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恩仇之際

　　
　　次日壹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兩人快馬，只奔馳了壹日，回去時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外。
　　鐘兆文見屋外的樹上系著七匹高頭大馬，心中壹動，低聲道：“妳們在這裏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後，聽得屋中有好幾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張去，見苗人鳳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他身周站著五條漢子，手中各執兵刃，神色兇狠。鐘兆文環顧室內，不見兄弟兆英、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在保護苗大俠，不知何以竟會離去，不禁憂疑。
　　只聽得站近廳門口壹人說道：“苗人鳳，妳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過是多受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些自己尋個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手腳。”苗人鳳哼了壹聲，並不說話。又有壹名漢子說道：“妳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幾十年啦。今日乖乖兒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幾個響頭，爺們壹發善心，說不定還能讓妳多吃幾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著嗓子道：“田歸農呢？他怎麽沒膽子親自來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妳這瞎子，還用得著田大爺自己出馬麽？”苗人鳳澀然道：“田歸農沒來？他連殺我也沒膽麽？”
　　便在此時，鐘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壹拍，他吃了壹驚，縱出半丈，回過頭來，見是胡斐和程靈素兩人，這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壹指，低聲道：“鐘二哥和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鐘大哥，不如妳快去相幫，我在這兒照料苗大俠好了。”鐘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掛念著兄弟，從腰間抽出判官筆，向西疾奔。！
　　他這麽壹縱壹奔，屋中已然知覺。壹人喝道：“外邊是誰？”胡斐笑道：“壹位是醫生，壹個是屠夫。”那人怒喝：“什麽醫生、屠夫？”胡斐笑道：“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那人怒罵壹聲，便要搶出。另壹名漢子梓住他臂膀，低聲道：“別中調虎離山之計。田大爺只叫咱們殺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管。”那人喉頭咕嚕幾聲，站定不動。胡斐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想誘敵出屋對付，哪知他們卻不上當。
　　苗人鳳道：“小兄弟，妳回來了？”胡斐朗聲道：“在下已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準能治好。”
　　他說“毒手藥王”，意在虛張聲勢，恫嚇敵人，果然屋中五人盡皆變色，壹齊回頭，卻見門外站著壹個粗壯少年，另有壹個瘦怯怯的姑娘，哪裏有什麽“毒手藥王”？
　　苗人鳳道：“這裏五個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妳快去相助鐘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勝。”胡斐還未回答，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壹個清朗的聲音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勝啦！”
　　胡斐回頭看去，只見高高矮矮十幾個男女，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莊客僮仆，高舉火把。鐘氏三雄雙手反縛，已給擒住。壹個中年相公腰懸長劍，走在各人前頭。胡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氣宇軒昂，正是數年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當年胡斐只是個黃皮精瘦的少年，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自不認得。
　　苗人鳳哈哈壹笑，說道：“田歸農，妳不殺我，總睡不安穩。今天帶來的人不少啊！”田歸農道：“我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只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到舍下盤桓幾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洋洋自得之情溢於言表，今日連威溪湘鄂的鐘氏三雄都已受擒，此外更無強援，苗人鳳雙目已瞎，又怎有逃生之機？至於站在門口的胡斐和程靈素，他自沒放在眼下，便似沒這兩個人壹般。
　　胡斐見敵眾我寡，鐘氏三雄壹齊失手，對方好手該當不少，要退敵救人，料來不易。他遊目察看敵情，田歸農身後站著兩個女子，此外有個枯瘦老者手持點穴橛，另壹個中年漢子拿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敵。另有七八名漢子拉著兩條極長極細的鐵鏈，不知有什麽用途。
　　胡斐微壹沈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後仍然十分厲害，這兩條鐵鏈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著鐵鏈遠遠壹絆壹圍，他武功再強，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歸農望了壹眼，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妳誘拐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妳，妳卻壹個毒計接著壹個，弄瞎了人眼睛，還要置人於死地。如此惡毒，當真禽獸不如。”
　　胡斐卻不知道，田歸農為人固然陰毒，卻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自與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後，想起她是當世第壹高手的夫人，每日裏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壹有什麽風吹草動，便疑心是苗人鳳前來尋仇，往往嚇得魂不附體。
