,為了王嫣能夠吸上毒,蘇蘇開始周末去做兼職。起初是模特禮儀,但是當時的市場競爭已經非常激烈,她的出場費不高,加上時常要外出熬夜,不能照顧王嫣,蘇蘇做了壹段時間就停止了。後來,蘇蘇聽說文身師掙錢,加上自己大學學的園林設計,有繪圖基礎,就自費學了文身。
蘇蘇聰明努力,又長得漂亮,沒多久就有了小名氣。但是錢仍然不夠王嫣吃粉。
2009年初,蘇蘇從壹個“零包”手裏拿粉的時候,聽說金三角賣得非常便宜,就動了心思。找壹些底層的毒販了解信息後,毅然向壹個富二代同學借了十萬塊錢,從泰國偷渡到緬甸,在大其力開了“不僅”。
聽到這裏,我的胸腔忽然攪了起來,深吸了幾口氣,問蘇蘇為什麽人家願意借這麽多錢。但是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果然,蘇蘇把頭靠向王嫣,伸出左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噓!”
吸粉的家夥容易瞌睡,王嫣自然不例外。她拿起桌子上的粉磚,打著哈欠回到自己在裏屋的**,蓋了層被子,陷入睡眠。
我的視線壹直跟著王嫣,直到她把門關上,才轉頭看向蘇蘇。
蘇蘇也剛把目光抽回,和我對視了幾秒,問我要煙抽。
蘇蘇抽煙很安靜,等火光燃燒到煙蒂,才開口問我:“國內是不是很難買到這種粉?”
我說這東西不好搞。
蘇蘇嘆了口氣,說:“妳知道嗎?原本我們還有機會回到中國的。”
“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蘇蘇沒再說話,摘了壹片葉子包住煙蒂,用手捏著,把煙熄滅。
我當時想了許久,還是不明白蘇蘇的話。中間沈默了壹大段時間,然後我問蘇蘇:“值得嗎?”
蘇蘇摸著我的腦袋說我還小。
我非常生氣,壹把推開她的手,氣呼呼地把門口的豎條扯下,揉成壹團,朝著屋內的電燈扔去。可惜沒準頭,砸在留聲機的喇叭上。
後來幾天,我沒有再去“不僅”。
等到第十天,我連夜開車返回大其力,蹲在“不僅”的門口,等著蘇蘇開門。我發現門口重新掛起豎條,只是表面有點褶皺。
這次蘇蘇開門早,壹出門就見到我坐在石頭上。她問我吃了沒。說完就拉著我的手,把我從地上拖起來,壹步步拽回“不僅”。
蘇蘇叫我先坐著,然後去裏屋。過了不久,端出壹碗稀飯,上面還有榨菜。我接過碗筷,想要說話,但是卡在了喉嚨裏。蘇蘇見我呆呆的模樣,輕笑壹聲,聲音讓我汗毛都豎了起來。
“妳吃。”蘇蘇把我手裏的碗,往我面前推了推,“這是我平常用的。”
我趕緊動筷子把飯菜往嘴裏扒。
蘇蘇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她的指甲有點尖,我的額頭有點疼。
後來,我經常過來蹭飯。大部分時候吃的都是粥,偶爾會炒壹些家常菜。每次來,我用的都是蘇蘇的碗筷。
因為用心經營的緣故,“不僅”漸漸有了名氣,開始有中國遊客過來文身。遊客越來越多,最後連當地人都會過來找蘇蘇。
大其力的生意大部分都靠中國人支撐,很多緬甸人會特意討好中國遊客。我見過壹個20多歲的緬甸年輕人,找蘇蘇在脖子右側紋了“恭喜發財”四個字。壹旦在攤位上遇到中國人,就會先用手指著脖子上的文身,用中文說“恭喜發財”,露出諂媚的笑容。
就這樣,“不僅”漸漸阻礙了其他店的生意,而且保守的緬甸人都不喜歡外來的文身文化,這對當地的文身師傅來說,是壹種侮辱。利益矛盾,是最直接的矛盾。很多同行開始註意到這家叫“不僅”的文身店。
第壹次來鬧事的,只是兩三個人,都是附近文身店的老板。他們在房間裏吵鬧了幾聲,趕走客人,再沒有其他過火的行動。
我趁著這個機會,勸蘇蘇把店關了,這裏的治安不太好,她又惹上了當地人,很容易就會出事。如果還被人發現她是同性戀,更危險。
蘇蘇說自己知道,她知道在這邊不容許同性戀的存在。壹旦被發現,就會被抵制。
“不是抵制。”我對蘇蘇說了件事。
