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變

王文興

網遊小說

A
壹個多風的下午,壹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壹扇籬門輕輕掩上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壹部

家變 by 王文興

2024-3-25 20:36

  A
  壹個多風的下午,壹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壹扇籬門輕輕掩上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最後壹眼,便轉身放步離去。他直未再轉頭,直走到巷底後轉彎不見。
  籬圍是間疏的竹竿,透現壹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後面立著壹幢前緣壹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這幢房屋已甚古舊.顯露出居住的人已許久未整飾它:木板的顏色已經變成暗黑。房屋的前右側有壹口洋灰槽,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現在已廢棄不用。房屋的正中間壹扇活門前伸出極仄的三級臺階。階上淩亂的放著木屐,拖鞋,舊皮鞋。臺階上的門獨壹的另裝上壹面紗門。活門的玻璃已許久未洗,而其中有幾塊是木板替置的。由於長久沒人料理。屋檐下和門楣間牽結許多蜘蛛網絡。
  B
  “妳看到爸爸了沒有?”
  無回答。
  “妳看到爸爸了嗎?”片晌後,她白棉似的發下憂傷的眼睛註望過來。
  他擡起頭,把書放下:
  “妳進來問過三次了。他怎麽啦?誰看到他沒有?我是我,他是他,根本拉不上關系,我飯吃多了,管到他人在那裏!他不在,好.去他的!”
  他的臉清臒俊秀,在鼻梁的左邊頰上有壹顆醒目的黑點;也的黑發濃重地斜斜遮住他蒼白額面的上半,他的目光這時泄露仇恨的光閃;他撿起鏡腳張開的眼鏡戴上。
  “他出去快兩點多鐘了,”她說,“奇怪沒有說壹聲就出去,且連鞋子都沒穿,只穿了拖鞋。我是聽見有人開門的,以為是妳出去,不久我喊他去提水,幾聲都喊不應,才知他不在屋裏。我到打水機那兒找,也不在,又上隔壁樓上找,也沒見,想到可是出門去了,但回頭察察鞋子還在。我又到巷口小鋪子裏看了,又到街上張了張,四下又再找過,但壹直就沒找到。妳說這奇不奇,他跑那兒去了?”她註視著他,再繼聲道:“他只穿了拖鞋,應該就在這附近的,但是沒有——就在附近不會兩個多鐘頭了仍沒回來。他要走遠———他趿著拖鞋,會走遠了嗎?不過他是走遠了,附近找不到他。他出門的話也該說壹聲,壹向他出門時都說的。”
  取下眼鏡,他重拾起書。
  “聽到了。出去!”
  她露現難堪和慍怒。
  “妳在同妳母親說話。”
  他站起,戴上眼鏡,即刻摘下,高舉起雙臂呼道:
  “啊,啊,好啊!”他點著眼鏡腳,“不-要-在-看-書-時-打-擾-我,我講多少遍了。妳壹次接壹次,侵犯過多少遍了。妳——還有他——從來不屑聽我開口,只當我在放屁。天,我過的是什麽生活,誰會知道我過的甚麽生活!妳看書,才看到第三句,噗,有人進來拿東西,不就是掃地,不就隨便間妳壹句。妳們就不能給人壹點不受幹擾,可以做壹會兒自己的事的起碼人權嗎?妳們為甚麽要侵犯我,我侵犯過妳們沒有?天,這所房子簡直是間地獄。沒有壹天聽不到爭吵,沒有壹天不受到他悲哀面容的影響。他是個大悲劇演員,他免費請妳看悲劇。別站在那兒象—上絞架壹樣,妳不配扮這張臉,扮這張臉的人該是我,知道嗎?該是我,是我!妳還要我對妳說話恭敬,敬愛的母親,您怎不看清,恭與不恭敬,我根本不想說話!壹句我都不想說!我可以象蚌蛤壹樣閉嘴從天明閉到天暗,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都沒痛苦。痛苦?那才樂哩!只是我知道我別妄想,我別想得到。”
  他的母親剛不久前即已退出,他走到門口將門關上。
  天色已黑,房間中更為黑暗,他退歸原座,因為疲倦,他不再看書,默坐黑暗中。
  他逐漸輕微不安,父親出去委實很久了,只趿拖鞋該不至去太遠,不應天都晚了還沒看到回來,他把桌上的書燈撚亮。
  他拿起書,讀了三數行,將書故回。他走到廚房門呼道:
  “開飯!該吃飯了!我肚子好餓。妳可以先給他留壹點菜,等他回來再熱給他。過了吃飯時間,不等他了。我們先開吧。”
  他母親回過臉望他。
  “幾點了?”
  “七點。”
  “我給妳端。”
  桌上擺出了碗盤碟筷,桌中央放著兩盤菜肴,壹盤為醬油煮四季豆,壹盤鹹菜燜肉。桌上只按了兩副筷子。她拿出壹只碟子夾菜,留下小小壹碟子。
  在黃燦燦的燈泡下,他默默進食。四季豆露著沈郁的黑色,鹹菜肉上凝壹層灰白。他把碗放下,問道:
  “妳怎麽不吃?”
  “等下吃。”
  “妳就喜歡杞人憂天,這麽自己嚇自己到底得到那類快樂?他晚點早點回來有甚麽可異?他沒先告訴妳,不過他為甚麽每次出門都要先跟妳講?他是—個人,有他的心思意誌,妳不要把他當需要照顧的孩子看!妳白心慌,他回來了!”
  籬圍外響著有人輕叩籬竹的聲音。他即起立去給他開門。門口站著楊太太。
  “噢,老太太在家嗎?我來向她討個燒過的煤球渣。妳們今晚有多的嗎?”
  “請進來看看好了。”
  楊太太進入廚房,火鉗夾著壹個廢煤球出來。
  “謝謝妳,吃過飯了嗎?”
  她走出籬門。
  他也到籬門口,見到巷子中空坦無人行,只有街燈下彌著夜霧。他讓籬門張開著,轉身走進屋裏。進房間後他說:“楊太太。”
  “我知道。”
  他未再吃飯,她移挪下盤碗。他起立踱步,在父母親二人的臥室中,他見到父親的長褲猶掛在墻上,以是父親是穿著睡褲出去的。他果未能尋見睡褲。他尋本來掛在長褲旁邊的上裝襯衫,但這件衣裳卻不見了。
  他回自己的房間,掩門坐臺燈影側。他確實不懂父親會去那裏,穿那樣隨便壹身,這般黑了還沒回家。他靜坐聆聽,走廊上數次響出腳步聲,酷象他父親的腳步,但須臾後都認出是母親走動的聲音。他踱出又入父母親那間,母親愁坐床頭,目光跟隨著他,他為了避免和她的眼睛相對望,又回自己房去。
  父親的去向續惑困著他。既出去這樣久,不會僅是走走,當是到某處去,猜想應是上友人家。父親自從退休起,年許都留在屋內,他必定甚覺窒悶,他要找人聊下天,乃是他去了友人家。友人跟他許久不見,必留他同桌用飯,以是他晚飯未歸。他們用飯時必傾酒助興,談談喝喝,不覺夜靜,父親許喝多了些,那壹家就留下他,所以他這吶了還沒回來。這樣簡單的答案,這樣淺顯的理由,他莫非受甚麽鉛了,到現在始想到!這樣的話今晚不需直等他了。他便開門閃出來告訴其母親。
  “現在沒甚麽可擔心的了,我要預備登床睡覺去了,”他囊括道。
  他登上了床。
  許久,他仍睜著眼。不,方才他想的通不可能,父親這幾年來壹個接近的友人都沒有。即便他去了某個友人家,他也不致從所未有的留下度夜。他也不會反常的不道壹聲徑出了門。而且他怎會穿那種衣服出外?
  他看見籬笆門末關,讓風吹得壹下關壹下張,關上的砰蓬聲不安的響出。這扇籬門是臥室房門了,室內他睡著的黑暗無亮,室外則光亮,門給風吹得壹開壹關。有壹個人影進來。他躊躇片刻,之後他走往他臥著的床前張探著。他認識出這個人是父親。
  “爸爸!妳回來了!”他在床上坐起。
  “是啊,毛毛,我回來了呵,”父親臉色煥悅,且狀極年青,僅卅余,且穿著新挺的西裝。“回來了,毛毛,我回來了,回來了… …”
  “妳睡褲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燈罩裏。”
  “哦。在桌燈罩裏,”他頷頭不斷,仿佛對這句答話極滿意。
  父親神采煥發四顧著,他記得父親從離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妳壹直都去哪兒了啊?”母親笑吟吟的問。她極為年輕,也只二十三十,耳際還貼壹朵玉蘭花。
  父親張口答著,但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真好,爸爸回家來了,”母親其吟吟,容貌極年輕的念聲說。
  “毛毛,我回來了… …”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他歡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張眼見母親站在床前;“已經半夜壹點半了,妳爸爸人還沒回來!”
  母親是個白發蒼茫的老嫗。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這樣深了啊!”
  他即時了解出父親出外的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會去得這樣久,”他輕說。
  他忽聽見壹陣悲泣。他的母親破聲啼哭了。
  “停住,給我停住!”他怒哮,“妳要把我吵瘋!”
  這樣壹件難見而嚴重的災禍發生在他頭上了,他想,壹件可以轟動全省的社會煩聞,壹件無法不外揚的家庭恥事。
  “天太暗,做不了其麽,我們坐等天亮罷!”他微聲道。
  五點鐘天亮了,晨光亮明了走廊,但見衣服狼藉於各向,廊邊的桌子上玻璃杯錯列著,還有壹把銅茶匙,壹條揉起的手絹。他走過父母親房間時窺見室中床褥折疊周正,沒看到睡過的痕跡。他便收輕手腳地移動,好象大聲壹些會被鄰居知道秘情。
  他決定出去尋找父親。他擬先到父親舊日友人們的家看看。唯他不宜教他們知道內情。他想出壹個借口:他父親要他代詢壹位朋友的近址——張伯伯,數年前離開臺北上高雄去的。父親不在那家,或對方未說父親來過時,他就用這借口。
  他又去搜察壹番伯父親長褲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麽留字的紙條),見其中沒有這類東西,只有壹張壹塊錢的票子。他想他的父親離走時未攜分文。(父親平日時袋中皆僅有壹元)。他向母親探問父親有無帶走其他錢幣,母親答說沒有,皮包裏的藏錢無短少。依此推探,父親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襯衫消失了,他顯然前赴了某壹地。
  但他對父親忽然離辭的原因殊覺費解。昨天在父親離走前他跟父親間並無任何的爭吵。前天,他顧察,也無爭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驅追得他奔亡)。但導致突然行動的近因呢?是甚麽近因?
  他低頸刷牙。父親昨天走之前的壹切情形且跟以往的壹式壹樣。他返顧尋不出絲毫的異跡。他昨天壹天都在家中,學校近日正在春假時期。父親昨晨仍照以前在五點鐘時就起來(跟從前—樣在夢中被父親吵醒)。六點鐘時父親亦壹如往常的幫母親生火煮粥。早上父親掃了會地,後又曾拭拭了壹會桌椅,之後便衣著睡衣睡褲在房內蹀巡。午飯後父親曾照慣常的作他漫長的午睡,遲到近四時才起。其後還曾將晾硒的衣服收入,每壹件都予整折好。而自此以後他人就不曉到那裏去了。他記不出父親有何要出走的跡象.更記不出有何在收完曬衣後陡然出走的理由。獎親會不會患罹精神分裂?不會,沒有任何現象,他只是常常腦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門衣著已穿畢,但未出發,躇坐於紗門處。他不安地等待晨報。壹種動物艇的機警促命他要檢查壹下報上的死傷消息。他面對籬門佇候著。
  壹聲籬笆外剎車的聲響。正方形的壹個物體從外而飛入,跌在地上。他心胸狂跳著,走向地上的那物件.彎身取拾。他忽又直立起身幹,合瞼默禱了壹下。他拾撚起,飛速打開。他的眼睛張瞪著。
  壹件仇殺案,三輪車夫砍傷主人;壹青年無故自殺;壹件車禍,司機二人均亡。
  他匆掠讀畢.從頭又再讀壹遍。沒有甚麽堪疑的,他吐口氣。
  他扶著腳踏車出來。騎過小巷後,他轉右騎上斜坡。
  壹條沒而且寬的灰河蜿蜒伸繞在他的眼界中。但見河軀在朝霧和朝暉相交柔下而閃光緩動。河的緣岸有兩臺滿集竹篁的三角半島,水中露著許多狀似魚群的小島群。童年流沿起的長河!過去十八年來每次見到它都會有心神怡曠之感.雖則是今天,他也覺得靈魄壹醒。但瞬後他勃生恐懼。歷來各年間均有三幾人自殺於此河流,淹溺在河裏深水之處。父親是否也身在此河道裏?例常體身均要過三天後始上浮。他今天起要嚴緊盯梢這河流。
  他騎進大街上。他那麽做的是尋覓拋家逃逋的父親的任務!他不信這災禍會成為真的,酷象有次鄰家著火時他不肯相信下壹步燒的就是自己的屋子,他覺得災禍太大,所以很可能不致發生壹壹也許是大得他無法了解。他向尋覓的路騎踏。
  他尋了八個地方,父親均不在。
  他到的最後兩家甚至記不起父親的姓名,斷止往來過久了。
  他雖末尋及父親,但他反倒滿心欣奮,他想這時父親可能已回去坐在屋中了。是吖!現在中午十二點,父親在外壹夜後今天早上該已回來了,就在他出門尋他的時間裏回來。他迅急馳奔回去。
  他的母親悲淒著臉顏迎立起:“找到了嗎?”
  他們陋簡的食了午飯,她就買了兩個菠蘿模印的面包糊壹頓。他們均僅咽掉壹兩口。
  壹點半時,他感覺也無妨去問下他的哥哥。雖則他深識父親去那兒可能性幾何。
  仍是他出來去公共電話亭。
  他哥哥住新竹,在壹個人壽保險公司做職員。他們幾乎已兩年沒會見面。他有他哥哥的電話號碼,那是他哥哥上壹次寫給他的。
  到電話亭之前他先到電話亭對面的壹家小店那兒換易壹攤壹元銀幣。
  到電話亭裏邊了。投幣,撥動。
  “餵?電信局。”
  “請按長途電話,要新竹市。”
  “幾號?”
  “六九八。”
  “找哪壹位?”
  他把名字告她。
  “廿四塊錢。”
  “我就放。……好了吧?”
  “餵?”細小的聲音。
  “長途電話,”她說,“妳幾號?”
  “哦——找哪位?”
  她報出名字。
  “四六壹二,”他說。
  “請等壹等…長途電話!…長途電話…!”
  “請等壹等。”
  他附守著聽筒。
  “……在不在?……”
  “…在,在樓上……”
  那端漏進的人語。
  “餵?”中年的,冷嚴的壹個聲音發話。
  “二哥……是我!”
  “餵?——”
  “是我……二哥!”
  “噢!甚麽事情?”
  “爸爸忽然地找不著了。”
  “哦?他到那兒去了?”
  “我不知道啊!”
  片停後:“哦。”
  “他沒到妳那裏去過吧?”
  “沒有。”
  “假如他到妳那兒去.妳和他講我們都等他快點回家。”
  “好的。什麽時候他才出去的?”
  “昨天下午四點。”
  “Mm.”
  “不曉他為什麽要跑。”
  壹片沈默。
  “沒別的事了,我要妳知道的事就是這事情。”
  “我會和妳壹齊找,我在這壹帶先找看看,妳在臺北也找看看,沒什麽太嚴重我看,壹定能找得著。”
  “Mm.”
  “姨媽好嗎?”
  “好,”他奇怪這時居然答好:他從來不肯稱母親做媽媽——他想。
  “放那邊鬥櫃上。”
  “我沒別的了,再見,二哥。”
  “再見,有消息時記得給我來電話。”
  聽筒歸放鈴鐺聲。
  “好了?”電話小姐問,“兩分半,沒有超過。”
  他已不耐再苦候房內,便逡徊在籬門前巷道上候看父親返來否。他曾數度停下,希望這是夢,希望他緊霎壹下眼睛後能蘇醒,夢裏的壹切都己隱失。
  他來回了數十匝後再折回房子。
  他仰身伸躺在床上,眼鏡摘掉拎掛手裏,張口輕喘臥息著。
  二點鐘時,他偶忽想到父親出外已壹整夜又壹個上午另壹個午後了,他不禁猛地壹驚,父親出走已成無可否認之明確事件了:父親不會只借宿,今日午後都快完了,父親確確已出走了。
  他想象著父親若這時已歸返當多歡喜,“唉——”父親熟悉的嘆喟聲響,“…秋芳,毛毛,等我很久了吧?我很早就想回來的,可是脫不開,弄得這時候。唉,妳們想我到哪去的?妳們猜、猜猜看,猜猜看,”他又在玩他那習慣的要人猜他的戲嬉。
  “妳到哪去了呢?”母親笑問著他。
  “回來了,好了,妳們不用再牽掛了,唉,我壹天沒有在這些鞋面上的灰塵就蒙上這許多,”他如舊襄地摳腰擱齊各雙皮鞋,“我來把這些皮鞋先抹拭壹會。”
  笑靨展現臉顏。醺醉地瞇笑。笑容忽滅。對荒誕玄想的極端憎惡!
  另個驚怵發現:他已怠惰掉壹整天,何以整天裏未作任何積極行動,為何現今不就去警局報請偵究,哦不,他還不能全然的肯定父親真的已失了蹤。
  他還不能接受去報呈警局的意念,那好象太兇噩,他末敢去逢晤它。他壹直希望能避免跟它會逢。現在他固已漸白報投警所已呈勢不可免,但他仍暗冀有甚奇跡生出,轉化這情境。他就握著這根茅草伸頭漂露激湍中。
  “嗯?”他問。
  “妳來下,到我房間來下,”母親在房門口說,轉身走向隔室。
  他跟隨在後進入。
  他見床上散遍了大攤的照片跟證紙。
  “我正找他的身份證,”她道,“就在這裏。但是我覺查兩張相片不見了。壹張是妳大哥的,壹張是妳大哥二哥倆的媽媽的。”
  “他,那麽,真走了!”他恍聲呼出。
  “我這麽想。”
  他瞪睇她:
  “我們必須報告警局。”
  “是嗎?”靠坐椅上的警官問。
  “是的。”
  “妳找不著他,要我們幫妳找他?”
  “是的。”
  “先登記下,”他打開壹簿簿冊,筆沾進墨池,“他什麽名字?”
  “範閩賢。”
  “範……?”
  他告訴他哪幾字。
  “幾歲?”
  “六十七。”
  “哪個地方人?”
  “福建福州。”
  “職業是什麽?”
  “已經退休。”
  “他相貌什麽樣?有什麽特征?”
  “他人矮,瘦削,左腳帶點拐。”
  “走時穿什麽衣服?”
  “上穿壹件白色襯衫,下著條紋睡褲,腳上趿著拖鞋。
  “妳叫什麽名字?”
  “範曄。”
  “嗯……?”
  “日字旁,中華的華字”
  “哦。”
  沾了壹沾筆,他再問:
  “妳幾歲?”