　　南蘭初時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癡戀，但見他整日提心吊膽，時時刻刻害怕自己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為這個丈夫苗人鳳，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可怕。在她心中，只要兩心真誠相愛，便給苗人鳳壹劍殺了，又有什麽？她看到田歸農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勝於珍重她的情愛。她是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兒、拋棄了名節來跟隨他的，而他卻並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她還隱隱覺得，田歸農之所以對自己癡纏，肯定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美色，更不是為了自己的壹片真情，而是另有目的。為了權勢？還是為了財寶？這時她早已明白了田歸農，對於這個男人，天下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便是財寶和權勢。
　　因為害怕和貪心，於是田歸農的風流瀟灑便減色了，對琴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候伴著她在妝臺前調脂弄粉了。他大部分時候在練劍打坐；或是仰起了頭空想，在想做大官，或是在想成為大富翁？
　　這位官家小姐，卻壹直是討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功練得跟苗人鳳壹般高強，又算得什麽？何況，她雖不會武功，卻也知田歸農永遠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卻不能不憂心，只要苗人鳳不死，自己的壹切圖謀，終歸是壹場春夢，什麽富可敵國的財寶，什麽氣蓋江湖的權勢，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現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的三個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內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預備截攔，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不知道的長長鐵鏈……
　　
　　程靈素靠在胡斐身邊，壹直默不作聲，但壹切情勢全瞧在眼裏。她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了半截蠟燭，又取出火折。只要蠟燭壹點著，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向身後眾人壹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折，便往燭芯上湊去，在夜晚點壹支蠟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哪知背後突然嗖的壹聲，打來了壹枚暗器。這暗器自近處發來，既快且準，程靈素猝不及防，蠟燭竟讓暗器打成兩截，跌在地下。她吃了壹驚，回過頭來，只見壹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厲聲道：“給我規規矩矩地站著，別搗鬼！”
　　眾人目光壹時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都不知道她要搗什麽鬼。
　　程靈素見那暗器是壹枚鐵錐，淡淡地道：“搗什麽鬼啊？”心中暗自著急：“怎麽這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機關？這可有點難辦了。”
　　田歸農只斜晃壹眼，並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吧！”
　　他手下壹名漢子伸手在胡斐肩頭猛力推出，喝道：“妳是什麽人？站開些。這裏沒熱鬧瞧。”他見胡程二人貌不驚人，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壹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妳快走，別再顧我！只要救出鐘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鐘氏三雄都大為感動：“苗大俠仁義過人，雖身處絕境，仍顧旁人，不顧自己。”田歸農心中壹動，向胡斐橫了壹眼，心想：“難道這小子還會有什麽門道？”喝道：“請苗大俠上路。”
　　這喝聲壹出口，屋中五人刀槍並舉，同時向苗人鳳身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人擠在裏面，眼見苗人鳳無可閃避，他雙掌壹錯，硬生生地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五人兵刃盡數落空，喀喇喇幾聲響，壹張椅子為兩柄刀同時劈成數塊。苗人鳳回轉身來，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敵人逃出。胡斐本待沖人相援，但見他回身這麽壹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然不勝，也不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人聯手’今日若還對付不了壹個瞎子，此後還有什麽臉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妳再不走，更待何時？”胡斐道：“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路！”苗人鳳說道：“好，英雄年少，後生可畏！”說了這幾個字，突然搶人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
　　室中這五人武功均非尋常，眼見苗人鳳掌力沈雄，便各退開，靠著墻壁，俟隙進擊。混亂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苗人鳳雙目既瞎，有無火光全是壹樣，那五人卻可大占便宜。
　　猛聽得有人縱聲大吼，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壹槍對準他小腹，去勢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哪知西南角上壹人悄沒聲地伏著，倏地揮刀砍出，噗的壹聲，正中他右腿。這人姓錢，五人中算他武功最強，知苗人鳳全仗聽聲辨器，便屏住呼吸，靜靜蹲著，苗人鳳激鬥方酣，自不知他所在，他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這才揮刀砍落。屋內屋外眾人見苗人鳳受傷，齊聲歡呼。