在緬甸,同性戀是犯罪,10年前的情況更加嚴重,2007年的時候,大其力發生過壹起比較轟動的事件。壹夥緬甸年輕人在燒烤攤上喝酒打鬧,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不小心,壹個男人親了另壹個男人壹口,隨後兩人扭打起來。最後,主動親吻的男人被五刀捅死在座位上。大其力的警察打算把肇事者抓起來,被周圍的緬甸民眾阻止。所有人都圍堵在警察面前,讓殺人犯離開了現場。
蘇蘇聽了以後,只是說自己知道了,讓我不用擔心。
第二次,等到她拿槍趕走前來鬧事的緬甸混混以後,我又讓蘇蘇把店關了,說這些都是緬甸老實人,才會被壹個拿槍的女店主嚇走。
“他們是老實人?”蘇蘇問我。
我和她說,妳太激動了。蘇蘇沒註意其中有幾個家夥,根本就是為了湊數。他們摔東西的時候,眼睛就沒離開過蘇蘇的臉蛋。
蘇蘇翻了白眼,叫我不要開玩笑,然後又讓我註意安全,千萬不要學這些人。
我嘆了口氣。
隔天下午,我回去見猜叔,找個借口讓他介紹城東的管事(混得好的人)給我認識。酒桌上,趁著管事開心,我故意說這邊有幾家朋友開的店需要照顧,中間順帶提到了“不僅。”
當晚喝完酒,在去“不僅”的路上,我心裏就在默默想著,蘇蘇知道以後的第壹反應是什麽。模擬了十幾個場景的完美對話,臉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
“什麽事讓妳這麽開心啊?”蘇蘇見到我的第壹句話,也是帶著笑說的。
我調侃說:“傻笑啊。”
蘇蘇撅著嘴巴,鄙視地翻了個白眼。
在我的印象中,王嫣從沒有離開過“不僅”。
而蘇蘇,離開“不僅”都是因為王嫣。
“不僅”沒有衛生間,蘇蘇就給王嫣在裏屋放了個尿桶。每天關門前的最後壹個事情,就是把桶拿去倒了,再用河水和刷子清洗幹凈。
王嫣隔幾天就要泡壹次澡。蘇蘇給她準備澡盆,有時還要用礦泉水,加冰塊,和蘇蘇專門去摘的花瓣。王嫣拿壹本書在手裏,可以躺著泡壹個下午。
如果遇上下雨天,蘇蘇會在夜裏,把洗澡水直接潑到店門口,順著溝渠排到外面;如果雨不大或者沒下雨,她就要壹小桶壹小桶地把洗澡水拖到河邊,倒進河裏。
王嫣的床頭邊,擺著成堆的書籍,都是蘇蘇壹本本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為了讓王嫣能夠更好得閱讀,她專門挑選字體比較大的書,而且在裏屋的床頭,還特意鑿了壹個凹槽,用來放燈。
蘇蘇和王嫣有個共同愛好。每次蘇蘇都會從市場壹次性采購很多件衣服,然後在晚上11點鐘的時候,把“不僅”的店門關閉,兩個人在房間裏試穿新衣,分配衣服的歸屬。每當她們成功挑選壹件自己心儀的衣服時,就會笑著在**打滾或者互相親壹口。
當然,有時候她們會選中同壹件衣服。此時,兩人就會互相爭吵,誰也不讓著誰。鬧得兇了,就用猜拳來決定。
兩人都沒看上的衣服,就會被退貨。但是金三角賣出去的東西,很少聽過能退回,衣服自然不例外。這時候,蘇蘇就會把衣服丟給我,讓我去想辦法。去的次數多了,服裝市場的老板都認識我了。
我不太喜歡王嫣,和她只有過壹次比較深入的交流。當時王嫣說書看膩歪了,想看電視。蘇蘇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正好有朋友家裏有衛星電視,他欠我壹些賭債,我就把電視拆了,搬到“不僅”。
我裝電視的時候,王嫣在旁邊敲敲打打,嘲笑我被人騙了,把二手電視當新的買回來。說完就自己捂著嘴樂。我沒有理會王嫣,看都沒看她壹眼,只是深深吸了幾口氣。
王嫣說話刻薄,好幾次把我惹毛了,就拉著我的手,問我她漂亮不漂亮。我壹碼歸壹碼,都會誠實地說漂亮,然後就不長記性地開心起來。但那天晚上,我12點多才把電視裝好。
雨季中的大其力,夜晚陰冷,我坐在“不僅”門口的臺階上,壹根接壹根抽煙。忽然壹瓶啤酒在我的面前劃過。王嫣給自己開了瓶,遞給我壹瓶。見我沒有接酒的意思,就把酒硬塞到我懷裏。碰了壹下,自己喝了起來。喝完後,王嫣沒有任何征兆,就開始對我說她的家庭。
王嫣的母親是三婚。第壹任是個貨車司機,在跑長途的時候,出車禍死了。第二任是政府人員,在工作的時候心肌梗死了。第三任是個生意人,在王嫣四歲的時候離家出走,從此再沒見過。