  “廿七。”
  “職業。”
  “C大歷史系助教。”
  “好,現在請妳把經過從開始詳細地報導壹遍。”
  C
  尋父 父親:自妳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壹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他合關上報紙,放進打開衣箱的夾袋中。
  “妳把他相片帶箱中了?”她說。
  “帶了。”
  範嘩決定出發往南尋索父親。警局兩天來毫沒消息,其他也沒有任何發見,他速決定自己來尋找。日前他到學校裏請了假,並借壹個月薪。他謹慎地不讓同事知道他的因起。他在住宅四鄰間也極力掩蔽,障幕說他父親到新竹他的二哥家小住。雖這樣掩飾,仍封閉不住真象外透的。不是?這兩天就時有人在籬笆外伸頸朝裏邊望,仿若望壹座遭兇的屋子。有人甚至於朝著他當面問起,那時他仍回道;“他上新竹我二哥家去。”
  範曄擬計停住的城鎮計有桃園、新竹、竹南、苗栗、臺中、彰化、嘉義、臺南、高雄。他將尋覓半個月。他尋找的重點放在佛寺中,因為他的父親曾數度在家庭爭吵後說想出家修度去。他另外將訪詢各處的警局,教會,和貧民收容所。他的父親末帶錢身上,教會和收容所也是他可能去的處所。
  “他的身份證妳也放好了?”她道。
  他覺她比前似老許多,弱許多,她是共犯之表征?
  “放了。”
  “妳的傘。”
  他納之。
  “寫信回來。”
  他攜提起箱,掛上旅行袋,檢起傘。他步出房宅,向巷尾銜街處邁去。
  1
  壹個年輕相貌的父親,牽攜壹個小孩的手,沿街漫步。
  “大,大,門,人,人,”孩子指著街傍的店招認呼。
  “人人商店,廈門大茶行,那個字呢?毛毛。”
  “公。雖有門字,爸!爸!妳看,好多門,爸。”
  “哎,是,很多,廈門公司,廈門百貨行,廈門飲冰店”
  父親溫敦煦融的笑著,他的小手舒憩適恬的臥在父親暖和的大手之中。
  “我們走很遠了,該回去啦,”這父親道。
  他們轉回來走。
  人力車拍拍地從他們身邊跑過。
  “走快些,媽媽在家等著我們。”
  這父親言後.將孩子摟起來,抱在臂膀上,向下行。
  2
  風彎了樹。他在窗框密閉的室中,迎對窗子。背後響著父親與母親的動靜。房中壹亮壹晦,風把窗外遮護的桂花樹刮開的原故。枯葉讓刮風橫向吹刷。在桂樹深技間,有頭文絲不動的鳥鵲兀止。
  “爸今晚就為妳去買,買只黃色的給妳。”
  3
  母親寢室窗頂氣窗上的彩色玻璃。
  4
  “爸今晚就為妳去買,買只黃的給妳。”
  “又爆了壹只嗎?還要再爆?”母親道。
  “要,”他說。
  “討厭。來!來媽媽這裏!毛毛今年幾歲了,說給媽媽聽。”
  “五歲。”
  “屬什麽?”
  “屬龍。”
  “他記得。家住什麽地方?要是給拐婆拐走了,遇到警察,要跟警察怎說的,說家住那兒?”
  “廈門堤尾路五巷六號。”
  “妳聽!爸爸叫什麽名字?警察要問妳爸爸叫什麽名字,妳怎樣答他?”
  他忘了。
  他父親呵笑,告他聽。
  “媽媽的呢?”母親問。
  他也忘了。
  “媽媽叫葉秋芳,”他的母親道,“忘哪?”
  他回返父親那裏。
  “爸輕親下。”父親近上觸吻他頰。
  “媽媽也親壹親,”母親說。
  “去,去媽媽那兒啊!”
  “還要催!來,小討厭,妳喜歡妳爸爸還是媽媽?”
  “……”
  “喜歡誰?快說啊!”
  他沒能決定。終於,他走向父親。
  她壹把將他搶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歡爸爸。”
  5
  他某夜見到壹只奇大的怪物,象牛壹樣,慢踱過他所在的二樓窗外,向三樓登去。他並末作夢。
  6
  那只牡鹿是暗紅的,另壹只黑色,黃釉茶壺的固飾。那畫是浮雕的,紅色那匹昂著頭.其側懸掛葡萄和葡萄葉。鹿身是片狀影子,見不到眼睛,也沒口鼻。他常數十分鐘的凝註這壺腹。
  還有母親的壹只梳妝匣,匣蓋畫有湖濱風景,壹只鷗翅形白帆的小船綻泊岸旁。他也常數時辰遊邀於畫界裏邊。
  7
  他生病了,前個下午起鼻子下便有點熱烘。父親夜時以桑葉沖了杯熱茶他吃,說:“睡壹夜出身汗就好了,”他壹夜出了身汗水,可是醒起仍舊鼻底幹烘的。
  “……鐘太太那家醫得不壞!——就去這家看?”他媽媽對爸爸道。
  然後媽媽速出,些兒後再進入:
  “在後山路,鐘太太給了地址,每天上午都有。”
  他們就去了。父親用壹條被單把他從頭到腳罩下,他推扯下,他羞於那奇形裝汾。
  “不能不遮,要受風了!”媽媽說。
  他堅不要。父親再給他掩上。他哭了。
  “生病還哭!更難好啦。”
  “不哭,”父親說, “現在披了,今晚爸就給妳買香蕉;毛毛要香蕉的吧?”
  他息了哭——他喜歡香蕉。他便讓父親用被單把他遮上,他想著要見的香蕉。
  ……“啊——張開嘴,對了,”醫生是個長著青胡茬,臉白凈而溫藹的人。爸爸媽媽對他非常之尊敬。
  “衣服掀起來,聽下心口看,”醫生道,他冷玲指端觸到他肋上,還有聽診器撳上的冰浸。
  “扁桃腺發炎了,”醫生宣道。
  “…扁挑腺…扁桃腺,”他默念這新聽到的名詞,他想不久前吃過的桃子,他今晚可以吃到香蕉。
  他們回到家裏。“藥粉和藥水先吃,然後上床,靜靜的養神,三五天壹定會好,”他媽媽說。她並讓房間裏的窗子照樣的關著,並且將深藍色的窗簾拉上。
  他胳膊夾著體溫計,冰冰涼涼的。
  晚上他熱燒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裏的物件似都黯慘些,他的雙頰發燒,他的耳朵似乎聽覺不大清楚。這時他問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哦……香蕉!”父親望著母親,輕聲道,“……不是季節”
  “我們再等幾天哈毛毛,等病好時爸爸就給妳買,”父親說。
  原來他們騙他!說假話騙他好披上那被單,他張口大哭了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說,“醫生說的妳不能吃,他說要等病好才許吃,妳不聽醫生的話?”
  他用最大的聲音嚎叫。沒什麽可以補償他對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這夜比平時早的去睡覺。他做許多多跳來跳去,變得好快好快的夢。他覺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燒。有幾次他醒了過來。他不懂為什麽爸媽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乎常不同,現在是桔紅色。他的大腿裏側發燒,他看見他的雀雀收小,緋紅,吊著兩顆掛下的彈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飛快飛快地夢去……
  他第二天吃飯只可以吃醬瓜和稀飯,他的燒比較前晚要低落點兒。媽媽不時鉆身帳內,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測察溫度。母親不在床旁時,他便度想著香蕉。到午後四五時,他的體溫又增長了。
  他病得有十數日之久。他這些日子,受羈在床上,是煩厭的。白日長段的時間他註視著帳頂的雨跡。有的時候壹只小蚊子飛入帳內,他就呼叫母親來趕逐它。天黑亮燈時應是他—日中感覺最抑郁的時刻,他擡高手在帳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轉身面壁,漫想著香蕉。
  自從他病恙以降,他壹直只能隔著窗簾竊聽街中的動聲,他深想能看見街景。
  他的父親在他生病期內每天下午都請假家裏,或幫母親照護他,或到醫院去拿藥。父親每當他熱度竄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壹夜他醒時見父親坐在椅中睡盹,兩穴的發腳刺紮蓬立。
  緩緩地他漸康愈。復休養數日之後他壹個上午站在臨街窗前,望著長久未見到的街象,靜觀街中來往滑馳的車馬。他聚神觀省時,聽及背後壹個聲音——
  “毛毛,妳看這是什麽?”
  父親手中提起壹大叢香蕉。
  8
  “毛毛,來,進來,別同那些孩子壹道玩,”她禁阻他。
  她壹向禁止兒子同巷子裏的孩子共戲。她心中總覺得比四鄰要高等頗多。她喜向她孩子講說他們這家是數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撫,他叔祖是福建道臺,他的外祖也做過廣東知縣;他們是這代才離開福州遷居到這他地居住。他們以前是詩書大宅,他勿忘記掉。
  9
  “‘糞坑旁的莧菜——又長高了!”她笑謔他,“糞坑旁的莧菜’,誰給妳澆尿澆上這樣大的?”
  “媽!”他擂他母親。
  “不是澆尿長大的,好,那麽澆的是米田共,”她笑搖著。
  “媽——啊!”
  “他真的最近又長了些些吶,”父親提杯飲啜—口茶道。
  “他的手腕頭縮了壹大節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節,他拔節的時候了,”父親說。
  母親嘆聲說:
  “這個兒子還太小了,我們人都已經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唉——,不知那時才享得上兒子養伺的福。
  父親復呷飲下茶。
  “他奉養妳?別做夢噢,幾個兒子真的奉養過父母親的?”
  “真是,真是,”父親傷色地搖頷,“都壹樣,這孩子必也是那種叛逆兒子。”
  他苦痛且哀傷,極辨說,
  “我不會,不會的!”
  “現在說容易,將來看會不!那時候安得不是嫌父母醜陋,礙目,拖負,把父母趕逐出屋。我們這兒子是不孝順的沒話說了。妳註意他的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們這個兒子準扔棄父母的了,這是個大逆、叛統、棄扔父母的兒子!”
  聽著父親預言的話,他眼睛註投地上,而後含仇恨地盯視他們。
  10
  父親的身體上布遍點點黑痣,母親身體上繁生著紅痣,他的身體上有黑痣,也有若幹紅痣。
  11
  每頓中飯或晚飯吃過,父親便向圓椅凳上的洗面盆步去,呼喚道:
  “毛啊,洗臉,來,洗臉——”
  在圓椅凳那兒墻上掛的有洗面毛巾,椅腳的踏木上有壹只白的鐵制肥皂碟子,在椅旁放著壹只煤黑滾水壺。
  父親特壺中的熱水瀉註盆中,而後取下毛巾攤張放入。父親幾乎全身隱在熱騰騰霧氣之中。繼之父親屈腰在盆中渙洗毛巾,發出間歇的瑯瑯聲。
  他便過去,父親於是便把熱騰騰的面巾掩蒙他臉上;要拖達半分鐘。父親然後自己也揪絞壹把,蓋蒙他自己臉上。父親說這樣掩蒙於身體很好。
  12
  他蝸鎮在小竹凳子上,他父親坐在他對面給他剪修指甲,他自己會用右手剪左手的,但是左手不會剪右手,剪刀總是剪不達盡。
  13
  他的父親的小指端指甲留得細而又長。
  14
  在椅上坐太久,膝以下會有輕微麻辣,動彈不來的感覺。
  15
  妹妹在他上學的半年前生下了。他原與母親睡,便改為和父親同眠。
  16
  父親在上床前先熄掉燈,開啟床幾夜燈,節韻地上著表弦。而後父親嘆聲長舒的息,關暗夜燈,躺下就寢。他皆臥睡臨墻之邊,父親睡外周。這是個安適恬寧的角隅。他仿佛臥在人間最最安全的地域,父親偃臥之身象墻垛般阻住了危險侵害。父親和母親的情形不壹種:父親的身體較暖,呼吸聲也粗嗄悠緩,全夜並甚少轉側。未晌他呼吸的聲響便隨他父親的鼾聲共同升伏。
  17
  妹妹三個月之後病肝炎死了。媽媽捶打著胸號聲痛哭。
  18
  他的媽媽進來減道:
  “快吃!快點兒!來不及了!”
  黃金的陽光照在廳房各處,有壹印水光動遊在頂壁上。父親肩搭毛巾梳洗著發頂。媽媽又疾掠跨入,催呼他快把粥喝掉它,並且把他喜吃的油條斷節沾醬油也先行拿走,他覺非常的借介。
  “還慢吞慢吞!不喝下去?”
  “毛毛今天起上小學嘍——”父親延長著唱道。
  “上學哩他!已經九點十分多了!”
  “沒有關系。第壹天遲點沒什關系,”父親道。
  “誰講?”母親道。
  “本來都遲了,太晚去報名,這都開課壹個禮拜久了。”
  父親稍後遂去上公,囑交母親帶他去開學。
  母親關上了門窗,拿出壹只新的書包出來。這是象女人提的壹樣,有兩支提把,白綢布匹,且繡有兩朵紅色玫瑰。他對這書包沒壹些好感。然而母親催他快點提起走,他只得提起它來。
  在上學的路上有個孩子站在路邊望他,忽對他扮出猙獰之面,且在空中舉起小拳頭恫嚇他。他忽忙望旁的地方。他直為著手裏攜的書包覺著非常的羞恥.他乃把有玫瑰的那面貼著胸腹前進,免給人眇見到。
  他們到了學校。那樣靜寂,那樣巍偉。綠樓舍分在光和影的多面割劃中。過去點兒壹座翹翹板,兩個秋千蕩。壹個白頭老公公走上來,媽媽和他說著話。他領著他們進正廈。長方面大明鏡。老公公手裏有壹拎水捅及擦地布。媽媽駐歇了足,那老公公獨自走下空廊。他們站著,葉子影和花影畫在壁原上。小頃然,壹個著綠色長衫的女人近前,老公公落在後方。那女人和媽媽立刻親熱地談話,並拍慰他頭,向他和氣嘻笑。她們說著,說著,那女人不時向他悅然投笑。他甚喜歡這姨媽。然後媽媽說道:
  “好,那麽我走了,我放學再來接妳,好好跟著梅老師,不準騷鬧。”
  他微聲匆叫:“媽……”
  他忙抓緊他母親的衣裙。
  “唷唷,好好,看妳,媽媽不走,不走。但是媽媽現在要上下廁所.媽媽不是走,是去廁所,妳不可以跟來,是吧?”
  “媽媽不是回家,她還會回我們這裏,我們稍稍等她壹忽兒她就折回來了。”
  那女人說著拉拿起他手來。
  “媽,”他叫道。
  母親已走開。他跟望著。
  “好啦,我們可以進教室裏去啦,”那個女人說著。
  他瞪瞧她:“不。”
  “不要緊那,媽媽她會跟上教室找我們的。”
  “我不。”
  “來嘛,來啊。”
  “不!”
  “過來!!”她咤喝壹聲,臉驀然地沈下:“過來,跟我走!”
  他大為吃驚,嘴張開得要掉下下嘴巴般的。
  “不壹壹”他尖叫著,察悟了這是怎壹回事。
  “走!”她說,抓住他的腕骨象鐵鉗子壹樣叫他痛楚,“跟到!可惡的鬼東西!”
  他在適才數分鐘震撼後大哭了出響。他萬沒猜到,他原以為她……原來她……他的哭聲都給他的驚心壓掩了下去。這時刻她用粗力把他壹拽,直拽向教室去。他高聲叫:“媽——快點——媽——快點……”好像他被頑童毆打時壹般的。
  他給拖入教室裏,“坐下,”她指著墻沿壹張椅道,“不準哭!在這裏坐住不許動。”她隨即轉向教室前首。他坐到,但是他照樣張嘴大哭。孩子嘻笑的臉蛋都面對他。老師停頓了重續的演堂,向他又走上前。他禁住了哭,嚇得停剎。她溢著難以抿藏的笑色,中途折回。他自以只敢低聲暗唏。可是天上菩薩來護他了!媽媽站在窗門那兒!她露著慚疚的表情,怯怯地含笑瞅著老師。他欣喜若癲!可就他惜的不能呼聲高叫,只有拿眼睛熱烈向她呼叫:“媽,我在這裏。媽,我在這裏。”這時老師發現媽媽站窗那兒,她皺了眉頭乜媽媽,媽媽忙愧色退卻。是多麽可嘆,媽媽又失去了。他等著媽媽再現,張大眼看睜各窗兒。但媽媽始竟來再出。他瀏望了壹下四邊,看見每壹個孩子都直直望著前邊。他也望前邊,沒什麽,只有那個老師在那裏。這時壹陣齊發的呼嘯響騰,孩子們望著前邊瞪瞪地喊聲停聲,他睜圓著眼窺見鄰邊那刮和尚頭的孩子坐得挺直如板凳,且露著壹朵喜笑。他們轉為壹片騷動,不久他聽聞老師似乎叫他已好多聲:“……把筆跟紙拿出擱桌上!”他迷然浮幻地從書包取出紙和筆,但不知須做什麽。鄰旁那個和尚頭的孩子友誼地將紙露予他看。他看到上邊許多單字,他挑了壹個“大”字寫紙上,後來再挑了個“牛”字炒在紙下角。鏗當清朗的鐘聲忽響起,他詫驚諦聽。教室孩子有動的有交喋的。媽媽忽然又出現在窗口了!他這壹趟拋顧壹切地飛沖室外,高叫:“媽——!媽!”
  他在媽媽懷裏哭得眼皮都睜不開。那老師又來了,臉顏上又帶著笑態。
  “真不好意思。就是離不開壹步。老師剛才被他壹定煩得氣死啦吧?”
  “沒有,沒有,”那老師說。
  次壹節課鐘再響時他則再也不要回反教室裏了。他媽媽只好向老師說對不住,未上完壹天便帶領回家。勉去前還回教室中把他的那只書包拿出來,他沖出時什麽都扔拋,現在他怎麽也不要再進教室裏去拿。
  D
  尋父 父親:自妳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壹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範曄把報紙折合得更小納進後袋。他離開臺北已經四天了。迄今未得壹毫線索。方才他剛走市分局出來。在這臺中四月熱得領前步進浩夏,街上的行人都頭戴非洲帽遮擋炎日,他無該種預備,致臉膛水汗涔涔。此時近晌午十二點,歸旅館憩息以前想再尋壹過,遂照朝前方壹簇廟前祭祀潮湧入圍去,他特太陽墨鏡換替上,在越過的面孔中尋覓。
  19
  他單身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潔攜著那繡有玫瑰的書包趨趄。
  在教室裏邊他個頭小所以在頭排落座。他功課挺不壞的,領會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懷中總想牽著家。他始終未能習慣過學校生活。
  這壹堂老師正在上面講釋,他又在位上想懷著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歸家,現在才第二節,還有第三節、第四節;隨而陳嫂來送中飯,過竟還有壹延冗長之下午完了才能會到爸爸及媽媽。老師正在帶詠,他看了眼課文,上面道:
  “我家真正好。
  我家真正好。
  爸爸去工廠,
  媽媽剪衣裳。
  我用功念書。
  家中樂無窮。”
  他想繪起媽媽淺淺的笑貌,和爸爸溫藹和善的顏面,覺得鼻尖頂壹酸,哭咽了出來。他終堂皆低僂暗自咽涕。他極想還家。以後幾課節他都亟望著歸家。
  在回家的路上了。他在接近家的時候不知為什麽突間想到家可能已經不在,在他離家的時辰家可能遭逢了場巨火,已成為平曠,他迅速向前飛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沖途中跌了兩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來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舊的座落那裏,他舒了壹大大口氣。他閉上眼瞼默想他什麽都可以失掉不在意,只要是這個家尚在。
  20
  “說道說理,鍋中沒米,張叔叔是因為忠厚人才這麽窮,”媽媽說。
  “他昨天來我們家作什麽?”
