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最重要的東西

　　大理石墓碑靜靜聳立著……六姐妹生怕被於飛天察覺，只敢躲在他身後的墓碑後偷聽。在他放下那束花後，那墓碑上就傳來壹些樹葉被清掃去的聲音。
　　“沙……沙……”
　　小型的掃把在供桌上緩緩移動，默默執行著它獨有的任務。掃落那些樹葉和灰塵，這個兒子又取出壹把小小的鐵鏟，鏟去上面堆積的淤泥，露出底下潔白的大理石光澤。
　　朱紅的墨水，從懷中取出。放下掃把和鐵鏟的大手小心的捏著毛筆，在墨水中輕輕壹沾。這些鮮艷的顏色仔仔細細描繪著墓碑上的文字，為那些壹年來稍有脫落的文字，添上新壹輪的色彩。
　　良久……
　　筆……被放下。墨水瓶的蓋子也已蓋上。於飛天雙膝著地，任憑那用阿瑪尼包裹的膝蓋跪在墓碑之前。他取出剛剛從元寶蠟燭店裏買的紅燭和清香，用打火機壹點，裊裊秋風中那壹股淡淡的懷念，也隨著清香的煙霧繚繞，在空氣中擴散開來……
　　兒子，壹句話也沒有說。他只是靜靜的跪著，望著那張貼在墓碑上的照片，露出懷念的微笑。世界的壹切仿佛都靜止了，只有那偶爾吹過的風，將那筆直向上的煙柱吹散……
　　“How？”丹彤伏在雅鉆背上，輕輕的問了壹聲。這壹聲不僅是她自己在問，每個人的心裏也在同樣的問著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思前想後，沒有人知道現在該怎麽辦。她們不知道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應該說什麽？是走出去安慰嗎？不，這似乎絕對不是壹個好主意。
　　可就在大家細想的時候，有壹個女孩似乎已經按耐不住了。趁著眾姐妹各個皺著眉頭的時候，她當先從藏身處走出，大步走到於飛天身旁，也跟著他壹起，“噗通”壹聲跪了下來。
　　“啊！小紫晶！妳怎麽忽然就走出去了？快回來！”
　　“大姐，怎麽辦？我們也出去嗎？”
　　“這個……那個……啊！小飛天說話了！”
　　……
　　“壹直跟著我的就是妳嗎？”
　　於飛天沒有看寧紫晶壹眼，只是抽出三根清香，遞給了她。他的眼睛依舊望著墓碑。
　　寧紫晶壹楞，接過香，心裏有些打鼓。莫非他已經知道我們幾個都跟著他？……慢著，聽他的口氣應該以為就只有我壹個吧？……嗯嗯，沒錯。就算他再厲害，雅鉆姐和舒月姐的掩蓋氣息的本事，也不是胡吹的。
　　想到這裏，寧紫晶稍稍安心了壹點。她點上香，沖著墓碑拜了三拜，恭恭敬敬的插進香燭臺。隨後，她擡起頭，開始仔細的打量。
　　這塊墓碑和其他同壹排的沒有什麽兩樣，都是同樣的石料制成。要說唯壹有什麽特別的話，恐怕就是墓區修整的異常整齊。整塊大理石上沒有壹處不協調的凸起和凹陷，打磨的比鏡子還要光滑。供桌上除了剛才那束蘭花之外，還有壹些青團和簡單但精致的糕點。配合壹小杯白酒，恭敬而整齊的擺放著。
　　往墓碑上看，恐怕直到今天，寧紫晶才真正算是見到了這位壹直處在疑問中心的母親——心蘭。這是壹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美貌女子，壹頭秀發簡單的用壹個發箍挽起，垂在胸前。即使只是透過照片，那溫柔的笑容也給人壹種身心愈合的力量。仔細壹看，於飛天此刻的笑容，和他的母親是如此的想象……
　　寧紫晶有些看的出神，直到吹來壹陣寒冷的秋風，她才打了個機靈，回過神來。當她往墓碑上那些題字看去的時候，卻是深深的吃了壹驚！
　　“於家心氏蘭……之墓？！”
　　由於太過震驚，寧紫晶不自覺的念出聲來。隨後她才註意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捂住嘴，看著於飛天的表情，充滿了害怕。