　　鐘兆文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壹會兒可來不及了。”
　　便在此時，苗人鳳左肩又中壹鞭。他想：“今日之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出重圍。”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須得將手中單刀拋給苗人鳳，他方能制勝，但門外勁敵不少，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擋。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思，叫道：“苗大俠接刀！”運起內力，呼的壹聲，將單刀擲進門去。這壹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敵人若伸手來接，手腕非斷不可，只苗人鳳壹人才接得了這刀。
　　此時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揮刀砍出，手腕翻處，夾手已搶過單刀，聽著胡斐單刀擲來的風勢，刀背對刀背砸碰，當的壹聲，火花四濺，竟將擲進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妳自己留著，且瞧我瞎子殺賊。”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大為不同，呼呼兩刀，將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墻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於劍術之人極少會使單刀，均想妳縱然奪得壹把鋼刀，未必比空手更強，各人齊聲吆喝，挺著兵刃又上。只見門外亮光閃耀，又擲進壹把刀來，這壹次卻是擲給那單刀遭奪的姓錢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適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回顏面，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面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聽得正面刀來，左側鞭至，卻不閃不架，待得刀鞭離身不過半尺，猛地轉身，刷的壹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呼。姓錢的心驚肉跳，伏身向旁滾開。胡斐大奇：“這壹招‘鷂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為精妙！”
　　屋中其余三人壹楞，有人叫了起來：“苗瞎子也會使刀！”
　　田歸農猛地記起：“當年胡壹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又曾交換刀劍比武。”心中壹凜，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跟苗家劍不同。大夥兒小心！”
　　苗人鳳哼了壹聲，說道：“不錯，今日叫鼠輩見識胡家刀法的厲害！”踏上兩步，壹招“懷中抱月”，回刀輕削，乃是虛招，跟著“閉門鐵扇”，單刀先推後橫，又有壹人腰間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驚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來這兩招虛虛實實，竟可如此變化！”苗人鳳曾得胡壹刀親口指點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深，比之胡斐單從刀譜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湛。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似電，吆喝聲中，揮刀“沙僧拜佛”，壹人花槍折斷，鋼刀斜肩劈落，跟著“上步摘星刀”，又有壹人斷腿跌倒。
　　田歸農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神威，屋中只剩下了壹個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沖入相援，也未必能操勝算，決意誘苗人鳳出屋用鐵鏈擒拿。但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此人是使陰毒手法砍自己右腿之人，不容他輕易脫逃，鋼刀晃動，將他逼入屋角，猛的壹刀“穿手藏刀”砍將出去，嗆啷壹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乘勢在地下滾動，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物，便此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壹張板凳，用力擲出。那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砰的壹聲，板凳撞正他胸口。這壹擲力道何等剛猛，登時肋骨與凳腳齊斷，那人立時昏死。
　　苗人鳳心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指使，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傷而止。霎時之間五名好手先後倒地，屋外眾人盡皆駭然，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名不虛傳！若他眼睛不瞎，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朗聲笑道：“苗兄，妳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緊。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教領教妳的胡家刀法！”接著使個眼色，那些手握鐵鏈的漢子上前幾步，余人卻退了開去。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必有陰險後著，但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斐突然插嘴：“且慢！田歸農，妳要領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妳幾路，也就是了！”田歸農見他適才擲刀接刀的勁力手法，已知他並非尋常少年，但究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向他橫了壹眼，冷笑道：“妳是何人？膽敢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適才見苗大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敬佩，學了他幾招，只好勞妳大駕，給我餵餵招了！”