  “他同我們借米。我們跟他其實也差不多。爸爸後來借他半斤。”
  “我大了時會不會象張叔叔這樣?”
  “不會,”媽媽作頓說,“看妳去努力沒有,努力就不會,先苦後甜杅橄命。”
  “先苦後甜…”他說。
  “先苦後甜杅橄命。”
  “為什麽先苦後甜會杅橄命?”
  “妳沒覺得杅橄的那味兒過嗎?先苦的,然後甜甜的,人也這個樣。”
  “媽,今早妳說的是什麽?”
  “說什麽?”
  “在陳嫂來時說的。”
  “我說的什麽?”
  “陳嫂穿皮鞋子,妳說她……”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舊衣裳,我說她‘蕃薯飯配雞。’”
  “蕃薯飯配雞,”他說。
  21
  晨霧還迷蒙著仄巷,隔著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聽得到巷口賣豆腐的女人吟喚著唱聲:“豆腐哎——豆腐唉——”他每壹天清早都聽到這個唱聲。
  22
  狂風呼出嗥號的聲調,窗架子自己作響不歇,壹片掌大的紅葉從窗前飛過。
  “做風臺!今天不用上學校了,”母親在他蘇醒時的床前說,他方覺到醒轉覺到甚遲而未加細研那感覺的原因。
  風把外面的樹給排開,現出對覷的教堂鐘樓,他覺得房室內非常溫熱安謐。爸已去上班了,他說這風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媽媽這上天不去菜市,她在家裏陪伴他。媽媽搬來二個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與門戶均關扃了。她跟他述“古”,並且教他她合唱的歌調。
  “這刮的風待明天天亮定會刮完,”媽說著。
  23
  他朗聲念畢。
  他的父親仰攤在涼藤偃椅上,泡了壹杯濃茶,只穿汗衣汗褲,母親睡在另壹張偃椅上,手扇蒲扇。
  “好極了。”父親道。
  “頂瓜瓜!頂瓜瓜!”媽媽舉翹著拇指。
  他覺有些羞然。
  “他說不定以後會做個念書人出來也許呢!”媽媽喜聲道。
  “啊!是讀書伯壹個呢。讀書伯,讀書伯。”父親和聲。
  24
  有壹回他獲班上第四名回來,他媽媽幾不信地歡囂:
  “呵!真的呀?真有這種的事呀?”
  “唉呵!有這樣的事哦!”父親道。
  “我下回要考第壹,”他在那裏驕肆。
  “Mm,妳會噢!”母親答。
  “這真真‘萬’想不到,萬末料到,”父親搖晃著腦袋稱,“我有這樣壹個兒子盡夠了。有人有黃金銀券我不羨慕,我有個值得千萬金子的好兒子。有個這樣的兒子便是甚麽財富都比敵不了!……”
  25
  壹天早晨,後窗的下巷對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淒哀嗩吶聲頻頻發出。
  從窗後眺望下去,見有死亡的那戶門掩著,幾個吹鼓手坐在門口條凳上,有人不時進去,有人偶間也出來。空巷是灰冷陰霾的幽色。
  “進去了,棺材進去了,”媽媽說道。
  他覺得房裏冷嚴陰峻。
  “是小店的頭家死掉了,”媽媽說道。
  他想臆起那個老板戴低低老光瑁鏡,常日穿著件黑夾襖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人命就象風頭燭,輕輕壹吹就滅掉,”媽媽稱。
  “什麽事,媽,他死掉?”他問道。
  “也不曉得,只聽說死的前壹晚人還好端端,而且還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沒了呼吸。”
  “人死後到那裏去?”
  “人死以後到地下面,變做鬼,”她道。
  “外公外婆也變鬼已經,”片晌後他道,想起母親說過外公外婆從前已故去,“是吧,媽?”
  “晤。”
  “他們為什麽死去的?”
  “人到老就會死。”
  “我們也會死,是麽,等我們老的…”
  “別說了——別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她說。
  鼓號的聲響升上,並聽到內裏哀泣的啼聲。
  他縮團於窗後瞅眇。
  母親常離窗口往廚房去,他害怕緣故也同著到廚房去。但是他數度地獨自又竊反至這窗子處,聽瑣吶樂音,望蒼陰灰天:有數度他嚇得奔逃。鼓喧聲直繼展及至下午。哀哭聲時亦聽到。
  傍晚的時候見得壹臺棺柩從屋內扛出。母親道:
  “快別看!快低下頭!”
  他俯下頭,不過他又偷舉睫眸窺看該棺木,見這棺木合得這密,那頭家躺裏邊怎麽呼吸——突聽見媽媽大喊:
  “鬼來了!快逃哦!”
  他掉身跟著逃離。
  ……………
  媽媽進來打開窗子,對巷殯喪已辦完,鼓樂吹手已離開,屋前人已走光。
  “哎,通下空氣。關了壹天。水缸沒得水了,我要到樓下井口去打,妳別跟下來,壹會兒就上來,”她說。
  媽媽下樓以後,慝挪遠那方窗,他避到窗邊倚墻壹個木頭衣箱上坐到。曩來頭壹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媽媽是不是有天亦要去世——爸爸現四十六歲,媽媽差爸爸兩歲,人越五十歲便易去世,他爸爸這樣看就只能再跟他共處四年,或許多些些,媽比爸爸多些年僅僅,只“四”個年!他豁震——他只覺到開起的窗口冷氣陣陣吹進,窗外已深暮,他的木頭箱覺著分外硬。請千萬別讓爸爸媽媽那樣早死掉,觀音娘娘,假如爸爸媽媽那時死掉他才只十歲,他將怎麽好?誰照料看護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當乞食。千萬別任爸跟媽媽那樣早死掉呀,他還甚需他倆,他還需要他們的照養和暖愛。……為什麽他偏是父母年歲大而他還齡歲小的小孩?他妒忌他的那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的爸爸跟媽媽概甚年輕。他們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個孩子,唯他卻是個最末小的,為了甚他生就做頂小的?他們以後還有極長大段的時日與父母壹塊,而他卻很快即將失去他們;天啊,菩薩ah,觀音大娘啊,請別讓我所親愛的爸和媽早死,讓我還能很久很長的跟他們壹齊,哦,我是多愛多愛他們啊,淚氣迷朦了他的視覺…
  “怎麽了?什麽事哭起來呀?”媽媽是時恰踩進來壹壹她“還”年青,康盛。
  “姆媽!——”他飛沖到他媽媽懷裏邊引聲爆哭起來。
  E
  尋父 父親:自妳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壹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他走在中午炎日酷曬下的街道中,街因酷熱空蕩無人影。道兩側翼是水泥方形樓建,底層投在黯陰中。他向前走:手中攜著報紙圓卷——他剛拜訪過壹家教會,毫無所得。他向前進,身後壹道短身落影。他的背後天空有壹只十字架。
  26
  他二哥回家了。他著藏青學生裝,媽媽說他在學校裏住宿,現在回來幾天。他總是蝸隱在他房中,他若經穿他二哥門限便看見他收眉怒目。媽跟他講說二哥不是她親生的,他才是她親肚皮產落的。她並言大哥也不是她生的,他們的是另外壹個媽媽,那已經死了的,她是他大哥和二哥的後媽。大哥,他問,他人呢?他很早時候就住宿到遠遠的壹個寄宿學校去了,她說,他只予很小時候見到他大哥。他不久會回來嗎?他問。他寄宿的學校太遠,媽媽說,這幾年他大概不回來的。
  27
  他患了咳嗽了。夜中間他也咳,聲音很有趣,積有趣,象金鐘鳴聲。他食麥芽飴糖治咳,以壹根筷子頂壹大陀透明軟德啖含之。
  28
  他的母親教他念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抒聲,但聞女嘆息…”他壹遍壹遍的背它,但總不能背得整首。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
  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
  ……………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
  ……………”
  好幾天以來他都在詠這首詩。他發覺鄰旁的孩童們原跟他壹樣放著寒假的都已經路經去上課若些日了。媽媽告他說今後他暫不上學,暫等將來爸爸找到新的事做時再念。
  29
  他怒睜地坐於大桌旁。桌面盡是油汙膩垢。因天雲欲雨屋內陰黯濃郁。桌上攤布著許多紙折的東西。媽媽正以欲裝愉悅而其實並不歡樂的聲調謂:“好多猴子,看猴仔跟猴孫在排隊,妳看。”這般尖頭直身的紙疊叫“猴”“子”。它們與送葬時孝子戴麻布孝帽壹樣。母親眼瞳望前方曰,“看多少猴子。……那壹只妳歡喜.拿向妳前邊耍玩。”他瞪睜下不稍稍動。他聯接稱曰:“媽來替妳疊壹只最大最大的玩,做猴王。”他折壹張舊報紙做了壹只有鐘盆大的大紙猴。龐巨,愚蠢,醜怪的家夥。其他大大小小的奇形古怪的猴族齊睜對住他,他咽津直坐。她動手折起另外壹只紙猴,瞬後看壹看他,嘆口氣說: “委實可惜還太小了,要能用吹管吹得立刻大起該多麽好。”她看他壹下繼睽前頭道:“日子真難,妳不知道家裏頭現在多窘,妳爸爸自從上次機關裁員被遣散後,到今天幾上兩個月了還沒尋到工作。這樣下去真不曉怎麽辦好。就是因為這麽妳才休掉學的。啊,乖孩子,”她眼環紅了起來,“書學得這樣好竟使他停了學,初初的時刻我曾勸妳父親讓妳不停學地念下去,但妳的父親沒肯。哦,不要難過,媽定要設法讓妳念下去。壹定讓妳念下去!媽就是給人出去做洗地的工媽也會使妳讀下去。媽很早就想跳出去做事了,也去辦工(閉封著上下嘴唇說)。……可惜的就是媽媽教育受得太少,達都是妳外婆害的,外公本來都把我放進洋學堂裏了,外婆又將我收回宅,說女兒家犯不著讀書,會識些字就夠了。古時候人的頭腦多硬!因而媽媽現下不能說官話,要做事的地方先是就要會官話。辦公的事有些也輕松好做的,那些女辦事員都做得來,量會有好難!不過收收公文,登記登記,保管壹下,媽媽也會,——可惜的就是媽媽不會說官話。”她停片刻道,“我有好幾次要妳爸爸教我說,妳爸爸都不答應。妳爸爸這人不好!他壹直都是瞧不起我!!他是個心狠狠的人,妳要先知道,不要和他反對,他真會扔下妳掉!妳妹妹壹條命就是他害的,假如他那時候肯出去借債,他就怕沒有錢來還,但那能夠管到錢去呀,——假如他那時立刻把妳小妹送到醫院去,她今天都還活著。她要是現在還在的話壹定很漂亮,她的壹對好看的眼睛確實猶使我,”她哽噎起,眼淚又汪漫滿眼,“哎,媽媽的命真苦,……妳看媽媽的現在這雙手,呃,泡得象爛胰皂壹樣,陳嫂被辭退了,壹個月才幾個錢,但現在也雇不起,我只好自己下水洗衣,媽媽那身上風痛的毛病還沒有好。唉,做女人最值不得了!媽媽,妳看,現在連壹身象樣的衣著都沒有!還有那些首飾,媽媽從前的嫁妝,也被妳爸爸變賣光了。咳,做女人就是命苦。我該要燒飯去了。”
  他臉曲拗的坐在桌旁。
  “妳要和我到廚房來麽?廚房煙很大,我看妳不要來,好吧?”
  他不出聲。
  “好麽?怎不說話?哦,不要刺激媽媽,媽媽有發暈的毛病……”
  他突然跳起,舞蕩胳臂把桌上的諸許紙猴子揮得到處旋飛。
  30
  他和他爸爸媽媽跟二哥在開向臺灣省的海船中。艙裏擁擠混亂,都各占位置地鋪睡在地面上,艙頂和艙墻搖傾歪斜,各人在地上嘔吐,燈泡搖晃掛著。
  31
  他們壹家遂在壹個瞥得見海的房地住下。房門前有彩色鮮麗的黃色紅痣的花舌,及生刺的矮棕櫚。村人常瞪大著眼在舍外望他們,蓋因外地人來這島國地帶的還很少。此後他的爸爸常穿著壹身新新的黃色中山裝去鎮公所辦公。
  他的哥上壹個漁會做事,並在漁會的樓房上層壹個房中居住。
  32
  父親喜於憩閑時詠唱詞曲。他常唱的有蘇東坡,李清照,同李後主。他常引哦的壹首是蘇東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那誦聲宛蜒而哀感,但聽來異常的甘美。
  33
  父親的書桌的抽屜中安排沼整整齊齊,放著齊齊的十行信箋,名片盒,印泥盒,和毛筆。
  34
  在竹制書架上按有壹本舊古的書本,“秋水軒尺牘”
  35
  在房後的廊問有壹本電報號碼代字指南,不曉得這本書如何會在家裏面。
  36
  父親的身幹在他看來非常高,他只及父親的腰間,須得擡起頭面來才得看見他顏容。
  37
  他爸爸回得家來時的笑貌極為溫暖,口形彎彎的,眼睛迷離,面頰紅紅的。
  他去上班之時候也壹個樣,拎著個公事皮包,帶著那笑容離去。
  那笑顏常教他見時感覺歡躍。
  38
  母親每每在他打悶嗝的時刻稱道:“快拿筷子交著擱在水杯上,從每個格裏喝口水下去!”可是記得他從未有壹次做了能立即止住。
  媽又曾不讓他蒙罩白手帕在頭上,指稱白的色彩是死人的色澤,不屬吉利。
  39
  母親每日記那日賬單的時候率用種特殊的數目字號:
  亅刂 川 ㄨ δ ⊥ㄓ ㄎ ナ
  她寫二十四為:
  チメ
  40
  父親在洗澡的壹刻長多是他和父親談話最多的時間。他須得父親來為他洗,所以他跟父親壹齊洗。
  父親的裸體教他驚駭住:他的裸身純白得象百合花,且從來少有見過這般圓而結實的肉肌。同爸爸壹樣,他亦除掉衣服,壹身細纖的小白體在壹身雄魁的白體旁。
  總都是父親先替他洗好,而後方自己洗。常是在父親擦抹身驅的時候父親溯述他前在巴黎留學時的事。他聽了覺得異常驕溢。他常要他爸爸講幾字法文他聽,譬如他問道,“我們院裏有棵木瓜樹和壹棵香蕉樹,怎麽講?”他爸爸斯時就會有些靦腆地,說他全忘了,去了太久了,長時沒有用過。
  “妳在法國多久?”常又問,雖是他已經聽過,但他還喜於問。
  “壹年多,”應道。
  “哦,爸爸妳在法國大學畢業,是嗎?”他崇敬的仰咨。
  “沒有:我只念壹年就回國。”
  “為什麽?”
  “公公生病,他叫我回家。”
  “哦,”——他為父親沒曾畢業深感可惜。
  “那麽爸爸中國大學畢業的,是麽,爸爸,”他又崇敬的稱。
  “——是的,”他遲緩答, “快穿衣服,當心受涼,”他翻疊著潮手巾稱曰。
  他們常常說話轉進另外其它方面。好比父親密揩著腰時他問;
  “世界上哪壹國最強?”
  “美國第壹,法國第二,西班牙第三。”
  “哪壹國是最弱?”
  “緬甸最弱。”
  他睜大了明徹的眼睛聽。
  “從前我在法國那時候無論什麽全都用機器去做,例如洗衣有種洗衣的機器,燙衣也有燙衣的機器,擦皮鞋有擦皮鞋機,洗臉也有壹種洗臉機代妳洗,”父親洗腳道。
  “今天科學最進步是美國,美國現在有壹種機器,妳只要想去那裏,他會立刻使妳人已經到那處兒。”
  父親壹只手貼墻,壹只手擦幹腳姆趾。
  他睜大了眼睛虔敬地點頭聽著。
  “美國新近剛造好壹種死光,只要壹開,所有的人類都要死個光光。”
  41
  母親在榻榻米旁的木頭平床上擺有甚多的小擺設,例如壹只小鬧鐘,壹只花瓶,兩只鵝蛋形梳妝鏡(這是媽媽的妝嫁剩留),以及壹只淺磁盤上放擺許多塑膠壓制的小動物平面,有小鳥,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紅,純白顏色…
  42
  爸在心境舒閑的時候慣於常說“他媽的。”象如他在搖扇趁夕光的時候常常說:
  “天氣熱,偏偏我那辦公室西曬,壹到下午,他媽的——!簡直象是火爐…”
  43
  爸爸和他時在夜晚就寢之前時壹齊學唱歌。他們仰臥於榻榻米上面的床席上,父親把表和扇子擱在黑光漆皮硬枕側,對著天花板,彎起腿,他也和父親壹樣姿勢。父親教他唱的歌都是父親在三民主義訓練團受訓時學來的。父親教他唱:
  “熱血滔滔,熱血滔滔,象江裏的浪,象海裏的濤,常在我心頭…”
  有時教他唱:“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或,“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外面是…”
  44
  爸爸在某壹日傍晚相當晚了還沒見回家。他走到門外路上守等父親。平日父親下午五點多些便已回來,唯獨今天已是六點了還沒有回返。他仲憂地問他母親:“怎麽爸爸還不回來?”只見他媽媽臉黃的道:“我怎麽曉得呀?妳何不到外面去瞧瞧去。”
  他因之在外頭等住爸爸。他頸項看遠首都擡酸了。等了不知多久,來的人每回都不是父親。天都不覺變黑了,他只得返回屋裏。母親面部似乎亦凝重壹點,但他心裏卻焦急遠過,此刻房裏電燈已經亮起。他走到廚房後向的窗口那兒望窗外的路拐彎處,只是漆黑壹片,什麽也看不清楚。時間過得好象壹點壹滴遲緩地度著。未了他聽到門口有人的聲音,並聽出是他的父親發話之聲,多麽溫暖,多覺安全!他立刻奔向門口投入父親的懷裏呼嚷: “爸!爸”…
  F
  尋父 父親:自妳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壹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在火車車廂中。有壹個老耆的老人坐在他的對面,貌似快樂且慈煦。他除了尋找父親外,也尤喜歡接近跟父親歲序相近的老人。致是,他直對著這個老人望。這個老人是在臺中後的壹個小站上車的,剛上車便坐在他的對面。老人帶壹只籃子,雙手壓在籃子提把上,籃子坐安膝腿上,露著慈和的笑容。他那時即將正看的報紙撂下,望向他。過了壹段行程,這老人在離彰化前的壹站下了這車。
  45
  那次遲回來後他的爸爸復再又曾有甚好數次遲時回返。
  他時常經歷晚間等侯的焦痛。那時他時常聽獲他媽媽和爸爸在關著門的房裏爭吵的聲音,以及媽媽的啼哭聲。過不久爸爸有天偶失了手將媽媽那對梳妝鏡中的壹個打破掉。媽媽非常震駭,有好些兒天她沒大說話兒。終盡父親沒多久又下了班就還返。
  46
  媽媽有些時候亦道:“去他奶奶的!…”
  47
  他復再又感到壹片陰影籠罩上家裏了,從前那感受過的難以忘懷的貧窮的雲影。他見到父親和母親臉膛肅嚴而緘默,又時見他們互對地面坐打著算盤子計算用度。出之他感覺出來。
  此壹期間他找爸爸陪他滾皮球他的爸爸和他隨且玩了數下後就說,“爸爸現在頭痛,不吵爸爸,自己壹個人玩。”說著隨即避離掉。
  媽媽這時還有壹個弱翠戒指,是她身傍首飾的獨壹留物,這是外祖母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就已經給了她的,故以她壹直未肯把它給爸爸拿去賣售,卻把它草紙層層裹包起來,如保存壹顆丸藥壹若。
  爸爸有壹日跟媽媽說道:“秋芳啊,有壹椿事跟妳商酌看。這幾個月份來家內用度甚緊,想問壹問妳看妳那支戒指可不可以先借我壹借,來度壹度這壹陣艱逼的時辰,我將來情境壹好轉必定先把它贖出來還予妳,妳看好吧?”