　　“呵呵……妳知道了？……也對，那天妳和小姑談了很久，應該知道。”於飛天依舊望著墓碑，淡淡的說。
　　見於飛天似乎並沒有生氣，寧紫晶心頭的擔憂才漸漸放了下來。她捂著胸口呼出壹口氣，小聲的問道：“遺言不是說……沒臉用於家的名字來刻墓碑嗎？”
　　於飛天輕輕的點了點頭：“嗯，老媽的確這樣說過。當時我也在場。她說她這輩子有許多對不起老爸的地方，所以死後希望不要把老媽歸入於家的名字。但在老媽死後，老爸卻親手在墓碑上刻下了這幾個字。”
　　於飛天伸出手，指了指墓碑邊上的壹行小字——
　　夫於動天攜子飛天泣立。
　　蘭芷豈愧於天地間焉？
　　寧紫晶將這行字壹壹的念了出來，轉過頭看著於飛天。看著他臉上的那抹笑容，看著他如今如此安詳的神色，無論是誰也無法將他和壹個多月前那個暴怒的於飛天聯系在壹起。在這壹個多月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變態……不不不！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失禮了！”出口就錯，寧紫晶急忙沖著墓碑連連低頭，害羞的擡不起頭來。
　　於飛天微微壹笑，問道：“別在意，媽媽不會介意的。什麽事？”
　　寧紫晶漲紅了臉，稍稍擡起頭。見照片上的心蘭正沖著自己露出和睦的微笑，她才大大的出了壹口氣。
　　（果然還是太緊張了啊……怎麽總覺得真的在他母親面前似的……）
　　“那個……飛天，有句話從中午我就想問妳了。”寧紫晶深深的吸了口氣，“妳……對那件事，不再介懷了嗎？”
　　寧紫晶問出這個問題純粹是感到奇怪，想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此刻能夠露出如此溫柔的笑容。可是，她錯了。並且在問出這個問題的同壹時刻，對自己的愚蠢感到深深的懊悔！因為在她問完之後，原本掛在於飛天嘴角上的那抹微笑就仿佛從來都不曾出現過壹樣消失！他的眼睛中不再帶著溫柔，而是那些被深深壓抑起來的憤怒與憎恨！剛才還恭恭敬敬的跪在墓碑前的兒子，唰的壹下站起，更是毫不猶豫的踏上供桌！那雙冰冷刺骨的雙眼居高臨下的盯著墓碑，盯著墓碑上的母親，不帶丁點的感情。
　　“介懷？妳認為出了這樣的事，我能不介懷嗎？”
　　不僅是眼神，就連他的語氣也變得冰冷。寂靜無聲的墓園中開始吹起陣陣寒風，吹在身上，已經不是刺骨可以形容的了。
　　“曾幾何時，我認為埋在這裏的這個女人是我壹生中見過的，最純潔，最值得尊敬和愛戴的女人。在我十歲那年，她的死曾經讓我壹度陷入消沈與破罐破摔的邊緣。我曾經發誓，我會永永遠遠的記住她，要絲毫不計回報的來緬懷她。作為我最愛的母親，和我生命中前半生最親，最重要的所有。”
　　“可是……事實的真相又是什麽呢？”伴隨著壹聲輕哼，於飛天半蹲在供桌上，臉湊近心蘭的照片，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眼神中再也沒有壹點點的尊敬，“這個生我的女人是如此的不純。不管是因為什麽理由，她竟然會和除了老爸以外的男人上床！寧紫晶，妳知不知道這對我來說，到底是個怎樣的恥辱？！”
　　寧紫晶的臉色蒼白，壹句話也不敢說。那些躲在後面偷聽的女孩子個個面色發紫，抱在壹團，大氣也不敢出。
　　“可以說，我的出生就是帶著這種恥辱。那個原本在我印象中完美的母親，現在卻碎成了玻璃渣。我甚至覺得，好像任何人都可以來踐踏她，任何人都可以來玩弄她！什麽神聖？什麽純潔？什麽最偉大的女性？統統是放屁！撕開我進行勾畫的假面具之後，留下的就只是壹個淫婦，壹個不守婦道的壞女人！”
