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四章 會面

　　左吳能理解艾山山為什麽會質疑列維娜的領航，回目，即便裝載於自己眸內的視界並不是什麽專業的測距造物，也能清晰看出此地距離三人開始在虛空中穿行的起點遠不了多少。
　　證據就是左吳被艾山山撈走時，所搭乘的逃亡者號還在那裏，不需要視界的輔助，左吳都能通過它淹沒在火光下的輪廓大致估算出具體的距離。
　　也因此，邏輯上看，從虛空中鉆出來時壹頭撞見姬稚和她堂哥並不是什麽說不通的事。畢竟骃族搭配上她們專用的“鐵裙”，本來就有令人瞠目結舌的機動力。
　　只是她倆在這做什麽？
　　姬壓即便暴露在為錯綜復雜的引力覆蓋的外界，他身上也沒有著起駭人的火苗，難不成是他穿的衣服有貓膩在作祟？
　　姬稚身上倒是有些火苗在亂竄，可和這個星系中萬事萬物的熊熊燃燒相比，她身上的火苗也太溫柔，太少了，這也是因為她離姬壓很是接近的原因麽？
　　很好，太好了。左吳想笑，想要大大的松壹口氣。自己不是聖人，做不到對所有人壹視同仁，自己的關心當然也有高下之分，幾位女士無疑是自己心中分量最重的幾人。
　　人馬娘可能是這場大火中最危險的人——她體內壹直運行著白艾斯教授的修仙程序，白艾斯的修煉又離不開以靈能形式所表達的引力。
　　這場大火又是以引力為線，挑動構成萬物的分子不正常的震動而燃起的。
　　所以，按這個邏輯往下順，人馬娘身上燒起的火應該是自她的身體中由內而外，比其他任何人遭受的炙烤都要更加洶洶而燦爛。
　　現在就好，能確認姬稚還平安就好。左吳覺得自己應該能松壹口氣了，應該。
　　還有姬壓，他能在這次混亂的火災中安然無恙，雖是給他人盡皆知的間諜身份又添了壹層鏡弗的官方認證。但那又如何？他讓姬稚無恙，自己就該對他說聲謝謝。
　　本該是這樣的。
　　本該如此。
　　可事實上，左吳發現自己眼裏壓根堂兄妹兩人的劍拔弩張，只是死死盯著姬壓他正抓著姬稚的手的這動作。已經久違，可又如此熟悉的壹股情緒在自己心中狂飆猛漲——
　　是那股漆黑，名為嫉妒與醜陋獨占欲的漆黑。此前在目睹列維娜向她家鄉不存在的神靈祈禱時曾浮現過，今次又是在姬壓面前爆發。
　　左吳還覺得自己是壓低了聲音，想營造壹種不怒自威的氣勢的。可事實上，自己卻是大吼出聲，甚至身體比聲音更早壹步竄出了古畫晴空的艙室：
　　“姬壓，妳把妳的手……給我松開！”
　　姬壓和姬稚同時聽見。
　　人馬娘臉上露出欣喜，想把架在姬壓脖子上的刀抽回，投轉左吳那邊。
　　姬壓卻動也沒動，向左吳投來視線，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究竟有多復雜。
　　只是下壹秒。
　　姬稚的刀剛從姬壓脖子上離開壹點，她身上本來還含情脈脈溫柔無比的火苗，忽然暴漲了無數。只是壹瞬間，她就化為了壹個比恒星還亮的火球，甚至她痛呼而出的聲音都差點被點燃。
　　對此。
　　姬壓則是抽回壹只手，重新捏住姬稚的刀鋒，對他自己的手掌又被劃破不管不顧，然後又將那刀鋒重新架回了自己脖子上。
　　就是這麽壹個小動作。
　　人馬娘身上的火苗再次被馴服，剛才壹瞬的熾烈只來得及燎掉了她馬身上的大片皮毛，還有讓她的頭發也變得焦糊。
　　姬稚咬牙瞪向姬壓，但她忽然看見了左吳身上的傷痕，眼裏的兇狠變成了無邊的慌亂而擔心。
　　人馬娘的眼神變化被姬壓全部看在眼裏。
　　姬壓似哭似笑：“陛下，請您留步。否則，我便會讓自己死於小稚的刀子之下。”
　　左吳真的停下，用傷痕累累的手擦了擦不成形狀的嘴角：“這麽俗氣的劇情？妳壹死，姬稚身上的火苗就會又壹次竄起來？”
　　“確實很俗氣，但這是事實，”姬壓點頭：
　　“妳知道，靈能可以表達出引力，而鏡弗人最近證明，‘靈魂’也是壹種靈能。以此發散，只要在鏡弗那邊記錄下我的靈能信息，就能讓我靈能的影響範圍內不被這引力火焰所點著。”
　　“這壹切都得我活著才行，生靈死時靈能雖然不會馬上消散，但壹定會馬上發生不可逆的改變。到時候，我就沒法再護下小稚啦。”