  “不成,贖回來!妳到底那壹件先為我贖來,我的耳環,項鏈,還是鐲子?有了錢妳也不會去贖這些個,自有旁的更緊要的該先做,當掉就等於永久全個沒了。我不再給妳騙,這是媽留了給我的許多樣東西中最有紀念含義的,妳不要歪想,”遂瀝瀝涔下淚來。
  “不給就不給!”爸爸恚怒道。
  “絕不給妳,沒有錢妳去借或者去間人替妳怎麽幫妳忙,別指望我會把戒指給妳去,且等妳的好了。”她應道。
  48
  那壹天是個尋常的禮拜天,父親沒有出門,在後面的房裏不曉得在做些什麽事,大概是正在寫信,近來父親常發出去很多信。母親其時正在廚房拾檢洗米裏的沙粒。快近晌午的時分。在廚房裏他已跟他母親歪糾了半多小時。
  “不要吵了!到前面屋裏玩去,”她說。
  “唔唔唔唔——”
  “聽見漢聽見?”
  他呆呆望向他媽媽。
  “到前面去,”媽媽輕音的重說
  “到前面去。”他說。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妳講。”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妳講。”
  “妳學話是麽!”
  “妳學話是麽!”
  “妳還說!”
  “妳還說!”
  “這不要臉的東西——”
  “這不要臉的——”
  “當心我捶妳唷,”她說。
  “當心我捶妳唷!”
  她壹巴掌掃到他的臀上,那熱熱燙燙的感覺,他不吭聲。
  他爸爸在門前站身。
  “什麽事情?啊?妳在廚房裏幹嘛?快給我走!”
  “什麽事情?妳在廚房裏幹麽?快給我走!”
  “什麽?妳大概欠打了,該好好錘壹頓才算是不是?”
  “什麽?妳大概……咕咕咕咕咕咕!”
  “妳閉上嘴!”
  “妳閉上嘴——!”
  “我找棍子去!”
  “好好揍他壹頓,閩賢。”
  “我找棍子去——好好揍他壹頓,閩賢。”
  父親即旋身去找棍杖,並命母親將他拖到後邊屋間裏。他母親立以濕漉的手擒拿他二手猛拉進內。
  他父親找獲壹把雞毛帚。父親把這把雞毛帚在榻榻米上重重揮啪壹下,頭上毛發因的早時沒有梳過現爾幹幹宣翹!他驚癡著,並恨得他發著抖!他父親從來未曾對他嚴歷過,尤其更從來未有打他的,況從來他媽媽打他時爸爸都前來勸阻,現在變這麽兇煞!妳瞧他多可恨!喲!這霎父親舉拂著帚什逼襲上。他轉過頭來脫鵠!他媽媽捕捉擒抱,奉送上給已跟著追上之追殺者!“好呀!哈哈哈哈。”父親尖笑!隨及這個父親便摔倒他榻榻米上………
  他們扔拋他在關著門的房內。他的頭皮,兩肩,手面,跟腿部全是傷創。他業已平靜了好多,但然他眼中迸露事後恨色之閃。他是這樣恨他父親,他想殺了他:他也恨他的母親,但尤恨他父親!他想著以後要怎麽報復去,將驅他出家舍,不照養撫育他。這對待兒子不好的父親將來好好讓他受苦,等那時候從從容容對付他!——想著他覺得舒快良多,眼圈下的滴淚也已經陰幹。他心胸平寧的多了。他想他或者應該現下即從家裏離去,離了這所家——他走得遠遠遠遠的,讓他們找他。讓他們後悔鞭打了他搞得他如今走了。他將怎樣也不回家,他將從壹處流浪到另處,而以後也許他將在壹家什麽遠處都市裏頭的辦公機關裏擔任壹個小當差。不保定他生起病了!他壹人睡在小房間中,沒有人照護顧看他。他也不通知他們!也許他遂死掉了!他直到死都和他們沒有任何的關系。他感到悲傷的某種滿足與快樂。
  是時房門拉開來,他父親和母親站在房門外,面帶溫柔很多的表情,似若想去安慰他。
  “別進來!”他喊叫。 “出去!妳們出去——!”
  49
  那間榻榻米旁的木床上有面梳妝圓鏡的房間中,他常趴在這鏡前覽瀏自睇。他對對面這面孔生迸高亢的興誌,面對它嘻曬,哭咽,及振怒等裝出各種表情。他時常壹照就是大半小時。每天,他都會做壹次這樣的醜戲。
  他又在這鏡之前了。那對著他的是壹膛熟甚的容顏:淡然的眉,棕茶色的眼眸,鼻部左側壹顆大痣,下額尖上還有壹點小痣。他扮換著臉。扮片刻後,和從前每回壹樣的,他對自己的這張臉漸生厭憎起來。每回他的醜角戲皆變成真實的悲劇。他覺察他的耳蓋太召。他以手壓貼它們。他復又覺得他的唇咀
  太小。他,把手拉長了嘴。而最教他生厭的是他那臉上的蒼白色。它似乎永遠不會變!他另帶恨惡的還有他的腦勺。他拿起他媽媽的梳妝匣鏡來反射,照出他的腦勺是長扁型。
  他沒入強勁的自“憎”裏。他恨憎這由爸爸給他的大風耳,自媽媽得來的小嘴巴,自爸爸得來的那種雪白的膚色,還有來自於媽媽於他小時不小心的常把他唾在床上睡得他削齊的後腦殼。他在照鏡子中沈入黯悶中。
  50
  他時常要請父親伴他講故事。他父親先皆緘默壹時,若在思索,然後仰頭帶笑,張開了嘴,又噤音,俟候溫溫地說;“——從前…”父親訕色說,“想不出來!”
  51
  爸爸長久以來即曾在轉念兒怎樣去出個差來覓點外額增點貼補。大凡出壹次差都可攢下半個月的薪來。但他因為所作的事非業務的,故無任何小差的機會,以是他二個月來報討了五次都沒報得。這次是他的股長因體念他特從應屬旁人的職務裏革壹個差務與他去。他得到這個差務那樣快慰。
  該壹天壹老早他爸爸與媽媽即都起床來了。父親和往前早點不同的吃了壹道肉絲炒面。在天猶沒亮的時候爸爸即出了門,開門前且紅暈著顴色,溫暖地和他訕說;“爸走了。再會呀,毛兒!”爸橫看了媽媽壹眼,便走了出舍。媽遂關了屋門。
  壹回後門外有敲殼聲;爸爸又反來了。
  “秋芳,晚上睡覺前記得爐裏的火要滅熄。
  “我曉的,妳快走,不是火車要趕不上了,”媽他輕笑答道。
  於是爸爸又和他道別壹回:
  “毛兒呀,爸走了ㄚ,再見ㄎㄚ。——”
  爸爸離了走之後,但覺到早上的時間延長多了。過了良久才七點。這上午媽媽他時長聲起:“爸爸已經走了兩(或三)小時了,還有十(或九)個鐘頭爸就到了。爸早上說十二個小時後就到達臺北了!”這壹日的中午,午膳的時候他覺得有種奇異的感覺,僅僅他和媽媽相望用膳。到午後媽媽又說:“現時三點了,爸爸再兩個鐘頭就到了。”他想象爸正在越行越遠,想描爸此時正在車殼中吃樂,由於爸在走前曾同他說旅車上有吃的供送。到傍晚五點鐘時,媽興奮的聲申:“爸這會已經到了!”媽媽往前望著,仿如在看著爸他到達。
  這天晚上他們很早就關上各門。爸爸雖然只離家六天,但媽媽晚間嗚咽起來了。睡覺的時候也覺得奇特:沒見到爸爸在室內。……
  第二日醒來時同樣覺出陌生感。這壹天好象每壹分鐘這壹分鐘都在說“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實在則每天(除星期天)這些時刻爸他也都不在。他只覺得媽媽的影子鎮日縈回著他!
  這日他確實的跟媽媽也最為接近,他幫媽掃屋子,排飯桌,收衣服。媽媽這天說特為他買了他喜歡吃的鯽魚予他吃,“就我們母子兩對啄”——但他查覺媽買的菜比平時少甚多。
  往後的幾天當中,爸爸每天打臺北都有信來,媽他每次抽開信時皆以栗顫的聲音,壹字壹字的念給他聽!她似乎都有點哽咽。她並立刻舉起鉛筆,艱難地寫了壹封回信予爸爸,放在爸他寫成了的信封寄去。爸離開的六天中,她就收到了三封信,——她並把這幾封信壹封封都留存起來,仿佛她此後永遠會不遇爸爸似的。這幾日媽媽常宣說的是“再 (幾)天爸爸就回來了!”晚時他的耳輪如發起熱,媽媽便說;“爸在牽念妳呢。”
  至第六日爸爸終於回來了。他消瘦了不少,但他神采極端歡悅,但見他高舉起壹滿掛黃香蕉,歡呼叫著:“毛兒呵,看爸為妳帶什麽來了?壹”他又從箱子裏掏出壹條女人的絲褲,向媽媽勤扇扇著說:“看呀,看哪,這是什麽?秋芳,”媽她是那樣高興。還有,爸爸壹本開會時留著的紀事錄爸他也給了他!媽媽也分到兩支鉛筆。媽她看到爸的皮箱夾袋中有壹本皮夾,就問:“這是買給誰ㄉㄛ?”
  “給老二。”
  爸爸說。
  媽不說話。
  然而家裏的情景是那樣歡快。
  “爸算最可憐,個個都有東西了,就他壹個沒的,”媽媽說。
  “該當的,妳們先得有,我不關重要。”
  “位壹個在捱著苦,閩賢,我看妳瘦了,妳壹連並的吃饅頭當頓ㄇㄚ”
  “沒有,沒有,”爸爸說,但聽得出他在撤謊。
  這壹次出行賺回來的錢不少,爸爸和媽媽在藏錢的黑皮箱旁邊點數著銀鈔。
  他們之談話換到他所不知曉的壹個話題上。
  “見著柏櫪沒啊?”
  “見到了!”爸爸說, “第二天早上便見到了——”
  “他怎麽說?”
  “他說沒有問題,‘閩賢麽,這樣久的人了,當然當然,’他說。我說,‘我壹向受處長的栽培,很願意再來追隨處長,給處長效力!’他滿口答允幫忙。”
  “他對妳的態色可好麽。”
  “非常好——。他看我看禦L常之重!我踏進他的辦公室,他便立刻過來和我伸手握手,壹定的要讓我坐下,又立刻叫人倒茶,對我好極了,後來我離開時他又壹直將我送到房門口,我再三請求他回去他才折回去。”
  媽媽非常之高興壹。
  這時候,門外壹聲敲磕聲,爸爸轉去開門,——門下之地上壹封信。爸爸說:“這是誰寄來的信?”撿起來壹看,原來是自己奇回來的信!
  G
  父親:您離家已經半個月了,請快快回來吧!
  子 曄
  在臺南公路局汽車中。大張報紙張展膝頭。手揉動著眼球。在臺中的三天中,和在嘉義的三天時,他都曾用限時信和母親聯絡,但母親都說父親還沒回家。他外看窗玻璃後之山景!
  離車攀山已有兩個小時。這是範曄尋訪的第十間寺廟!此時他才行穿壹個濕濕的樅林,出來後到壹塊草谷裏,遙見遠山高處壹座廟宇隱在林間。
  範曄遇到的是壹個溫和年邵的老和尚。範曄道出了來意,並描述他所尋老者的模態。老和尚乃說: “噢,老先生,人不高,…妳是他的孩子麽壹。”
  “是的,”範曄說。
  “噢,”老和尚合目點頻,不復再說。
  “壹禮拜前有個很象妳說的老先生由敝處離開,隔會兒之後老和尚他說,“不曉得是不是就是老太爺?”
  “他留下了什麽東西了麽。”
  “好象沒有壹……我們在他離開後打掃他的房間,並沒看到有什麽留下來。妳要和我去看壹看嗎?也許有壹點什麽小的東西留下來。”
  他遂和老方丈往後屋前去!
  到及那房間門前,老和尚啟門走入,範曄看到空空蕩蕩壹間房間,四下什麽都沒的,壹件小東西也投得。
  “他是多久之前來這兒的!”
  “壹個半月以前。”
  “那不是他。”
  山上的這個離去的老人為什麽到這兒來?另壹遁家出外的老人。
  這老和尚說,“兩天前壹個與妳很相象的年青人上這兒來。同樣的在尋他父親。我也曾帶他到這房裏看下過;——他也說不是其父。因的口音不壹樣。”
  範曄遞將他的地址交於老和尚,請求他若看見類似他父親的住客時寫信告訴他。
  “別過於著急壹,”老和尚說,“不休息休息壹下嗎”
  “不,謝謝。”
  52
  火車飛馳著。他們搬向臺北去了。他父親在臺北進行成了壹個位兒。全家,連他的二哥,都搬向臺北去了。
  在臥鋪車中,他攀上他母親的臥鋪,在上層的。父親看完他們上床後,便退了出車,——他和二哥兩人買的是坐車的車票。
  車廂裏燈已滅了。在空通空通的響聲中他進入美夢。他醒過來的時候都看到窗口外非常的亮,許許多多的人影,小販窗外呼唱的聲音,然後他又昏沈欲睡,感覺車動了。只瞥見壹支壹支的站燈掠後。
  53
  在他們臺北的居處後面環回著壹條大河。河的河水每日都發著蒼色。
  他們的家附倚在壹座大樓的側旁。這是座三層樓,空荒,日式的公家大宿舍。在樓的下面都能聞得三樓拖板的響音。
  他們的家是壹座矩形平舍。他初入時覺得象火車長車廂壹樣。這屋舍共有兩間寢室,室前隨有壹道大廊,廊前壹排落地玻璃溜門。屋後還有壹條細窄走廊,廊邊是兩扇玻璃正窗,外面有兩棵桂花木。
  在前廓璃門當中壹扇的下底有塊原形的大石塊。這是用來當踏腳石塊擺的。前廊的右端前附有壹個洋灰槽,放消防沙用的。在宅前有兩株扁葉高杉,杉下壹塊大石頭。對過有兩堆杜鵑花樹。
  54
  河在壹條堤路的底下。經常他從家中穿出巷子朝右登上堤守。在堤路的西末有壹橫長橋架往對岸。在路的不遠處有壹家肺病療養醫院。路上是寞落寂穆的。路的西段是灰色平滑路面,靠東段落則是灰土路。車子若經過時則灰塵滿天。路旁的檳榔樹都蒙上了壹層灰層。
  在日頭炎炎的照射下,這宿舍裏的職員戴草帽及穿白香港衫的在壹桿電線木之下等汽車!
  那流河在當午時候均發出萬萬閃著“十”字的星星。水中有艘挖沙船——象座樓臺壹樣——上空有只煙囪,兩舷各有壹條管子,壹條出水,壹條倒沙;陸續發出噗噗的聲音。
  河床的狀況乃淺且寬——:內中現著很多象魚群壹樣的小島,而河邊靠堤的這壹岸有兩臺瞞集竹篁的三角洲。靠堤這壹邊自河到堤為壹大片農畦所在。
  55
  他又在繼續註冊上學。
  56
  屋後走廓的窗扉因防小竊夜入,叫用釘子給釘牢牢了。廊中之壹止置留舊印刷物什誌報紙,另壹端則設著個租質大型米缸,——西下日輝常常射向廊中。
  常常他在後廊的地板上打乒乓球玩。他在學校裏著了狂的喜歡上乒乓:甚為可惜的回來後沒得人和他齊打;他只有把媽媽權來當伴,雖然她是極不夠格的班友——他們相同對坐於走廊地板上打著球。
  他每發出只球去他媽媽總都接不著,或則就是當的打到兩邊的墻上頭。壹邊她喃喃諾諾的道:
  “媽媽不會打,妳要讓壹讓媽媽…壹”
  每次總都使他洶燃大怒。弄的不歡而散。
  米缸的後邊有個晦暗,結著蛛絲的死角,媽在這裏敷沾著神符紙壹引,作為她祭神用的,是他所深源畏懼的角處,他始末未曾敢向裏邊正眼壹視,這角落壹直成為他家中使他感覺恐懼的壹個角落。
  57
  壹架飛機低空掠過,他從屋裏搶急跑出來仰眺。現今兒他年齡八歲了。他手掌掩於眉沿,看這壹架適飛去的機身。它是壹架雙翅翼的教練用飛機。他看著它倚斜的成壹字橫H字的逐而遁逝了。
  58
  二哥x日忽而興沖沖的讓請媽媽,和他,以及爸爸,到院園中照相。他聽了興喜萬分。“媽壹!二哥要為我們照相!”然媽媽並未顯出滿頂的笑意,但道:“哎,何必這樣,不太麻煩了ㄈㄜ”。他是這樣為他媽媽的淡淺語話感到極度的惋惜。“媽;妳去罷,去罷壹”他催著!
  二哥他現今在壹家x x區稅捐稽征所裏工作。他壹星期只在星期末的晚間回家睡息,及星期天壹天在家裏。他在家睡憩的是向東的那間臥室,裏中置有壹只竹造榻床,上備有臥具,專給二哥在家裏睡眠時用的。二哥這天打稅捐所的壹個友人那兒借來壹只照相機,他興高高的要他們來拍。
  媽媽遂應允了,便到房門內去換裳。媽換了後爸爸也去換了。他二哥道他就這學生服不必換了。
  這是春天壹個陽光煦和的禮拜天的九拾點時。日頭曬得使人只可著壹件毛線衣。房宅前的杜鵑花悉已盛吐。院外邊曬太陽的番鴨們呻吖的叫嗥著。
  二哥拿著照相機:邀眾人站身在房屋的前邊,大夥身子都轉向右,向著太陽。爸和媽站壹端,他站中央。
  二哥移步往回退去幾步,蹲了下去,照相機遮著臉子:從照相機匣背泌泄出指示聲道:“大家耍笑!不要動壹”
  他壹點都不敢少動——微笑止僵在口梢;…還沒有照壹 !這麽的久壹太陽直刺得他眼都花了,他的微笑也生酸了。
  二哥復將照相機移下,對著鏡圈兒旋轉——並叫:“不要動壹不要動!”——
  “老二啞,在照前先和我們說—聲吖,”他爸爸道。他不敢看爸爸——但他知道爸爸只有口動,旁的都不動!
  相機又舉起壹
  ………………
  “爸爸再向右轉些 !”