　　墓碑上的照片依舊在微笑著，但現在的這抹微笑，卻籠罩在她親生兒子的陰影之下！更甚者，她兒子的那只可以開山裂石的手掌已經握成了拳，在墓碑的上方來回的揮動著……
　　“寧紫晶，妳不會理解我現在的心情。妳也不會理解我這些日子來壹直被壓抑的憤怒。看到這個拳頭了嗎？在看看這塊假惺惺的豎起來的墓碑，妳猜猜看，到底是哪個更結實壹點呢？”
　　寧紫晶壹怔，連嘴唇也被嚇得發白！她想叫出聲，想站起來阻止。可現在的她卻已經完全被內心的恐懼所克制！別說動，就連說話也已經不能了。
　　於飛天冷笑著，是殘忍而無情的冷笑。他的拳頭在墓碑上比了比，輕蔑而嘲諷的眼神代表了壹切。
　　“切，什麽於家心氏？我呸！今天來我就是準備毀了這塊對我來說充滿恥辱的墓碑，只有將這玩意壹拳轟碎，才能稍稍減輕我內心的這種恥辱！然後，我還要把這些大理石掘起來！挖出裏面放著的骨灰盒，徹底敲碎！”
　　“轟隆”壹聲，壹陣宛如從地獄深處吹起的寒風在整個墓園上空橫掃！壹排排的長壽松在狂風中無力的搖擺，滿地的樹葉呼嘯著卷起，被無助的拋向空中！仔細聽，壹旁的樹上忽然響起壹陣難聽的鳥叫，呱——呱——！壹只渾身漆黑的烏鴉撲通著翅膀騰空而起！那猩紅的眼睛註視著壹切，飄落的黑色羽毛，帶著不幸的預感！
　　“嘖……嘖……嘖……壹切都結束了，老媽。就用這壹拳，讓妳帶著我的恥辱，徹底見鬼去吧！”
　　他的表情再也沒有猶豫，殘忍的笑聲中，那只足以擊碎任何磚石的拳頭已經握緊，如同壹道驚雷般向墓碑轟去！這壹刻，所有的東西都被拋棄了，所有的留戀都化為了烏有。那原本濃的化不開的親情，也在恥辱與憎恨之下成為清晨的雲霧，被無情的憤怒之火蒸發、消散……
　　寧紫晶捂住雙眼，不敢再看眼前這場慘絕人寰的慘事。她徹底絕望了。現在的於飛天，已經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於飛天。那個冷笑，那雙由於可以抹去恥辱而興奮的發紅的眼睛，和那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壓迫感……！以前的於飛天已經死了，現在還活著的這個是壹個陌生人，完完全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壹個討厭、可憎，全身上下只有復仇的快感和滅絕親情的惡魔！
　　討厭……現在，是真真正正，絕對不帶壹丁點虛假感情的，完全出自內心，出自本能的——討厭！
　　……
　　……
　　墓碑……碎了吧……？
　　躲在後面的五個女孩偷偷張開眼，想看壹下具體的情況。良久良久之後，寧紫晶也對墓碑破碎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感到奇怪，膽戰心驚的……張開了眼睛。
　　那只開山裂石的手，還在那裏。但不知什麽時候，這只原本緊握成拳頭的手，現在卻是完全的張開，輕輕的撫摸著那張照片……
　　而那個剛才還眼神冰冷的男孩，此刻卻是抱著墓碑，嘴角流露出懷念的笑容……
　　“但是……”
　　於飛天走下供桌，面對墓碑，重重的，重新跪了下來。
　　“她……還是我的母親啊。”
　　“她是我媽，不管這個世界怎麽變，老媽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麽事，老媽是我老媽這壹點……卻是永遠也不會改變。”
　　“以前我也說過吧，小時候老爸並不經常在家，而是壹直在外胡混的事情。那段日子裏，壹直和我在壹起的，是媽媽……壹直和我坐在壹起吃飯的，也是媽媽。媽媽做的菜很好吃，這幾乎成了我有段時間壹直按時回家的理由。”