　　田歸農氣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斐喝道：“看刀！”壹招“穿手藏刀”，當胸猛勞過去，正是適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錢的手中兵刃這壹招。田歸農舉劍封架，當的壹響，刀劍相交，田歸農身子壹晃，胡斐卻退了壹步。
　　田歸農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壹手天龍劍法自幼練起，已有近四十年造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兩人這壹較內力，胡斐便輸了壹籌。但田歸農見對方小小年紀，膂力竟如此沈雄，滿以為這壹劍要將他單刀震飛，內傷嘔血，哪知他只退了壹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驚諱。
　　苗人鳳站在門口，聽得胡斐上前，聽得刀削的風勢，又聽得兩人刀劍相交，胡斐倒退，說道：“小兄弟，妳這招‘穿手藏刀’使得壹點不錯。可是胡象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請妳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斐聽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這兩句話，心念壹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正指出了我刀法的缺陷，跟敵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年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精義，正與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心中壹喜，大聲道：“多謝苗大俠指點。適才妳所使刀法，我只試了壹招，還有十幾招沒試。”轉過頭來，向田歸農道：“這壹招‘穿手藏刀’，妳知道厲害了麽？”
　　田歸農喝道：“渾小子，滾開！”胡斐說道：“好，妳不服氣，待我把胡家刀法壹壹施展，如我使得不對，打妳不過，我跟妳磕頭。妳要是輸了，那又怎樣？”田歸農滿肚子沒好氣，喝道：“我也跟妳磕頭！”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妳若不敵胡家刀法，那就須立時將鐘氏三雄放了。這三位鐘爺威震兩湖，武功修為，可比妳高明得太多。若說單打獨鬥，妳連我也打不過，更加不是三位鐘爺敵手。單憑人多，又算什麽英雄好漢？”他這番話壹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為鐘氏三雄出氣。三鐘雙手受縛，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快，對胡斐更不勝感激。
　　田歸農行事本來瀟灑，但給胡斐這麽壹激，竟大大沈不住氣，心想：“妳小子輸了，想磁幾個頭就了事？有這麽便宜事！今日叫妳小命難逃我劍底。”左袖壹拂，左手捏個劍訣，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使的是正宗天龍門壹字劍法。
　　眾人見首領出手，壹齊退開，手執火把的高高舉起，圍成壹個明晃晃火圈。
　　胡斐叫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壹招‘閉門鐵扇’！”口中吃喝，單刀先推後橫，正與苗人鳳適才所使壹模壹樣。田歸農身子閃過，橫劍便刺。胡斐叫道：“苗大俠，下壹招該當怎樣？”苗人鳳聽他叫出“懷中抱月”與“閉門鐵扇”兩招的名字，也不怎麽驚異，因胡家刀法的招數外表上看去，跟武林中壹般大路刀法並無多大不同，只變化奇妙，攻則去勢淩厲，守則門戶嚴謹，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時聽胡斐急叫，眉頭壹皺，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揮刀劈去。田歸農長劍斜刺，來點胡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鷂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斐已使“鷂子翻身”砍去。山歸農吃了壹驚，急忙退開，嗤的壹聲，長袍袍角已給刀鋒割去壹塊。他臉上微微壹紅，刷刷刷連刺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妳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
　　苗人鳳壹驚，暗叫要糟。卻聽胡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了他三劍，怎地反擊？”苗人鳳順口道：“關平獻印！”胡斐道：“好！”果然是壹刀“關平獻印”！
　　這壹刀劈去，勢挾勁風，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田歸農是武林壹大宗派掌門，所學既精，人又機靈，早搶先避開。胡斐跟著橫刀削去，這壹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余招壹過，田歸農竟給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驚異之色，劍法即變，快擊快刺。胡斐展開生平所學，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上步搶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回頭……”眾人見胡斐刀鋒所向，竟與苗人鳳所叫若合符節，無不駭然。
　　其實當明末清初之時，胡苗範田四家武功均有聲於世。苗人鳳為壹代大俠，專精劍術，對天龍門劍術熟知於胸，這時田胡兩人相鬥，他眼睛雖然不見，壹聽風聲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術。胡斐出招進刀，其實是依據自己生平所學全力施為，如要聽到苗人鳳指點再行出刀，在這生死系於壹發的拼鬥之際，哪裏還來得及？只他和苗人鳳所學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無二致。苗人鳳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是預先排演純熟、在眾人之前試演壹般。
　　田歸農暗想：“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要不然苗人鳳眼睛未瞎，裝模作樣地包上壹塊白布，實則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處，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這時苗人鳳再也沒法聽出兩人的招數，已住口不叫，心中卻在琢磨：“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哪壹位高手門下？”
　　倘若他雙目得見，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純，自早料到他是胡壹刀的傳人了！