  靜默。
  “毛毛胸部不要挺凸那麽的高!放輕松些,”
  ……
  “我要照了,”
  ……
  “卡嚓,”
  照相機匣拿了下。
  “好了——”
  “噢——”爸爸舒了口氣說。
  媽媽微笑著壹,他(毛毛)興奮地跳出來奔兜著圈圈。
  “我好象剛好眨了壹下眼睛!”媽媽她說。
  “再照壹張,”二哥道,“這次站杜鵑花前頭拍壹張,”他換了個方向。
  “毛毛,來,我們換個樣子,這次毛毛站在我的前面!”媽媽聲稱道。
  “站在媽媽前面壹站在媽媽前面壹”毛毛說!他的快活難以形容。
  “好,毛毛站姨媽前面,不,蹲下來,脂在姨媽前面,爸爸站在旁邊;都上右再靠著些,留下壹點花朵出來壹”二哥說。
  他復退後蹲下壹。又是刺目的陽光。等待壹!鼻子癢壹!喀立!“噢——”爸爸說壹。
  “我們再照!這次還站在這裏,只要換壹換位置就好了,”二哥說著。
  “我和毛毛到對邊杉樹那兒,坐在石塊上照他壹張如何?”媽媽問。
  “不行,那邊背光,”二哥說,“我們還是站這兒,大家壹塊拍。”
  媽媽沒有說話。
  “我們換到杜鵑花後背去拍壹張,”哥哥說,指示他們站的位置。
  他們依著站定,毛毛這次立中間。他擡拿起他的媽媽的手。
  他二哥又退後蹲下壹。
  “好,我要照了。”
  等待!
  “姨媽笑—笑!”
  ……
  “卡嚓!”
  “好了,”二哥說,帶著初學照相者喜歡顯手的欣奮,“還有好些底片,我們再照。這裏拍夠了,我們大家到堤岸上去拍!”
  “噢,到堤上去,”毛毛說,“媽媽,我們去。”
  “不,我看不用了壹,妳留著自己照好些,”媽媽說。
  毛毛看望媽媽。
  “不,底片還很多!再照,不打緊,”二哥說。
  “不,不用了,太麻煩妳了,”媽媽說。
  “壹點不麻煩!”二哥叫著。
  “我該燒中飯了去,”媽說。
  靜默。
  二哥呆呆望著媽媽。
  “以後再照好了,老二!以後壹齊再照,”爸爸說。
  “阿!是了,以後再說,”二哥將相機皮盒拍地蓋上。
  “老二,我下個禮拜天買壹卷膠卷來請妳給我們照壹下,”爸爸說。
  “妳不要買了!”二哥說,“下禮拜不成,這相機是別人借的,明天就得還給別人。”
  “好,那麽等以後借來時再照,”爸爸他說。
  “那以後的事!!”他答。
  “妳今兒中午在家吃飯吧?”
  “不,我在宿舍吃。”
  59
  他予房屋裏之走道處的壹支貼墻木板柱上劃留他的身量,他每隔壹個星期便要他爸爸為他用尺放在他頭上壹比,再以尺首刻壹條痕。最近他復量了壹次。跟第壹次相陰約莫三個月,人長高4cm了。
  60
  爸和媽以及他所共居的睡房內有壹扇壁櫥。有壹天他開開來看時覺得如果睡在裏頭當有多舒服。在那櫥裏的中部壹面架板象壹張薦鋪壹樣,推上紙門象壹間以床之體為面積的房間,靜安,黯黑。這天晚上他就把壁櫥裏之衣服拿下,易到板薦下,把自己的被蓋挪進去。此壹夜他便未再與他爸爸及媽媽齊臥壹個帳裏。他軀身適切的躺入,恰好長,恰好闊,仿象是訂制的壹若。他拖上了紙扇門。很舒暢的睡著了!
  是待等他媽媽告他其間說不定有老鼠奔飛,這時才又返到爸和媽媽的大帳內邊。
  61
  他在早晨醒來後的那陣時間內率在前廊的壹把直背椅上反著坐壹下。他直直的瞥註門玻璃外,會呆諦幾許分鐘,宜俟他爸爸喚他道:“怎麽了,又發傻啦?”這才醒了過來。
  62
  壹列油瓶停在那兒,有高有矮,瓶色有青,深可可色,及黃色。瓶中的容油達半高的,小半的,2/3量的,以及裝濃烏醬汁的。光輝打蒙滿煤煙的窗子耀內,透過這些油瓶。這些瓶子在廚房裏。廚房在大樓下,他們家必得打穿屋檐下達到廚房,廚房中由他們家與職員夥食團的女仆及其外兩家共使。
  63
  於夏天時經常下午壹陣熱帶巨雨畢盡,空氣顯得極其沁清。他媽媽在房中徐舒的整拾四處的衣裳和瑣雜。
  夜晚放置月光牌蚊香的裊裊淡煙。
  深夜時他聆及蟄蟲的響顫象耳鳴。
  64
  秋時他們靠東的臥室向東的窗戶外的大體榕樹,樹上滲入無數的鵝黃片葉兒,象中年人的頭發裏纏挽幾根白發根樣——風刮過黃葉墮下,若壹弦弦的琴線牽下。
  65
  冬的夜晚予開閉門牖的家裏面龐烘燒殷赧的。他並常常希望著下雪。他在極嚴酷的凍夜之後清早醒轉來向玻璃落地溜門看外,希望可看見極白世界,但所視還是與常時相同,壹樣的陰綠草樹。
  66
  春始時那榕樹上稀落的嫩芽葉梢象鮮綠幼蠶豆的豆瓣,到春末時樹身滿滿搭著綠葉,葉子象壹顆顆女人手上的翡翠戒飾。
  門院中之杜鵑花燦發,度出壹陣輕辛的辣息。
  67
  他得到兩紙戲券。
  這是爸爸壹個同事來小坐後送給他的,男他請他爸爸帶他去。
  他真向未曾這樣歡喜過,因為戲票上印著著名戲劇紅星夏佩麗,儲正偉合演,這兩個名星的姓名和照片常常予報紙中見過。可將看到他們兩個令他仿佛像過會兒將得謁會“美國大總統”那麽樣的興奮。戲票上寫著演出的是“嶽飛”。為慶祝三二九青年節,中華戲劇藝術工作人員聯合公會獻演,計五幕七景宮闈英烈豪華雅偉史劇——他看及“豪壹華壹”該二字他的眸子均閃亮起了。
  然是他的父親不合帶他去。父親他說晚夜回來還要洗澡什麽的,得十二點才得睡覺,第二早晨還得早起上班,太勞累了。而且話劇沒什麽意思,他說,——致是他大不高興了!隨後他要他媽媽帶他去,但他媽媽說他不認的路。然後她說:“咳!壹向沒有玩過。其實我何曾不愛看戲!就可惜是沒有機會。還記得從前在福州時在妳大哥的學堂裏看過壹次,那立有趣!活真真的人演的比電影還有趣!但是也就只看那壹次,現在天天只在家且燒飯,洗衣,燒飯;洗衣;做個老媽子,既不玩,也不看,象個又聾又啞的傻呆子。說起來真笑死人。我來臺北快有三年了,居然我連乘公共汽車都不會乘。妳從頭就不想教我乘!……總言,人在臺北,其實就是在鄉下!”媽媽憤恨地說。爸爸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末做任何回復。他則在壹旁咽嗚地寡樂著。“這麽樣好了,”壹會後爸爸他說,“叫二哥與妳去好不好?”媽媽的眼睛張大了點.然而沒說什麽!“好,”他答;這是壹個新經驗。媽媽遂走了開。“然而不如道妳二哥他去不去,”爸爸說,“須等妳哥哥回來問看。”
  他便等待他的二哥。他二哥約在靠達七點時回來,那將將好來得上,他巴切的等著。
  終於他二哥回來了!他把他的腳踏車放置好。他今天較往日早些回來。見到他哥哥進來。他樂興異常,目珠瞪著他二哥投視.但是沒說話。之後二哥走進他的房裏.他乃要他的爸爸快些與他二哥說。但是爸爸似乎早巳忘了。他稱,“等壹會會,等妳二哥休息壹下再說。”他又不大樂聽了;淚珠眼見印刻掉下來了。爸爸遂走去和二哥說:
  “嗯;老二—丫,妳今天晚間有沒有空?”
  “什麽事?”二哥沒好聲的問。
  “如妳沒有事,妳陪弟弟去看個戲好吧?”
  “看戲?!”壹壹不心願地稱!
  “有人送來兩張票。”
  二哥拿票過來。
  “是夏佩麗跟儲正偉合演的,”他插嘴稱。
  他二哥瞥著票的臉柔和下了。
  “要去就快。不的話就來不及了,”他說。
  “是!”他快樂的說,“我叫媽媽開飯去,媽媽壹!”
  他兄弟兩人走了出來,他二哥扶著車子,他即要登坐橫杠。二哥翹起面說,“怕要下雨了。”因要他進去把雨衣拿出來。毛毛遂奔進去拿它。拿出後,他兄弟倆人便騎了出來。
  在路燈的照射下他們二個哥和弟的影子偃拉在街邊,壹個大點壹個小些,均彎著腰。二哥他不說話。他遂發見他哥哥實際乃為叫他敬崇的人;妳看他帶我去看殘(壹種榮耀感覺),他是個不壞的哥哥。他不懂為甚媽媽不喜歡他。在離家之前媽媽曾把他叫到廚房裏,說: “毛毛呀!跟妳說壹樣事。等下妳二哥叫妳去那個別的地方妳千萬不要去。”他說;“唔——為什麽?”媽媽眼眸有些尷尬地瞥向他處。“沒什麽。是怕萬壹……妳和他不是壹個肚皮裏生的,妳知道。我是怕妳會讓他欺負。”但他翹臉覷他二哥他明瞭二哥將不會。他信任他二哥。
  他們抵達x x堂。哥他將車寄存後,便拾提起他的手。大步地趕去;他在後忙忙的緊追著,這次是他第壹次讓二哥拿他的手。
  他們在前門口呈了票,他哥拿了說明單入去。
  他哥提了他之手上樓,然後在壹個黑暗仄階上上去。浩大無垠的廳堂現在前頭。他是首次到達麽浩大的地方上來,過去他只曾在他爸爸機構禮堂裏看過電影而已。他壹生沒見過這麽大的地所。倘如妳要舉頭看那天花板,妳得把頸子傾到最後。他這時嗅及壹鼻特殊味覺,壹種悅鼻的黴甜息。二哥在前向後走上,他隨著,人們的臉朦茫地望著他倆。二哥轉進壹條橫的小道,向下走。二哥走著看著座後的座號。至達樓沿第二排邊位,他們乃坐息下來。
  他現在乃有機會重觀壹下環四。他但見整樓燈度華幽,位上觀眾均已坐定,到處只見及白白節目張翻飛。在戲臺兩側分有壹具圓鐘,均壹樣指到猶待4分8點。中間是大幅戲幕,呈桔色,幃上貼著紙的幾個大字:中華戲劇藝術工作人員聯合公會獻演,慶祝第x屆青年節。二哥坐下後便閱讀著節日紙。他從邊邊乜過去,瞥見夏佩麗的人像笑著。
  壹昨嗡嗡鳴響,要升幕的電鈴音。
  “吆。要開演了,要演了,”他呼城。
  “別叫,別叫,毛毛!”
  他壓抑住,睜著戲臺。
  可是簾幕老是不拉。
  過了兩分鐘之後,電鈴又響。
  這壹次該開演了!
  果地燈皆淡暗了去。
  在戲臺前還有壹排小燈。幕漸然上升了。
  其下再有壹層掩幕。
  小電燈亦絕熄了。
  幕打中央裂分。現出後頭的亮明了,唯見它漸漸展大;Ah壹壹現出壹個亮爍璀耀的世界:壹個色顏富麗的世界!龍金柱朱。後頭為玻璃藍夜天。猶有壹勾牙月。地上靠右手有個寶鼎爐——左首有水綠的簾垂,這即是“夢的境界”的浮顯。
  “丫壹丫——”
  “別叫,別叫!噓!”二哥制止。
  他站起來。
  “坐下,坐下,”“這有什麽好興奮的。”二哥笑稱。
  空空的臺面裏壹個人出來了。壹個佩閃熠爛的戰士,噢壹從來沒見過這樣神武的打扮。而後續有二個穿藍錦古裝與紅帶黃袍的角色進場。其後踵跟著好些長裙長袍的女妃,多麽神奇的景樣、演員們起始說話了,開始活演了。壹壹“將軍來了沒有?“稟皇上,將軍就來吶,”……這些演員眾慨以壹式別異的踏步在臺上走動,因為人人都穿木底屐的緣故;踏在舞臺臺平裏敲發空咚空同的響音。他們的眼睛在照光之照亮中有時閃閃發亮,如小老鼠壹般的眼睛兒。如今男演員儲正偉出來了。他著壹襲紫澤的甲盔。他比任何壹個都還神威!這時他更把佩劍揮了出來。噢,那個熠閃!接著女主角夏佩麗出來了。她是個具鵝蛋模子臉兒,擦拭粉脂。非常美麗的女人。她說話的聲色清晰閃亮。他被她的諒人美麗吸攝住。
  “夫人,朕剛剛才和嶽將軍說過要封嶽將軍做破虜元帥,為大宋驅除金虜。”
  “謝陛下。”
  “將軍明早—亮就要啟程上任了。”
  “將軍!”
  “夫人,”停片頃,儲正偉說,“固是我又得立即啟行,但大宋江山需要我去捍衛壹我得受膺命,我深覺是我的無上光榮壹。而今國家多難,我中華青年該得精忠報國,我能夠得願以償,實實是我至大的快慰。”
  “將軍。”
  “夫人,”他說,“妳應該替我歡喜才是,請不要悲傷。妳在家好好照看兩老和孩子,讓我安心為國多殺幾個金匪,以報國朝撫養之恩惠。”
  “將軍,請多多保重。”
  他已經,不可擺脫的:已愛著這女主角了。他深深地為她的眼風,她的銀聲,她的舉手和投足所震懾。他的眼睛追隨著她的壹舉壹止。
  至第二幕時達女主演竟沒出場。他眼睜大候待了很久很久。她仍末出場。末終她出來啦,她這次改換了壹件衣袍,是壹襲湖綠的常妝,另帶壹種清淡潔雅的風味。這毫不比她頭幕所著的麗服稍遜。在這幕裏她和男主演演出的壹節至為溫柔纏綿的談情場面。始靠在男主角的肩頭,對著上天的月牙喃喃低語。再沒的什麽場景更令他心漾了。
  到下幕,是悲劇展示的時候——她抽動著小小秀肩哭了!他無法說出他的心疼。他在這壹霎仿佛覺得已變得是個大人了。他想攀上臺對她說:“哦,不要哭,不要哭。”他自己眼水都快落下來了。他掌心歪撐著頰地註望戲臺上。
  他二哥在壹側輕輕騷側著,眼睛直瞪瞪極其專註的註目著女主演。當時臺上只有她壹角。他二哥頭向前,待她入內後凝神地勾下面。
  場堂中的煙氣使人臉頰熱呼呼的,口腔幹幹的。
  待劇終時他悵悵然若所失地跟他哥哥離開,壹路的心想著她、愛戀著她、嘆著氣、壹路走離,二哥他也在壞脾氣裏。“妳快走—ㄚ!”喝道。二哥與來時同樣牽著他的手,唯此次他哥哥的手直而挺。
  到壹樓梯下時他問曰:“二哥,那個女主角夏佩麗是不是男主角儲正偉的太太?”
  “嘸?”二哥諒奇的問。隨之他(二哥)現露X種會悟的臉面,看前邊:
  壹“小孩子間這幹什麽!”二哥斥道。
  壹群人潮推上,他們串聯的手被沖開了。
  二哥他在遠遠的高叫道;
  “在大門口等我,在大門口等我!”
  隨後他們在大門口重見。他比他哥哥早達。之後他們就去取車。他二哥在前頭走,他在後頭跟。到了車房,他哥哥對他說:“妳在外頭等我,我去拿了就出來。”不良久二哥即領了車子出來。“上來!”二哥叱道。他遂跟著二哥蹬上車杠,他們壹語未說的離去。
  他們繞過這X X堂前,騎進壹條後邊的靜幽馬路。忽然他叫;“二哥,我們的雨衣掉了!”壹“ah…噢壹忘記在椅子底下,”二哥說,“妳為什麽也不早說?”“我也忘掉了,”他說。他二哥咒罵著。他們便又騎了回去,二哥進去拿,他在外面等。
  拿出來以後他們騎著回去再進入那條幽靜的小街。這時他們看到壹小群人圍在壹個發著燈亮的面食攤上。二哥的好奇心大,就把車子騎了過去。他同他二哥同刻發現這群人所看的正是劇中的演員。他們的眉毛和臉上還有些殘跡的化妝。他二哥急忙架好了車,加入這群圍環的人們中,朝裏面看。他也擠了進去。他看見這幾個演員穿著頗久舊之衣著,男的穿著舊夾克和黃卡嘰褲,女演員穿著舊毛衣。他在裏邊找夏佩麗。找到了。差點就眼錯過,她穿著壹件舊的黑烏毛衣,臉上出現黃浮色,顯得年老很多,只聽她說:“噢,胃好痛,肚皮壹餓就胃病。餵,老扳,多來點牛肉!多放點味精!”
  說時壹陣風吹來,她噴出了壹個哈其,然後用手把鼻涕擤到地上。
  達時參入壹個穿藍布夾克的男人,細心壹看是儲正偉。聽到他對其它的人說,“他媽個x,加班費泡了湯了,獨八戒只肯發五十塊錢。還說明天發!”
  所有的演員們都哄叫起來了。
  夏佩麗特別尖聲嚷叫道;“操他祖宗八代的!我搗爛朱胖子的雞巴!他要屁股眼塗蜜,慣地甜言蜜語,暗裏苛刻我們,我跟他拼了。”
  “好了,好了,老母雞,面來了先吃吧!”壹個另演員說。
  “對,對,先吃面完再同他算帳!”她答。
  他們便開始吃面。
  他和他哥哥遂走出來。是頃他覺得剛才的愛已蹤痕都無,覺得仿佛和沒來看這個戲時壹似,覺的混身負載很輕的走向家的道途。
  他二哥的情態也仿然平祥許多,他說話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來:“往前坐些,不要坐的太後。”然而他的語調無從和在戲院裏時壹似,而是和看戲以前壹似。
  “下雨了,”有兩點雨滴噠滴臉上。
  二哥不言語。
  “我們要拿雨衣麽,二哥?”
  “不用。”
  “雨會大起來的,”他說。
  “就到了!”
  二哥增快的騎踏,他們二人的長影橫掠過街心。
  68
  壹片綠的發光的稻海,風刮過象壹群的羊背,近看則象圈圈旋渦!風把壹片空其控奇的聲響傳來。壹節小小黑色的火車出現,象把黑色的尺,精神抖擻的朝前徐動。它是幾支全部關閉的車子組織而成,只在最後壹座的尾部開開,壹個人立在那裏。火車逐漸消失林裏。天空留著壹團亂紗似的黑煙。
  河水閱閃地臥在壹側。
  69
  雨來以前可聽見鵓鴣的鳴叫,是壹圈兒復壹圈圈的啼哭。
  70
  每個下午散學回來以後,他都要到後廊去仰臉看看。在走廊側邊的墻上高掛著只用過的水果簍。它本是他媽媽買得荔枝後遺剩的,以後媽媽都以其作為果籃子。他每壹天下午回來時都能在簍子裏尋及兩根芭蕉或壹支橘子。
  71
  廊前的門拉開,他站在那兒吹肥皂泡。他把筆套移去,復把筆套點了兩下水中,俯著臉吹吐。肥皂泡泡呈鵝蛋狀,貼沾著該筆套壹端象奶頭壹樣。他這時正在制壹個大的,更形變大。——大得跟個氫氣球兒那樣。他恐悚著。他望著泡池的包面。上邊布上汽油式彩虹——他可以探看進裏邊,他想住入裏內——那該是個最最美麗的地境:直象前幾天他爬在媽媽熨衣服的餐桌上,望進頭上末扭亮的青青色燈泡,想居住到藍色玻璃中,他害懼夾著歡樂——他更不敢不吹,不吹也要爆——突然爆得點滴不剩。
  之後他復試著再去造個壹樣大的,但是數試不能,只有壹次可得!