　　聽著。
　　姬稚轉頭，冷笑：“我和妳很熟？誰教妳這麽叫我的？”
　　姬壓抿嘴：“小時候我就是這麽叫妳的，壹次又壹次。直到妳十二歲後我才改掉。”
　　“我可壹點兒沒有印象。”
　　“沒關系，我救下了壹批來自人馬牧場的數據，裏面有上億小時的監控信息，妳我的童年就藏在裏面，我們可以壹起回憶，妳壹定能記起來的……”姬壓這麽說，語氣近乎哀求。
　　聽著。
　　姬稚臉上綻放出壹抹笑顏，這抹笑竟將她作為執法者的英姿颯爽，和她作為左吳情人的嫵媚如此完美的合二為壹。
　　左吳知道她是在對自己笑。
　　姬稚給姬壓的回復也如此簡短有力，只是輕聲說：“滾。”
　　姬壓眼眶裏的眸子顫了顫，什麽也沒說，只是把姬稚的刀子又往自己脖子裏按得深了些。血滴滲出，順著刀身流下，滴落到太空裏時，便壹瞬間化為了金燦燦的火雨，迅速燒盡，宛如剎那間便雕零的曇花。
　　左吳朝他搖了搖手，像個已經勝利的贏家般：“有話好好說，妳的命只有妳自己能珍惜。不如我們來討論壹下，妳想把姬稚帶到哪去？”
　　姬壓搖了搖頭：“我要帶小稚回家。”
　　“她家就在這。”左吳說。
　　“不，不對。作為骃族的壹生應該是這樣的——小時在牧場裏和兄弟姐妹壹起長大，青年時外出闖蕩，在同是骃族的前輩的照顧下，繼續在各個職場各種職業中成長。然後等前輩退休，自己又成為庇護後輩的人；”
　　姬壓的眼睛瞇起，像陷入了憧憬和追憶：
　　“最後，隨著年歲逝去，自己也退休歸隱，重新回到牧場，看著新壹批骃族孩童的天真和稚嫩，悠然躺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中，享受殘生。到最後的最後，便與無數先祖躺在壹起，享受我們小小的墳塋。”
　　“這才該是作為骃族的壹生。”
　　左吳咧嘴：“很有意思，可妳的人馬牧場又在哪裏？”
　　“……我和小稚會重新建立。”姬壓說。
　　“妳配不上姬稚和妳浪費太多時間。”左吳聳肩。
　　姬壓重新擡頭，看向左吳：“我同意。”
　　“妳當真？”左吳訝然。
　　姬壓還是直勾勾盯著左吳，又好像看著從空間裂縫那邊擔憂投來視線的列維娜和艾山山：“沒錯。和妳壹樣，我也配不上姬稚的溫柔和專壹。”
　　左吳被噎了壹下。
　　確實，作為骃族，姬稚生下來接受的教育就是壹夫壹妻和專壹的美好。
　　自己今次雖是要給她補上婚禮，可自己同樣放不下艾山山，而現在看來，艾山山後面還有小灰，有列維娜，甚至鈍子那個光頭AI，還有金棉這位獸人小姐呢。
　　自己可不能再厚著臉皮說姬稚心裏沒有絲毫委屈。從古至今就是這樣，哪方改變了自己的習慣和認知，哪方就意味著其在遷就另壹個人。
　　但那又如何？
　　左吳自己早就想通了，自己是強勢且不講道理也好，讓姬稚受委屈也好，又怎麽可能把她們壹個壹個放跑？
　　也因此，姬壓話裏的壹個詞匯刺了下左吳的耳膜，左吳嘲弄般笑起：“姬壓，妳剛才說什麽？‘配得上’姬稚？”
　　“對，壹族之所以為壹族，兄弟姐妹之所以能親密無間，去照拂後輩，也理所當然被接受前輩的好處，不就是因為我們有血脈為紐帶？”姬壓點頭：
　　“陛下妳是人類，而人類的文化中‘親親相隱’本就是無可辯駁的美德。妳應該是最理解我的那壹個。”
　　左吳和姬稚都聽懂了，聽懂什麽叫“壹族之所以是壹族”，也聽懂了姬壓為什麽要說“以血脈為紐帶”。
　　然後。
　　姬稚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妳給我閉嘴，我對妳的話只覺得在壹陣陣犯惡心。”
　　姬壓苦笑：“……姬稚，妳從小就不是壹個討人喜歡的孩子。離群，孤僻。當執法者的時候，我壹直想多照顧妳，可總是吃妳閉門羹，吃多了，我也會失望，也會越來越……不喜歡妳。”
　　“那正巧，我覺得妳惡心，妳也不喜歡我，咱們本來就該大道朝天各走壹邊。”姬稚說，同時搖起尾巴，暗示左吳趕緊悄悄上前。
　　只要左吳碰到自己，將吸收傳遞到自己身上後，就能無所顧忌的用手裏的刀子將姬壓的腦袋削下來了，姬稚這麽想。