　　眾人圍著的圈子越離越開，都怕受刀鋒劍刃碰及。胡斐壹個轉身，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滿臉關切的神色，登時體會到她對自己確實甚好，心下感動，不禁向她微微壹笑，突然轉頭喝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
　　話聲未畢，當的壹聲，田歸農長劍落地，手臂上鮮血淋漓，跟跑倒退，身子晃了兩晃，噴出壹口血來。
　　原來“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壹招是“閉門鐵扇”。這兩招壹虛壹實，當晚苗人鳳和胡斐各已使了壹次，田歸農自瞧得明白，激鬥中猛聽得“懷中抱月，本是虛招”這八字，自然而然地防他下壹招“閉門鐵扇”。哪知胡家刀法妙在虛實互用，忽虛忽實，這壹招“懷中抱月”卻不作虛招，突然變為實招，胡斐單刀急回，壹刀砍在他腕上，跟著刀中夾掌，在他胸口結結實實地猛擊壹掌。
　　胡斐笑道：“妳怎地如此性急，不聽我說完？我說‘懷中抱月，本是虛招，變為實招，又有何妨？’妳聽了上半截，沒聽下半截！”
　　田歸農胸口翻騰，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知今日勢頭不對，再鬥下去，勢必大敗，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未瞎，強行運氣忍住，手指鐘氏三雄，打手勢命手下人解縛，隨即揮手轉身，忍不住又壹口鮮血吐出。
　　那放錐的小姑娘是田歸農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名叫田青文，見父親身受重傷，忙搶上扶住，低聲道：“爹，咱們走吧？”田歸農點點頭。眾人群龍無首，人數雖眾，已全無鬥誌。苗人鳳抓起屋中受傷五人，逐壹擲出。眾人伸手接住，轉身便走。
　　程靈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帶回家去！”右手揚動，鐵錐向田青文飛去。
　　田青文竟不回頭，左手向後壹抄接住，手法甚為伶俐。哪知錐甫入手，她全身劇跳，立即將鐵錐拋落，左手連連揮動，似乎那鐵錐極其燙手壹般。
　　胡斐哈哈壹笑，說道：“赤蠍粉！”程靈素回以壹笑，她果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蠍粉。田青文這壹下中毒，數日間疼痛不退。
　　片刻之間，田歸農壹行人走得幹幹凈凈，小屋之前又是漆黑壹團。
　　鐘兆文朗聲道：“苗大俠，賊子今日敗去，這幾天內不會再來。我三兄弟維護無力，甚為慚愧，望妳雙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鐘交了妳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願盡死力！”三人壹抱拳，徑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臉上無光，抱拳還禮，不便再說什麽。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口頭卻不喜多言，只朗聲道：“多謝了！”耳聽得田歸農壹行北去，鐘氏三雄卻向南行。
　　
　　程靈素道：“妳兩位武功驚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俠，請妳回進屋去，我瞧瞧妳眼睛。”三人回進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點亮油燈。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臺，細細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望著程靈素抻色，要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猶似壹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旣無難色，亦無喜容，直叫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但在這壹刻間，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於身處強敵環伺之際。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壹笑，說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候，倘若難治，姑娘但說不妨。”程靈素道：“要治到與常人壹般，並不為難，只苗大俠並非常人。”胡斐奇道：“怎麽？”程靈素道：“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內力既深，雙目必當炯炯有神，凜然生威。若給我這庸醫治得目力雖復，卻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極高的了。但不知跟壹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壹怔，道：“壹嗔大師亡故了麽？”程靈素道：“是。”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麽苗大俠稱他為壹嗔？”
　　苗人鳳道：“當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在下無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雖這番過節尊師後來立即便報復了，算是扯了個直，兩不吃虧，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醫之時，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枉費心機。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怨，實所感激。尊師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
　　程靈素搖頭道：“不知。”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捧出壹只鐵盒，交給程靈素，道：“這是尊師遺物，姑娘壹看便知。”
　　那鐵盒約八寸見方，生滿鐵誘，已是多年舊物。程靈素打開盒蓋，見盒中有壹條小蛇的骨骼，另有壹個小小瓷瓶，瓶上刻著“蛇藥”兩字，她認得這般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壹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只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打開盒蓋，裏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壹口，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後，性命是無礙了，這壹番痛苦卻也難當之至。”說著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