  他遙望著前方,想憶著那美麗的圓狀。他惜黯自己無能再制造出那個樣的。然之在他不經意舉頭時——出他意料的壹上空皆是五彩絢麗的小圓球——剛才沒有爆的。
  他遂不停的吹。壹個多小時裏他吹了千百余圓,時時跟楊花壹般。
  他覺得累了,就停了下來,把筆套放進杯子。他覺得十分疲倦,而且感到完了後的索枯,他覺得唇裏有道肥皂氣味。
  72
  他平時在家裏喜歡吃的萊有這些:蔥蛋水炒牡蠣,豆芽菜炒肉絲,紅糟鹹鰻塊。平日他不喜吃的菜有:番茄煮花,炒雪裏紅,煎荷包蛋,蒸鯊魚肝。
  73
  雨勢稍減,陸絡降了兩個多禮拜的雨現在才了。泥濘地顯著黃黃的。雨漏從黑體的樹頭滴下。竹筒顯著雨過畢的酒紅色。
  74
  空氣溫暖而甜馨,象熟軟的蘋果核心。天界的星光顯的擴暈;如霧中的路燈燈昏。那邊橋燈則清楚可判,且其燈影象金黃的尖鉆子插進水裏。從堤上得以聽及在另壹個盡頭春田灌水後的田裏底蛙唱。
  他走下含白底水泥階陛,經過壹片亂革蕪衍的廢地。而後步過壹座小木橋,橋下的小溪發出激淙的響聲,遊向河裏。
  過了小橋後他行過壹片竹樹,從迎面來了個認識的鄰居媽媽,剛剛采下野菜供餵鴨子返還,與他行招呼。繼之他又遇到好些個持手電筒,挑載釣竿,圍掛漁簍的夜釣人。他隨後走出林子,見到菜圃裏有個人在拉便。他繼續向下走,行過壹家農房,方窗漏出燈景——是地已經寥然沒人。他復向下走下,抵達前面壹片濃黯的泥爛春疇。這裏他聽到了響亮徹洪的眾蛙唱,從各個方面傳來,宏苗揚抑不同,然而壹壹可以分清。而卻不知這些青蛙在那裏。看不見它們。這片蛙聲象是大地的大合唱。對著上邊的閃閃星點,其唱聲壹聲聲恍似銀星數目壹般的多。他更走入田中的仄道,此地更顯荒涼;離開有燈的農家已頗遠,離開他的家遂更遠。他問頭探看,長橋燈光什麽都看不見了,這四周是壹片黑暗。壹股陰風渡傳,覺得壹陣抖戰。繼之聽到田裏壹舉幹燥的老年人嗆喀聲。恐懼捕抓住他。是某種大蛙的叫聲,還是鷺鷥的謳叫?還是田蛇的嗥叫?然而都不象,不定是某種X X的聲音,也許是個人的吧,也許是他自己的幻覺。他再仔細的聽。沒有又響。只有晚風壹陣陣拂過。他突然大俱起來,拔腳向後飛離掉。
  75
  乳色的展霧迷漫了整個院落,清晨六點鐘的時節。爸爸壹早已經將戶窗開敞,讓鮮凈的清氛進來。達刻忽的嗅見壹股沈重的水肥味,但並不難聞,反則,倒有種催眠般的溫呼之感。爸爸連忙命道把戶窗闔關。因為舀糞的來啦。把戶窗掩上後.臭息自門窗隙中泌入,舍房中漫騰著微臭,門窗外擔夫肩負扁擔速走著。
  76
  在他們家後廊窗牖所對的堤路上,十二號公共汽車經過這裏,並在窗之外立個車牌。此處是土塵路。稀有人走。車牌旁樹著兩挺土灰色的廋擯榔。每逢壹次經過,則聽到壹陣女車掌開車清澈的鈴鳴。繼之聞獲壹片土生芬芳。
  77
  房子外頭的日光至兇。他從烈日下進內。
  “毛毛壹丫,”他爸爸說,“去拿冷開水格洛壹下嘴腔。嘴裏帶有暑氣,格洛之後才不會中暑。”他站至開啟的木門前把涼水吐出。
  78
  他忽然開始對舊體詩發生興趣了。壹口氣的背詠下去。並拿他最喜看的數首另抄白紙之上。這些詩所給他最大的愉快是音韻的愉快。當然,詩的畫界他也喜歡,但那也還是音韻所促成。他目前對舊詩的喜歡就象他前不久之對軍隊之軍樂—樣的喜好。
  他在這些詩中最受他熱愛的壹首是: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他還愛喜的壹首是: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勸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有的詩他不能看懂,但他覺得非常美,象“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有的句子的音樂尤其更是不可擺脫,從晨至暮逥繞在他腦門,象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裏長征人未還
  另外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中的後壹句:“呼兒將出換美酒”。
  令他覺得困惱的是有些他絲毫都念不懂的詩。象
  風尾香羅薄幾重 碧羅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 車走雷聲語未通
  79
  ……他走下微有晨露之草堤,停止於似長戟般的草莖與羊齒葉之內,遠矚遙遙的青草廣場。晨霧似草地上發冒的毿毿白毛。近壹個月以來,他開始註意到了許多好看的景象:僻如天邊恍如圖畫山嶺的重重的山巒,黃昏時落日的霞火.深夜內暗天中閃爍的無計星鬥。他都感到至大的戰動。他繼續朝右步行,看到壹株草上葉面內含沾四五晶瑩珍珠。
  邊有壹株美人蕉,冒出鮮黃的花,象壹條罩下的黃手絹!是後他再向前走,見到何其雅悠的河水,(便踐上階石對下方看),但見該河水並不憂傷,而乃新清,閑靜。橋在過去之右方,不似白日似大算盤上橫行黑珠滑動著人馬,而今都沒的.在眠睡中。
  陡間黃日自山背冒升,芒金亂放,照得大地壹片金色!在東方的天穹上有彩霞伴麗。喔,多妙!每樣景物都是金鍍的,金岸,金島,金樹,甚而是金水。“謳——”某壹個處所出壹產呼叫,不知來自大地,還是從水中。他再傾耳細聽已得不著。這時壹隊白鳥振翼飛上高空。是時有壹條擺船漂出,船上站壹個船夫搖船——整支船是閃金的,上面的那人也是發金的。這金船和金人向上遊搖去,天穹更加發煌。
  80
  秋深的時節到了。現時處在霏霏的綿雨之連續的當中。他在他家後的河堤之上看見壹些著藍裳白碗帽的小女學生,她們要便道下堤坡返去。其中首壹個於前邊勾著項要行下,後面的看著。前壹個前傾的步下,後邊的也跟著走。前面的霍的滑下,後面的也接二連三的滑下。
  81
  “妳不要出去,我去買完菜就回家,門戶要隨時細心,”出門時他媽媽這樣說。在和靜中時有許多沒意義的事和言語重復呈顯著。媽媽把壁櫥合得很攏,這是他的習慣壹出門時必如是;媽媽平日出門買菜時她都把門鎖上,家屋裏沒有人壹壹今天學校秋季旅行,老師帶他們去烏來遠足,他沒去——媽媽說恐怕他躍到山腳下。媽媽今日早上便叫他抄小楷。而今小楷停置隔間書桌上,池臺還未幹,只寫了幾行,競不想再寫。反正待明天星期日還可寫。須等星期壹方繳。不過我應該還是現在來寫好麽?免得不時出來這裏,翹望墻掛的照片鏡框,無大意思。
  但是他還是沒有去,他註瀏了壹會鏡框,望著他的孩兒時的壹張舊片,已都轉黃,然後,轉去屈腰照鏡子。在鏡裏他又到他自個的容貌。也見得不遠處光線白亮的紙門及壹些前廊。他驀然感覺可能會有壹個人臉在白紙門後泄出。壹陣簌涼升上。他隨而想到大門開的,隔壁中洞窗大放的,後沿廊邊的窗牖也大張著。他以是覺得壹種四周無論何時行會受攻襲的感覺。他感到壹種無安全感。於是他便去把外邊的玻璃木門拉上。隨之又去把隔壁的窗子和後廊的窗子拉上。他還是直覺不得安全。便上去把門的搭子安上,把窗子的也安上。可是他又想起前幾陣聽到的傳言,傳聞四近有戶鄰屋白天被竊,又聽及報紙謂有家人家白天被搶!——強盜先行敲扉,然後直接沖進入。他乃也懼會有人來強搶及他。他便去把幾張椅子搬來重疊堆予門後,這樣可以充作防禦,強盜如破門進來還可以借椅子擋壹番,守防工事仿佛得少固壹些。他又轉去為鄰室的窗子和後廊的戶窗頂上木凳子,又加上餅幹廳,水果籃,斜抵的竹蒿子,壹些“機關”。
  然而在閉封的靜肅中,時鐘的嘀噠之聲清晰可判。他更是害怕起來。他頓時懷疑是不已經有人進內,他在鏡前獨顧之時候。他現在他爸爸媽媽和他的房中,實不知道隔房二哥那裏有沒有人。他因是專神諦聽——聽見隔壁室恍佛有聲響,壹陣劈啪之響,宛似有個人把腳輕輕踏到榻榻米上面。他想惟—解除驚恐的辦法是過去看下。他就奮起他之膽氣過去看個仔細。只見什麽也沒得,只有那支寫毛筆小字的書桌,和那張周尾他二哥困用的睡床。不過他還是覺得壹種已有人侵進的感應,時房中有壹種失闕安意的知覺。他遂懷疑予他走到這間時那個人溜向後廊去了。他便再振起勇氣到後廊去看看,他跑過去,大喊壹聲!——那裏沒有他人。那人可能已閃到前廊去了,說不定正在窺探之,使他都不敢回頭,恐怕看到那張冷笑的白面。他感覺房中已受到確實的侵略。他只有退到他爸爸媽媽和他住的那間去。他便退了進去。而同時把旁門開起了。他退坐到墻落,壹只手裏抓著壹只竹棍棍。達時,壹陣猛烈的敲門聲,聽見他的媽媽在喊他的名字。他急忙躍了起來,開了門出外。但見他媽媽的兇憤的臉閃在玻璃外界,聽她罵著:“妳在幹什麽!快拿掉!看我進來好好敲妳!”
  82
  下午五六點時蝙蝠在屋子前亂飛。
  83
  壹個寒冬的初晚,他到壹個同學之家去瞅壹只新鋼琴,以是沒及時返家。他的父親乃出去覓尋之。父親因著向他學校去的路走上,意以可以在道上遇到他。天色已烏墨,他的父親走過了壹門路燈,燈的光線的形狀象壹把灰扇。他沒於幽暗之裏,下不遠還有壹盞路燈,燈的電線桿下有兩只三輪車,兩個車夫在打磕睡。他的父親懷疑可能已經錯過,他的兒子可能已走另壹條道回歸,他便折返。抵得家後,父親又決心再去尋覓,便又走原來的路找尋。他走過了剛才路過的第壹盞路燈,經行第二盞路燈,但見燈光下的車夫只有單獨壹員。他再繼續尋下去,眼見壹座齒科醫院的張著口腔露出牙床的門燈,再步下去見到壹車餛飩小擔,又下去是在壹根電燈桿下更有幾輛三輪車停置。他在路過的每個孩童的臉上尋覓,想歷認出他的孩子來。最後這個父親走到他孩子的小學,但見校房都空了,窗戶也幽烏了。他心都虛無地走回去,路上他見到壹只空的三輪車行過。出於他壹時的愚呆,他選摘了另壹歸路回歸,心中相信可不定他的孩子還在這壹路邊要樂,這條路他剛剛沒有走過。未知什麽時候他迷路了,他發覺走到—條鐵軌旁側。他轉了幾個轉,轉到壹座垃圾山旁旁。他不知道該怎樣行出這些淩蕪的巷子。有條伶瘦的狗在他前面行過。他又進入另壹條巷子,然後發現走出來了,看見遠遠那門齒科醫院的牌燈。
  84
  他常常從壁櫥裏拿出他父親的壹付皮手套來套帶。壹付己很老久的手套子,皮均有點長黴了,但是他覺得很神氣,象飛行員戴的。他總把他的小手探進那大套套裏,伸曲著,甚至在七月大暑日。
  85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他忘了下面該怎麽唱,聯調子和歌辭都忘了,他決定再唱壹遍。也許這遍可以記上。但仍記不得。 “日長蝴蝶飛”的後面是什麽?他重頭又再唱壹遍:“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悃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86
  母親的臉他發覺十分漂亮,他很喜歡她這張臉顏。她的臉上有只堅固高高的挺然鼻子,她的眉毛很稀,而且全部被拔光了,拿堅硬鉛筆再新畫過,她的臉上布著幾顆雀點(她叫它們“蒼蠅屎”。而他也有,她說:“因為妳是我的兒子”).她的耳肉上雙只都有壹洞已封的耳鉤穿貫處。她均常都穿壹雙舊黑毛質拖鞋,壹件松軟的細小紅棕相問格子布舊便袍。她的腦勺後貼著卷纏短短的燙修頭發,象塊困型的面餅壹樣。
  87
  新近每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們壹家(二哥除外)都去上街玩。他們三人走排壹橫排,他在他爸爸和他媽媽之中間,因為但怕他被汽車撞傷。他們手牽聯手象奔命擬地跑過馬路間。俟日末即將暗的時候,他們壹家壹定三人—排經過小南門,那兒他看到壹個高高鐵塔之上壹點紅燈壹眨壹眨,他爸爸說:“無線電臺,無線電臺……”
  逛完銜了後他們的目的乃是“山東餃子館”。在他媽媽買完旗袍料子和化妝品之後,去吃壹餐紅燒牛肉面。
  距離“山東餃子館” (從西門町到臺北車站前)還有挺長的壹程路徑,他們用行走走去。早在上星期起她媽媽即已不斷地稱美說:“‘山東餃子館’的牛肉面真真好食,‘山東餃子館’的牛肉面真是好吃呀。”雖而他覺不出來那牛內面是有多少好吃。
  在“山東餃子館”的店門口坐有那個肥大,黑油照油,象顆密汁黑棗似的老板娘,填在管帳臺兒後面。在她後面有三架保險箱圍起,她前面桌上圍著壹盒小錢箱。所有進出的錢鈔壹律出她手裏經過.她的腰間掛著壹串銅鑰匙。他覺得她似乎全日徹夜都在鐵盒鐵箱圈圈之中,似乎她是四面鐵物的壹部分。媽媽對她是羨艷極了。她壹回家就不斷的道:“那老板娘的命真好,要是能象她那樣整日拿保險箱圍起來,那人生該多幸福。人生應是那樣。”
  H
  尋父 父親,您出走已半月余,壹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他走下壹條在高雄近傍區域的芭娜果樹長街上,睛目前遮著兩片黑墨鏡。他剛剛步出壹家天主教會。他的心已淆亂,當中充滿了無望。他業已尋過許許多多的廟寺跟教堂,但是壹定很多的寺廟和教會他業都遺漏掉,遠有無數的廟寺和教會還沒曾去過。他這些的尋索不過是叫他自個的內心稍安而已。他每天都寄限時信回家,如今在高雄已經第三天。他媽媽今天上半午寄來限時信中說:“曄兒,汝父尚未歸。”他仿佛感覺到他的爸爸永遠再也不會回家了。壹陣哽泣升上胸臆。所幸他戴得有太陽眼鏡。他想把步子歇下,但是怕會激起他人的註視,這兒沒有汽車站什麽的,或是小冰店。前面是個安全島,在綠林之間有身孫總理模銅。四條馬路由此分開,過去右向橫出壹橫大字藍色標語小學校墻。他的面前來往著交叉如垂吊電線壹樣的自行車。壹個著草綠軍裝的臺籍士兵走過。在那藍色字墻的壹角豎有壹株爆發火紅球焰之鳳凰樹。每間寺觀和教會,他都留下他的住址,他爸爸如後來到那兒他們會寄信告他。也許不久還有希望。更其有希望的是也許他爸爸在今天業都已回去,或者明天(明天他啟程返回)他歸程上的時候他爸爸已返歸。他走向那棵風凰紅樹。壹壹哦,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希望得太高,過高會失掉。上帝,請妳保佑我保住這壹線可能吧……
  88
  壹個夏天的下午,他爸爸跟他們壹起去草山遊玩。他哥哥這次也齊去。爸爸當日他著的是壹套淡黃中山裝,他媽媽著的是新的布旗袍,手拿新皮包,足踏新皮鞋。他衣壹襲童軍短衫褲,腳穿黑白橡膠球鞋。他二哥著白襯衫黑長褲。
  他們壹家分乘二部三輪車去火車站。他們要到火車站坐汽車。他爸爸和他二哥哥乘前面壹架,他則和他媽媽坐後頭壹架。他壹直均能看到上部他爸爸跟他二哥的腦後。
  車拉至車站廣場。他們往壹處木頭盒狀車牌那兒去站隊。他覺得這壹片廣場好大,他擡首看及壹塔高高的有位荷槍軍人站在堡壘上的裁邊畫牌。等車的接銜他們排隊的已很長。不久他們要乘的旅行客車來了,是壹架亮耀藍藍釉色的宏大旅行車,而且是新樣子沒車鼻的。在後頭的人都壹嗡嗡去,他們被擠迫至後面去。很久以後他們才硬擠上車,可是車裏已無有位空。他看到司機高高置踞車前平璃之後。他壹幅驕矜不羈的樣子。車中人已很擠,他只手攥著他媽媽的衣服中間,他媽媽圈圍著在前頭的壹根銅柱。他爸爸不停的自某向遠喚他們壹壹他和他媽媽——咨詢他們在那裏。他媽媽回答著,並叫他(毛毛)好好抓緊。他遭擠在人家之間,除四面人的腹部旁者壹切均看不到。許久而後,他壹頭大汗,聆聽及馬答易音,發現這車望上陡傾,知道開始上山了。這時他爸爸覓到兩個空座,逐叫他和他媽媽都來坐。他尋聲過去,面前圍到很多人,他以手蠻暴地猛推開每個人,他們舉眼叫咒著,給他擠了出來。他和他媽媽坐下來之後他媽媽問道:
  “妳怎麽擠了進來的,滿額滿臉的汗。”
  “我把他們全部排開進來的,”他驕傲地說。
  “這孩子,”媽媽稱贊的說。
  他父親站在他們旁邊,因為他攀不到上面的橫棍,因而兩只手因此抓緊他們的椅背。他二哥懸吊著胳臂立在傍邊,顏貌嚴冷。
  他所坐的座位看出去唯見咫尺前疾箭飛過的野籬壁石,以及壹些草地……
  到了草山了。他方下了車便聞到壹股息熏臭——象擔糞的壹樣。他爸爸說這是硫磺的臭息,是溫泉的氣息。那潔凈的路面(是柏油的)朝上漸傾。他二哥和他爸爸走在後面,他爸爸在和他哥哥說著什麽。向前兩步他看見道側林陰的裏顯有壹宅紅柱子的旅邸,褐潮色粗磚墻上寫著白色大字“溫泉大旅館”,還有那麽壹枚三毛似的圖模。再往前去他看到—座圓狀饅頭形的小山,上面密叢許多圓樹,看來這由象是壹顆菜花。他繼而跑到壹處溝渠地方,彎折看溝裏的水,那溝水是滾熱的,有雲煙的;渠床的石頭顯朱銹色,有幾塊沮石仿佛蓋了塊爛抹布塊,絲絲縷縷的。他急急飛跑到爸爸那裏對他爸爸嗥道:“爸爸,妳看那裏有熱的水。”
  他爸爸望著他壹下、說;“是的,那是溫泉的熱水。”
  他拉他爸爸壹塊到溝邊去看。
  “這溫泉的水可以用來洗湯,可以冶皮膚癢,沒毛病的人洗了也會很健康。所以有很多人都到這裏的旅館來洗湯,” 爸爸朝著路旁另—座旅館說。
  “那我們也去,”他說,拉著他父親向那裏去。
  “不,下次再去,今天不行,”爸爸勒住腳足謂。
  再向下走下去,有個細瘦不堪的人上來,用膀上懸著壹個大箱盒,作躬地瞇笑對他爸爸說:“要照相吧,照壹張留作紀念,算便宜壹點。”
  “不要,”他爸爸板著臉孔說,手掌壹撂。
  他們繼而走到壹處有翠綠矮樹籬圍的別墅住宅前面。他看到籬樹上有艷紅朵朵垂吊吐綬的花朵。在房前籬圍旁邊的細沙小徑上有壹只藍色小轎車。那住宅為石面蓋的,在它的房頂上是淡淡紅的。“有錢人住的,”他媽媽睨看他爸爸輕低涵笑說。突的壹只巨狗猙忿大囂,他被嚇得朝後倒退壹尺,…個象傭人壹樣的男人出現在短籬後面惡意朝他們註望。“我們走吧,”這父親說。他看見壹個銀白頭發的老人在該屋裏壹現。
  他們繼續向公園走去。他的媽媽在前面幾步呼叫他,”快來,毛毛。”他便跟了上去。爸爸和他二哥走在後面。他不時轉身問道:“爸爸,這裏走下去對不對?”爸爸正和他二哥說著話,擡首揮肱呼道:“對,走下去!”