　　姬壓好像沒看見姬稚的小動作，只是低聲：“是啊，可還有更大的責任扛在妳我肩上——妳我都是骃族。”
　　姬稚冷笑：“這很重要？”
　　“重要，當然重要！退壹萬步，作為壹個生物，把祖先傳到我們這裏，傳遞了億萬年的遺傳信息，從我們種族的母星的第壹個生命開始的進化歷程給進行下去，難道不是我們最關鍵的使命？”
　　姬壓咬牙，質問：
　　“我們骃族在歲月的歷程中，在繁衍生息時，丟掉了母星，丟掉了我們自己的語言。但這都是不值壹提的小事，我們作為壹個種族，我們依舊擁有彼此！”
　　“現在，整個銀河就只剩下我們倆了！可就是這樣的我倆，我們代表的骃族，也比其他無數種族要幸運的多！因為幸存下來的是妳我，性別不同的妳與我。這樣，我們骃族才有了再度繁盛的可能，何其幸運！”
　　“我們骃族的歷史中壹定是有過信仰，有過我們信奉的神靈的！雖然這些神靈的名字消失在了歲月中，但他們還是在隱隱護佑我們，賜予了我們壹族這樣的契機！由此，難道妳我不該抓住這天賜的機會嗎？”
　　姬稚終於忍不住反胃了，表現就是她馬身上的肺鼻在痙攣，這是行將嘔吐的征兆。人馬的胃可不在他們的人身裏，而是位於碩大的馬身當中。
　　左吳也快聽不下去了，若不是鏡弗的火光仍在，他真想直接扒了姬壓的皮。可是不行，左吳還是只能小心接近，尋找契機，同時用言語分散姬壓的註意力：
　　“姬稚的鐵裙是妳在舊帝聯的都市行星時給我們的，我還以為妳早就認同姬稚和我走的行為了呢。”
　　姬壓搖頭：“彼時的骃族尚且繁盛，傳遞香火的責任還有這麽多兄弟姐妹壹起扛下，我當然願意看著小稚追求她自己認同的幸福。現在不壹樣了，壹切都不壹樣了……”
　　左吳點頭：“確實不壹樣，妳也變了不少。以前我可沒發現妳是個血脈的狂熱分子。”
　　姬壓看了眼自己的手：“我為什麽能成為受我兄弟姐妹敬重的隊長，又為什麽能有壹個快樂富足的童年？這壹切不都是血脈賜予的，我壹直明白，血脈對我只有恩。”
　　“……再說了，如今這世道，燎原大汗追求創造神靈的天災飛升這麽縹緲；鏡弗的教宗所宣稱的勘破生死，為全銀河生靈尋找的最普世的永生之路又這麽瘋狂。”
　　“我是個俗人，這兩家我壹個都不敢信。相較而言，難道老祖宗留給我的血脈，還能害我不成？”
　　聽著。
　　左吳的眉毛忽然跳了壹跳：“等等，妳說什麽？鏡弗的教宗宣稱他勘破了生死，還給全銀河生靈找了壹個最普世的永生之路？”
　　“對，壟斷生死的解釋權不就是宗教成立的前提……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姬壓忽然反應了過來：“怎麽？新帝聯偉大又威嚴的皇帝，我堂妹的心上人，卻連鏡弗究竟想做什麽都不知道？”
　　左吳點頭：“那我可得不恥下問了，方便和我說說嗎？”
　　姬壓沒回答，只是還在自言自語：“那看來，妳也不知道燎原的無限神機藏在哪裏，他們想進行天災飛升所創造的神靈又從哪裏出世了？”
　　左吳搖頭。
　　姬壓卻看向恒星的方向：“別急，別急，壹步壹步來……哦，哈哈，看來這片銀河快沒有我這等小人物的舞臺了。陛下，我可能要見識壹場前所未有的三方會面呢。”
　　與此同時。
　　艾山山的聲音傳到左吳耳朵中：“抱歉打斷妳們，那引力火焰的源頭要從航道裏過來了，左吳妳要做好準備……”
　　左吳下意識問：“鏡弗的教宗親自來？”
　　“我哪知道，我又沒見過他！”艾山山低吼，不留好氣。
　　左吳只能自己去看。
　　他真隱隱約約從漸漸敞開的航道中，看見了壹個模模糊糊的星艦輪廓，像個披上了聖潔袈裟的海星，是某位神靈於此世的代言人般。
　　不，那不是星艦，而是被凝結成了實體的引力，鏡弗的星艦所采用的材料竟然是引力本身！
　　而超空間航道所依附的恒星後面。
　　垂垂老矣的以太龍露出了祂的崢嶸，以太龍灑下的影子，暗影甚至要遮蔽恒星，祂張開了其大口，祂好像含著壹顆鐫刻了黑洞的金屬球。
　　金屬球甚至在朝左吳打招呼。
　　“妳好，新帝聯的陛下，這該是我們頭壹次面對面。”金屬球說。
　　那是燎原大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