　　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醫我，料想起來決非壹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壹番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著壹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豪邁慷慨，不愧“大俠”兩字。
　　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師父早就不叫‘壹嗔’了啊。”苗人鳳奇道：“什麽？”
　　程靈素道：“我師父出家之前，脾氣暴躁，出家後法名‘大嗔’。後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於是更名‘壹嗔’。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先師不叫壹嗔，仍叫做大嗔，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沒解藥了。”苗人鳳“啊”的壹聲，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候，法名叫做‘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妳可把我師父小看了。”苗人鳳又“啊”的壹聲。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怎還把妳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壹拍，說道：“照啊！我確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壹別十余年，人家豈能如我苗人鳳壹般，全沒長進？姑娘妳責姓？”
　　程靈素抿嘴壹笑，道：“晚輩姓程，禾木程。”從背上包袱中取出壹只木盒，打開盒蓋，拿出壹柄小刀，壹枚金針，說道：“苗大俠，請妳放松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然生念：“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若他們安排惡計，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松，只須在要穴中輕輕壹針，即能制他死命。”正自疇踏，程靈素回過頭來，將小刀交了給他，道：“妳給我拿著。”忽見他臉色有異，當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妳卻不放心嗎？”
　　胡斐道：“若是給我治傷，我放壹百二十個心。”程靈素道：“妳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這句話單刀直人地問了出來，胡斐絕無思索，隨。答道：“妳自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靈素很歡喜，向他壹笑。她肌膚黃瘦，本算不得美麗，但壹笑之下，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胡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報以壹笑。程靈素道：“妳真的信我了吧？”說著臉上微微壹紅，轉過頭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栗，笑道：“打妳這糊塗小子！”心中忽動：“她問我：‘妳真的信我了吧？’為什麽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幾句情歌，陡然在心底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妳莫負了小妹子——壹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壹刺過，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壹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針尾壹控壹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枚金針中間是空的。但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葉子，在壹只瓦缽搗得爛了，敷在苗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壹動，接著身下椅子格的壹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聽胡大哥說，妳有位千金，挺可愛的，她在哪裏啊？”苗人鳳道：“這裏不太平，送到鄰舍家玩去了。”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天之後，待得疼痛過去，麻癢難當之時，揭開布帶，便沒事了。現下請進去躺著歇歇。胡大哥，咱們做飯去。”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妳壹句話。遼東大俠胡壹刀，是妳家的長輩嗎？”胡斐以胡家刀法擊敗田歸農，苗人鳳雖未親睹，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若不是胡壹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壹刀只生壹子，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拋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壹刀的後輩。
　　胡斐澀然壹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鳳很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何況這少年確又姓胡，又問：“那位胡壹刀胡大俠，妳叫他做什麽？”
　　胡斐心中難過，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連，不願便此自承身份，說道：“胡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哪有福分來叫他什麽？”心中在想：“我這壹生若有福分叫壹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壹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什麽？”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走進臥室。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大哥，妳累了半天，坐壹忽兒吧！”胡斐搖頭道：“我不累。”程靈素道：“妳坐下，我有話跟妳說。”胡斐依言坐下，突覺臀下壹虛，喀的壹聲輕響，椅子四腳全斷，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妳重。”