  不多久他們到了公園了。這公園裏長滿細桿尖針小葉的松樹,地上是泥巴的禿土色。他聽到樹蟬吱吱地嘶吟,他不如道那叫的蟬在那裏,但他看見壹張孤葉吊在壹條蜘蛛絲下滴溜打轉,便總以之為蟬聲即是從那轉葉出來。他爸爸站在樹影下說:“ㄏㄡ,這裏涼快,”他把中山服的扣兒全部解開。他媽媽和他坐到壹張水門汀位凳上。壹個兜買有殼的熟煮花生的小販坐踞在那邊,以壹筐竹枝簍筐貯滿了花生。他爸爸自動去買花生仁予他吃。俟買來後爸爸問二哥要不要。二哥說不要。爸爸和二哥就坐到過去壹點的壹張水泥位凳上。這裏他的母親和他壹起剝花生食。他們把食過的花生殼都丟在地上。吃完花生,他忽然跑了出去——他媽媽急忙喊他道:“毛毛回來!”“我就在那裏玩!”他媽媽說,“不要走遠了,就在那裏。”他跑去看的是壹處汩水從蔓草高處汩下到平平草地上,並看到有壹條竹子把這水引到其他x地去。然後他看到那壹向還有好玩的。有個水池子。他喊他媽媽壹道過去。他媽媽喊曰她的腳痛(她正拋去了皮鞋,正拿於摩著壹只傷足)叫他自己去,“不過不要跑得太遠,不要掉到池子裏!”他就跑到池子那邊去。他到了池子周沿才發現予池子裏邊遊顯著無數的金魚。它們恰若揮著紗袖的小小跳舞的女孩壹若遊來遊去。當中還有壹條最胖的巨號金魚,象壹尾鯉魚壹般。他呵鈴大笑。水裏宛佛有什麽受了壹驚。他再細致壹看,原來池水裏還有許許多多小如蟻蚋的小魚。也就象那飄飛的蚊蚋給風壹吹壹樣,它們會陡的全部調轉被吹向另壹方向。他兩顆眼睛來來回回跟著小魚流動。未幾他看到那邊有幾道噴水的水線湧起,他就過去看看,水泉噴水從黑色密麻布灑如海綿孔孔的假山礁石中噴出,其內有壹條水線的鉛嘴被扭歪了,水線噴射到池緣外面。壹些水點點被風吹來麻麻癢癢的灑上臉上,他把兩條手胳膊張開伸了進內,覺到手膀冷冷涼涼的,繼而他把臉伸了進內,澆得滿臉滿額都是水,水淹入眼裏,但壹點都不痛,他哈呵大笑,水都流進嘴裏。
  他又看到那邊池邊有幾個小孩子正在放小船玩,便走了過去,然而就在這時他爸爸喊他回去,說是要回家了,要他快點回來。他想怎麽那麽快,使跑向父親那裏。父親說因為怕等下車擠,以是要早點走。然後爸爸朝他二哥說:“妳再想壹想,我這兩日說的都是同然壹句話。等我們事業打好基礎以後,我們不愁沒有女朋友。她又是個本省人,真是有點……”
  二哥沒有說話。
  “妳看怎樣,老二。”
  “好吧。我不理她就是!”二哥就沒好氣地回答。
  “好,”爸爸高興地說,“我們回家去了,毛毛,去媽媽那裏。”
  媽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後媽媽看到他壹頭壹衣都是水,便死勁在他背部猛敲幾記,罵道:“怎麽搞得壹頭壹臉都是水!”是時太陽業已偏西,斜映得樹林裏壹片朱紅色。方才知了的吟聲現在已經停止,那片獨葉也已經停息轉動。他們便走向車站。現在等車的人不多。未幾車子立時來了。他們就進入車裏。車兒壹溜,他就又興奮起來了。他便從車窗戶望出去,看見草地,疾箭飛越的蒲草壁石,以及前頃看見的那類矮樹上點點卻綬艷紅的籬花。車壹彎他又看到那座象顆菜花兒似的小丘,漸漸移遠。爸爸媽媽和他同坐壹處,他二哥獨自壹人坐在車後望著窗外。
  89
  他在他們家走道上那條木畫柱之上刻劃的高度又增高壹些了。他爸爸現在都用指甲端來為他劃痕,這次比壹個月前要長出爸爸的壹枚大拇指指甲長。
  90
  在他夜晚合目睡覺以前(他現在睡的是他爸媽的房中的壹片附墻的木薦)在黑濃中他時時想起他的父與母的將就及臨的死——他父親今年已都五十壹了,他的母親也已四十九,他在黑暗中怕懼得張大了恐極的眼神。由於迷信的緣故,他想他若嚴行懲處自身,庶幾可使他父母的去世不致太近生發,由是猛掌自己的兩頰,劈劈拍拍的批著,以示懲罰。
  91
  在他小學枚的體育課之中,他學會—點點摔跤:然而在家裏他覓不到別人和他相練習。他和他爸爸曾經商量及,欲請他爸爸和他共相練習,但是他爸爸不肯。而現在他看見他爸爸,比起他看來顯的龐大甚多,穿著汗背心和短汗褲,停站在房內的榻榻米的中間。他想這可是壹個上好之機會,他可以用愉巧的辦法將他父親摔倒。他就上去攔腰壹抱,用盡了力要把父親摔倒地席面。但而父親竟而絲毫不搖,巍巍不動。父親莞然大哈,面部苛生謔神地謂:“來,來和妳比壹合。”父親就將他心口壹推推得他壹躍跌到榻榻米上面。他壹條腳腿都跌得很痛。他的爸爸舉頭大聲嗥笑。他說這不應算,因才陣他以為尚未開始,他要求再來壹度。他父親答應他,於是他就由地上爬起,再侵了上去。他的父親和他兩人各施力能的會格在壹撕,他的心中斥滿了憤火,他想把他爸爸鬥倒,但是他爸爸再度又把他摔出丈許圈外。他爸爸再度朝空呵笑。他又再飛縱上去,他雖然帶著笑聲,但他實在在心間恨達了其父親。然而他四番幾次都戰不倒他,父親有如不可以征服之相.俟後父親人累了,說道:“夠了,夠了,毛毛.可以停了。”但他還伏首試著去撼動他,這次,出乎意測,居地有點兒動移了。“ㄏㄟ”,爸爸說.身幹真的偏趄了,爸爸就壹腳踏於他的腹部上,那麽壹蹴,嘴中說聲:“去!”象壹只馬彈踢掉壹只小狗兒壹個樣,踢的他老老好多步還。爸爸他仰口大笑,雙手叉著腰,只腳光光的落實在他胸口上,說道:“妳還敢再來和妳的父親摔跤了吧?妳還想摔翻妳父親!妳也不看看妳自個兒僅有多大?妳還敢跟我來摔了?”
  “不敢了,”他睡在地上紓紓笑答。
  “那麽這次饒妳,”爸爸說,把腳拿開。爸爸移轉離開時他伸腿壹勾,他父親壹絆栽向地上去矣。他跳起身團團轉歡呼:“勝利,勝利!”
  “怎可以對妳爸爸這樣,”他爸爸跌坐地上忿斥。
  他還在邊歡邊躍著。
  然而他看審到他父親仍仍坐賴地席上,好幾次都無法子起身,他因是感到壹腔憐然,他遂伸出手援協幫起父親。
  “怎麽可以對妳父親那付樣,”爸爸說。
  92
  壹群白蟻繞飛進屋室裏,爸爸向著房火舉起壹面洗臉盆,影逗白螞蟻俯刺入水,父親壹蓬蓬密的大發。
  93
  “實在壹點都不錯。達孩子不孝,實在不孝。別人都說積谷防饑,養兒防老,我看我同妳兩個壹總沒有指望了。我們白白培養了他。他竟然連新為他選買的上等橡皮鞋都不歡喜要。”
  “是啊,他是生來就有反心性根子,同他父母作對——不聽他父母的話。沒有可指望的嘔壹”媽媽她說。
  “沒的指望,沒的指望,我和妳兩個看看將來獨獨的路單有壹個上和尚廟,壹個住尼姑庵哦。”
  聽得這些話言他使感及心內如刀戟相刺壹樣的難過,感到有種深重重大罪錯的感想。原端是為了雙新球鞋子.他爸爸為之買來雙漆黑的,他不樂於穿,他企望穿上壹雙米黃的色澤,或乃交間墨白的。他為此和他父母蹩擾了壹霎。他們責酷得他願意去穿了。而父親母親還在繼接歷責他的不顧與反念。他深然為自個兒的罪錯感到異常自疚.咎罪地勾下了下頦。
  94
  於七月末秋季新伊的夜央,從枕上常可聽得遠處黑風壹道道渡來空其空氣的鐵路機車車輪輪響,時響時遙,宛似秋風吹來壹張壹張的樂譜。
  95
  房間之裏迷渡著壹味輕芬,他的母親走過彌渡出外的,是她右發上扮結的新潔茉莉香。榮莉花!象壹粒粒米黃大豆壹個樣,他媽媽先都把它們溺浸在壹只醬油碟子間的水內,以不致謝合掉。等要戴時媽媽把壹枝發針從頭上拿下.拿以刺穿壹粒粒的茉莉蕾,刺成壹串,插向傍發中。
  96
  “噓——噓——這話可不能亂講。妳這話千萬可不能拿出去亂說的,替我千萬得記得哦,毛毛,”他爸爸驚怕無端地曰。
  97
  側開的窗外躍進來壹只斑彩的麗絢飛蝶。媽媽把它獵獲起來釘穿它釘死墻上。
  98
  那倚對面的墨陶櫛甃叫烈日曬成淺灰調。窗洞外的重沈烏檐影墜掉地面上,象拿壹柄小刀切過壹樣。他媽媽予去到那外附宿舍外的水龍栓前去洗衣襪前和他說約:“現在太陽惡.已經到秋晚秋老虎的時侯。妳不準跑出門去曬太陽,知道不?”不知道為什麽不準。他媽媽這樣子關他會把他關成白漂漂的,似壹綻洋白覃壹般。他本擬緣此機會向外面去灸壹炙太陽,便曬得黑些,免教同學謔笑他。上個周末在路上遇見沈雁汀,沈雁汀即曾笑他說:“妳好白呀,白得象白冒公主壹樣,妳乎常都不大曬太陽。”日常在他學校之間其最最害伯的是他的晰白。殊不知為什麽他的皮膚可就是無法曬黑,余外的同學只須曬曬壹兩小時便好,但他則需有好幾禮拜方曬得上,而且過幾天使復退盡。孱白遂乃變演為他日日的痛楚。尤其當“白老鼠”的綽號傳遍全校時——他現在耳根想到這遂血紅起了。學校裏男同學都常取笑他,乃竟有時聯到他的最最要好的友朋都諷笑他,而更其令他痛髓的是即如那擁女孩子也譏笑他的晰白,至若最難數他忘落的是有回即連他所喜歡的音樂女老師也都笑恥他:“妳怎麽這麽白丫,跟女孩子壹樣的,應該多曬曬太陽,壹個男孩子就應該曬得黑油油的才教好看。”不借,不錯,有許多男同學就特愛指著其自己炙黑的手前臂說;“妳看,多黑,多勇敢!”或者反過短褲腿管,手指著膝蓋,說:“這裏,妳看這裏,連這裏都比妳黑。”沿是他旦日壹有機會即出去曝炙。壹年中有好幾次他都把兩臂曬得紅肌肌,他喜歡瀏觀他那通紅若紅殼蟹壹樣的細臂,中心覺感萬分的驕傲。曬過日頭他的眼顆幹澀,從兩枚鼻孔傳出之鼻呼熱乎乎的。但是假如其不復再繼續曝曬下去的活,是紅色便不見哩。時時他常想傍的地大。頭。腿、身子,壹律都不重要,只要他的兩臂能曬黑就好諾,只用有壹個地域能曬黑得使人註見得著就成。他真希望有壹種藥此時已發明成功,只需搽上皮膚立時就能黝黑。只可惜,天,沒有這種藥。沒有這樣的好,就象沒有壹種藥他吃了可以長胖壹個樣——他也為他的身量單細深覺自卑……
  日炙之下棕櫚高椰樹驅裂幹得象棵煙草磚,樹影下的沙土地上幾只母雞導著幾只小雞啾啾挖穴。在面向的這個窗口之斜對面正看到阿方剛沾完高蟬回來,背著好長好長壹條竹篙,皮膚曬得棕褐褐的,象壹枚成熟的褐橄欖,看看人家多麽行動自在,來去自由。他轉而彎頸看自己的身驅,相形感到壹股厭恨之憎,獨見他的光腿細白得象潔白的豆腐壹樣,膝骨滑上絲絲青絡錯織.他的腳面更白得象得透明壹樣。他遂刻恨他的母親。她時常說,“妳這樣的身骨還能出去曝曬呀?快跟我別去嘔。妳忘了妳壹曬就立刻生病。”然則他只有多陽曬太陽才能使身體強康,不致生病。他的媽媽連冬天沒太陽的季候都不許他出去打籃球去。她是多麽無知愚蠢!她居不知這樣做只會使他身體越弱,越沒鍛煉越弱。是他媽媽使他今爾這麽白,使他天天感覺低恥。他現刻就要出去給她看壹看,要到河岸邊去走走,去曬個半個點日陽。他以是便出去了。
  99
  他的媽媽總愛在星期天上城去的時候打扮得萬分俗艷。壹定的她在面上上許多白雪壹然的白粉,而且還搽上濃胭脂,且還穿上(絲毫不必要的)玻璃絲抹,而後並且在該鵝蛋鏡子前頭攬鏡細畫她的拔光的眉跡,畫好幾時刻,她自己並對鏡裏的自己微笑。完了她又拉閉紙門到房間裏邊換衣衫,她換了壹件之後復行換壹件衫.使他在花紙門外厭煩而忿激地等佇著她。他的爸爸和他壹起等佇著。過會他的媽媽推開紙門出現了.披掛得閃金爍銀地!“媽媽,請妳換壹件顏色淺壹點的,這件太難看了,”他羞躁到極限,捶楚到極界地說,有次甚至突口說:“和狐貍精壹樣!”——那壹次他媽媽穿件大紅大紅的旗袍。“放妳的屁!”她勃發大恚,罵稱。“妳管我呀,我自己愛穿什麽我自己就有自由穿什麽。妳沒有資格多嘴,妳最近相當荒唐妳知不知道?妳快給我‘定’‘定’的,妳小輩的人在長輩面前要有禮數。”她的詞句的“猛烈”使他大吃壹驚。並且他媽媽講話的句氣好象是對大人們而發的漫罵。他聽了感覺恨透了她。他也打算用惡字回罵她。但是彼之兇貌使他觫哆,怯抖。有幾次他也答了—答,他媽媽聽了立頓把手提包擲掉,聘地關上扉門,說她如今不去了。他楞楞地呆住。至後還是他爸爸來勸她。爸爸並約制他還嘴。爸爸逢此每回好象均不大則聲。好象他似乎還贊成母親似的。嗣後母親還是穿了那件紅旗袍子出去,酷象壹只慶節的披紅大母豬壹樣,走路的人都照她註望,但是她倒把頭翹的高高的。
  100
  父親有十多輯以濡墨羊毛筆寫入零零碎碎成語辭根的信箋紙冊子.父親說這是他非常洋洋得意的撰作,並說將來他要把這搜成傳給他這個小兒子。他對父親的這個工作感到它十分高亢,他感覺他自己壹定沒能力辦得,以後成大人也未必辦得。
  101
  他很喜歡畫畫水彩畫。X 壹天—上午他畫了—幅靜物水果;畫了壹架家中色白的臺鐘,壹條麻點的黃蕉,同壹圓紅番茄。他以湛藍的色澤加涮該幅的主調。他非常喜歡這幅暗藍的水畫。他把它置在遠遠的距離狎賞。俟後並把它粘到壹處高高的壁龕之上的白壁上。
  102
  他用的鋼筆筆頭把手的烏殼蟲的部份泄泌墨水,於是中間指節上汙濕了壹大雲黯。他仍用透明玻璃紙繞起來再用了幾天。但是伺後那卷透明紙褪掉下來了。泄墨流了壹大面。他便去和他的爸爸說,他的爸爸許應他替他再添壹枝鋼筆。今天上午他父親給他了壹枝新筆。新的這枝日本筆含有青杏綠的長桿桿,重有壹重耀金閃亮的套套.行寫起來覺得筆頂太細,刮紙。由此其後他要永木地看不著這枝老筆。他遂對這桿筆發生無盡惜別之情。筆桿是棗之紅黯,長幹尾端銜有壹壹齒斑,這桿筆陪了他有兩年之長。宛如對待壹個行將離行的友伴壹樣.他惜惜地撫轉著它。
  103
  他媽媽首先想起來去買壹塊冰返來加西瓜吃。他們常看及街上有人以粗麻繩子陲壹塊冰,踩到自行車搖搖而歸。他們家裏沒有冰箱,也沒有木頭冰櫃,不過如今倒可采用這辦法領略到冰味。他們遂差遣他出去買冰塊回來,他媽媽將把它沖凍壹大碗面鮮紅西瓜,沖不完的還可以剩留晚上再做壹次吃,他便到離他們家數十分時的壹家冰店去買冰,冰店主人從大木櫃裏攥出壹矩型長積大冰塊,上面拉著壹身麻布布袋,就象壹條大母豬壹樣,體旁還蒸放著煙氣,其體積中間還含壹塊花白色。這小店主人拿壹只老大鋸片,若鋸壹條木頭壹樣的,切鋸下去,切得殘白四射。終末切了壹塊下了,找壹股麻繩拴了,給他吊回去。在大太陽底下他吊著冰方回去,冰邊放著灰灰冷煙。這塊冰中間十分好看,露得有直直橫橫的纖劃。吊著冰他行到壹處暗影下駐下擦汗,那塊冰察覺已經有點化了,,其表面已滑溜的如皮肉壹樣。他提著冰快快跑回,恐怕冰塊化掉,而該冰塊於烈日下壹滴滴的烊掉。他得常常擇壹塊電線桿的後面趴蹲了去把勒在冰塊上的麻繩抽緊。須臾以後那塊清冰越變越小了,他趕趕跑以求全這塊冰,後來那根捆冰的繩子寬松得系不來了。他只有用手抓住那塊冰。到了家後他把手打開,裏面只有壹塊小乎又小的冰了。他的媽媽拿之調了兩小婉口西瓜吃,他們每個都覺得失望。
  兩個禮拜之前他獲得壹枝新的筆,他時常壹陣陣有欲取出來使用的熱望,但他每次都因惜舍不得而抑控,受著苦楚。後來他霍然想通了:如今他“想”用就應該“用”,並不能叫“浪”“費”。倒反而使這枝筆增多壹項作用:令人快樂。而若是不用它不僅沒有快樂,還平平另添壹層痛苦。再守兩天他就會很自然地使用新筆,那時沒有了欲望,憑空損失掉壹個快樂。他乃明白他提冰的經驗的意涵和他的自來水筆的意涵相象:握住是刻的快愉。那年他十壹歲。