　　“媽媽也打過我。有時候我調皮搗蛋，把人家欺負的哭了，媽媽總是揪著我的耳朵壹家壹家的去賠罪……呵呵，我還記得那個時侯我要面子，死也不肯向人家說對不起。結果就是媽媽連連向人賠不是，回來後換成我向舉著雞毛撣子的媽媽討饒。可是啊……呵呵呵，第二天還是免不了鼻青臉腫的去上學。”
　　“我還記得有壹次我病重，發燒發到40°。當時是冬天，這裏是個小鎮，更是除夕夜。基本沒有醫院營業。在那個夜晚裏我唯壹記得的，就是背著我壹直在風雪裏去敲醫院門的媽媽。壹家又壹家……後來，頭腦發暈的我幾乎已經看不清媽媽的頭發，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發現我躺在家裏的床上，和旁邊已經在椅子上睡著的媽媽……小姑告訴我，那天她是在壹家診所門前找到我們的。媽媽的神智已經快暈了過去，但還是強行支撐著不斷敲門……”
　　“啊……我身體好了之後，大年初三就跑出去把媽媽敲過門的那些醫院的大門全都砸壞，原本我還以為媽媽會誇我，沒想到回到家裏，又是挨了媽媽壹頓狠罵啊……呵呵，媽媽明明受了風寒，躺在床上呢……”
　　“十年，短短的十年……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十年是多麽的漫長，好像壹生都能夠和老媽就這樣過下去。可沒想到，老媽還是走了……”
　　“那壹天，我哭的很傷心。我從來沒哭的那麽傷心過，也從來沒想過原本會對著我皺眉，會沖我笑，對我惱，會給我做飯，會揪著我耳朵給人道歉的媽媽……會躺在水晶棺裏，永遠的閉上眼睛。當我看到那麽多人圍著媽媽的水晶棺轉的時候，我更是什麽都沒想，只想沖上去把那玻璃打碎，把媽媽搖醒。我想看到她對我笑，就算不會對我笑，沖我發惱，揪我耳朵，或者打我罵我都可以。只要媽媽能夠動，能夠睜開眼睛，我發誓以後壹定努力讀書，不再考不及格，不再出去打架，媽媽說什麽我都會聽。當時的我就這麽壹點要求而已……就這麽壹點點……”
　　於飛天的說話停止了。良久良久，他才幽幽的嘆了壹口氣，擡頭仰望著墓碑，靜靜的說了下去。
　　“這段時間我痛苦過，憤怒過，憎恨過。有的時候我更是無法忍受媽媽出軌的這個事實，恨得發瘋。更有壹段時間，我甚至曾想過死……媽媽給我的世界就是我所有的世界，如果這壹點崩壞了，我會覺得自己壹無所有。原本深深信賴的東西頃刻間消失，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又變得如此的陌生……”
　　“但……她是我媽。不管這個世界怎麽變，她都是我媽。不管她以前做過什麽，到底有過怎樣的經歷，走過多少的歪路。對我來說，她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壹的親生母親。和媽媽壹起生活的十年裏，所有的壹切都是真實的。所有的壹切都沒有絲毫虛假。媽媽給我的感情是我此生最珍貴的禮物。從此以後……永遠永遠……我都不會忘記那十年以來的每壹天，絕不會忘記媽媽的菜，媽媽的味道……”
　　於飛天彎下腰，沖著墓碑磕下了頭，久久都沒有擡起來。原本籠罩在他身上的黑色氣息，現在已經完全的消散。憤怒與憎恨，也被思念與感恩悄悄的取代……
　　風，依舊在吹著。這些略顯猛烈的風吹過遠處的稻田，將壹股寧靜的稻香吹進墓園，在空氣中四處飄散著。
　　被風卷上天空的殘破敗葉靜靜飄落，埋進那養育著無數鮮花與樹木的泥土，化為新生命的養料。
　　聽，天空的彼端傳來壹陣烏鴉的鳴叫。拍打著黑色的翅膀，飛回它剛才離開的大樹。在那樹的縫隙中有它的巢穴，裏面有壹只看起來更為年老的烏鴉，正耷拉著腦袋熟睡著。那只年輕的烏鴉進入巢穴後，用翅膀輕輕拍醒老烏鴉，將口中所銜的昆蟲，小心翼翼的遞到老烏鴉的嘴旁……


第十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