　　胡斐下盤功夫極穩，雖坐了個空，但雙腿立時拿樁，並沒摔倒，只甚覺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痛於刀割十倍，若是妳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胡斐壹笑，這才會意，適才苗人鳳忍痛，雖不動聲色，但壹股內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程靈素意在跟他開個玩笑。
　　
　　兩人煮了壹大鑊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人鳳道：“能喝酒嗎？”程靈素道：“能喝，什麽都不用忌。”苗人鳳拿出三瓶白幹，每人面前放了壹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氣。”說著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壹飲而盡。胡斐是個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幹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見胡斐臉現豬異，便對他道：“這花得用酒澆，壹澆水便死。我在種醍醐香時悟到了這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種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兄弟，妳的刀法是誰教的？”胡斐答道：“沒人教，是照著壹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的。”苗人鳳“嗯”了壹聲。胡斐道：“後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傳了我幾條太極拳的要訣。”苗人鳳壹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鳳道：“怪不得，怪不得。”
　　胡斐問道：“怎麽？”苗人鳳道：“趙三當家武學修為高明之極，我早聽說過，若不是經他傳授，兄弟妳焉能有如此精強武功？”喝了壹口酒，又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傑仗義，諸位當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隱回疆，苗某無緣見得，實是生平極大憾事。”胡斐聽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心下也感歡喜。
　　苗人鳳將壹瓶酒倒幹，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幾上的單刀，說道：“胡兄弟，昔年我進到胡壹刀大俠，他傳了我壹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妳用以打敗田歸農，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地裏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壹立，將那壹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刀鋒回轉，或閑雅舒徐，或剛猛迅捷，壹招壹式，俱勢挾勁風。胡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果與刀譜上所記壹般無異，只是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鳳壹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妳刀法上的造詣，勝那田歸農綽綽有余，他便再強十倍，也決不是妳對手。但等我眼睛好了，妳要和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胡斐道：“這個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
　　苗人鳳搖頭道：“這話錯了。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鬥了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可比妳緩慢得多，收斂得多。”胡斐壹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與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嫩勝於老，遲勝於急。纏、滑、絞、擦、抽、截，強於展、抹、鉤、剁、砍、劈。”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勞逸之勢；以刀尖開硒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托稍慢為“遲”，以刀先迎為“急”，至於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妳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其實，就算現今，妳也已少有敵手了。不過以妳資質天陚，咱們求的是天下第壹，不是第二。”胡斐心中歡喜，說道：“多謝指點。晚輩終身受益。”舉著筷子欲夾不夾，思量著他那幾句話，筷子停在半空。
　　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疾子上輕輕壹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註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子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壹股反震之力，嗒的壹聲輕響，程靈素的壹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她“啊”的壹聲輕呼，笑道：“顯本事麽？”胡斐忙賠笑道：“對不起，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了神。”隨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
　　胡斐卻喃喃念著：“嫩勝於老，遲勝於急，與其以客犯主……”壹擡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絲毫不以為忤，不由得臉上壹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幹凈，為時已遲，要道歉幾句吧，卻又太著取形跡，於是到廚房去另行取了壹雙筷子。
　　他扒了幾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夾菜，苗人鳳的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壹撥，將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這是‘截’字訣。”胡斐道：“不錯！”舉筷又上。但苗人鳳的壹雙筷子守得嚴密異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進盤子。