  104
  常常在燈影下他望見他媽媽在為他爸爸補襪子,或者在弄他的。她經常都取壹張裁成腳掌形的馬糞紙板,套進壹只襪裏.少後以壹片同通大小的漂白色布片壹針針沿邊綴密。予是乃成壹只墊上白襪底的襪子。他非常的不樂意穿它,他覺得穿它是壹種“重恥”!偶時他媽媽亦把他的童軍褲送到小弄弄口的家庭洋裁工那裏去彌整,那個裁縫總均在他的短褲的背股勾勒上壹面情人心狀的緊密線圈,那線壹圈復壹圈地,仿若在他之屁股上背了壹張靶牌。自然他不肯穿它,而他媽媽謾聲罵說:“真會糟塌天物—丫,化了‘拾’塊之多替妳拖到外面裁縫縫的。”但是他還是壹直都沒有穿。
  105
  壹個後期暑期的過午,他的爸爸在其房中榻榻米以上展席睡個午睡。在他合眼以前,他偃側著覽讀壹手薄薄小書,叫“花園艷史”。他爸爸拿書對他說這本書讀來很有趣,很好看,拿給他叫他也看看,之後他便倒頭睡去。他在他爸爸的旁邊屈踞著覽翻這本書。他忽然身體緊旋激悸的了不得。因為這本書內充滿男女性愛的描寫。他的手顫戰著,他的胸口的心臟跳動得砰砰直響。書裏的色欲描寫接二連三。他只挑著含有描影的段處看下去,頁子緊疾著撥。他激抗得幾要昏去的行狀。終於.他無敢再忍持支續。他把這本書輕輕還回他父親旁邊。父親猶呼嚕大睡,他要睡到午後四時才能醒。
  這壹下午他都在東向窗後凝望。
  106
  第二天,他興致奮揚的要去找他哥哥有的書出來察,看看有沒有和情色有關的描形。他哥哥的藏書都存在壹個小書桌的小抽屜裏,還有別的放在壁櫥(近天板的小型者)的禁封裏。他以是在書桌抽屜之內打著四五藏書,但都是壹撮翻譯著品,如“二次世界大戰傳真”,“溫莎公爵回憶”等等,當下倒發現壹本青綠皮套,上註香艷社會言情文藝小說字體的薄卷,套面之上並另繪壹幀女人著旗袍梳長發的肖影。乃是他立即翻去,但可惜展露在眉前的是他不會的“文言體”。他只好悻悻歸回。他又去把壁上的小扃扉溜開,他在這門裏得到六本存書,達回六冊都是小說,而且是愛情小說。他又壹本連壹本地看下看下,——但所找到最為有關的句子只有這種:“他抱住她緊緊地熱吻她,她全身溶化在肉身的熱流裏。”他覺得壹種火幹未雨的企佇感。
  107
  這年的年終他啟俱了壹本日記薄。這壹本本子是他二哥去年大年初正同樂晚會中摸得的小獎,因的他,二哥,業已有了壹簿,故以這壹部給了他。爾今是為了其表姊姊前三日到他家,使他不能忘懷,激念了他想寫日記的欲思。他的表姐現是壹個念高中的女生,體高還比彼長超壹個頭,然則她那凈清的眼藍,她那從當中分垂的短垂發,與及她的壹口嫩白如細石的牙齒,教他回想起來猶覺心中蜜蜜的。他便把斯日的過程壹五壹十的錄進日記本內。他不息的記了八頁之長,接聯了三個多鐘點。他又怕他的錄記的內含被他的爸爸搜得,(他母親大約都不可能去動他的抽屜)由是他打算以壹勾鎖鎖上抽屜面,他遂跟他的爸爸說出這條要求,他的父親眇了他壹下,臉態不大愉悅,沒應允。他復又苦苦要求著,至下壹日,他的爸爸,驀地出奇不意的,把壹勾小鎖付給了。他遂把他的抽屜鎖扣上壹把輕鎖。
  108
  他發覺他的舅母好久都未來他家了。他實則是為了他表姊許久不來他家而引起的關心。他等了約壹個月,仍不見她們過來,他乃去問他的媽媽,問她為什麽他的舅母和表姊姊近近都沒來,他的母親.支吾的回答,稱言他舅母和他表姊彌近可能事忙,不能來。再過壹陣,還不見她們到來,他遂去同他媽媽建議應由他們先去看她們。這時母親才與他作答稱:“妳聽了千萬不要‘讓’妳爸爸知道。妳爸爸三個月前跟舅母借了五百塊錢。妳爸爸本來說壹個月就還的,但是到這壹禮拜都還沒還。妳爸爸就這樣‘漂’走了。妳舅母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生氣了。妳爸爸害得我在親戚前面‘失’盡面顏。害得現在連這麽好的壹線親戚都斷路了。”
  他聆聽後刺擊得滿面通紅,眶眼裏儲滿淚光,大聲疾呼道:
  “媽媽,妳去還她!媽媽妳立刻去還她!”
  “媽媽也沒啥辦法。嗚,乖孩子,別的不要,只要妳乖就好了。”
  “不行,爸爸要還!”
  109
  他們有個洗衣服的傭人。這個傭人是壹個臺灣籍的中年女人,是壹個孀婦,清瘦的臒容於其後卷壹個嫗狀的軟髻,每天清早天還沒亮,屋裏還點著亮燈的時候,她就已經進來把衣物,大洗澡盆,和搓板由家中走道廊頭拿到外面大宿舍的水頭那塊去洗。她之衣衫洗的比以前幾個洗衣婦都要洗的幹凈。
  這壹個月來他的媽媽似乎脾氣很壞,常常看見她,臘油油黃疸疸的壹張貌相,頭上撒著幹幹的亂發絲,也經常朝他說話粗聲相斥。這壹天早上他在床上聽見其母親斥罵的聲音。他遂起床到外方去看看她在吵的什麽。他發現他的母親正在責罵他們所用的那個洗衣衫傭人,責備她洗沒了她的壹樣衣物,控她說當必是她竊愉了的。他媽媽所丟的物品是壹條淺綠色的普常手帕。他的媽媽此當正在用著她那發音蹩腳的臺灣活責斥著洗衣婦,他媽媽手裏執著壹角濕肥皂,邋遢著壹上壹下腌臜的睡衣睡褲,嚷道:“偷我東西鴉!…妳知道壹條手帕值多少多少錢妳知否知道,——妳這樣手頭不清氣我不敢再用妳。妳明天開始與我不要來了。我替妳把工資算到這個月的月底。”
  這洗衣婦站在那裏臉容起愁。她辯稱近兩日洗衣時初本就沒看到過這壹條手帕。她不會去拿她這個東西的。然而他媽媽立頓去把月薪拿出來,硬塞給於她,她放著兩只手沒撐去接,但是媽媽硬把該銀統進她的肩襟裏,她只好呆呆地持受下。他媽媽說,“我這裏算給妳滿壹個月的薪水,超出二天的錢我壹起都算給了妳。我們這裏待家下傭仆是向來不苛刻的。我的的確確是寧可多花幾個錢予妳,要妳快壹點給我走,快快壹點給我走。我家裏的東西‘樣’‘樣’都是頂頂值得的。要隨手被妳拿走壹樣那還得了。”
  洗衣傭人賭嘴起詛說“如果我偷了妳的手帕我的手就會長瘡爛掉!如果我實沒愉,那妳——”
  這話刺怒了他的媽媽——“妳還詛咒丫,妳給我滾!妳還死不要臉的站在我這屋裏幹什麽,妳以為我還會再用妳這個樣兒的壞‘人’壞賊是不是。妳快給我‘死’了達壹條‘心’的好。怎麽了,妳猶不想走是嗎,不肯定我就去叫警察來‘捉’妳。我現在就去叫,叫他來把妳拿去‘關’!”
  洗衣服的傭人就真的這樣讓她給恐跑了。他看見她進來把洗衣板豎回廊尾墻旁,而後看見她掩眼在廊上飲飲印淚。
  達洗衣服的女傭還沒有走出他們家的院子,他的母親已經到宿舍那裏去宣出她是個善份東西的惡人。但是好象沒有什麽人相信之。她又回到她家裏來和他細然述言:“這個洗衣傭人洗得壹點都不幹凈。而且手心又重,所有的衣服本來好好的都會被她幾次就全件洗破。而且她的工價又辣,壹身要廿塊錢!她還貪得不夠,上個禮拜還要我下月起再加她薪金。說什麽吳太大家洗衣服都已都加了價格什麽的。可是她不想想看我這裏的衣服比比別人的衣衫要數少得多多了,而且我們家裏度年的時候還可以休假三個天數,有時甚至於還可以隨她的意想拖延到第四天。我這裏待她手頭又寬,平常洗滌壹條被單或是壹床鋪面我都額外給她三塊錢。我這次還多給她三天的錢,哪裏還找得到如我這樣好的東家去。可就是這種的人頂無情無義!她還會詛嘴賭咒呢,妳看壞不壞!待我虎起臉來,喝她走!她乃開始怕了,這個賊骨頭,接著老不害羞地哭ㄌㄜ。有什麽好哭的,成個啥麽樣子!她勿以為我會就為她這付哭哭啼啼妖妖蠍蠍的樣子心痛,她想補哦!姆媽其實本來已是用不起她,所以現在趁這個機會把她開走,”她噗哧壹聲笑出來了。他於是氣憤激勃地說:
  “那妳是有意的編派她偷竊來辭掉她是不是?”
  “其實也不是,是我壹時說溜了嘴。我本來就不敢再教她洗,把衣服再洗掉了怎麽辦?正在斟酌時突然間想到索性不用洗衣的這壹擋每月返可節省下壹大筆錢!近幾個月來我們這裏的開銷情況十分急重,妳父親的薪水又被裁掉了幾百塊,所以我就因此決定了辭掉了她。”
  “誰會相信妳說的話?”
  他母親睜睇了他壹霎,惡聲破面罵叱:“她這個小偷偷我的東西難道還不應該叫她走嗎?妳難道要在我們家裏奉養壹個小偷不成,妳等著看她把妳的每樣東西都讓她搬走。”
  “但是她什麽時候偷妳的東西,她要偷妳的壹小條手帕幹嗎?”
  “可是這亦已不是第壹次了、她以前也有過!”
  “但是她不能‘洗’掉了ㄇㄜ?”
  “洗掉也不應該!也得叫她走!”
  她似乎氣急非常,他則可能較她更為憤忿,兀自轉身回到他睡眠的房間裏去。他的爸爸則由起始就如若沒發生什麽事壹樣,容臉極其隨寧。他不解他父親何以可以這樣置身事外。
  這天晚夜,當他赴向廚房去洗澡之前時,就在他們家的壁櫃裏尋找他的內衣褲時,在無意間他翻見了那壹平綠的手帕。的確就是那壹件,方方正正的躺在那裏。他促地把該手帕拿在手中沖出去追盤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正在燈下甬廊內小洗臉盆裏洗衣褲。他就搶了上去將手帕摔到他母親的下額下,叫道: “看!這是什麽?”他媽媽擡頭集目看著這壹條手絹,“噢——都是妳爸爸說掉了掉了……管它的!就這樣趕走她尤其更好!反正我本來就打算自己來洗ㄌㄜ—。看,象現在這樣,我壹個月好省下快壹百塊錢不好。”
  母親就去竹支上風晾衣什,她的面容萎黃,頭發獅蓬,她的下撇的嘴頂寫的是毒蠍兩個字。是夜他的爸爸仍舊好象沒事發生壹樣,甚至假如沒有更快活——他在唔哼著京戲!他便明白了他的父親為什麽這樣不幹預,這樣的快活,因為他今後可以省下壹大筆開銷!對,正義價值幾個錢,但能每月省下幾十塊錢,就是把正義賣掉也不可惜。
  以後有幾回在附近小弄內看見這洗衣傭人行進,看見她的面容傷感,現刻在巷近別的人家洗衣服。她特特垂頭不看他,他也忭忭低頭不敢去看探。
  110
  那天實是他父親五十三歲生日,他母親照舊在前廊端壁櫥裏的案上並設許多碗肴,在壁墻上貼有壹張父親寫的“範門祖宗神位”的紅紙,復燃著兩枝蠟燭,把個壁櫥裏照得明明晶晶。他於學校裏已聽到滅除迷信的話,因此他心中已都是個反神鬼論的人。方在上壹個中秋節時,就為了這壹件事,他猶和他母親發生過壹場激辯。以是他現在壹人守候在其二哥的房間中,陰望他可能避辟掉受吩出去祭拜的可能發生。在上個中秋節時他曾在相同這個壁櫥中的供案旁撿取壹顆肉丸子來吃,但卻為他媽媽所阻。致是他們發生了見下的達壹幕爭吵。
  “為什麽我不能吃?”他問。
  “因為祖宗還沒有動,所以妳不能吃,”媽媽說。
  “但是我為什麽看到妳在廚房裏時已經先吃了幾塊?”
  “那沒放在這片盆子裏。”
  “在這片盆子裏就會轉成不壹樣的東西是麽?如果妳現在把它分到另壹個盆子裏去,分出給我吃,那可不可以吶?”
  他媽媽想了壹剎,“那樣可以。”
  “那這樣和我剛才摘壹球吃又有什麽不同吶?”
  “……就有不同。”
  “那麽妳分給我!”
  “早壹點來還行,現在已經祭都開始祭了,怎麽可以?”
  “哈哈哈,我說的吧?我跟妳說,根本沒有神!完全都沒有!假如有神的話神是什麽樣狀?我怎麽沒看見過?妳好象見過他,請妳講講我聽他是個什麽樣子?妳叫他出來給我看看!”
  “閉嘴,閉嘴!神這下要懲罰妳了!”她幾幾生著觫戰地說。
  “好好,我不講,不過我要問妳壹問,祖宗又為什麽不把桌上的這幾個菜吃掉!怎麽這兒個菜仍然還在!”
  “不要在這裏講講,我們到這個房間裏來再辯。”
  “好好,到這個房間裏來再辯。”
  “祖宗只要聞壹聞就行了,”媽媽到了房間裏說。
  “是嘛?那祖宗真是倒黴,他連想吃什麽都吃不到,只能聞壹閡。即是妳這些個菜是為了祖宗做的,那麽妳為什麽昨天還要問我喜歡吃什麽菜,妳應該問祖宗喜歡吃,不,喜歡‘聞’,什麽菜伊呀?”
  “…”
  “哈哈,可見壹切祭神的酒肴都是人眾自己想好好吃壹吃,假托著祭神的名號,好把這個‘吃’的責任推到他‘祖宗’身上。因是自己既有得吃,又可以獲得敬祖敬神的美名,虛偽!假道學!虛偽!虛偽!”
  “……”
  “再說這壹張破破爛攔的紅紙貼箋,妳想祖宗就住在裏了ㄇㄜ”
  媽媽苦苦想著,但她仍無詞以應。
  這條紅紙條是由父親所寫,他父親之所以肯聽他母親的意思寫之,壹定是因的他父親心裏也懼怕鬼神。他是乃心裏遂夷輕他的父親,原來他也“迷信”。虧他還是個歐洲留學生!
  那天他和他媽媽爭辯過後,他的媽媽猶要他對祖宗的紅紙鞠躬。他不肯。他母親遂強令他,於是接到發生了壹場惡吵,末終猶是他忍屈地鞠了壹個躬。
  現在他媽媽恐怕又要他出去給神位鞠躬去了。他凝閉地縮在他之二哥的房間裏等著。
  在燃燒金紙箔的時候,他的媽媽在廊上宣聲叫他稱:“毛毛,來。”
  “嗯,”他漫漫回聲應答。
  “出來,來這裏和神位鞠上壹個躬!”她的聲音裏有著弦張。
  他便只得悻悻然的走了出去。頭拾得高高的,壹付岸傲不馴的樣子,拖拖踏踏的蹓起拖鞋出來。跅到神位之前,他擡眸看壹看。他遲疑了壹片。然後他遂硬硬地少少鞠了壹個躬。
  “怎麽的這樣敷敷衍衍。正正派派的給我好好鞠壹個躬。重新再來壹個!”
  “我已經作過壹個了,為什麽還要我去作壹個——”
  “妳聽不聽!給我鞠下!”
  於是在熊兇的紙鈔的光焰之中,他僵但挺挺的身軀照對祖宗名牌而屹,他亭亭了片刻,而後僵僵硬硬地低了壹個卅度鞠躬。
  鞠了他旋即反回房間裏去——可就是他的媽媽攔住他:“等等,等會兒。還有呢?妳忘了給妳爸爸敬禮拜壽呢?”
  “還要拜壽?”
  “當然。妳忘了?每年都是這樣。”
  他暗默。
  “妳怎麽了?我告訴妳。妳今天非要給我鞠不可。快點去!”
  自是他只得走到他父親的面前,極度委腹地矮蹙著面,低平著眼睛,指向他父親稍稍俯壹俯頭。他的父親也就露泄不忻地點了壹點頭。
  “還有呢。還毛要說爸爸拜壽,爸爸拜壽!”
  “…”
  “算了,算了,”他父親大不愉地說。他就迅快地竄回房間裏。
  在燭照的燭光旁,他的母親厲詞地說;“今天是妳父親的生日妳知不知道,妳竟然遮麽樣糟蹋這壹個日子。我告訴妳,妳知若不‘孝’‘順’的話,妳的祖宗不會輕容妳。壹切不孝的人壹定天誅地除!妳給我可要當心!妳不‘孝’妳的列祖列宗都要嚴罰妳,叫妳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退踞在這房間裏,他遂深深為著剛才的兩次鞠躬感覺受到極大的傷辱。這壹種的迷信根本不應當存在!這壹種的孝道也更更不應當存在!壹個念頭亮向他腦際。適逢是時走廊上沒有人,他們兩個都到廚房裏了。他就出去到櫥臺上把二枝蠟燭吹黯——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