“她受不了。”王嫣把喝完後的酒瓶放在屋檐剛好滴水的位置,壹滴壹滴雨,落在瓶口。身體弓著,頭窩在膝蓋之間,雙手摸著臺階的邊沿,對我說母親從此染上毒品,沒幾年就死了。
我問說這個幹什麽,和我有什麽關系。
王嫣說沒關系,只是想讓我知道上天是公平的。給了她美,就要剝奪其他。
蘇蘇此時蹲下來,從背後摟著王嫣,頭靠在她的右肩,對著脖頸親了壹口。
雨,嘀嗒嘀嗒。
“她不想來這裏的。”蘇蘇忽然冒出這麽句話。她說在知道金三角白粉便宜的第五天,就已經開始籌備。過了兩個月,她騙王嫣過來泰國旅遊散心,從美賽偷渡到大其力,開了“不僅”。
“為什麽妳要這麽做?”我問蘇蘇,因為我記得她之前說過,那時候還能維持日常生活,完全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蘇蘇沒回答,被王嫣搶了先:“她是個理想主義者,不會用現實去考驗感情的。”
我皺眉。
“我要確保,我們不會受到感情以外的困擾,壹點點都不行。”蘇蘇說。
我聽不懂,也不想再接話。
在離開金三角的前壹個星期,我最後壹次去“不僅”。
蘇蘇當時正拿著壹張紙,用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我悄摸摸過去,從背後用手遮住她的眼睛。沒等我發出聲音,她就開口:“別玩了,我和妳說件事。”
我收回手,繞到她的身前,蹲下來擡頭問她什麽事。她問我到底還想不想文身。見我沒回答,她又說,自己考慮了很久,覺得兩個六芒星組成的圖案,很適合我。
“可是我現在不想文身了。”我告訴她。“為什麽?”蘇蘇的眉毛皺起。
我把下巴靠在她的膝蓋,“文了身,就沒理由再來找妳了啊。”
蘇蘇楞了下,然後對我說:“要是早十年就好了。”
“早十年會怎麽樣?”我趕緊問蘇蘇。
蘇蘇瞇著眼睛,“早十年,我就有力氣能教訓妳了!”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倒在地上。
“妳那口子呢?”我躺著,有氣無力地問。
蘇蘇雙手合十,靠在左邊的臉頰,側頭對我比了個睡覺的姿勢。
“哎。”我嘆了口氣,想告訴她人壹旦吸毒,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但是猶豫了很久很久,只是又嘆了口氣。
當天,我們聊了很多,蘇蘇特意去把店面的門關上。中途,王嫣出來過壹次,親了蘇蘇壹口,又回到裏屋。
臨近深夜,蘇蘇問我到底為什麽想要文身。我說因為要融入金三角。蘇蘇讓我再想想。我皺著眉毛,想了很久才告訴她,自己高中的時候,和壹個女孩子約定過,兩人把對方的姓名文在手臂上。
“那為什麽沒有實現呢?”蘇蘇問我。
“小孩子的約定,哪能當真。”
蘇蘇樂起來,像是柳樹的枝條倒映在河面,隨風擺動。她舉起自己的右手,放在我的面前對我說:“妳不是壹直問我,為什麽作為壹個文身師,自己身上都沒有文身嗎?”
我壹直覺得特別奇怪。
蘇蘇其實有文身。
這是我第壹次撫摸蘇蘇的手指,指節細,冰涼。我看到她的無名指的外側,有壹圈細細的紋線。我用自己的手指觸摸,發現有壹點點凹凸不平。蘇蘇把手指抽回,告訴我這裏有半圈。然後轉了下頭,視線落在裏屋,說那裏有半圈。
“合起來就是壹枚戒指?”我將自己的兩只手掌合攏。蘇蘇“嗯”了壹聲。
我再次嘆氣,說自己明白。
“那妳現在想不想紋六芒星呢?”蘇蘇問我。我狠狠點頭。
蘇蘇淺淺笑著,牙齒很白,她把我拉起來,推著我的背,壹直到了門口。她指著漆黑的天空,問我看到了什麽?
我嘗試著回答:“烏雲?”蘇蘇說不是。
我又試著回答:“月亮?”蘇蘇還是說不對。
我有點不耐煩,說自己不知道。蘇蘇說,是夜晚。
我翻了個白眼,問她是不是無聊逗我玩?
蘇蘇接著說道:“妳知道嗎?男人做的任何壹個決定,都不應該在夜晚。”
“為什麽?”我問蘇蘇。
蘇蘇在把門關上的壹剎那對我說:“因為夜晚屬於女人啊。”
這之後,我再沒有機會去“不僅”。
我想,蘇蘇大概已經離開了大其力。畢竟,王嫣未必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