　　胡斐心想：“動刀子拼鬥之時，他眼雖不能視物，但可聽風辨器，從兵刃劈風的聲音中辨明敵招來路。這時我壹雙小小筷子，伸出去又無風聲，他如何能夠察覺？”
　　兩人進退邀擊，又拆了數招，胡斐突然領悟，原來苗人鳳這時所使招數，全是用的“後發制人”之術，要待雙方筷子相交，他才隨機應變，這正是所謂“以主欺客”、“遲勝於急”等等的道理。胡斐壹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將筷子高舉半空，遲遲不落，雙眼凝視著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筷子壹寸壹寸地慢慢移落，終於碰到了白菜。那時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壹夾縮回，送到了嘴裏。
　　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攔截，將雙筷往桌上壹擲，哈哈大笑。
　　胡斐自這口白菜壹吃，才真正踏入了第壹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適才花了這許多力氣才勝得田歸農，霎時之間又喜歡，又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於搶到白菜，笑吟吟地望著他，由衷為他歡喜。
　　苗人鳳道：“胡家刀法今日終於有了傳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說到這裏，語音甚為蒼涼。程靈素瞧出他與胡斐之間，似有什麽難解的糾葛，不願他多提此事，問道：“苗大俠，妳和先師當年為了什麽事情結仇，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苗人鳳嘆了口氣道：“這壹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誤傷了壹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餵有劇毒，見血封喉，竟爾無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與尊師有關，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壹口否認，說道毫不知情，想是我壹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這才動手。”
　　胡斐壹言不發，聽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好朋友是妳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妳斬草除根，壹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壹個杯酒言歡的局面，轉眼之間便要變為壹場腥風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心中絕無半點疑問：“如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助他。”這個“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地道：“他夫人當場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條命也是妳害的了？”苗人風淒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鳳道：“妳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鳳道：“好，妳跟我來！”大踏步走進後堂。胡斐隨後跟去。程靈素緊跟在胡斐之後。
　　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房門，房內居中壹張白木桌子，桌上放著兩塊靈牌，壹塊寫著“義兄遼東大俠胡公壹刀之靈位”，另壹塊寫著“義嫂胡夫人之靈位”。
　　胡斐望著這兩塊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顫。他早就疑心父母之喪，必與苗人鳳有重大關聯，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壹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了。但此刻他竟直認不諱，可是他既說“我誤傷了壹位好朋友”，神色語氣之間，又含著無限隱痛，何況家中壹直供著靈位，稱自己父母為“義兄”、“義嫂”，霎時間，不知該當如何才好。
　　苗人鳳轉過身來，雙手負在背後，說道：“妳既不肯說和胡大俠有何幹連，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妳答應過照顧我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妳要為胡大俠報仇，便可動手！”
　　胡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適才教我遲勝於急之訣，緩緩落刀，他眼不見物，決計躲閃不了，那便報了殺父、殺母的大仇！”大聲說道：“苗大俠，多謝妳教我武功，但我跟妳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妳眼不見物，我若殺妳，非大丈夫所為，但等妳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妳對手了！”
　　然見苗人鳳臉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反而隱隱有歡喜之情，胡斐這壹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間大叫壹聲，轉身便走。程靈素追了出來，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兩人的隨身包袱，隨後趕去。
　　
　　胡斐壹口氣狂奔了十來裏路，突然撲翻在地，放聲痛哭。程靈素落後甚遠，隔了良久，這才奔到，見到他悲傷之情，知道此時無可勸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讓他縱聲壹哭，發泄心頭悲傷。
　　胡斐直哭到眼淚幹了，這才止聲，說道：“程姑娘，他殺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雖然中間似乎另有隱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靈素呆了半晌，道：“那咱們給他治眼，這事可錯了。”胡斐道：“治他眼睛，壹點也不錯。待他雙眼好了，我再去找他報仇。”他頓了壹頓，說道：“但他武功遠勝於我，非得先把武藝練好了不可。”程靈素道：“他既用餵毒的兵刃傷妳爹爹，咱們也可壹報還壹報。”
　　胡斐聽得她全心全意地護著自己，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說也奇怪，反而不自禁地凜然生懼。
　　心中又想：“這位姑娘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什麽，心底只隱隱覺得對她未免無益，不由得生了關懷照顧之意。